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智取生辰纲

  梁中书备好礼物,已到五月中旬,便把杨志叫来,命令他押送生辰纲。杨志问:“恩相如何押送法?”梁中书说:“用十辆太平车装上礼物,车上插上‘献贺太师生辰纲’的黄旗,每辆车让一名军健保护,三日内便要起身。”杨志说:“照这样,我不能去。这一路要经过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恩相去年的生辰纲不就是这样失陷的吗?”梁中书说:“我多派兵保卫不就行了?”杨志说:“你派兵再多也没用,当兵的一见强盗,先顾自己性命,谁给你卖命?”梁中书说:“这么说,生辰纲就不送了?”杨志说:“送得送,但是要听我的。”他说出自己的计划。梁中书说:“就听你的。只要你送到生辰纲,我保你受皇帝封赏。”杨志谢过,去挑了十名健壮的军人,把礼物打做十个担子。第二天,梁中书说:“夫人也有一担礼物,送给内宅女眷,怕你不知内宅道路,她派奶公谢都管和两个虞侯跟你一同去。”杨志说:“谢都管是府上的老管家,权势极大。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提辖,怎能管得了他?当兵的好办,不听话我可打可杀,他老人家要跟我捣蛋,我可没办法。恩相,他去我不去。”梁中书说:“我让他们都服从你的命令。”杨志说:“要是这样,我愿领军令状。”梁中书就叫来谢都管和虞侯,说:“一路上你们三个要听杨提辖的号令,不得跟他闹别扭,千万不可再出事。”

  次日五更,十一个军士都扮作脚夫,挑上十一担礼物。杨志和老都管扮成客商,挎了腰刀,提了朴刀,两个虞侯扮作随从,往南行来。常时正值五月中旬,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开头几天,十五人天不亮就趁凉快赶路,中午热得很了就歇下来,到下午太阳落了再赶一段路。六七天后,路上人烟越来越少,又都是小路,杨志却要大伙太阳高了再赶路,中午越热越要走,天不黑就早早投店歇息。十一个军人都挑着重担,又累又热,见了树阴就想歇。杨志赶去,又叫又骂,再不听话,就用藤条抽打。两个虞侯只背着随身行李,也热得受不了,走不动路,杨志就骂:“你们也不懂事,不帮洒家赶他们快走,倒也慢腾腾的不肯走!”虞侯不服气,顶撞:“前几日都趁凉赶路,为什么这几天越热越赶路?”杨志说:“前几日地面安宁,如今来到强人出没的地方,你们不想要命我还想要呢!”虞侯没法,只好向老都管诉苦。老都管说:“恩相让我们听他的,没办法,先忍耐几天吧。”半下午时,杨志又早早投了客店。十一个军士又热又累,藤条伤痕火辣辣的疼,都去找老都管诉苦。老都管说:“你们忍几天,到了东京,我自会重赏。”军人才没得话说。

  如此走了十来天,一行十五人,倒有十四人把杨志恨之入骨。这时已到六月上旬,天气热得火烧一般,杨志催得更紧。这天,太阳一竿子高了,杨志才叫打火做饭,待吃过饭,好容易赶了二十来里路,太阳已高挂中天,天气热得像蒸笼。军士见了树阴就想歇,杨志赶上去就用藤条抽打,说:“走过前面冈子再歇。”一行人上了冈子,见冈上都是松树,军士扔了担子,都奔到树阴下歇凉。杨志挥舞着藤条,打起这个,那个坐下,打起那个,这个又坐下。军士们说:“别说打,你就是拿刀把我们砍做七八段,我们也走不动了。”老都管汗流浃背的赶来,喘吁吁地说:“让他们歇歇吧,都是父母生的骨肉之体,这么热谁能受得了?”杨志说:“这里叫黄泥冈,正是强人出没的地方,怎么敢在这里歇?”虞侯说:“只会拿这话吓唬人。”老都管说:“就让他们歇歇吧,过了晌午再走。”杨志说:“过了冈子,七八里路也没人烟,在这里歇,非出事不可。”

