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帝之犬

第三章 上帝之犬

  每座坟场里都有一座坟墓属于食尸鬼。在任何一个坟场,只要你留连的时间足够长,就会发现食尸鬼的墓。这个墓的墓碑可能比其他墓碑更冷,上面的名字常常无法辨认。如果坟墓上有雕像,肯定没有了脑袋,或者长满了蘑菇和青苔——使得雕像看起来都像蘑菇。如果坟场里的某一座墓看起来像遭过恶意破坏,那就是食尸鬼之门。如果这座墓让你一心想离它远远的,那就是食尸鬼之门。

  伯蒂所在的坟场里就有一座这样的坟墓。

  每座坟场里都有一个。

  塞拉斯要走了。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伯蒂很难过。但是现在不了。他感到愤怒。

  “可这是为什么?”伯蒂问。

  “我告诉过你。我需要获取一些信息。为了这个目的,我必须出去走走。要走走,我就必须离开这里。这些事我们已经谈过了。”

  “什么事这么重要,你必须离开这里?”伯蒂那六岁的脑袋瓜打算想明白赛拉斯离开他的原因,但是失败了,“这不公平。”

  他的保护人还是一脸平静,“这不是公平或不公平的事,诺伯蒂·欧文斯。事情就是这样。”

  伯蒂听不进去,“你本来就应该照顾我,你说过的。”

  “对,作为你的保护人,我有责任照顾你。幸运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愿意承担这个责任的人。”

  “你要去哪儿?”

  “出去,离开这里。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做,但是在这里不能说。”

  伯蒂鼻子里哼了一声,踢着地上并不存在的小石子,走开了。

  坟场的西北角,各种植物十分茂盛,纠缠在一起,而看管这里的人或者“坟场之友”组织又没有能力来清理这块地方。

  伯蒂慢慢走到那块地方,叫醒了在维多利亚时代死去的那家人的几个孩子——他们十岁生日都还没到就死了。伯蒂和他们在月光下的常青藤中玩捉迷藏的游戏。

  伯蒂努力装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赛拉斯没有要离开,一切都没有变化。但是游戏做完了后,他跑回那座老教堂时看见了两样东西,改变了他的想法。

  第一样东西是包。

  伯蒂的眼睛一看到那包,就知道它是赛拉斯的。

  包是黑色的皮革,上面有黄铜配件和黑色把手,可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医生或殡仪馆员拿的那种装着各种工具的包,至少已经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

  伯蒂以前从来没见过赛拉斯的包,甚至不知道他有包。这样的包只可能是赛拉斯的。

  他想看看里面装着什么,但是包上有只大铜锁。这个包又大又重,伯蒂提不动。

  这是第一样东西。

  第二样“东西”坐在教堂旁的长凳上。

  “伯蒂,”赛拉斯说,“这是卢佩斯库小姐。”

  卢佩斯库小姐不漂亮。她苦着脸,一副不满意的样子。她的头发是灰色的,但她的脸似乎太年轻,跟灰色头发不相配。她的门牙微微有些不整齐。她穿着一件肥大的橡胶防水衣,脖子上系了一条男人的领带。

  “你好,卢佩斯库小姐。”伯蒂说。

  卢佩斯库小姐没说什么。她用鼻子嗅了嗅空气,然后看着赛拉斯说:“这么说,这就是那个孩子了。”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绕着伯蒂走了一圈,鼻孔张着,好像在闻他身上的味道。走完一整圈之后,她说:“你早晨醒来后、晚上睡觉前,都要到我这里来报告。我在那边租了一间房子。”她指着远方的一处屋顶,从他们站立的地方也只能看见屋顶,“但我的时间都会花在这个坟场里,我是个研究古墓历史的历史学家。你懂了吗,孩子?”

  “伯蒂。”伯蒂说,“我叫伯蒂,不叫孩子。”

  “伯蒂是……”她说,“一个愚蠢的名字。伯蒂是昵称、绰号,我不喜欢。我叫你‘孩子’,你叫我‘卢佩斯库小姐’。”

  伯蒂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赛拉斯,但赛拉斯脸上毫无同情的神色。他拿起自己的包,说:“你在卢佩斯库小姐手里我就放心了,你们俩肯定能相处愉快。”

  “我们不会的!”伯蒂说,“她糟透了!”

  赛拉斯说:“这样说话非常粗鲁。我觉得你应该道歉,对吗?”

  伯蒂没有道歉,但是赛拉斯看着他,而且他还拿着那个黑色的包,准备离开这里,谁也不知道他要多久才回来,于是伯蒂说:“对不起,卢佩斯库小姐。”

  一开始,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哼了一声。

  后来她说:“我走了很远的路过来照顾你,孩子。希望你不要让我觉得这样做不值得。”

  拥抱赛拉斯是伯蒂无法想象的,所以他伸出手,赛拉斯弯腰过来,优雅地托起他的手,用他巨大苍白的手握住伯蒂的脏小手。之后,他轻轻地拎起黑色皮包,沿着小路走出了坟场。

  伯蒂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母。

  “赛拉斯走了。”他说。

  “他会回来的。”欧文斯先生乐呵呵地说,“伯蒂,你就不要费那个脑子担心他了……”欧文斯夫人说:“你刚出生不久,他就答应我们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离开的话,他会找人来给你送吃的,照顾你。他做到了。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的确,赛拉斯给伯蒂送吃的,每晚都把吃的东西放在地下室里。但是,在伯蒂看来,这是赛拉斯为伯蒂做的所有事情中最不重要的。他向伯蒂提供冷静、明智、永远正确的建议;他比坟场里的人知道的事情更多——因为他每晚都到外面的世界去,这意味着他给伯蒂描述的不是几百或几千年前的、过时了的世界,而是当前的世界;他处变不惊,值得信赖。

