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歌

  一

  “顺子,你听。快醒醒,你听!”爹兴奋地摇晃儿子。顺子揉着眼睛。

  “顺子,听啊!”爹拨楞儿子脑袋。

  顺子斜过耳朵。

  “呱!呱——”

  顺子掀掉身上的被子,和爹同样兴奋:“爹,蛤蟆叫了喂!”

  “呱呱!呱——”

  一声声蛙鸣从辽河套悠悠飘来,爷俩儿静静地坐在炕上,欣赏着这春天的第一声。

  “呱呱——”

  “爹,这是绿青倌儿叫喂!”

  “咕呱——”

  “爹,这是大花鞋叫哎!”

  “咕儿!呱——”

  “爹,这是囔囔鼻儿叫呐!”

  “哇——”

  “癞巴子叫……”

  顺子顶烦癞巴蛙,不小心碰到它,它就往你脚背上浇尿。

  爹摸摸儿子头顶,“啪啪”拍了两下儿子光光的背,说:“顺子呀!老天爷开眼啰——蛤蟆呱呱叫,哗哗来大票!”

  “爹,那你说话可算数?”顺子扭头冲爹说。

  “那当然。”爹答得干脆。

  顺子从来都为自个儿骄傲,有个说话能把地砸个坑的男子汉的爹。

  二

  顺子妈长得俊,在屯子里数一数二。

  顺子总爱端详妈妈的模样,常常使妈妈脸红。可妈妈走了,没人给他们爷俩儿做饭了。

  顺子爹承包村里的水库养鱼,头一年就遇上辽河发大水,4千块钱的鱼苗子冲得溜干净。爹抱着脑袋蹲在大坝上闷了一天,打那就白天躺炕上打仰颏,夜里出去耍钱。家里的毛驴输给人了,猪输进去了,粮食也输光了……日子像旧社会似的。顺子妈跟他打架打不起,一赌气收拾个包儿走了,扔下一句话:不把家过好,我死也不回来。

  顺子念五年级,爹说:“别念了。”顺子挺听话,就不念了。

  过完年,班主任秦老师来找顺子爹,说:“还是让孩子上学吧!”

  爹埋头抽烟,不吱声。

  “把孩子耽误了,还有啥脸当爹?”秦老师的话挺蜇人。

  顺子见爹脸红,就说:“是我自个儿不乐意念的,不怨我爹。”

  爹这才缓缓抬起头,感激地看了儿子一眼。

  秦老师叹着气走了。

  爹一瞪眼珠子:“还提那茬儿……”

  顺子一缩脖,好半晌,问:“我妈没来信儿?”

  爹又低下头,闷闷地抽烟,一棵烟抽尽了,说:“开春咱抓蛤蟆卖,那玩艺老贵了。”

  顺子说:“嘿!谁也抓不过我。”

  爹瞅了儿子自豪样儿,说:“卖了钱,就让你上学念书。”“能卖够多少钱?”

  “……两千元吧!”

  顺子惊得张大了嘴,暗叫:妈呃!

  窗外,正“沙沙沙”地下雪,冻得房子直打哆嗦。顺子猫在被窝里盼青蛙快快叫吔。

  三

  吃完早饭,爹说收拾收拾就上河边草甸子抓蛤蟆。这功夫,开烧锅的晋老德来了,叫顺子爹爹去给他拉石头,说盖房子急等着用。

  顺子爹白了他一眼,说:“那是险活儿,磕了碰了谁的事?”晋老德说:“磕了碰了我的事呀!”

  爹说:“那好,工钱就顶赌债了。”

  晋老德嘿嘿笑:“少不了你的。”

  爹冲儿子说:“你自个儿去吧,爹晚上就回来。”他直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把蛤蟆大腿儿拽下来,城里‘五味斋酒家’的小矬子来收,5元1斤;蛤蟆身子给老丁家喂貂,7角1斤。我都说妥了。”

  顺子应:“嗯哪!”

  爹摸了下儿子的头说:“这才是我的儿子!”

  顺子说:“等我长到17岁就像爹那样承包水库。”

  这时候,草甸子里的蛙声连成了片。

  爹怔了下,那只大脚有力地跨出门槛。顺子冲爹身后喊:“加小心!”

