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狼跑起来了

  他们在挪贝山庄一直呆到关门的时间,那儿的的牛排很好,整个乐队就像足只为他俩演奏,艾溥露在他的手臂中,尽力施展其优雅轻盈的舞姿,这倒让巴毕联想起某种野生的小动物。他们谈的也都是什么音乐呀,葡萄酒等一类轻松的话题。艾溥露似乎忘记了自己除了是一个美丽的红发女郎外,还会对旁人有什么危险。在整个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巴毕也差不多这么想。

  艾溥露闪烁的雪白牙齿,使巴毕不时想起装在衣袋里的那只白玉胸针。肯定是她的,但他又不敢贸然拿出还给地。她绿莹莹的眼睛里总像有什么秘密,使他不能忘掉,蒙瑞克博士的死因还没有真的搞清楚,而她的那一番自我“坦白”反倒使巴毕疑虑重重的心思更加复杂。

  他要送她回家,可她自己的车就停在酒吧后面的停车场,他只好陪她走到车旁边。艾溥露刚要钻进车里,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艾溥露,”巴毕迟疑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艾溥露的鼓励目光给他提高了勇气。“我对你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简直解释不清——”

  他停下了,样子很尴尬。艾溥露扬起脸,面对着他。巴毕很想吻她,但内心的一股自尊,迫使他还是将冲动转换成了语言来表达。

  “一种积蓄好久的感觉,似乎我早就在哪儿见过你,在今晚之前。”他显然很疑惑,“好像你是什么的一部分,非常久远但很重要,它好像属于我们俩,好像是你唤醒了沉睡在我体内的什么。”

  巴毕无奈地耸了耸肩,“我想告诉你,可我又实在说不清。”他小声说。

  “可能是爱情吧。”艾溥露在暗暗的灯光里微笑了。她的天鹅绒般柔媚的声音,轻轻地哼起了刚才他们跳舞时的一段曲子。

  就算是吧。自从最后一次巴毕恋爱到现在,已经有好多年了,但是,即使以往的恋爱是真的爱情,巴毕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内心深处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如果艾溥露鲜红的嘴唇渴望着他的亲吻,他可以应付这个;她装出一副二十世纪的巫术大师的模样,他也不太在乎;但是,与她在一起所感到的一种模糊的,怪异的东西,一种被唤醒的长久潜藏在他内心的力量,一种记忆中恍偬的感觉,使他担忧,使他忐忑不安。而这些又仅仅存在于感觉阶段,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更让他不寒而栗。

  “这风还真有点儿冷!”他没有吻她,而是突然地、甚至有些粗鲁地将她推进车里,然后“砰”

  地关上车门,“感谢你陪我度过个美好的夜晚。”他掩盖着内心感情的冲突,尽量让声音听上击自然一些。“我明天给你打电话,打到特洛伊勇士花园。”

  艾溥露坐在车子里,抬起眼睛看着巴毕,从她的灿烂微笑,和微微张开的嘴唇,不难看出,能把巴毕扰得如此心神不安,她是很得意的,“晚安,巴毕。”艾溥露用温柔地轻声道别,然后弯下手臂,发动汽车,巴毕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开车消失在夜幕中,手指仍在摸索着衣袋里的白色玉石小狼胸针。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勇气把胸针还给艾溥露。冷风吹透了他的衣服,巴毕一肚子的狐疑,向自己的旧汽车走去。

  巴毕在《星报》上报道蒙瑞克博士的简洁葬礼即将在次日下午两点进行。虽然风向已经改成了南风,天气仍然很冷。参加葬礼的只有蒙瑞克的遗孀和大学及基金会里的几位好友。

  尼克·斯宾维克和莱克斯·斯特在抬棺木的人中,他们以严肃的表情掩盖住悲痛。但是,山姆却不在场。巴毕见诺拉站在离罗维娜不远的地方,罗维娜的护士还有她的狗都在身边。他轻轻走近诺拉,关切地低声问道:“怎么,山姆病了吗,诺托?我以为他会在这儿。”

  诺拉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墓坑,被巴毕的问话吓了一跳。

  “嗨,威利,是你。”她朝巴毕惨淡地笑笑。尽管蒙瑞克和山姆有意疏远巴毕,诺拉对他一直很友好。“不,他挺好的,只不过要留在家里,看管他们从亚洲带回来的那只绿木箱。你猜得出他们会把什么装在里边吗?”