  伯蒂生命中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教堂里。因此一想到教堂里少了这唯一一个居民,伯蒂就觉得难以想象。在赛拉斯为伯蒂做的所有事情中,最重要的是,他让伯蒂有安全感。

  卢佩斯库小姐同样认为自己的工作不仅仅是给伯蒂送吃的,当然,吃的东西她也带来了。

  “那是什么?”伯蒂惊恐地问。

  “美味的食物。”卢佩斯库小姐说。

  他们这时在地下室里。她在桌上放着两只塑料盒,打开盒盖。

  她指着第一只盒子:“这是甜菜根大麦羹。”然后,她又指着第二只盒子:“这是沙拉。好了,你把两样都吃了。都是我做的。”

  伯蒂盯着她,看这是不是开玩笑。赛拉斯带来的大部分是封装食品,从深夜还出售食物、也不提任何问题的那些地方买来的。以前还从来没有人给他带过用塑料盒子装的食物呢。

  “闻起来味道很可怕。”他说。

  “如果你不快点把羹吃了,”她说,“味道会更可怕。马上会冷的。快吃。”

  伯蒂饿了。他拿起一支塑料调羹,伸进紫红色的羹里,舀了一口吃起来。食物黏糊糊的,让他很不习惯,但他还是吞下去了。

  “还有沙拉!”卢佩斯库小姐说。她把第二只饭盒推到他面前。

  沙拉由大块大块的生洋葱、甜菜根和番茄组成,上面是稠稠的、有股酸味的调味品。

  伯蒂舀了一块甜菜根到嘴里嚼起来。他觉得嘴里的唾液越来越多,突然意识到如果把这东西吞下去,他会呕吐。他说:“我吃不下去。”

  “这对你好。”

  “我会吐的。”

  他们互相瞪着。一个是头发乱糟糟的脏孩子,另一个是头发一丝不乱、苦着脸的苍白女人。

  卢佩斯库小姐说:“你再吃一块。”

  “不吃。”

  “再吃一块,不然就得把这些全部吃完。”

  伯蒂挑了一块酸酸的番茄,嚼了嚼,吞了下去。

  卢佩斯库小姐又重新盖上盒盖,把两只盒子放回塑料购物袋。她说:“现在上课。”

  现在是仲夏,几乎要到半夜天才会完全黑下来。以前的仲夏时分是没有课的,这段时间伯蒂不睡觉,在这无尽的黄昏中,他要么玩耍、探险,要么爬山。

  “上课?”他问。

  “你的保护人觉得,我最好教你些东西。”

  “我有老师。莱蒂希娅·博罗斯教我写作和单词,彭尼沃斯先生教我‘年轻绅士完全教育系统(含为死者准备的附加材料)’。我自学地理和其他各科。我再不需要上什么课了。”

  “那你什么都知道了,孩子?才六岁大,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没那么说。”

  卢佩斯库小姐抱起双臂。“给我讲讲食尸鬼。”她说。

  伯蒂努力回忆赛拉斯这许多年来给他讲的食尸鬼的事。“远离他们。”他说。

  “只知道这些?就这么点儿?为什么要远离他们?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为什么你不能靠近食尸鬼之门,孩子?”

  伯蒂耸耸肩膀,摇了摇头。

  “列举不同种类的人。”卢佩斯库小姐说,“快。”

  伯蒂想了想,“活人,”他说,“嗯,死人。”他停了下来。接着,他又不大有把握地说:“……猫?”

  “你很无知,孩子。”卢佩斯库小姐说,“这样不好。更糟糕的是,你对无知还觉得很满足。跟着我说:世上有活人和死人,有日行人和夜行人,有食尸鬼和雾中行者,有高空猎手和上帝之犬,还有独行者。”

  “你是哪一类呢?”

  “我,”她威严地说,“是卢佩斯库小姐。”

  “赛拉斯呢?”

  她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她说:“他是独行者。”

  伯蒂在卢佩斯库小姐的课上如坐针毡。赛拉斯教他东西时很有趣,大部分时间伯蒂甚至没有意识到赛拉斯在教他。卢佩斯库小姐却按照清单教他,伯蒂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坐在地下室里,渴望着出去,到夏日的黄昏中去,到幽灵般的月光下去。

  课结束后,他飞一般地跑出去,心情极度糟糕。他寻找玩伴,但是一个人也没有,只看到一条大灰狗在墓碑间、阴影下逡巡,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一周的情况越来越糟。

  卢佩斯库继续给伯蒂带自己做的食物:浸着猪油的馄饨,有一块酸奶油的紫红色稠汤,水煮过的冷土豆,大蒜味儿浓烈的冷香肠,泡在灰色液体中的煮鸡蛋。全都让人提不起食欲。他吃得少得不能再少了。

  课还在继续。两天了,她什么也没有教,只教他用世界上各种语言求救的方法。如果他说错了,或者忘了,她就用笔敲他的膝盖骨。

  到第三天,她开始提问,快得像连续开枪:

  “法语?”

  “Ausecours.”

  “摩尔斯代码?”

  “SOS。三小点,三长点,再三小点。”

  “夜魇?”

  “这真是太傻了。我连什么是夜魇都不记得。”

  “他们长着无毛的翅膀,飞得很低却很快。他们不到这个世界来,而是飞越红色天空,去戈莱姆。”

  “我一辈子也不需要知道这个。”

  她的嘴抿得更紧了,只是说:“夜魇?”