  爹没回头。

  顺子背上书包(已经不装书了),拎上蛤蟆扦子,出了院门。

  迎面碰上玉孩儿。他爹在乡农科站当站长。“扦蛤蟆去?”玉孩儿瞅见了顺子手里的扦子。

  “咋的?犯法?”顺子烦玉孩儿的说话声。

  “青蛙是益虫,一年能吃1万多条害虫,替咱保护庄稼呐!”玉孩儿是班里的中队长,一开口就学书本。

  顺子来了气,说:“我们家没庄稼。”便晃儿晃儿去了。玉孩儿在他身后喊了两声、顺子装作没听见。

  草甸子离村子只2里地,顺子一会儿就到了。甸子里的草芽长有一寸高,日一照,绿得透明。水洼里“嗄嗄鸟”不时叫着:“干啥!干啥!”几只“白叫天”在半空中叽叽啾啾唱着,肯定是为今儿晴朗高兴。“呱呱!”“咕呱——”“咕儿,呱——”青蛙大合唱呐!

  顺子听着很享受,胶鞋踩在水漉漉的草地上,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那滋味叫人开心。“他妈的!”他不知怎么像大人那样骂了句,操起扦子猫下腰,寻找蛤蟆。

  顺子手疾眼快,只要发现蛤蟆就没跑儿,在村子里没有哪个孩子比过他。一晌午,顺于扦了满满一书包,背在肩上坠坠的,足有10多斤沉。“我能为爹做事了!”他把胸脯挺得高高的。

  遥遥望见村里的炊烟,顺子肚子咕咕叫了。“烧蛤蟆大腿儿吃,顶香了……”他摸摸衣兜里的火柴,制止了自个儿的想法,抽了下涎水,朝村子里走。

  快到家门口碰见贺五蓉子,他斜一眼顺子的书包,问:“你爹欠我的钱掂兑咋样啦?”

  顺子爹为买鱼苗子欠他2000元。

  “黄不了你的。”顺子为爹的直爽、豪气骄傲,便学爹的口气,说:“不就2000块钱么,怕不还?”

  他不屑一顾地撇撇嘴,打贺五蓉子身边擦过,吹起一溜儿尖尖的口哨儿。

  四

  爹一连给晋老德家拉了两天石头,累得躺炕上就呼噜,连饭都懒得吃,连衣裳都懒得脱,可哼都不哼一声。顺子真佩服爹是条硬汉子。

  晚上贺五蓉子来催债,说急等钱买拖拉机。顺子身子堵在门口,说:“我爹正睡呢,跟我说差不了事儿。”

  贺五蓉子往屋里探探头,说:“你爹醒了跟他说,限5天不掂齐,你家房子顶。”

  顺子只觉得脑袋仿佛挨了一棒子……贺五蓉子啥时候走的,他不知道。

  “不能让爹难上加难了……”顺子寻思着拎起扦子,扑进夜里。

  顺子爹一觉醒来,往身边一摸,不见了儿子,便叫:“顺子,顺子!”

  没人应。

  他又喊了几声,下地到外屋一瞅,蛤蟆扦子不见了,断定儿子上甸子了。

  天已蒙蒙亮,青蛙叫得又响又欢,此起彼伏跟几个班级拉歌似的。

  “顺子,顺子呀——”爹的喊声在草甸子里回荡,惊得青蛙闭住了嘴。

  甸子里刹时死静。

  “顺子呀!”爹在一个水坑边找到了儿子。他一手握着扦子,一手还攥着只绿青倌儿,趴在水里枕着胳膊睡着了。书包鼓鼓的,蛤蟆在里面蠕动着。

  “我的好儿子……”爹扑过去抱起儿子,落下泪来。

  顺子醒来,发现爹脸上爬动着两条光亮,要伸手替爹擦,可又怕爹害羞,只好说:“爹,夜里的蛤蟆可好扦呐!”

  “咱们回家,爹背你。”

  “不不,叫人瞅见多砢碜。”“走!”

  爹坚决地背起儿子,晃儿晃儿走出甸子。

  蛙鸣在他们身后又连成片。

  顺子伏在爹宽阔的脊背上,鼻子一酸,泪水噗噗掉下来。

  一路上,爷俩儿谁也没吱声。

  天大亮了,天边有一团黑狗形状的云卧着,日头还没冒锥儿。

  贺五蓉子早等在院外。

  顺子心“咯登”一下子,从爹背上滑下来。

  爹把贺五蓉子抻到一边,冲儿子说:“你先回屋。”顺子知道此时爹是啥心情,默默回屋去了。

  爹打外头回来,脸沉得像辽河封冻。

  顺子支撑着生火做饭。他尽量轻手轻脚不弄出动静。爹坐在炕沿上,烟一棵接一棵,末了呼地站起,对儿子说:“顺子,别扦蛤蟆了,明儿个你就上学去!唉,爹不好,都怨爹呀……”

  顺子吃惊地瞅爹,他是咋的了?