  巴毕摇着头,猜不出。

  罗维娜一定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们,地的神色惊恐,丽色苍白,带着一副不透明的墨镜,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那条大狗的锁链和银制的颈圈。

  “威利·巴毕?”她的声音很尖利,“是你吗?”

  “是我,罗维娜。”巴毕回答着,一边儿寻思合适的话来安慰罗维娜。但是,罗维娜不等他再说什么,就立即接着说。“我还是想跟你谈谈,威利。”她急迫地说,“希望还不太晚,我还能帮助你。

  你今天下午能来我家吗?四点,怎么样?”

  巴毕喘了口气,紧盯着罗维娜,猜不出她如此严肃的表情到底为什么,虽然痛苦但仍然温柔的面容一下从地脸上消失了,让人看着有些害怕。他回想起她在电话上关于艾溥露的警告,不知道博士的死亡对她的精神到底造成多大的创伤。

  “四点。”他向她保证说,“四点我一定到,罗维娜。”

  差五分四点时,巴毕准时把车停在了罗维娜家门前。她的红色砖房在大学街,因为蒙瑞克博士把为基金会筹集的资金,和自己的资产全部投入到了各项研究课题,自家的住房却年久失修,看上去很是破旧,百叶窗需要修理,草坪裸露着一块块没有草的空地,巴毕上前按门铃,罗维娜自己来为他开门,请他进了屋。

  “威利,谢谢你能准时前来。”她的声音低沉、和蔼而且非常平和。失去丈失的悲痛使她面容憔悴,但是她的风度依然,她的举止也像有限睛的人一样自信而准确,随手关上门后她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清巴毕坐下。

  巴毕站在那里四处环顾,前厅晕的老式摆设依旧,和他与山姆当学生住在这里时,没什么两样。

  三角钢琴上一大束玫瑰,散发着阵阵清香,玫瑰下面的名片上写着山姆和诺拉的名字。老式壁炉里徐徐的火苗给屋子里增加了温暖,大黄狗特克卧在壁炉前,机警的黄眼睛上下打量着巴毕。

  “快坐吧。”罗维娜轻声催促着巴毕,“我打发爱尔浮德小姐去买东西了,因为,我们必须单独谈谈,威利。”

  巴毕觉得很不自在,也有点儿疑惑不解,不过,还是坐在了罗维娜为他准备的椅子上。

  “我想告诉你,罗维娜,我有多么遗憾。”巴毕结结巴巴地说,“蒙瑞克博士竟在他最辉煌的时刻,突然去世,这真是太难以让人接受了。”

  “他不是自然死亡的。”罗维娜的声音很轻,“他是被谋杀的——我猜你是知道的,威利。”

  巴毕吞了口唾沫。他不想跟任何人讨论他的忧虑,至少,在他弄清楚并下决心确定与艾溥露的关系之前不谈。

  “我想,我不知道。”他实事求是地说。

  “世是,昨晚上,你见了艾溥露了?”

  “我们一起吃的晚餐。”他说完抬头看着罗维娜。她非常准确地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放在钢琴上,高挑儿而挺拔的身体,配上裁剪得体而庄重的黑色套装,显得格外庄严。巴毕心头忽然生起一股淡淡的憎恶。“我知道特克不喜欢艾薄露·贝尔,可是,我觉得她倒是很不一般。”

  “我猜你会这么想的。”罗维娜的声音同她的样子一样庄严,“但是,我跟诺拉·奎恩谈了,她也不喜欢那个女人,特克不喜欢,我不喜欢。这里必定有原因。威利,你应该知道。”

  巴毕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很不舒服。他用不着蒙瑞克博士的遗孀,和山姆·奎恩的妻子为自己选择女朋友,不过,他没把这说出口。特克在壁炉前蠕动了一下,眼睛一直盯着巴毕。

  “那是个坏女人。”罗维娜悄悄地说,“对你很不合适。”她向巴毕凑近了点儿,银制的首饰和银制的胸针在灯光下发着寒光。

  “我要你向我保证,威利,以后不再去见那个叫艾溥露·贝尔的女人。”

  “为什么,罗维娜?”巴毕觉得好笑,与此同时,尽量不去想艾溥露那一番离奇的坦白,“你不知道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吗?”

