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河 流 (1)

  • 2016-06-21 13:22
  • 杨柳风
  • 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
  • 来源:网络

  鼹

  鼠在给他的小屋子做春季大扫除,他已经辛苦了一上午。先是用扫帚、用鸡毛掸子,然后是拿一桶白灰浆和一把刷子爬梯子、上台阶、踩椅子,直干到腰酸背疼,胳臂也软了,嗓子和眼睛里满是灰尘,黑色的毛皮上洒满了灰浆。春天的气息已脉脉流动在他头顶的空气里,流动在他下面的土地里和他身子的周围。他扔下了刷子叫了一声,“让春季扫除见鬼去吧!”便不等穿好外衣,一溜烟跑出了房门。头顶有什么东西在不容分说地呼唤着他。要去砾石地面的公路必须经过一道陡峭的小地道。他往地道跑去——公路是靠近阳光和空气居住的动物的天下。于是他那小爪子忙碌了起来,钻、抠、扒、抓,同时对自己叽咕着,“我们爬上去!我们爬上去!”最后,他那尖鼻子“噗”的一声伸进了阳光,发现自己滚进了一片广阔、温暖的草地。

  “这太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比刷灰浆舒服多了!”太阳照得他毛皮发热,柔和的风抚摩着他热烘烘的额头。他在地窖里与世隔绝,日子一长,耳朵就笨了,鸟儿们快活的歌声落进耳朵里像是在呐喊,惊得他四脚腾空蹦了起来,那是因为生命的快活和春天(不做扫除)的喜悦。他沿着路穿过草场来到了对面的树篱。

  “站住!”一只年长的兔子在树篱缺口上叫道,“私人道路,六个便士过路费!”鼹鼠的急躁和轻蔑吓了兔子一大跳。鼹鼠沿着树篱边走,洞里的其他兔子赶来偷看,想明白为什么嚷嚷,却受到他的嘲弄,“洋葱酱!洋葱酱!”他讥笑说。兔子们还来不及想出个完全满意的回答,鼹鼠早已走掉。兔子们就像往常一样对彼此嘀咕着,“你多么笨,为什么不告诉他……”“好呀,那你为什么没有回答他……”“你原是可以提醒他……”和诸如此类的话。但是,当然早已来不及了——往常的情况也都这样。

  一切都似乎好得难以置信。他在草场上匆匆忙忙地东走西走。他沿着路篱。他穿过矮树丛,随处都碰见筑巢的鸟儿、新绽放的花儿和新出的叶芽儿——一切都那么快乐,在前进,在忙碌。他不知为什么并不感到良心的不安或是内疚,也没有谁命令他“刷灰浆去”,他在这些忙忙碌碌的公民之间当了个大懒虫,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快活。归根到底,休假日最快乐的事的说不定不是自己休息,而是冷眼旁观别人的忙碌。

  他没有目的地走着,东一弯西一拐,来到了一条水源充足的河岸边,站住了。这时他觉得自己再快活也没有了。他一辈子没见过河——这个弯曲、明亮、壮实的动物在追逐着、欢笑着,呵呵地笑着抓住一个东西,又哈哈笑着扔掉,向新的游伴扑去。新游伴刚摆脱它又被它抓住。一切都在摇摆、颤动——明亮、闪光、耀眼,哗啦哗啦,打旋子、说闲话、冒泡。鼹鼠看得迷了,呆了,丢了魂。他沿着河边吧嗒吧嗒地走,像个年幼的小不点走在大人身边,听有趣的故事,听得入了迷。终于,故事听倦了,他在岸边坐了下来,可那河还在对他絮叨个没完,哗哗地讲着世界上最好听的故事。那故事从大地的心里涌出来,最后是要讲给永不满足的大海听的。

  他坐在草地上向河对岸望去。河对岸刚高过水面处有一个黑洞抓住了他的目光。他不由地思考起来:对于一个要求不高而又喜欢在河边有一间小住房的人,那地方倒是个舒适惬意的住处。涨水淹不到,离吵闹和灰尘又远。望着望着,黑洞深处有个发亮的小东西似乎闪起光来,消失了,又闪光了,像颗小星星。但是,在那样一个地方是不大可能有星星的。可它又太亮、太小,不像萤火虫。然后,再一瞧,那“星星”正对他眨巴着呢,这就宣布那是一只眼睛。然后,一张小脸在眼睛周围慢慢扩大了,像是给画加了个框。

  是一张棕红色的小脸,长着胡须。

  这是一张一本正经的圆脸,最初吸引了鼹鼠的光是从他眼里放出来的。

  整齐的小耳朵和丝绸样的厚绒毛。

  原来是只水老鼠!

  两只动物小心翼翼地彼此打量着。

  “你好,鼹鼠!”水老鼠说。

  “你好,水老鼠!”鼹鼠说。

  “愿意过来玩儿吗?”水老鼠立即问。

  “哼,说说倒容易。”鼹鼠有几分不高兴地说。他对河与河上的生活方式还很陌生。

  水老鼠没有说话,只弯下身子解开了一条绳子一拽,然后轻轻踩上了一只鼹鼠刚才没发现的小船。那船里面漆成白色,外面漆成蓝色,只装得下两只动物。鼹鼠的心立即整个向小船飞去了,尽管他并不十分明白小船有什么用处。

  水老鼠往这边潇洒地划来,越划越快。然后,在鼹鼠小心翼翼往船上踏时,伸出了前爪,“扶着它!”水老鼠说,“好了,现在灵活点,踩下来。”于是鼹鼠非常惊讶、也十分得意地发现自己坐在了一只真正的船的尾巴上。

  水老鼠推船离了岸,划起了桨。“今儿过得真快活!”鼹鼠说,“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坐过船呢。”

  “什么?”水老鼠张大嘴叫了起来,“还没有坐过……竟然没有坐过……哎呀,我……那你一直是干什么的呀?”