  伯蒂从喉咙深处发出她教他的那种声音,就像老鹰的叫声。

  她哼了一声。

  “凑合了。”她说。

  伯蒂觉得他简直盼不到赛拉斯归来的那一天了。

  他说:“坟场里有时有一条大灰狗,你来了以后它就来了。是你的狗吗?”

  卢佩斯库小姐拉直自己的领带。“不是。”她说。

  “我们的课结束了吗?”

  “今天的课结束了。你今晚要看我给你的那张清单,明天背熟。”

  清单是用淡紫色的墨水写在白纸上的,闻起来有一股陈旧的味道。

  伯蒂拿起清单,面朝小山,努力背诵那些单词,但他的注意力总是很难集中在纸上。于是,他把清单叠好,放到一块石头下面。

  那天晚上没有人和他玩。夏日巨大的月亮下,没有人想玩、说话、奔跑或攀爬。

  他来到欧文斯家的坟墓前,想向自己的父母诉说自己的委屈。但欧文斯夫人不想听卢佩斯库小姐的坏话,哪怕一句也不行,因为赛拉斯选择了她。而欧文斯先生耸耸肩膀,开始给伯蒂讲自己学做壁橱时的事情,说伯蒂现在学的东西,欧文斯先生自己巴不得全部学会才好。伯蒂听了,心情更加糟糕。

  “你现在正应该好好学习,对吗?”欧文斯夫人问。伯蒂两只手绞在一起,一句话都不说。

  他气冲冲地走进坟场深处,觉得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喜欢他。

  伯蒂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世界的不公,踢着小石子,漫无目的地走在坟场里。

  他看见了那条深灰色的狗,于是唤它,看它会不会过来和他玩。可狗仍旧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沮丧的伯蒂朝狗扔了一块泥巴,泥巴在近处的一块墓碑上砸得粉碎,碎泥巴四处飞溅。那条大狗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伯蒂,然后走到阴影处,不见了。

  伯蒂躲着那座老教堂,从小山的西南边下去了。他不想看见那个没有赛拉斯的地方。

  他在一座看起来和自己感觉相同的坟墓旁停下。这墓在一棵橡树下,橡树被雷电击中过,现在只剩下一段焦黑的树干,如同小山伸出的一只魔爪;坟墓本身也是污迹斑斑,还有裂缝,墓顶上是一块纪念碑,碑上是一尊无头天使像,天使的长袍看起来像一朵丑陋而巨大的蘑菇。

  伯蒂坐在一堆草上,心里觉得自己好可怜。

  他恨所有的人。他甚至恨赛拉斯,恨他离自己而去。他闭上眼睛,在草堆上蜷成一团,渐渐沉入无梦的睡眠中。

  威斯敏斯特公爵,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拜斯和维尔斯主教,他们三人长得精瘦、衣着褴褛,穿行在阴影间。他们一直在树篱背光的一边行走,不时从垃圾桶上跳过,时而大步慢行,时而躲躲藏藏。

  他们身材矮小,活像正常身高的人在阳光下萎缩了。他们互相低声说话,说的是这样的话——

  “如果阁下比我们更知道我们的位置,恳求您说出来吧。否则,请把大臭嘴给闭上。”

  还有——

  “我说的是,阁下,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座坟场,我可以闻到它的味道。”

  “如果你闻到了,那我也应该能闻到,因为我的鼻子比你灵,阁下。”

  他们躲躲闪闪、迂回穿行在郊外花园里,说的全是诸如此类的话。他们躲开一座花园——

  “嘘!”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有狗!”——说完全都沿着花园墙顶跑起来,然后跳过花园墙,动作像孩子般大小的一群老鼠。

  他们走进深深的大街,走上通往小山的路。他们来到坟场的围墙,像松鼠上树一样上了墙,然后嗅了嗅空气的味道。

  “当心狗!”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狗在哪儿?我说不准,就在这儿附近吧。闻起来不像一条正常的狗。”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

  “有人连这个坟场都闻不到。”尊敬的阿名博尔德·菲茨休说,“只不过是一条狗而已。”

  他们三人从墙上跳到地上,手脚并用地跑着穿过坟场,来到被雷电击中的那棵橡树边的食尸鬼之门。

  月光下,他们在食尸鬼之门旁边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在我们家门口?”拜斯和维尔斯主教问。

  “哎呀。”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伯蒂醒了。

  盯着他看的三张脸可能是人类木乃伊的脸,干干的毫无血肉,但五官可以移动,也很有趣。咧嘴露出的尖尖的脏牙,念珠般的眼睛,爪子般的手指在轻轻地敲着。

  “你们是谁?”伯蒂问。

  “我们,”其中一个生物说道——伯蒂意识到,他们只比他大一点点——“是很重要的人物。这是威斯敏斯特公爵。”

  最大的那个生物鞠了一躬:“我很荣幸。”

  “……这位是拜斯和维尔斯主教——”

  那个生物一笑就露出尖牙,还伸出长得不可思议的尖舌头来回摆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伯蒂心目中的主教;他的皮肤上斑斑点点,—只眼睛上还有块大黑斑,使他看起来像海盗。

  “……而我是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愿为您效劳。”

  三个生物同时鞠躬。

  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我的孩子,你有什么事?不要说谎。记住,你是在和主教说话。”

  “告诉尊敬的主教。”另两个说。

  于是伯蒂告诉了他们。他告诉他们没人喜欢他,没人想和他玩,没人喜欢他、在乎他,连他的保护人也抛弃了他。

  “我感动得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威斯敏斯特公爵说着,抓了抓鼻子(鼻子已经干枯,只剩下鼻孔了),“你需要做的是,去一个人们喜欢你的地方。”