  “威利,我是个瞎子。”罗维娜·蒙瑞克把满头白发的头轻轻向一边偏了偏,抬一下黑色的墨镜,好像看见了巴毕似的。“不过,并不是时什么都熟祝无睹,我从年轻时起就帮助我的丈夫,同他一起经历着那些离奇的,孤独的甚至是可怕的特殊战争,并享有其中的一部分。而现在,他死了,我认为是被谋杀的。”“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才又轻声继续道,“而你那极具吸引力的新朋友艾溥露·贝尔,就是杀死蒙瑞克的暗藏着的敌人。”

  巴毕倒吸了一口气,想申辩两句,可是他知道他说不出什么。

  他很紧张,想为艾溥露争辩,但是他清楚地记得蒙瑞克临死前的痛苦,被掐死的小黑猫心脏上的胸针,他也已得艾溥露本人的坦白。他无奈地使劲咽唾沫,小声而且很不安地说:“我不能相信,这怎么可能是她干的,”

  罗维娜表情严峻地直立在那里。

  “那个女人杀死我的丈夫。”地的声音变得尖锐了,大黄狗不安地抖身起来,站在地的身后,“马克的死,我们无法控制。

  但是,你现在却正在危险当中。”

  她慢慢地走向巴毕,伸出瘦弱的双手。巴毕无声地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僵硬冰凉,紧紧地抓住巴毕的手指,巴毕感到了其中的分量。

  “让我提醒你!威利,请你一定听我的!”她说话的声音不高。

  “真有那么严重,罗维娜?”巴毕想笑,“艾溥露是个很迷人的蛄娘,而且我也不过敏。”

  罗维娜冰瘫的手指开始颤抖。

  “艾溥露·贝尔并不是要杀死你,威利。”她轻声地劝解,“你所面临的危险比死亡还严重,比死亡还丑陋。因为她试图改变你——扰动起你灵魂深处不该唤醒的东西。”

  大黄狗发出窸窣的响声,走近罗维娜,然后挨靠着她的黑色长裙站下。”她坏透了,威利。”罗维娜的墨镜不安地直对着他,“我能看见她灵魂里的丑恶,我知道她要降伏你,让你成为她那样的邪恶的种类。你宁愿像可怜的马克那样死去,也不能听凭她领你走上邪恶之途。相信我,威利!”

  巴毕松开了罗维娜冰凉的手,竭力忍住不发抖,“不,罗维娜,”他不愉快地分辩。“恐怕我不能相信你所说的。我想你丈夫的死,可能是由于过度的激动和疲劳。他毕竟是七十几岁的人了,再加上他有慢性病。

  你想得太多了。”

  已毕说着,绕着走到钢琴旁边。

  “你想不想弹点儿什么,轻松一下?”

  “我现在没空儿弹什么音乐。”她说着,手轻轻拍打着大黄狗的头。接着,她变得紧张起来。“我要和山姆、尼克还有莱斯特一起,继续可怜的马克未结束的战斗。现在你还不愿想想我的警告,离艾溥露·贝尔远一点儿?”

  “我不能。”巴毕情不自禁,话语里带着不满,”她是个迷人的姑娘,我不能相信地会干什么丑陋的勾当。”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生硬,“但是,我的确很为你难过,罗维娜。你执意要这么想,我也无能为力。不过,你确实需要人帮助,为什么不给格兰医生打个电话呢?”