  杨志又骂又打,军士们又叫又嚷,就是不起来。老都管说:“杨提辖,你是个该死的人,不过是个芥菜子儿大的小官。当年我在太师府,多少大官见了我也得点头哈腰,你怎么这样逞能?别说我是都管,就是个乡下老人,你也该听我几句。”杨志说:“你一直住在官府内宅,怎知路上的凶险?”老都管说:“四川两广我都去过,也没见过什么凶险。”杨志说:“那是太平年月,如今怎么好比?”老都管怒道:“你说这话该割舌头!”二人正争吵,只见那边松林里有人向这边探头探脑。杨志便提着朴刀赶过去,喝道:“这小子好大胆,敢来打探我的货物。”那边松林里一溜摆着七辆江州车儿,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树阴下,见杨志赶来,跳了起来,乱叫:“强盗来了!”杨志问:“你们是什么人?”那些人说:“我们是小本生意,没有钱。”杨志说:“偏我有钱?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那些人说:“我们是濠州贩枣子的,要上东京卖。听人说冈上有强人,反正我们也没钱,只有些枣子,就上了冈。”杨志说:“原来你们也是客人,我只说遇上了强人,就赶来看看。”那些人说:“客官拿些枣子吃。”杨志说:“不必。”杨志走回去,老都管说:“是贼人,我们走。”杨志说:“是一伙贩枣子的。”老都管说:“他们都是没命的。”杨志说:“别取笑,没事最好。”众人都笑了,杨志也插了朴刀,找树阴坐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桶走来,边走边唱: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汉子上了冈,找个阴凉歇了担子。一个军士问:“挑的什么?”汉子说:“是酒。”“挑往哪里?”“到前面村子卖。”“多少钱一桶?”“五贯。”众军士就商量着凑钱买酒吃。杨志骂道:“不准买,多少英雄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你们竟敢胡乱买酒吃,好大胆!”汉子说:“我又没非卖给你不可,你胡说些什么!”

  这边正在争吵,贩卖枣子的客人过来了,问:“你们吵什么?”汉子说:“这位客官说我酒里有蒙汗药。”贩枣子的说:“既然他们疑心,就卖给我们。”汉子说:“不卖,不卖,别把你们麻翻了。”贩枣子的说:“他们说你,我们可没说。反正你挑到哪里也是卖,我们又不少给你钱。”汉子说:“就卖给你们一桶。”

  贩枣子的取来椰瓢舀酒吃,又捧来些枣子下酒,不一时,把一桶酒吃尽了。贩枣子的问:“只顾吃了,还没问价钱。”汉子说:“五贯。”一个客人数钱,另一个客人掀开桶盖,舀酒就吃,汉子去赶,又来一个客人去舀酒。汉子夺下瓢,倒回桶里,说:“好不懂事!”客人说:“我们没还价,饶一瓢又有什么关系?”

  众军士见别人吃酒,心里更加痒得难受,齐找老都管,让老都管跟杨志讲情。杨志见贩枣子的吃了没事,何况这一桶也吃了一瓢,也就不再阻挡。军士凑了钱去买酒,汉子起初还拿架子,说:“我酒里有蒙汗药,不卖!”众军士连赔好话,贩枣子的又在一旁说情,汉子才说:“好吧,卖与你们。方才他们吃了一瓢,这桶就便宜些,四贯五好了。”贩枣子的把瓢借给军士,又送他们几捧枣子下酒。军士舀了酒,先请老都管吃了,又请杨志吃。杨志心中过意不去,只吃了半瓢。众军士和虞侯便把一桶酒分吃了。汉子收拾了空桶,担上走了。

  过了一会儿,杨志感到有些头晕,那七个贩枣子的拍手大笑,说:“倒了!倒了!”杨志吃了一惊,再想站起,四肢软绵无力,老都管跟众人早都昏迷不醒了。他才知中了计。那些贩枣子的,把枣子扔下来,十一担珠宝分装到七辆车上,向杨志说声:“打扰了。”推着车子下了冈。原来,这七个贩枣子的就是晁盖等七人装扮,担酒的汉子就是白胜。那酒担来时,两桶都是好酒,他们先吃一桶,刘唐从另一桶舀了一瓢吃,是做样子的,说明这一桶也是好酒。吴用把药下到瓢里,也来舀酒,白胜夺过倒入酒桶,这药就下进去了。这就是吴用的计策高明之处。

  杨志吃的酒少,中毒较轻,虽然心里明白,却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晁盖七人劫走了生辰纲。待药性过去,杨志站起身来,见老都管也有些清醒了,怒骂:“都是你这个老混蛋自作主张,不听忠言,害得我失陷了生辰纲,有国难投,有家难奔!”老都管心里已清楚,只是说不出话来,加上愧对杨志,悔恨万千。杨志暗忖,好不容易才得到梁中书的赏识,混上个一官半职,这一回算完了,跳进黄河也难洗清,就来到个悬崖边,要跳下去,又一转念,父母生我七尺之躯,我怎能白白死了?便大步走下山去。