  “没有这样的地方,”伯蒂说,“再说他们也不准我离开坟场。”

  “你需要许多朋友和玩伴。”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着,摆动着他的长舌头,“一座开心、魔法之城,在那里你不会被忽视,而会受人喜欢。”

  伯蒂说:“那个照顾我的女士,她做的食物太难吃了,鸡蛋汤之类的东西。”

  “食物!”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食物是世界上最好的。只要一想到那里,我的肚子就咕咕叫,嘴里就流口水。”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伯蒂问。

  “和我们一起?”威斯敏斯特公爵说。他好像吓了一跳。

  “不要这样,阁下。”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看看这个小东西,不知他已经多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我同意带他。”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我们那里有好吃的。”他拍拍肚子,表示食物是多么好。

  “那么,你敢去冒险吗?”威斯敏斯特公爵问道,“也许你想在这里浪费你的余生?”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坟场和黑夜。

  伯蒂想到了卢佩斯库小姐和她那些可怕的食物、学习任务清单、抿着的嘴。

  “我敢。”他说。

  他的三位新朋友可能和他的身材大小差不多,但是,他们远比任何孩子都更强壮。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抱起伯蒂,将他高举在头上,而威斯敏斯特公爵抓住一把脏乎乎的草,喊了几句什么,听起来像“Skagh!Thgh!Khavagah!”然后一拔——盖在坟墓上的石板像活动门一样开了,下面黑黢黢的。

  “快点儿。”公爵说。

  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把伯蒂扔进黑暗的洞口,随后自己也跳了进去,跟在后面的是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

  威斯敏斯特公爵灵活地一跃,也跳了进去,他一到里面就喊道:“WeghKharados!”

  食尸鬼之门随即关上,在他们头顶合住了。

  伯蒂像块石头一样在黑暗中翻滚下坠,惊奇得忘了害怕。他不知道这个坟墓下的洞有多深。就在这时,两只强健有力的手抱住他腋窝下面,他穿过一片漆黑向前飞去。

  伯蒂已经好多年没有体验过一片漆黑了。在坟场里,他和死人一样可以看见一切,对他来说,任何坟墓或地穴都不是真正的黑暗。现在他身处绝对黑暗之中,感觉自己被掷向前方,风在耳边呼呼直响,虽然恐惧,却也让他兴奋。

  后来有了光,于是一切都变了。

  天空是红的,但又不是落日那种温暖的红色。这是一种愤怒的红色,伤口感染以后的那种颜色。小小的太阳似乎古老而遥远。空气寒冷。

  他们正从一堵墙上下来。墓碑和雕像从那堵墙的一边凸伸出来,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场被直立起来。

  从后面看,威斯敏斯特公爵、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和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他们三个像身穿黑色破烂西服的干枯的黑猩猩。他们从这尊雕像荡到那座墓碑,伯蒂被他们抛来抛去。他们总是可以很轻松地接住他,连看都不用看,一次也没有失手。

  伯蒂想抬头向上看,看那个让他们进入这个奇怪世界的坟墓。但除了身边的一座座坟墓,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想,他们飘荡其间的这一座座坟墓,对于带着他的这种人来说,是不是一扇扇门呢……

  “我们到哪里去?”他问,但他的声音被风刮走了。

  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伯蒂看见他们前方的一座雕像向上一摆,另外两个生物像被弹弓弹出的石子一样,射进了这个有着深红色天空的世界。他们的长相和带着伯蒂的三个生物一样,其中一个穿着破烂的丝绸长袍,以前这长袍似乎是白色的;另一个穿着不合身的、脏兮兮的灰色西装,衣袖已经烂成了若隐若现的布条。他们看见了伯蒂和他的三位新朋友,于是朝他们的方向而来,眨眼就越过了二十英尺的距离。

  威斯敏斯特公爵喉咙深处发出呱呱的声音,装出害怕的样子。伯蒂和他们三个飞荡在坟墓之墙上,后面那两个东西一直在追赶。红色天空下,行将熄灭的太阳看着他们,像黯淡无神的眼睛。他们似乎没有一个人感到疲倦或喘不过气来。

  终于,他们在某个东西的巨大雕像上停步。雕像睑上似乎长满了蘑菇。

  伯蒂发现自己见到了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和中国的皇帝。

  “这是伯蒂先生。”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他即将成为我们的一员。”

  “他在寻找美食。”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沃休说。

  “啊,成为我们的一员之后,小伙子,你肯定有美食享用。”中国的皇帝说。

  “对。”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说。

  伯蒂说:“我成为你们的一员?你是说,我变成你们?”

  “你将变得聪明、睿智。深夜之后,你就会忘记一切。”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真的,成为我们的一员,像我们一样强壮、迅疾、不可征服。”

  “你将拥有强健的牙齿,它们可以咬碎任何骨头;你的舌头将会又长又尖,足以吸出骨头最深处的骨髓、舔掉胖子脸上的肥肉。”中国的皇帝说。

  “你将从这个阴影飘到那个阴影,永远不会被看见,永远不会被怀疑。自由如空气,快捷如思想,冷如霜,坚如钉,危险如——如我们。”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伯蒂看着这些生物,“可是,如果我不想成为你们的一员呢?”

  “不想?你当然想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我觉得,在这个宇宙中,没有谁不想像我们这样。”

  “我们拥有最好的城市——”

  “戈莱姆。”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说。

  “最好的生活,最妙的食物——”

  “铅馆里的黑色腐液多么美味可口,”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插嘴说,“比国王和王后、总统或首相、英雄还要位高权重,差距之大,就像人和甘蓝相比——你能想象吗?”