  罗维娜向后退了退,仍然保持着原有的仪态。

  “不,巴毕。”她的声音仍然不高也不低,“我完全清醒,很正常,”她瘦弱的手指紧拉着特克的颈圈,而特克也紧紧地靠着罗维娜,用不那么友好的眼光看着巴毕。罗维娜却还是那样慢条斯理。

  “我当过心理理疗师,我看你倒是需要去看一下格兰医生,在你跟艾溥露的关系结束之前,你就需要去。”

  “抱歉,罗维娜,我该走了。”巴毕突然冒出了一句。

  “不要走,威利!“罗维娜人喊着说,“不要相信——”

  巴毕没有听见罗维娜后面的话,他一路开车回到城里,思想却很难集中。对罗维娜·蒙瑞克的荒唐警告,他是预料到的,可他真想打电话到艾搏露的公寓,然而,他还是一次次地忍住了。他想见她。

  天渐渐暗下来了,他也慢慢觉得好过了一些。晟后,当他离开城里的办公室时,好歹算是平静了下来。

  显然,已经太晚了,打电话已经不合适了。

  回家的路上,他在街对面的酒吧停下来,喝了一杯酒,接着,又喝了第二杯,离开酒吧时,还拿着一整瓶带回他在布莱特街的公寓。他琢磨着,冲个热水淋浴,再加上酒精,有助于帮助他放松。他脱去衣服,发现了衣袋里的白玉胸针。他久久地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在手掌里翻动着胸针,瞪大着眼睛看着,脑子里涌起种种联想。

  那枚胸针上小狼眼睛的颜色,和艾溥露的一样,特别是当她被恐吓或惊扰时。小狼奔跑着的四肢和张嘴嚎叫的头部,都雕刻得十分细腻,从已经磨得发亮的表面判断,胸针的年代一定很久远了。他从没见过做工这么精湛,线条这么流畅的小饰物。

  再想想艾溥露的那件白色狼皮外套,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好奇,作为象征,这只小狼对艾溥露意味着什么,这可是个蛮有趣的心理分析对象,格兰医生一定有结论。此刻,他真想找个机会,看看格兰医生的个人病历记录。

  绿色的小狼眼睛好像不怀好意地向他眨着,他打了一个惊颤,使劲挤着自己的眼睛,试图赶走这种感觉。他刚才好像就这样,衣服脱了一半,站在卧室里吱吱嘎嘎的五斗橱旁边,睡着了似的。该死的胸针要把他催眠了。他忍了忍,才没有把它从马桶里冲走。这样想真是神经短路丁。

  当然,他承认对艾溥露是有些害怕,不过他不是总害怕女人嘛——可能格兰医生能给他讲明白为什么。即便是最容易接触的女性,也会令他局促不安,对他越是重要的女性,就越是让他不安,胸针对他的催眠作用,没有一点儿根据,他能肯定。之所以如此,仅仅因为胸针此刻代表着艾溥露。他应该逐渐戒掉威士忌,那是他的所有症结所在,格兰医生一定会这样告诉他。如果他依从了刚才的冲动,把胸针从马桶里冲走,只能说明他认可了艾溥露真的是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不能接受那种说法。

  巴毕把胸针小心地放进五斗橱上的一只空雪茄烟盒里,连同一个顶针,他的旧手表,一支不用的自来水笔和几个用过的刮脸刀片一起放好,可艾溥露却总让他放不下。他不能放弃,虽然不很强烈,但又扯不走的想法,艾溥露的确是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他甚至想都不愿去想那个字——的确是个巫师,一个女巫。

  生来与众不同而已,他更愿意使用这个说法。他记起在杜克大学读过一些赖因德实验报告。持慎重态度的科学家认为,有些人认识世界是通过一般感官以外的渠道进行的,这些人无须利用身体的感官机能,就可以直接控制世间的偶然或突发事件,哲学上称为“盖然性”。艾溥露是不是生来具有这种特异性,并将其发挥得更淋漓尽致呢?盖然性——巴毕记得蒙瑞克在人类学的课堂上,曾谈到了课堂以外的内容。那是编号为413的人类学课。博士闪动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解释说,盖然性是现代物理学的核心概念。他说,自然法则不是绝对的,而是人们约定俗成的统计平均值法则,他指着讲台上用来作镇纸的灯盏说,灯盏之所以能在讲台上放着,则仅仅是因为震颤中的原子碰撞机率的巧合。就讲台而占,它任何时刻都有种微弱但十分肯定的盖然性,结构貌似缜密的讲台随时自可能把灯盏漏下击。巴毕记得蒙瑞克博士用作镇纸的灯盏是一个古老的赤土陶制品,一定是博士在古罗马废墟中找到的。灯盏的圆形顶端是黑色的陶釉浮雕,表现一只母狼用乳汁抚养罗马的英雄缔造者。

