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欺压的人在流泪;
而欺压他们的人有势力。
所以,死人常常被人们称赞,
活着的人受到歧视。
——《传道书》第四章第一节
夜色*很深了,浑身是伤、满脸污垢的汤姆独自一人躺在一间破旧不堪、被人遗忘的轧棉房里。房间里到处堆放着一些损坏不用的仪器和陈年累月遗留下来的几堆破棉花及破烂垃圾。
这样的晚上潮湿闷热,不知其数的蚊子在空中飞来飞去寻找可以猪食的对象,汤姆的伤口更加痛苦难熬了。他的喉咙热得冒烟,肉体上针刺般的痛楚让他感觉到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难受更难熬的痛苦了。这是让人难以承受最残酷的折磨。
“噢!上帝,如果您仁慈的话,求您看一看我吧!让我在邪恶中获取胜利!求您救救我吧!让世界上任何的痛苦磨难都折服不了我!”汤姆忍受身上的痛楚虔诚地祈祷。
背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感觉到有人进入了屋子,光亮从灯笼中散射出来照在他的脸上。
“谁呀?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口水喝吧!噢,我快渴死了!”
探望汤姆的人是卡西。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灯,从瓶子里倒水出来,扶着汤姆的头喂他喝。汤姆早就渴死了,他急不可待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吧!”她安慰道,“我明白这种难受的滋味。像今天晚上出来送水给你这类人喝,已经很多次了。”
“太太,我太感激你了。”汤姆说道——喝足水以后。
“你不需要称呼我太太!我与你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令人怜悯的奴隶,可能我低贱的地位还比不上你。”她满怀感触地说。起身走到门边,拉着一床铺有浸过冷水的亚麻布的席子进来了。“过来吧,不幸的兄弟,移到这床草席上来吧!”
遍体鳞伤的汤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僵硬的身体移到席子上,一接触清凉的亚麻布,汤姆感觉到比以前舒服多了,伤口也不那么疼痛了。
这个女人曾经护理过好多被打伤的病人,因此她明白如何减轻痛苦的方法。接着她又替汤姆试了其它几种,现在汤姆感觉到舒服多了。
“哦,”叫卡西的女人一边忙着把汤姆的头放到一个用烂棉絮充的枕头上一边说:“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些了。”
汤姆连忙向她道了谢。那女人坐在他身边的一块地板上,用手环抱膝盖一声不吭地凝视前方,带着一种属于酸涩和怜悯的表情。她头上的帽沿倾向一边,露出一头黑色*曲卷似波浪般的长发,极不规矩地散落在她美丽而忧伤的脸蛋两旁。
“我不幸的兄弟,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傻吗?”她最终忍不住喊了出来,“根本毫无半点用处!我承认,你的确勇敢,你做得也有理。但对他那种人,做这些 根本起不了作用,纯粹是劳力伤神。你要清楚自已被魔鬼捏在手里,他是世界上最不讲理的恶棍!他蛮横得不容任何人不向他屈服。”
“向他屈服!”汤姆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在他经受肉皮之苦、倍受煎熬的时候,难道他没有这么想过吗?这个女人似乎是他眼里唯一诱惑他的化身,他在心里不停地苦苦挣扎。
“噢!上帝,我的主啊!”他呻吟着,“我不能屈服!”
“求助上帝根本没有什么用,他不会听到你的呼叫,”那女人万般肯定地说,“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上帝,假设有的话,他也不肯帮助我们这些可怜人,他 肯定站在我们的敌人那边。不论白天和黑夜,所有的一切事情似乎都与我们过不去,这跟下地狱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下地狱?”
听她这么说,汤姆不禁闭上了眼睛浑身颤抖,他害怕听到这些诅咒上帝,谩骂神灵的话。
“你不明白,”那女人接着又说道,“对这里的事,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就是明白得太彻底了。自从来到这个鬼地方呆了五年,不管是我的灵魂还是我的肉体 几乎每天都在遭受着无穷尽的践踏和折磨,我憎恨他就像憎恨魔鬼那样深恶痛绝!生活在这孤岛般的鬼庄园里,几乎与人世隔绝,方圆几十英里围着的全是沼泽地。 在这儿根本找不出一个白人,就算你被他活活烧死,被烫死了,还是被剁成肉酱亦或把你捆起来让猎狗撕成碎片,都没有人来管你,也没有人能替你作证。在这里上 帝的准则和人类制订的法律根本是滑稽之谈,对我们派不上任何用场。我们没有任何自由和保障!你再仔细看看这个人!世界上什么坏事他都干得出来。如果我把这 个鬼庄园里亲眼看见的事通通捅出来,恐怕没有一个人不被吓得浑身颤抖、毛骨悚然。反抗如果能够有用的话,难道我还会继续跟他睡在一块吗?我也曾受过很好的 教育,也知道廉耻和尊严。但他,天啦!你知道他以前算个什么屁东西?现在又是个什么玩意儿的暴君吗?!五年了,整整五年,我还是没有逃出他的魔掌,还是迫 不得已和他住在一块。每天每夜,我没有一分钟不在痛骂我自己,诅咒自己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你不是不知道,他现在又弄了个女人来,那女人很年轻,据说才十 五岁。听她自己说她是很虔诚的。她曾有个教她读《圣经》的女主人。天啦!她竟然把《圣经》也带到了这个鬼庄园来了,真是天大的笑话。”那女人狂放而伤感地 笑出了眼泪,这种奇怪的笑声久久回荡在这间破屋子里。
周围是无穷尽的恐怖黑暗,汤姆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口,终于叫了出来,“噢!仁慈的上帝!尊敬的上帝啊!您是不会忘掉我们这些可怜人的,您睁开眼睛看看吧!上帝,我快没命了!”