  伯蒂说:“你们是谁?”

  “食尸鬼。”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哎呀呀,看样子有人没好好听我们说话呀。我们是食尸鬼。”

  “看!”

  坟墓之墙下面是一大群这种身材矮小的生物,他们蹦跳着,奔跑着,朝一条小路而去。

  没等伯蒂再说一句话,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他飞奔、跳跃,和下面的大队人马会合了。

  他们离开坟墓之墙,踏上了那条路。看样子,这条路经常有人踩踏,它穿越贫瘠的平原,穿越岩石和骨头的沙漠,蜿蜒通往许多英里之外、建立在—座红色巨岩之上的城市。

  伯蒂抬头看着城市。厌恶、恐惧,还有震惊,种种感情混合成一股大潮,淹没了他。

  食尸鬼从来不是建设者。他们是寄生虫、食腐者。这座被称作戈莱姆的城市也不是他们建造的,只是他们很久以前发现的。岩石上有蜂窝状的坑道和高塔,但没有人知道修建它们的是什么生物。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除了食尸鬼,没有人愿意待在这里,或者哪怕是接近这个地方。

  虽说身在戈菜姆下面的小路,离它很远,伯蒂还是看得出来,那座城市的一切都不对劲:它的城墙歪斜得厉害,像疯病发作,像长了满嘴歪歪斜斜犬牙的巨嘴,像他做过的所有噩梦都变成了现实。建造这座城市的目的就是抛弃它,参与建设的生物在建设过程中产生的一切恐惧、疯狂和厌恶,都具化成石头。食尸鬼找到了这个地方,兴奋不已,把这里称作自己的家。

  食尸鬼的动作非常迅速。他们在穿越沙漠的那条小路上聚集,速度比秃鹰飞得还要快。有力的食尸鬼手臂将伯蒂高举在头顶,把他从一名食尸鬼手里扔到另一名食尸鬼手里。

  伯蒂觉得恶心欲吐,觉得害怕,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

  头上红色的天空中,长着巨大的黑色翅膀的东西在盘旋。

  “小心,”威斯敏斯特公爵说,“把他藏好,别让夜魇偷走他。他妈的强盗。”

  “对!我们恨这些强盗!”中国的皇帝喊道。

  戈莱姆红色天空中的夜魇……伯蒂深吸了一口气,像卢佩斯库小姐教他的那样,从喉咙深处喊了一声,声音像老鹰的尖叫。

  一个长着翅膀的影子朝他们下降,低低盘旋。

  伯蒂又喊了一声。一双粗糙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把他们喊下来,这个主意倒不错。”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但请相信我,他们不能吃;要吃也要等到至少几周之后,等他们腐烂了再说。他们只会惹来麻烦。我们跟他们。双方对彼此都没什么好感。”

  干燥的沙漠空气中,夜魇又向上飞去,和同伴会合了。伯蒂觉得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食尸鬼朝岩石上的城市快速前进。伯蒂和他们在一起,在威斯敏斯特公爵发臭的肩膀上荡来荡去,姿势很不雅观。

  太阳落下了,升起了两个月亮。一个是白色的大月亮,它升起的时候似乎占据了地平线的一半,升到高处才显得小了些;另一个小些的月亮是蓝绿色的,像奶酪发霉时的颜色。看到这轮月亮,食尸鬼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停止前进,在路边扎营。

  一个食尸鬼(在给伯蒂作介绍时,他们称他为“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拿出一个口袋,伯蒂发现里面装满了引火木柴,有几块上面还有铰链或铜把手,另外还有一只金属打火机。他们很快生起火,所有食尸鬼都围坐在火堆旁休息。他们抬头盯着蓝绿色的月亮,争抢火堆旁的最佳位置,互相骂着,有时还又抓又咬。

  “我们很快就睡觉,月落时分朝戈莱姆进发。”威斯敏斯特公爵说,“沿着这条路再走九到十个小时就行了。我们应该可以在月亮出来之前到达,然后我们就可以狂欢一下了,怎么样?庆祝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一点都不疼,”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你几乎不会感觉到。而且你想想,从那以后你就会非常快乐了。”

  他们所有人都开始讲故事,讲述成为食尸鬼之后的生活是多么精彩,讲述他们用强有力的牙齿嚼碎吞下的一切。他们中的一个说,他们百毒不侵,不会生病;不管他们吃的东西生前是什么,他们都能吞下去。他们说起自己去过的地方,似乎大部分都是墓穴和埋葬瘟疫死者的大坑(“万人坑可真是大嚼一顿的好地方啊!”中国皇帝说,大家都连声附和。)他们告诉伯蒂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伯蒂成了食尸鬼后一时还不会有名字,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和他们一样,得到自己的名字)。

  “可是,我不想成为你们中的一员。”伯蒂说。

  “无论用哪种办法,你都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拜斯和维尔斯主教高兴地说,“但有一种办法比较糟糕:让我们把你消化掉。你不会享受那个过程的,就算享受,也享受不了多久。”

  “谈论这个可不好。”中国皇帝说,“做食尸鬼最好不过了。我们无所畏惧!”

  听到这句话,所有围在棺木火堆旁的食尸鬼都嚎叫起来。他们又是咆哮,又是歌唱,欢呼自己是多么智慧,多么强大,无所畏惧是多么美好的感觉。

  接着,远处的沙漠里传来一个声音,隔得远远的一声号叫。

  食尸鬼们叽里呱啦地乱嚷乱叫起来,纷纷挤得离火堆更近了。

  “那是什么?”伯蒂问。

  食尸鬼们纷纷摇头。“不过是沙漠里的东西罢了。”他们中的一个说,“安静!它会听见我们的!”