  现代物理对整个宇宙的解释就是基于盖然性的理论基础,原子的稳定性依赖于原于的盖然性,而其不稳定性同样依赖于这一盖然性,诸如原子弹爆炸,思维对盖然性的直接控制则无疑是获得巨大能量的通道,而这一通道是具有强大威慑力的,赖因德实验似乎证明了这种控制的存在,巴毕不安地想到,艾溥露是否生来具有这种独特的,而且非常可怕的思维力量,可以控制盖然性的运转呢?不大可能,巴毕安慰着自己。可是,蒙瑞克博士曾一再坚持认为,在这个建立于统计理论基础上的宇宙当中,没有什么是完全不可能的。极微弱的不可能性最终则只是不可靠性。巴毕不耐烦地耸耸肩,打开丁淋浴喷头,一时间,新兴物理学的不可靠性法则,以及它从根本上否定了传统的理论,物质的空间、时间及原子弹爆炸的可控性,这种新的理论体系让巴毕觉得像蒙瑞克博士的死因一样,使人惶惶不安。

  边洗着淋浴,巴毕不知不觉地又想到了博士的灯盏,那个赤土陶器意味着什么吗?一只哺育罗马英雄们的母狼的形象,会传递什么样的种族传统信息呢?巴毕百思不解其意。

  他疲倦地用毛巾擦干身体,给自己到了满满一大杯酒,拿了本杂志,准备上床睡觉了。可理不清的思绪搅得他脑汁儿疼。很显然,蒙瑞克和他的小组成员的担惊受怕是有原因的;对机场的新闻发布会部署那么严密,却又没能起到预期的效果,怎么回事呢?这一定意味着,那股潜在的威胁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强大得多。

  那肯定是比一个异常的红发女郎更难对付的。

  如果艾溥露真的像她自己所说是个女巫的话,在她背后一定有别的什么,比她更强大,没有她那么美丽动人,不会有人与其跳舞。

  还有什么关于灵学的实验,如果说得委婉点儿的话,通过这些实验,积极发掘自身的潜量,井不断发展这种思维控制盖然性的科学手段。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可能是有组织的,经常进行各种准备工作,等待时机测试他们的力量,期待着领袖的出现——黑暗之子——领导他们举行大的行动,巴毕困顿的眼睛闭上了,脑子取勾画着来临的黑色救世主。他会是一个高高的、消瘦的、并且威严的形象,身披恐怖的黑色长袍,巍然屹立在万壑之间。这种形象的领袖的言行举止会怎样呢?艾溥露为什么会满脸微笑呢?他大气不敢出,悄悄眯着眼睛,向战袍下遮盖着的领袖睑上看去,看是否能认出是谁——白色的头颅骨在向他狞笑。

  他一下惊醒过来,然而,惊愕的原因并不是噩梦本身,而是一种他说不清楚的蠢蠢欲动的欲望。

  他感到脑后隐隐作痛,便又为自己倒了一大杯酒,缓解紧张情绪。他打开收音机,听到一阵媚腔媚调的广告音乐,就又关掉了。他忽然困倦极了——可他又害怕睡着。

  他不明自对自己的床的隐隐恐惧之感。一旦他睡着,一直萦绕着他的朦胧的不安感觉,就可能完全控制他。然而,这种感觉也不完全是恐惧。与恐惧搅和在一起的,还有他说不清的那种被唤醒的渴望,那种冥冥以待的解脱,从所有他痛恨的事物中解脱出来的快感。

  他也同样解释不清对艾溥露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所有困惑的一部分。他认为自己应该感到艾溥露更可怕才对。她要么是自己说的女巫,要么是精神病患者,无论是什么,蒙瑞克的死都是她造成的,一直萦绕着巴毕的,是他感到的迷惑和恐惧,被艾溥露唤醒的那种可怕的、危险的、长久被禁锢的东西。