  “怎么就这么舒服呢?”鼹鼠不好意思地问。他身子往后一靠,打量起垫子、船桨、桨架和全部迷人的装备,并感到那船轻轻地起伏。他很愿意相信自己的话。

  “舒服?只有在船上才算得上生活。”水老鼠弯下身子划着桨,严肃地说,“相信我,我的年轻朋友,除了在船上忙来忙去,就再也没有其他什么值得做的事了,绝对没有,一点都没有。光是在船上忙,只有,”他又迷迷糊糊地说,“在船上忙,忙,才……”

  “注意前面,水老鼠!”鼹鼠叫了起来。

  已经来不及了,船已全速撞在了岸上。那划桨的迷糊鬼仰倒在船底上,后爪翘上了天。“——在船上过日子,或是驾船过日子,”水老鼠快活地笑了起来,不慌不忙坐正了身子,“在不在船上都没有关系,一切都好像并不重要,美就美在这里。不管你离开了还是没有离开,到达了目的地还是到达了别的地方,你总是在忙,却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一件事干完了永远还有别的事干。只要你喜欢就可以做,可你又最好不做。听着,如果你今天上午手上真没有事做,我们就一起下河玩儿一天怎么样?”

  鼹鼠高兴得脚指头直抓挠,一挺胸脯十分满足地叹了口气,身子往柔软的垫子上幸福地一靠,“今儿过得多快活!”他说,“咱们马上出发吧!”

  “那你就坐稳了!”水老鼠把缆绳穿进停船台上的一个环里,钻进上面的洞里去了。不一会儿扛了个柳条午餐篮,摇摇晃晃地出来了。

  “把这东西塞到你腿下去。”他把柳条篮递到船里,对鼹鼠说。然后解开缆索,又拿起了桨。

  “里面是什么东西?”鼹鼠好奇地摇晃着问。

  “是冷鸡肉,”耗子简短地回答,“冷舌头、冷火腿、冷牛肉、腌小黄瓜、色拉、法式面包卷、水芹三明治、罐装肉、姜汁啤酒、柠檬汽水……”

  “够了,够了,”鼹鼠高兴得要命,大叫了起来,“太多了!”

  “你真认为多吗?”水老鼠一本正经地问,“我做这种短距离旅游就带这么点儿东西,别的动物总说我可怜巴巴,带的东西只能勉强够吃。”

  可他的话鼹鼠一句也没听进去。鼹鼠一心沉醉在新生活里,被那些水光、波浪、香味、声音和阳光搅得兴奋无比。他把一个爪子伸进水里拖着,做起长长的白日梦来。水老鼠是个善良的小家伙,不停地划着船,没有去打扰他。

  “你那身衣服我可真是喜欢得不得了,老家伙,”大约过去了半小时,水老鼠说,“哪天我买得起了,我就要去弄件天鹅绒的黑套装穿穿。”

  “请原谅,”鼹鼠费了点儿劲才回过神来:“你一定会觉得我粗鲁,但是这东西对我来说太新鲜了。那么……这东西……是一只河吗?”

  “不是‘一只’河,是‘一条’河!”水老鼠纠正他。

  “你真是在河边上住吗?这日子多快活!”

  “在河边住,跟河一起,在河上漂,在河里游。”水老鼠说,“河就是我的兄弟姐妹大姑妈小姨娘和朋友,我吃的是河,喝的是河,当然,河还是我的盥洗室。这就是我的世界,我再也不想要别的世界。河里没有的东西就不值得有,河不知道的东西就不值得知道。哇噻!我跟河过的日子有多美呀!不管是冬天夏天,春天秋天,河里都有好玩儿的东西,都有叫人兴奋的东西。二月涨大水,我的地窖和底层房间灌满了对我没有用的饮料,褐色的水在我最好的卧室的窗户边流过,或是在水退以后留下一片烂泥,闻起来就像葡萄干糕饼。芦苇和野草堵住了河道,我就能够在大部分河床上吧嗒吧嗒地乱跑,找些没见过的东西和从船里随便扔到河里的东西吃,还不会湿脚!”

  “可你不会觉得闷吗?”鼹鼠大着胆子问,“就你跟河俩,再没有别的动物?”“再没有别的动物?算了,我对你不能要求太高,”水老鼠宽怀大度地说,“你对河还陌生,当然不知道,现在河岸上的住户太多,多得全都想搬家了。全变了,跟过去大不相同了。水獭、翠鸟、松鸡,差不多整天在河上,总在逼迫你非干点儿什么不可——好像我们就没有事要干似的!”

  “那边是什么?”鼹鼠问,爪子一指,河一侧的林地在水草的衬托下露出了一片黑糊糊的轮廓。

  “那边?啊,那是野树林,”水老鼠简短地回答,“我们住河岸的人是不大到那边去的。”

  “他们——住在那儿的动物都是好的吗?”鼹鼠有点紧张地说。

  “这个嘛,”水老鼠回答,“我想想看。松鼠是不错的,兔子……是的,他们有的好有的坏,然后还有狗獾。狗獾住在林子正中,哪怕你花钱让他往别处搬他也不干。可爱的老狗獾,谁也不去打扰他,也都不愿意去打扰他。”他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

  “怎么?还有谁会去打扰他吗?”鼹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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