落马河谷的冬天

  一

  铁匠炉北面是条大河,叫落马河。

  落马河在上游流速见平缓,到了铁匠炉这地带的峡谷里便突然不甘寂寞了,水势湍急,如脱缰的野牲口,河流声在峡谷中空空作响,昼夜不息。

  铁匠炉里的师父和徒弟都听惯了这河流声。

  一座石屋,一柱歪烟囱,一棵用来拴马的秃顶榆树,风月水日,河流声与铁匠炉里的锤音、风箱响整日撕扯在一起,充塞着石屋的每一个角落,使师父那张炕坯般黑的脸显出一种平静和充实。

  徒弟喜欢读师父那张黑黑的脸,那脸使他感到扎实和幸福。

  但是,在沉甸甸的老秋风又一次将黄浊的落马河水吹得如秋夜黑蓝蓝的天空时,徒弟便忽然感觉到师父的一张脸有了变化:师父的脸黑里透着暗红,那双乌亮的眼里深埋着一种什么东西,就像大炉夜间捂压着的底火,轻轻拨弄,那火便会腾然而起。

  师父的锤声息下来。他把新打好的一些马掌串在一根铁丝里,然后对徒弟说:“儿啊,坐着歇会儿。”

  风箱停下。徒弟坐到炉旁的木墩上。徒弟和师父那样,打着赤膀,脸上和身子落满了煤屑。

  石屋里只剩下空空响的河流声。

  狗突然在门外狂吠。

  徒弟心里一喜,他从窗洞望到,一队马车沿着峡谷中的古驿道奔来,浩浩荡荡,形如一条长长的花斑龙。马铃叮叮,伴着马蹄的一片悦耳的声响远远地传过来,被马蹄、车轮卷起的尘土弥漫在河谷上空,好似一匹大的泥色的纱幔;太阳被遮住,成一块紫红的圆,很像那些赶车人充满自负和豪气的脸庞……

  二

  徒弟记着,那天就是在一阵犬吠、一阵马铃声中,河姑顶着满衣的尘土和她的小女儿走进铁匠炉石屋里。

  河姑是外乡的一个寡妇,是随马车队来落马河屯打工的。师父40多,至今未娶上女人。是一个车夫把河姑引来跟师父见面的。

  河姑停在炉前,她让女儿喊师父“叔”,女孩怯怯地叫了一声。师父的脸忽地变红,他“嘿儿嘿儿”笑,却不敢看河姑。河姑的眉弯弯细细,徒弟觉得很好看。

  河姑走后,师父找出一把锈斑斑的剃须刀,对着门上的一方玻璃将腮帮上的胡子剃得光光亮。灯熄了,师父弹起了那把像他脸色一样黑的三弦琴。琴声悠儿悠儿,听着听着,徒弟就安实地睡了。

  一会儿,徒弟做了一个很好的梦,“咯几咯儿”地就笑醒

  “梦见啥了?”师父问。

  “梦到师父做了新郎官,披一条红彩绸,坐在拖拉机上。”徒弟描绘道。

  “新娘哩?”

  “她的眉毛弯弯细细。”

  “嘿儿……”

  “她拿一把剃刀把师父的头发剃秃了。”

  “嘿儿……”

  又是一个午后,河姑领着女儿又来了。师父把一张煤脸洗得很净。徒弟找来一只铁丝笼儿,带女孩去了河边。

  河边的一方草坡绣些野菊,紫紫黄黄,随风摇曳,粲然耀眼。徒弟替女孩逮到两只大蝈蝈,又摘下好大一束野菊。回来时,在石屋后窗洞口,徒弟就看见师父正在同河姑说话。

  “嫁过来吧。”师父说。

  “……”河姑瞅瞅屋棚,棚锅底样黑脏。

  “俺盖新屋哩。”师父说,两眼灼热热,像要把什么熔化掉。

  河姑的目光从屋棚落下来,停在土炕上徒弟的铺盖卷上,眉渐渐折起来。

  “他是俺收养的儿子。”师父解释道。

  河姑的眉折得更紧……

  好多日子,河姑没再来铁匠炉,没再来找师父。

  师父浑身的力气和满手的好活儿仿佛被谁给捉去了,一只马铁掌回了几次炉,却总也打不称心。师父恼火着,扔下铁锤,抓了水瓢,狠命地往肚里灌水。水是从落马河里担回来的,凉得很。师父再抡起铁锤时,徒弟便听见,师父肚里有“咣咣”的水摇声响,且像沸开着的样子。

