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黎明前的排箫手 (2)
- 2016-06-21 13:23
- 杨柳风
- 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
- 来源:网络
巨大的堰口是一个广阔的半圆形,连接着回水沱的两岸。它散着泡沫,闪着光,两边是绿幽幽的流水。旋涡转动着,水泡漂流着,搅动着平静的水面,以它那庄严而抚慰的轰隆声淹没了其他声音。水流正中,在堰口粼粼的水臂环抱之下停泊着一个小岛,杨柳、银桦和赤杨紧密地包围着它。这个小岛矜持、羞涩,又意味深长地把一切都藏在帷幕的后面,等到适当时机才会奉献给它喜爱的人。
两个动物怀着近似庄重的期待,缓慢却不迟疑地划过了荡漾的水面,在花繁叶茂的小岛边缘拴好了船,静静地上了岸。穿过芬芳的草地和矮树丛,走过一块平地,最后来到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四周长着山楂、野樱桃和黑刺李等各种果树。
“这就是我的音乐梦所在的地方,那曲调就是从这里向我吹奏的,”水老鼠悄悄地说,仿佛失了神。“就在这儿,就在这个神圣的地方。如果我们有可能找到他,就一定是在这儿。”
此时鼹鼠突然感到一种伟大的敬畏降临他身上:这种敬畏感使他肌肉放松,头垂得低低的,脚下似乎长了根儿似的。那不是惊惶失措的恐怖感——事实上他只感到一种美妙的静谧和幸福——而是一种彻底征服了他的敬畏。他虽然没有看见,却很明白,这只能够意味着某种神圣的存在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他吃力地转过头去寻找他的朋友,只见水老鼠在身旁畏怯、恐惧、剧烈地颤抖着。可是,他们周围那些树枝上的众多飞鸟却依然寂寂无声。曙光仍在逐步明亮。尽管排箫声已消失,但那种召唤似乎是那样急切而不容抗拒。就算是死神马上降临到他头上,他也无法拒绝。他浑身颤抖着,顺从了那种召唤,抬起了他卑微的头。这时周围的一切都已清晰可见,大地披上了缤纷的色彩,万物屏住呼吸。他两眼紧盯着这位“朋友和救世主”(朋友和救世主:指山林之神潘,希腊神话里的人物),看见这一切时发现自己还活着,为此他感到惊讶。
“水老鼠!”他喘着气,颤抖着悄悄说,“你害怕吗?”
“害怕?”水老鼠嘟哝道,两眼露出难以言状的神情,“害怕,害怕他吗?啊,绝不会的!可是说老实话,鼹鼠,我真有点发憷!”
于是两个动物匍匐到了地上,低头膜拜。
突然,太阳那巨大的金盘在地平线上壮丽地出现了;最初的阳光射过河边的草地,迎着他们俩,耀花了他们的眼睛。到他们恢复视力时,那幻影已经消失,天空充满了鸟儿们迎接黎明的欢歌。
这时他们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曾经看见却又失去了的一切。他们茫然地瞪大了眼睛,更加痛苦了,说不出话来。此刻微风任着性子从水上刮起,摇晃着白杨和带露的玫瑰,轻轻地吹拂和抚摸着他俩的面颊。随着那温柔的抚摸而来的是迅速的遗忘,那是和善的山林之神最后给他们的最佳礼物。山林之神向他们显露了自己、帮助了他们。现在,是出于体贴才给了他们这份遗忘的礼物的。山林之神担心那令人惶竦的记忆会存留下来,压倒了欢乐与快活;他担心那惊人的记忆会反复出现,破坏了他从困难里救出的小动物们的日后生活——他救他们出来原是为了让他们生活得跟原先一样幸福快活、无忧无虑的。
鼹鼠揉着眼睛望着水老鼠——水老鼠正莫名其妙地四处张望着,“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水老鼠?”
“我只是在说,”水老鼠慢吞吞地回答,“可能就是在这地方,我们就要在这儿找到他——如果还能找到的话。你看!嗨,他就在那儿,那小家伙!”他发出一声欢呼,往熟睡的小胖子跑了过去。
但是,有好一会儿鼹鼠呆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他就像突然从美梦中醒过来,竭力想从脑海中搜寻梦中的情形,但什么也没找到,只是模糊地感到梦中的美妙!在跟记忆做了短暂的斗争之后,他惋惜地摇了摇头,跟着水老鼠去了。
小胖子醒了过来,快活地吱了一声,见到以前常跟他玩的爸爸的朋友,欢喜地扭了扭身子。但是,马上便一脸茫然,开始转着圈子寻找,并发出乞求的哭叫,就像小孩在保姆怀里快活地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已被单独放到了陌生地方,便到屋角、柜橱里寻找,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跑,心里那无声的失望越来越严重。小胖子就是这样在小岛上寻找的。他顽强地、不知疲倦地寻找。最后,绝望的时刻终于到来,他放弃了,坐下了,伤心地哭了起来。
鼹鼠急忙跑上去安慰那小动物。但是水老鼠却留恋着,长久怀疑地望着草场上几个深深的蹄印。
“有个……很大的动物,来过这儿。”他思索着并缓慢地嘟哝道,站在那儿深思,他的心受到了奇特的震动。
“来吧,水老鼠!”鼹鼠叫道。“想一想可怜的水獭吧,他还在渡口守候着呢!”