  老都管与众军士醒过来,一个个叫苦不迭,后悔没听杨志的金玉良言。众人商量怎么回去交差,老都管却说:“反正杨志走了,咱们就把事推在他身上,说他勾结强人,麻翻咱们,劫走生辰纲,不知到哪里快活去了。”众人齐声说好,返回大名府,向梁中书报告,老都管又派虞侯到济州府,向当地官府报案。

  杨志往南走了半天,又累又饿,这才想起走得匆忙,只拿了兵器,却忘了包袱,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当晚,他忍饥挨饿睡在一座树林中。第二天,他饿得受不了,来到一家村店,要酒要肉,饱吃一顿,抹抹嘴,提刀就走。老板娘追出来,说:“你怎么吃饭不给钱?”杨志说:“先赊着,回来给你。”小二赶上来,被杨志一拳打翻。正要走,一条大汉拿着条棒赶来,说:“吃白食的小子哪里去!”小二也跑回去,叫来几个人,各持兵器,准备厮杀。杨志就挺朴刀,斗那汉子。斗了二三十回合,汉子不是对手,小二他们一伙正要齐上,汉子却跳出圈子,问:“那汉子,你先通个名来。”杨志说:“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青面兽杨志。”汉子扔了棒,拜下去,说:“小子有眼不识泰山。”杨志问:“你是谁?”汉子说:“我师父是豹子头林冲,我叫曹正,江湖上人称操刀鬼。我原住东京,因做生意折了本钱,回去不得,就在此落了户,开个客店。那妇人是我妻子,小二是我妻舅。刚才跟你打,见你手段和我师父不相上下,原来是杨制使。”杨志说:“原来是林教头的徒弟。我和你师父会过面,他在梁山泊入伙了。”曹正咬牙说:“我听说了,都是高俅那王八蛋害的。”曹正把杨志请回店,摆酒款待。杨志说了他的遭遇,曹正说:“如此,杨制使就在我这儿多住几天。”杨志说:“官府马上就会追捕我,别连累了你。我打算去投梁山泊,找你师父,可是王伦当初邀我入伙,我不愿意,如今脸上又多了两行金印,怎有脸去见他?因此进退两难。”曹正说:“我也听说王伦心胸狭小,不能容人,我师父入伙,被他百般刁难。依我说,这附近有座二龙山,山上有座宝珠寺,寺里的住持还了俗,聚了几百人,打家劫舍。为头的叫金眼虎邓龙,制使不如夺了二龙山,占山为王。”杨志说:“这倒不错。”

  杨志在曹正店里住一宿,第二天借了些钱,拿了朴刀,直奔二龙山。走到天晚,无处投宿,见有一座树林,走了进去。林中坐着一个胖大和尚,脱得赤条条的,一身都是花绣,见了杨志,骂道:“你小子从哪里来?”杨志听和尚口音也是关西人,忙问:“你是哪里的和尚?”和尚也不回话,抡起禅杖打过来,杨志挺朴刀相迎,二人斗了四五十回合,不分胜败,和尚跳出圈子,说:“且住!”杨志住了手,和尚问:“青面汉子,你是什么人?”杨志说:“我是青面兽杨志。”和尚问:“是你杀了牛二?”杨志指着脸,说:“请看金印。你是谁?”和尚说:“我是老种相公帐前提辖鲁达,因打死镇关西,当了和尚,法号智深,江湖上人称花和尚。”杨志说:“我听说你在大相国寺,怎么来到这里?”智深说:“因高俅那小子要害林冲,我在野猪林救下林冲一命,护送他到沧州。那两个公人认出了我,回去跟高俅一说,高俅便派人来捉我。亏得泼皮们通报,被我走脱,流落江湖。前不久在孟州十字坡,被一个妇人麻翻,险些儿丢了性命,原来却是菜园子张青与母夜叉孙二娘夫妇。他们让我来投二龙山,可恨邓龙那小子不叫我入伙,我和他打起来,被我一脚踢翻,逃回山上,任我叫骂,再不敢出来。我正在这里生闷气,不想却遇到你。”二人相拜了,在林子里坐了一夜。杨志说:“邓龙不出战,我们也攻不上去,不如到曹正那里商议一下。”二人来到曹正的酒店,曹正听说鲁智深是师父的恩人,慌忙摆酒款待。智深说了打二龙山的事,曹正说:“二龙山山势险恶,邓龙要不出战,一万人马也难攻上去,咱们只可智取。”三人商议一阵,曹正想出一个主意,智深、杨志连说:“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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