  三

  一天,屯里的花里子驾车经过铁匠炉门前,徒弟发现,河姑和女儿坐在花里子的大车上。花里子神气地挥舞着大鞭,炸出一个又一个脆响。

  徒弟的一颗心被那鞭梢儿给缠住了。他心里清楚,花里子是在有意眼气师父。

  花里子是师父的对头。

  那年,花里子用炸药炸落马河水库里的鱼,被人家罚了好多钱。花里子就报复,夜里往水库里投农药,鱼成片在水上漂白肚。县公安下来查案子。师父是花里子作案时唯一的见证人。公安人员要取证,师父签了名。花里子落狱了,坐了两年牢。出狱后,花里子就处处找茬儿报复师父。师父的一条腿跛,有人为师父提亲,花里子就想法搅,造谣说徒弟是师父的私生子。花里子还跑到路口上堵截,让师父的铁匠炉门前冷落,让师父没活儿做……

  徒弟恨花里子恨在骨头里。

  可是,河姑却坐在花里子的大车上。

  花里子的骡车走远了。徒弟心里一阵失落,他感到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

  夜。漆黑。

  落马河水空空地响,铁匠炉石屋像装置在一架大机器上——整个世界也都像装置在一架大机器上,黑夜在振颤,铁匠炉石屋在瑟瑟地抖。徒弟怎么也睡不着。黑影里,他看见师父坐在炉前拨响了三弦琴。那琴弦在炉膛映出的一星儿蓝紫色的火光中,闪着巍巍颤的光晕儿。师父的脑袋紧勾着,手拨动着琴弦,那样子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无数颗徒弟能听懂的音沉沉的抖落在黑暗中,石屋里像塞满一堆堆铁料。两汪沉沉的液体从师父的脸上下滑,滑在琴上,琴弦跳出两颗涩涩的音。

  师父把琴挂到了墙上,走到炕边,轻轻摸摸徒弟。徒弟的肩头冰凉。他将自己的夹袄搭在徒弟身上。他以为徒弟睡了,但他听到了徒弟发哽的声音:“师父,躺下睡吧。”

  他一惊,立刻用激昂的声音对徒弟说:

  “儿啊,花岗岩石场要动工了,到时候不愁没钱赚!”

  徒弟听了,喉头一阵紧。徒弟知道,师父不愿把不好的心绪传进梦乡里——从那年师父收养他时起,师父每天给他的都是快乐,师父的心就像秋天的落马河水那样清澈无比。

  徒弟忽然爬起来,黑暗中,一双眼睛很亮地忽闪着,他说:“师父,答应我,让我独自出去闯闯。”

  师父听了,惊诧着,他明白徒弟为什么忽然提出这个问题,他猛地用那只粗糙的大手搂抱住徒弟瘦弱弱的躯体。

  徒弟偎在师父的怀里,他感觉到师父的胸口滚烫烫,像炉膛的火一样;他很想把捂闷在肚里好多日的一个想法说出来,但没有。

  沉默了许久,徒弟说:“师父,拨琴我听吧。”

  师父的心尖一阵抖栗,他重新拨响了琴。

  四

  铁匠炉屋前那棵秃顶榆木抖落掉最后一片儿枯叶时,天倏地冷了下来。

  山野像卸妆的戏子,变得瘦小而苍白。落马河阵阵水声依然在山野中漫响,似极力填充初冬的寂寥。一群又一群杂色的野鸽在河谷上空翔旋,一片又一片云障似的阴影尾随在鸽群下面,使黑蓝蓝的河水一次又一次变暗变稠。

  在花岗岩石场将要开工那天,徒弟去镇上替师父买东西,回来时他找到了河姑的住处,他想劝河姑嫁给师父。可是,河姑不在屋。他就把用攒下的钱买的一方花布送给了河姑的女儿。

  “这是师父让我来送的,送给你妈。”他这样编造着说。

  女孩高兴地点点头,转而两条很像她母亲的眉折了起来:“可是,花里叔会不许我妈要的。”

  “我师父哪点儿不比花里子强?”