小胖子很快便被哄住了,因为他被允诺划一次水老鼠的船。两个动物引着他来到水边,把他安全地放到他俩之间,然后往回水沱的方向划下去。这时太阳已升得很高,他们觉得热了。鸟儿们恣意地鸣啭起来,两岸的花朵点头微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动物有同感),这些花儿怎么也比不上刚才看到的那些鲜艳多姿。然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他们记不清了。
他们来到了主河道,掉过船头向上游划去,划向他们朋友的地方。他们知道他在那里孤独地守着夜。他们来到熟悉的渡口时,鼹鼠把船划到了岸边,两人抱出了小胖子,把他放到纤道上站住,命令他快步往前走,在他背上友好地拍了拍,算是告别。然后他们把船划到了河中央,他们看见小家伙神气十足地走着,然后突然抬起下巴,欢叫着加快步伐向前跑去,因为似乎认出了什么。他们向河上看去,看见了水獭从他耐心蹲着的浅滩里激动地跳了出来。在水獭穿出柳林踏上纤道时,他们听见他那惊讶而欢乐的叫声。然后,鼹鼠使劲一打桨,掉过船头,让急流把他们往下游带去。他们的搜寻已经结束。
“我觉得十分疲倦,水老鼠,”鼹鼠说,懒懒地靠住双桨,让船顺水漂流,“也许你会说是因为通夜没睡觉了,但那不算什么。在这个季节,一个礼拜有一半的夜晚我们都是这样过的。不,我觉得我们经历了一件很激动也相当可怕的事。它刚结束。可是,又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呀。”
“说不定是件很惊人、很精彩、很美丽的事。”水老鼠喃喃地说,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我跟你有同样的感觉,鼹鼠。就是疲倦得要命,但又不是来自身体的疲倦。幸好有流水可以送我们回家。让太阳晒进骨头、听风在芦苇里游戏不是很快活嘛!”
“很像是什么音乐——遥远的音乐。”鼹鼠瞌睡地点点头说。
“我刚才也是这么想,”水老鼠喃喃地说,昏沉而疲倦,“舞蹈音乐。轻快的、跳个没完的那种,但是有歌词。音乐融进歌词又离开了歌词。我断断续续听见的,然后又变成了舞蹈音乐,消失了,只剩下芦苇柔和微弱的耳语。”
“你听得比我清楚,”鼹鼠难过地说,“我听不出歌词。”
“让我来试着告诉你歌词吧,”水老鼠仍然闭住眼睛轻声说,“现在又变成歌词了,很微弱,但是清楚:
为了不使畏惧长驻你们心头,
不使你们的快乐变成烦忧,
当你们需要我时,
我会在你们身边,
但你们必须将我遗忘!
——现在芦苇又接下去唱了:
遗忘,遗忘
——芦苇在叹息,歌曲变成了簌簌响的耳语。现在声音又回来了——
为了不使手脚红肿绽裂,
我移开设下的陷阱。
当我揭开纱网时,
你们会把我瞥见,
但你们必须遗忘!
——划得靠近一点,鼹鼠,靠近芦苇一点,听不大清楚了,歌声越来越弱了——
我抚慰林中流浪的孩童,
我帮助迷路的小羔羊,
我抚平他们身上的创伤,
然后嘱咐他们全遗忘!
——靠近点,鼹鼠,靠近点!不行,没有用,歌声成了芦苇的细语,消失了。”
“但是,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鼹鼠听不懂,问。
“这我就说不清了,”水老鼠简单地说,“我只把听见的东西告诉你。啊!现在歌声又回来了!这回声音很大,很清楚!这回,终于,真是那东西,那不会有错的,朴素,热情,完美……”
“好吧,我们来听听。”鼹鼠耐心地等了几分钟,在炎热的阳光下睡意蒙眬地说。
但他没有听见回答。他一看,明白了:疲倦的水老鼠已经睡熟了,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那样子好像还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