  所有食尸鬼都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就忘记了沙漠里的那个东西,又开始唱起食尸鬼之歌。歌里满是脏话和卑劣的情感,最流行的歌还列举了该吃腐烂尸体的哪些部位、按照什么顺序。

  “我想回家。”听完那首歌的最后一部分之后,伯蒂说,“我不想待在这里。”

  “不要这样。”威斯敏斯特公爵说,“小家伙,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你将永远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家。”

  “我一点也不记得当食尸鬼以前的岁月了。”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说。

  “我也是。”中国皇帝自豪地说。

  “我也是。”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说。

  “你将成为精英中的一员,最聪明、最强壮、最勇敢的生物中的一分子。”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夸耀道。

  伯蒂并不觉得食尸鬼有多么勇敢、多么聪明。但他们的确非常强壮,速度快得人类无法企及。趁他们不注意逃跑是不可能的——没等跑出十几码远,他们就会追上他。

  遥远的夜空中,不知什么东西又叫了一声。食尸鬼们在火堆旁挤得更紧了。

  伯蒂听见他们鼻子里哼哼唧唧,嘴里诅咒着什么。他闭上眼睛,心里十分痛苦,十分想家。他不想变成食尸鬼。这么担心,这么绝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睡着。后来,他惊奇地发现,他居然睡了两三个小时。

  他被吵醒了。那种响亮的声音让人难受,靠得又近。

  有人说:“他们到哪儿去了?嗯?”

  他睁开眼睛,看见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正冲着中国皇帝叫嚷。他们这一群中似乎少了几个,在黑夜里消失了,就这样,谁也无法解释。

  其余的食尸鬼也不安起来,他们迅速收拾帐篷,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抓起伯蒂,扛在肩上。

  食尸鬼乱哄哄地爬下悬崖,来到路上。在黑血一样的天空下,大家朝戈莱姆进发。今天早晨他们似乎不那么兴奋了,至少在伯蒂看来,现在他们似乎在逃避某种东西。

  大约到了中午,黯淡无神的太阳高挂在头顶时,食尸鬼们停了下来,挤在一起。

  他们前面的天空中有十几个夜餍,正骑在热气流上打转。

  食尸鬼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他们的朋友不见了就不见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并不意味着什么;另一派认为某种东西已经出动,很可能是夜魇,要来进攻他们。争执的最后结果是,他们一致同意要用石头武装自己,如果夜魇飞下来,就用这些石头投掷他们。于是,大家纷纷从沙漠里捡起石头,装满西服或长袍的口袋。

  他们左边的沙漠深处,什么东西嚎叫了一声。食尸鬼面面相觑。叫声如狼嚎般深沉,比昨晚的更洪亮,也更近了。

  “你听到了什么吗?”伦敦市长问。

  “没有。”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说。

  “我也没有。”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

  又传来了一声嚎叫。

  “我们回家吧。”威斯敏斯特公爵举起一块大石头说。

  噩梦般的戈莱姆城就在前方一座高高的悬崖上,食尸鬼们朝它飞奔而去。

  “夜魇来了!”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喊道,“朝这些家伙扔石头!”

  此时的伯蒂正在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的后背上颠上颠下,眼里的一切都是颠倒的。路上扬起的沙砾吹在他的脸上。他听见了喊叫声,像老鹰的叫声,于是他再次向夜魇呼救。这次没人试图阻止他,但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声,因为夜魇在大声啸叫,正向空中投掷石块的食尸鬼也放声咒骂着。

  伯蒂又听见了嚎叫声,这次来自他们的右侧。

  “有十几个吧。”威斯敏斯特公爵忧心忡忡地说。

  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把伯蒂交给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后者一把将伯蒂扔进口袋,背在肩上。这只口袋里只有一股积满灰尘的木头味儿,伯蒂很高兴。

  “他们在撤退!”一个食尸鬼喊道,“看!他们走了!”

  “你别担心。”声音靠近口袋,好像是拜斯维尔斯主教,“我们把你带到戈菜姆之后,就不会有任何这样的麻烦了。戈莱姆,坚不可摧!”

  伯蒂不知道食尸鬼在反击夜魇的时候有没有伤亡。但从拜斯和维尔斯主教的诅咒来看,伯蒂觉得肯定又有几个食尸鬼完蛋了。

  “快!”有人喊道,听声音很可能是威斯敏斯特公爵。食

  尸鬼又跑了起来,袋子里的伯蒂不停地撞在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的后背上,有时还撞到地面,很不舒服。让他更加难受的是,袋子里还有几块木头,更不用说那些带着尖利的螺丝和钉子、准备做引火木的棺木残片了。他的手下面就有一颗螺丝钉,正往他肉里钻。

  随着食尸鬼迈出的每一步,伯蒂都在不停地颠簸、翻滚,但他还是伸出右手,抓住了那颗螺丝钉。他摸了摸螺丝钉的末端,很锋利。他内心深处涌出了希望。他把螺丝钉的尖头扎到自己身后的布袋上,拔出来之后,在原来那个洞下面一点再扎一个洞。

  后面又传来什么东西的嚎叫声。伯蒂突然想到,能让食尸鬼感到恐惧的东西,其可怕程度一定超过他的想象。本来还在扎洞的他不由得停了下来。如果他从口袋里掉下来,却掉进了某个邪恶怪兽的嘴里,那可怎么办?但伯蒂转念一想,就算死了,至少他死的时候还是他自己,还有自己全部的记忆,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赛拉斯是谁,甚至还有卢佩斯库小姐。

  很好。

  他继续用螺丝钉戳袋子,又戳出了一个洞。

  “大伙加油。”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喊道,“上了这些台阶,我们就到家了。在戈菜姆,一切都安全了!”