  女孩紧闭着嘴,她用手小心地摸摸那块花布。

  “你妈,她为什么不嫁给我师父,花里子算是什么?他心黑。”徒弟又说。

  “我妈她……”女孩垂下头,支吾道,“她说不高兴你师父收养一个儿子。”

  徒弟的脑顶像猛地挨了一铁锤,他转身退出屋门,两腿软软地走了。一路上,徒弟呜呜地哭着。

  就在这天夜里,徒弟做出一个十分痛苦的抉择:他决定离开铁匠炉。

  河姑不高兴师父收养一个孩子,徒弟知道;师父不肯娶了婆娘而撵走一个孤儿,徒弟也知道。但徒弟想好了:一定要让师父娶河姑,绝不能让给花里子,让花里子这恶鬼永远孤独!

  天蒙蒙亮,徒弟就背着师父偷偷走出了铁匠炉。

  屋外的那条狗恋恋地跟在徒弟身后。走到落马河岸时,那狗猛然咬住了徒弟的裤角,死死拽着不松口。徒弟眼里流出了泪,他对狗说:“知道不,我为啥走?为啥离开师父?是为了师父好,师父要娶河姑。”狗听不明白,还咬着不放。徒弟气了,喊骂着,一脚踢倒了狗,拔腿跑去。

  蹚过落马河,徒弟径直朝河姑家那边跑去。他要找到河姑,告诉她,他走了,到很远的一个地方,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了,不再连累师父了。

  可是,徒弟还没有跑到河姑家时,就听到身后有人追来了。是师父,他踏一辆破自行车,狗在车前面跑。

  徒弟心里一阵胀热,他的腿登时软下来。

  “混账!给我回去!”师父是头一回骂徒弟。

  “不!”徒弟的腿猛然又像溅了水的热铁。为了不让师父捉住,他躲到一座高高的砖窑上。

  师父的腿破,无力爬那样高的地方。

  “儿啊——回去,回去吧。”师父忽然双膝跪地,泪水把脸上的尘土刷出两道鲜亮亮的泪迹……

  五

  一场大雪将落马河两岸的山野、田地裹得严严实实,世界一片白茫茫,只有落马河依然黑蓝,宛如魔术师在洁白的舞台上骤然抛出的一条长长的蓝彩绸。河流声伴着一台台马车从峡谷里走出来,那些大车上都载满沉甸甸的花岗岩石料,车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峡谷在断裂,使那些杂色的野鸽不再敢闯入河谷上空。

  花岗岩石场开工了。一队队马车昼夜不闲地拉呀运呀,将一车车石料运到铁路边。拉一车有一车的钱,车夫们都拼足了力气,都把牲口逼得紧紧的,不肯放松一点儿。

  徒弟重新回到了铁匠炉。有了徒弟在身边,师父感到满足,他不再去想河姑,他带徒弟一心一意地打铁,赚钱。他有一个计划,他不想让徒弟一辈子闷在铁匠炉里。

  花岗岩石场开工后,上百台大马车汇集在那儿,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大车来铁匠炉挂牲口掌、修大车,铁匠炉的生意十分兴隆。

  那天,师父就把他的计划告诉了徒弟,他说:“儿啊,开春时师父送你去念书,识识字儿。炉上嘛,有了钱,师父再雇个帮手。”

  徒弟激动地点点头,他把风箱拉得更带劲儿,风箱“呼嘎呼嘎”响,像火车叫唤。

  徒弟努力地做活儿,好让师父挣更多的钱。徒弟更盼着春天早早地来到落马河。

  可是,花里子背后又在使坏水儿,他煽动好多马车夫,让他们不再去师父的炉上修车挂马掌——他给了那些马车夫一些好处。

  眼睁睁地,师父的生意萧条下来。

  徒弟把牙齿嚼得格格响,他在肚里发出声儿:花里子,你等着好果子吃吧!