那女人沉着脸继续说:“所有和你一起做苦工的那帮可怜人又算什么屁东西呢?!他们根本不值得你去为他们受罪,一旦给予他们机会,他们就会反目成仇联手 欺压你。他们对待曾同他们一起共患难的兄弟的态度不会比凶残再好到哪里去,你休想用仁慈来感化他们,换取他们的和平,你所有的做法无疑只是徒劳,根本毫无 用处。”
“所有受灾害可怜的人类啊!”汤姆叹惜道,“究竟是什么促使善良的他们变得凶狠、恶毒起来的呢?如果有一天我会疲倦的话,说不定我也会慢慢适应他们的 暴敛行为,到最后跟他们也没什么两样!不!不!决不!太太!我现在一无所有了,我已经失去了心爱的妻子、可爱的儿女、美好的家庭和我仁慈的主人,假如她们 还在的话,就算活一星期,我也会重获幸福。现在没有一样属于我的东西了,我将永远都不会再重获她们。我已经失去了幸福的天堂,我再也不能失去可贵的灵魂, 跟别人一样变成一个可恶人。”
“但是上帝也不能因此而怪罪我们呀!”女人说,“他毫无理由怪罪我们,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们完全是被邪恶逼出来的。就算他要找人治罪的话,也只能找引导我们走向罪恶的主人。”
“你说得很对,”汤姆说,“即使这样可也帮不了我们呀!我们不能作恶!一旦我某天跟桑博一样使坏,一样狠毒地对待无辜的苦难人们,追究是什么使我变成这样子已经不太重要,对我本身来说,我真正担心的是我变质的本性*呀!”
那女人吃惊地瞪着汤姆,仿佛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一点不错。噢!上帝呀!为什么?唉!唉!唉!”她一连几声哀叹,一下子跌坐在地,仿佛矛盾的心理和悲痛的现实让她心力憔悴,再也支撑不了她。
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又过了一会儿汤姆微弱地低呼:“太太,我请求您帮我个忙。”
那女人迅速地站直了身体,她的神情马上又变得坚定起来,和平时没有两一样。
“太太,我记得他们把我的衣服扔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那件外衣的口袋里装着我的《圣经》,麻烦您!太太,帮我拿过来。”
卡西走了过去,从那件外衣的衣袋里掏出了《圣经》。汤姆很快地翻动书页,当翻到做了明显标记而且磨损得很旧的那页书时,他停了下来,上面说的是关于救世主使人类得以解放而自己死前惨遭恶遇的过程。
“太太,您必须帮我一把,念这段给我听,它要比喝水更令我解渴。”
卡西仍然露出冷漠的神情,拿起那本书仔细地看了那段。然后,她开始高声地、动情地读起了这段悲壮而华丽的描写,声调优美、柔和,非同一般。读到动情处 时,她常常会声音哽咽,偶尔竟颤抖得读不出来。每到这个时候,她干脆停下来,竭力抑制激动的感情一直到她完全镇定以后才继续读下去,重新恢复常态。“父 啊,你们不要怪罪他们,因为他们不晓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当她读到这句感人肺腑的话时,她麻木地丢掉了手中的书本放声痛哭,披散在她肩上那又厚又黑的卷发随 着身体的抽动也动感地颤抖起来。
汤姆陪着她无声地流泪,时而发出几声哀鸣。
“假如我们能够坚定自己的意志向他学习,那就好了!”汤姆说,“为什么他做起来是那么容易,轻而易举,而我们却倍经苦难、费尽心机也难以达到?噢,上帝,救救我们吧!仁慈的耶稣基督!我求你了!”
过了半斗烟工夫,汤姆又说道:“太太,在每件事情上您都可能比我强。但这并不说明您不能从我身上学到一些东西。您说上帝也没站到我们这边,他无视我们 惨遭虐待和欺凌,太太!但请您也看看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们的荣耀,神圣的耶稣主,他的遭遇也不好呀!难道他逃离了穷困和劳苦了吗?你和我都没有落到他 那种卑微的地位。所以,上帝他并没有遗忘我们,这一点我敢肯定。《圣经》上面告诉我们,如果能够忍耐也一定跟他一样可以替自己作主。但是我们不认他,他又 哪能认我们呢?甚至救世主和他的门徒们都遭受了灾难。《圣经》上说,他们是被石头砸死、被利锯分身的。他们披着羊皮四处奔走,受穷、受难、受害。我们不应 该因为自己生活得不幸福,就觉得上帝不管我们,没替我们作主。如果我们不向邪恶让步、相信上帝与我们同在,我们肯定能发现事情并非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