  “好啊!”有人喊道,听声音可能是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

  食尸鬼改变了运动方式,不再是一味朝前,而是先向上再向前。

  伯蒂用手撕扯袋子,撕出一个能朝外看的洞。上面是暗红色的天空,下面是……

  ……他看见了下面的沙漠,但自己距离它有几百英尺。伯蒂的下面延伸着一些仿佛为巨人而设的台阶,他的右边是黑色石头砌成的墙。尽管伯蒂在袋子里看不见,但戈莱姆就在他们上面。在他左边是陡峭的悬崖。他想,自己应该直直地往下掉,掉到台阶上,但愿食尸鬼只顾回到自己安全的家园,不会注意到他逃跑。他看见红色高空中的夜餍又绕着圈回来了。

  他高兴地看到,身后没有食尸鬼了。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负责断后,他后面没有食尸鬼来提醒他,他背的那个袋子上的洞越来越大,也没有食尸鬼看见伯蒂掉出来。但是有别的东西……

  伯蒂被颠得侧躺在袋子里,离他戳的洞远了一点。他看见下面的台阶上还有某种巨大的灰色东西正在追赶他们。他能听见愤怒的吼叫声。

  欧文斯先生有一句话,用来描述两样他不喜欢的东西:“后有魔鬼,前有深海。”他常常这么说。

  伯蒂一直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待在坟场里,从来没有见过魔鬼或者深海。

  “前有食尸鬼,后有怪物。”他想。

  就在他想着的时候,袋子被尖锐的犬牙咬住了,很快,犬牙沿着伯蒂戳的那些洞撕下了一块布——伯蒂滚落到石头台阶上。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头灰色巨兽,像狗但比狗大得多,白森森的牙齿,巨大的爪子,两眼像要喷出火来。巨兽站在伯蒂身边,一边吼叫,一边流着口水。

  前面的食尸鬼停了下来。“他妈的!”威斯敏斯特公爵喊道,“那个恶鬼把那孩子弄走了!”

  “那就给他吧。”中国皇帝说,“快跑!”

  “跑呀!”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说。

  食尸鬼们纷纷跑上台阶。

  伯蒂此时确信这些台阶是由巨人开凿的,因为每级台阶都比他整个人还要高。

  食尸鬼们飞速逃离,只偶尔停下来朝巨兽——很可能也是朝着伯蒂——比划几下粗鲁的手势。

  巨兽还在原来的地方。

  “它要吃我了。”伯蒂心里叫苦。他想起了在坟场的家,现在他再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离开那里了。不管有没有怪兽,他都要回到自己的家。那里有人在等他。

  伯蒂推开怪兽,朝下一级台阶跳去。台阶有四英尺之高。他觉得自己的体重全部落在脚踝上。他的脚扭了,很疼。他重重地倒在岩石上。

  他能听见怪兽在跑跳着接近他,于是竭力挪开自己的身体,努力站起来,但他的脚踝疼得发麻,完全使不上力。因此,他没有立住脚,又倒下去了——他摔离了台阶,摔离了岩壁,离开了悬崖,跌进了空中。这样的坠落有如噩梦,距离长得伯蒂无法想象……

  就在下坠的过程中,他确信自己听到灰色怪兽那个方向传来一个声音。

  是卢佩斯库小姐。她说:“哦,伯蒂!”

  向地面坠落,和他以前做过的下坠的梦一样——在空中疯狂坠落,满心恐惧。但伯蒂的脑子里现在只装得下一个想法,因此,两个念头争抢着要占据他的大脑:一、那条大狗实际上是卢佩斯库小姐;二、自己马上就要在地面的石头上摔得粉碎。

  不知什么东西环绕在他身边,和他下降的速度一样,接着又传来羽毛翅膀扑打的声音,然后一切都慢下来了——地面再也不像刚才那样,以他下降的速度朝他猛扑过来。

  那双翅膀扇得更加有力了。他们微微上升了些。

  现在,伯蒂头脑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我飞起来了!”

  的确是的。

  他扭转脑袋一看,上面是一颗深褐色的脑袋,完全是光秃秃的,深陷的眼睛看上去像擦得铮亮的黑玻璃。

  伯蒂发出一声尖叫,在夜魇听来意思是:“救命!”

  夜魇笑了,也发出低沉的猫头鹰般的叫声,作为回答。夜魇似乎很高兴。

  他们突然下降,然后又慢下来,“轰”的一声落在沙漠上。伯蒂想站起来,但他的脚踝再。让他跌倒在沙地上。风很大,粗糙的沙砾猛烈地打在他的皮肤上。

  夜魇把翅膀收在背上,在他身边蹲下。伯蒂在坟场长大,看惯了有翅膀的人,但墓碑上那些天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这样。

  戈莱姆城的阴影之下,沙漠的另一边,一只有如巨犬的灰色巨兽朝他们蹦跳而来。

  巨兽用卢佩斯库小姐的声音说话了。

  它说:“夜魇救了你的命,伯蒂,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你呼叫救命,他们听见了。他们把消息传给了我,告诉我你在哪里。第二次是昨夜在火堆旁,你睡着了,他们在黑暗中盘旋,听见几个食尸鬼在交谈,于是得知你要倒霉了。那几个食尸鬼想用石头砸你的脑袋,把你放在一个只有他们能找到的地方,等你腐烂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来吃你。后来,夜魇悄悄地把这件事处理了。还有就是现在这次。”

  “卢佩斯库小姐?”