  六

  气温骤然下降。寒风像一把把锋锐的小刀儿割着山野的肌肤。落马河失去了往日的喧嚣,沉睡下来——河封冻了,河冰上覆着层铜钱厚的尘土,滑是不滑。有人下河凿冰窟窿网鱼,冰挺厚,凿好一会儿能凿出块车轮大的洞。河面上布有很多这样的冰窟窿。

  在河冰上行车危险很大。

  花里子却不怕。

  花里子急着娶河姑。他的青骡大车每天都要在河冰上跑几个来回——从河冰上取路要比走河上游的水泥桥近许多。有时,花里子的大车夜间也从冰上过。没有事,花里子的大车一直平平安安。而别的马车夫却不敢冒这种风险。这样,花里子每天都要比别人多运两车石料,多赚两车的钱。花里子很得意。

  铁匠炉里的徒弟却一直在暗暗琢磨着一件事。徒弟每每看见花里子的青骡大车从河冰上平安地跑过时,他浑身就涌动起一股使他骚动不安的热血。

  徒弟始终也没有忘记要为师父出一口气,那复仇的欲望如铁砧那样沉重,一天天压在他的心窝儿上。

  终于一天,徒弟下了决心。深夜,师父睡得极沉。寒风呼吼,落马河谷像一些巨兽在决斗。

  徒弟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河冰上。他找准了花里子的青骡大车天天经过的冰路上一个转弯处,咬着牙,高高举起了凿冰铲……

  七

  天微微透出一点亮光,落马河谷还沉睡在一片宁寂中,从河冰上忽然传来了马嘶人喊的声音。

  徒弟周身的血液一下沸腾了,他摇醒了师父,他和师父一块冲出石屋。秃顶榆木在凛冽的晨风中抖栗着,狗的皮毛在晨曦中放着银闪闪的光。远远的,在灰蒙蒙的河冰上,师父和徒弟看见了:花里子的青骡大车斜扣在河面上的一个大冰窟窿里。

  徒弟跳起来了,他激动地扑到了师父背上,他的手把师父的脖了抓得挺痛。“报仇了,报仇了!”他喊。

  可是,师父却木讷讷的,他好像没有明白徒弟的话。他将徒弟从背上放下,说:“儿啊,走!”就跛着一条腿朝落马河那边跑。

  徒弟一怔,忙追上去拦住了师父:“别管,别管他!”

  师父根本不听,继续往前跑。

  徒弟又追去。在距那个冰窟窿十几步远的地方——已经看清楚压在车下的花里子的那张痛苦的绝望的面孔,徒弟死死抱住了师父的一条腿,是那条跛着的腿。“报仇,报仇啊,师父!”徒弟哭叫着。师父忽然将徒弟抓起来,狠狠扔了出去,徒弟被扔出几步外,又在冰面上滑出很远……

  当徒弟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花里子鬼一般的嚎哭声。

  花里子被师父从装满石料的车下救出来,师父却滑落冰窟窿里,再也没有爬上来。

  “师父啊——”徒弟哭喊着,他猛地揪住倒在冰上的花里子那湿冰冰的头发,乱踢乱打一气。他又跪下,朝那个他用铲亲手凿开的冰窟窿,使劲往硬硬的冰上磕击着前额……

  落马河谷的晨风犹如饿狼般吼叫着,撕扯着崖石,舔噬着河冰上的积土,直到太阳落山,风仍未歇息。

  八

  这年的冬天很快过去了。这年的冬天好似比往年短一大截。

  花里子来铁匠炉看徒弟了。

  花里子被翻车压折一条腿,他成为落马河岸又一个瘸子。

  花里子送给徒弟很大一笔钱,是那笔准备用来娶河姑的钱。徒弟收下了,他把钱埋在了落马河岸师父的坟里。

  花里子腿瘸了,不能再赶车运石料了,但他说,他要想法赚钱,供徒弟念书识字。

  这日,河姑也来到了铁匠炉,她看看棚顶,又看看上炕,她对徒弟说:“俺作你师母吧。”徒弟摇摇头。河姑就泪盈盈地走出石屋。徒弟眼望她过了落马河,就开始后悔了,后悔不该不答应她作师母。

  落马河从冬眠的梦中惊醒,河谷中又有了往日的喧嚣,那河流的声响里带着田野的土香,春阳的温馨。日复一日,从那阵阵的河流声中,徒弟渐渐就听明白了许多他过去没有弄明白的东西。

相关故事

精彩评论

说点什么吧
  • 全部评论(0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