  爹临出门,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啥也不说。顺子觉得爹浑身颤抖。

  “嗯哪!”顺子答着,又说,“爹,搬石头加小心啊!”爹点点头,拍拍儿子头顶,扭身去了。

  日头费挺大劲儿才把黑狗云吃掉,一只“嗄嗄鸟”穿过阳光从房顶飞过,叫着“干啥!干啥!”顺子仰头望望,说:“干啥?扦蛤蟆去。”

  今儿个是星期天,顺子一出门就见西院的昌兴胳肢窝夹个牌子往村外走。他撵上去问:“昌兴干啥去?”

  昌兴把牌子亮给他看。

  “保护青蛙光荣捕杀青蛙可耻”

  顺子看清了,那字是用红油漆写的,阳光一晃像迸出火星子灼眼睛。

  草甸子传来悠悠的蛙鸣。

  “不是你家的,我乐意咋扦就咋扦!”顺子蛮横起来。

  “玉、玉孩儿组织了保护青蛙小队,我,我咋不参加……”昌兴支支吾吾。

  “看谁敢挡我!”顺子把扦子握得直抖。

  玉孩儿早已带领伙伴们在草甸子边上插上牌子,上面的字也红红的。他们手拉手站成一排,挡住了顺子。

  他们脸都紧绷着,僵持了好久。

  顺子咬咬牙,挺起扦子,说:“谁不躲开,就扎谁!”没人动。

  “呀——”顺子真冲了过去。

  玉孩儿挺起胸脯,紧闭着嘴唇,扦子在他胸前停住了,渐渐颤抖了,最后垂了下去。

  玉孩儿从衣兜里缓缓掏出一把角票,别的孩子也掏出钱来,捧在手里,伸向顺子。

  “用这钱给青蛙买条命吧!求求你啦!”玉孩儿静静地说。

  “求求你啦——”大家齐喊。

  顺子傻了,脑子里像有一群炸了窝的马蜂嗡嗡乱飞。

  “你们砢碜我——”他大喊一声,扭头往村子里跑。

  五

  顺子被恶梦惊醒,翻身打炕上爬起来,往窗外一瞅,天早黑了,下了炕,他叨咕着:“爹咋还没回来?”

  “顺子,顺子!”昌兴慌慌张张跑来。

  “咋了?”顺子问。

  “你爹腿砸折了!”

  “啊?!在哪儿?”

  “在老晋家躺着呢!听说你爹往车上装石头,故意撒手砸的……要讹老晋家钱……”

  “你,你放屁!”顺子骂着,揪住昌兴。

  “别,别,不是我说的,是我听别人说的。”昌兴掰开顺子的手,“不信你去听听。”

  顺子急忙往外跑,半路上碰到躺在车里的爹,“爹……”他扑上前。

  爹冲儿子摆摆手,紧咬着牙,月光把他额间的汗珠晃得闪闪烁烁。

  顺子心里乱乱的跟车默默地走。

  人们七手八脚把顺子爹抬下车。顺子爹推开大伙,接过木棍,拖起折腿往屋走。顺子上前搀,被爹拨开了。

  人们都回去了,屋里就剩爷俩几,顺子憋不住了,问:“为啥要自个儿把腿砸折?”

  “哈哈哈!”爹放声狂笑。“为啥?为啥?”顺子盯着爹的眼睛。

  “哈哈哈哈!3000块,3000块呀——”

  “爹,你说为啥?”

  “一条腿换他3000块……顺子,明儿个你就能上学喽!”

  “啊?!”顺子明白了,爹真的是用砸折腿讹老晋家啊!“爹,爹!你不是那种人!”他抓住爹铁肩膀摇晃着,“爹,你为啥这样做呀——”

  爹的泪流出来:“豁出我一个来,你们娘俩儿就都得好了……”

  顺子扑通跪下,说:“爹,你儿子再没脸见村里人了……我去找妈妈,挣好多钱回来,让爹再站起来!站起来——”

  顺子发疯地喊了一声,发疯地撞出门,跑出院子,跑出村子。

  “妈——妈——”他身后回荡着声声呼喊。

  夜静静的,月光洒在草甸上,青蛙大胆地叫着:“呱呱——”

  “咕呱——”

  “咕儿,呱——”

  顺子爹拄着木棍立在院里,呆呆地站着,声声蛙鸣咬着他的心。他抓过蛤蟆扦子,撅折了,扔得远远的。

  “顺子呀,我的儿子——”他喃喃叫着,如一根树桩。

  蛙声叫成片,那么快活,那么轻松,像同唱一支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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