  巨兽的脑袋朝他俯下来,那一刻,伯蒂怕极了,猜想她是不是要咬他,但她只是慈爱地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脸。“你的脚踝受伤了?”

  “是的,但我能站起来。”

  “我来背你吧。”灰色巨兽、卢佩斯库小姐说。

  她用夜魇那吱吱叫的语言说了句什么,走过来搀扶着伯蒂,伯蒂用双手抱着卢佩斯库小姐的脖子,站起身来。

  “抓住我的毛,”她说,“抓紧。现在,在我们离开之前,说……”她发出很高的吱吱叫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谢谢,或者再见。两种意思都有。”

  伯蒂也尽力吱吱叫,逗得夜魇格格直笑。随后,夜魇也发出类似的声音,伸展着巨大的翅膀,奔进沙漠的风中,扇动着翅膀。

  风吹着翅膀,把夜魇抬升到高处,就像一只开始飞翔的风筝。

  “好了,”卢佩斯库小姐说,“抓紧。”说完,她跑了起来。

  “我们去坟墓之墙吗?”

  “到食尸鬼之门去?不,那是食尸鬼的地方。我是上帝之犬。我走自己的路,出入于地狱之间。”伯蒂觉得她跑得更快了。

  那个巨大的月亮和那小一些的蓝绿色月亮升起来了,后来又升起一个红宝石般的月亮。月光下,灰兽大步慢跑在满是白骨的沙漠上。从沙漠的岩石中汨汨流出一条小溪,流到一个小池中.很快就消失了。这条小溪旁边建着一个像巨型蜂窝般的陶土建筑,她在这破烂的建筑旁停下来。灰兽低头喝水,伯蒂则用手舀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这里是边界。”灰兽——也就是卢佩斯库小姐——说。伯蒂抬起头看了看,三个月亮都不见了。现在他看见了银河,用全然不同于以前的眼光看着它。银河犹如一匹闪亮的裹尸布,横跨在天穹。天空中群星闪烁。

  “它们真漂亮。”伯蒂说。

  “我们回家后,”卢佩斯库小姐说,“我就教你这些星星和星座的名字。”

  “我喜欢。”伯蒂说。

  伯蒂再次爬上她灰色的巨背,把脸埋在她的毛里,紧紧抓住她。灰兽和他,像一个成年女人背着一个六岁的孩子。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穿过坟场,来到了欧文斯家的墓前。

  “他的脚踝受伤了。”卢佩斯库小姐说。

  “可怜的小宝贝。”欧文斯夫人从她那里接过孩子,把伯蒂抱在她那若有若无却结实有力的手中。“我不能说我不担心,我担心死了。但他现在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

  然后,伯蒂脑袋枕着自己的枕头,温柔的黑暗包围着他。他待在泥土下面一个舒服的地方,非常安逸。

  伯蒂的脚踝肿得发紫。特里富西斯医生(1870~1936,愿他在复活之日获得荣耀)检查了伤处,宣布说只是扭伤。卢佩斯库小姐到药店去了一趟,带回了脚踝绷带。从男爵乔赛亚·沃辛顿下葬时带着他的乌木拐杖,现在他坚持要把拐杖借给伯蒂,后者撑着拐杖,假装自己有一百岁了,玩得不亦乐乎。

  伯蒂一瘸一拐地上了山,在一块石头下面发现了一张折叠看的纸。

  上帝之犬

  他看着。这几个字是用紫色墨水写的,是这张清单上的第一项。

  那些被人们称为狼人的人自称上帝之犬。他们说自己的变形是造物主的礼物,他们以自己的坚忍不拔作为回报。他们将对作恶者紧追不舍,哪怕是到地狱的门口。

  伯蒂点点头。

  不仅仅是作恶者,他想。

  他看了看清单的其余部分,尽力记住,然后走到教堂那里。

  卢佩斯库小姐正等着他呢,带着从山脚的炸鱼加炸薯条小店买来的一小块肉馅饼和一大袋薯条,以及一堆紫色墨水写的清单。

  他们一起吃了薯条。有一两次,卢佩斯厍小姐甚至笑了。

  月底的时候,赛拉斯回来了。他左手拿着黑包,右手僵硬,但他仍是那个赛拉斯。伯蒂见到他很高兴,当赛拉斯给了他一件礼物——三藩市的金门大桥模型——的时候,他就更加高兴了。

  几乎已是半夜,但天还没有全黑。他们三人坐在山顶,城市的灯光在他们的脚下闪烁。

  “我相信,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很好。”赛拉斯说。

  “我学了很多东西。”伯蒂说。他指着夜空,“那是猎户星座,那里,有三颗星,是他的腰带。那是金牛座。”

  “很好。”赛拉斯说。

  “你呢?”伯蒂问,“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学到了什么没有?”

  “哦,是的。”赛拉斯说,但是他不愿细说。

  “我也是。”卢佩斯库小姐说,态度还是那么古板。

  “好。”赛拉斯说。橡树上,一只猫头鹰叫了一声。“你知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听到了一些谣言。”赛拉斯说,“几周前你们都跑远了,我无法确定你们的行踪。一般而言,我建议你们要谨慎。好在食尸鬼跟某些生物不同,他们的记性不好。”

  伯蒂说:“没事。卢佩斯库小姐照顾我,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

  卢佩斯库小姐看着伯蒂,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接着又望着赛拉斯。

  “他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她说,“也许明年仲夏时节,我会再回来教这个孩子。”

  赛拉斯看着卢佩斯库小姐,一边的眉毛微微扬了起来。然后,他看着伯蒂。

  “我喜欢这样。”伯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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