  他想尽办往,想把艾溥露从脑子里赶走。肯定,现在太晚了,不能给她打电话了。他不能肯定是否的确想见她,虽然,他心里有种隐约的渴望,巴毕上好闹钟,上了床,困倦使他很快入睡了。

  艾溥露在呼唤他。

  她的声音变得很清楚,银铃般的声音,远比汽车喇叭声,或是公共汽车的轰隆声悦耳,盖过了街上的嘈杂,像她的眼睛一样绿莹莹的声波,在夜空里回荡,巴毕觉得他能够穿过城里错综的建筑障碍,看见艾溥露。

  只不过她不是女人。

  她略带催促的天鹅绒般的声音,仍旧是人的声音,她长长的、大大的眼睛还总是喜欢斜着看,她白色的狼皮外衣,现在成了她的一部分,她变成了—只白色的母狼,狡黠,谨慎又充满了力量。她用清晰的女性声音呼唤着他,声音在黑暗中格外响亮。

  “快来,巴毕,我需要你。”

  巴毕能够感觉得到他在吱嘎作响,脱落墙皮的狭小卧室,身下舒服软硬适度的床垫,听见滴答的闹钟走动,也闻得见从打开的窗户外飘进来的不远处磨房的味道。显然,他并没有睡着,呼唤的声音如此真切,他不禁应声回答。

  “喂,艾溥露,”他的声音带着倦意,“我明天一定给你电话。我们再去跳舞。”

  奇怪的是母狼好像听见了。

  “我现在需要你,巴毕。”

  她的回答很清楚,“因为有件事,我们要一起做,一件不能耽搁的事。你一定马上出来,到我这儿,我教你怎么变形。”

  “变形?”他声音含糊地重复着,“我不想变形。”

  “你会想的。”她说,“我猜我的那个传家宝——那只白玉胸针在你那儿,对吧?”

  “对,是在我这儿。”他小声说,“我在那只被掐死的小猫身上发现的。”

  “那,你就把它握在手中。”

  巴毕觉得自己半睡半醒地站起身来,走到五斗橱边,在装零碎的那个盒子里摸索着,找到了胸针,心里却在纳闷她是怎么知道。

  巴毕拿着胸针,回到床上,沉重地一头倒下。

  “威利!”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听着,现在我告诉你做什么。你一定要变形,就像我这样变。这对你应该很容易,威利。你能像狼一样地奔跑,像狼一样地追击,像狼一样地杀戮!”

  在蒙蒙的夜色中,她好像越来越近了。

  “放松,”她催促着,“我会帮你的,威利。你就是一只狼,你的形状,跟你手中玉石胸针上的小狼一样。松弛你的神经,让你的身体飘浮起来——”

  巴毕恍恍忽忽,不明白思维控制盖然性怎么可以让人变成四条腿的狼。但是,他的大脑似乎太麻木、太迟钝,他下能正常思维。他握紧胸针,努力按照艾溥露说的做。他感到一股奇怪的,疼痛的热流,冲遍全身——好像他扭曲着自己,去适应从没有过的体态,肌肉拉扯着,去适应新的着力点。黑暗中,疼痛抚慰着他。

  “别停下来,威利。”她的声音透过漆黑的夜空,不断地催促着他,“你如果现在放弃,中途而废,就会死掉。你能行,让我来帮你。放松,学着小狼的样子,让你的身体变吧。好,很好——你飘起来了——”

  忽然,巴毕成功了。

  多年来伴随他的那些痛苦的束缚,瞬间挣脱了。他轻轻地跳下床,站在地上,嗅着公寓里不很流通的空气,五斗橱上火辣辣的威士忌气味,卫生间潮湿的带有香皂的气味,装脏衣服的大篮子里,脏衣服发山的汗味,加上霉味。这个地方太闭塞了,他需要新鲜空气。

  他疾步跑到打开的窗户跟前,不耐烦地抓挠着窗纱,窗纱被撕裂了,他跳进塞多斯基夫人长期无人照管的花坛。他抖擞着身体,大口吸吮着清新的土壤的味道,穿过人行道,到了充满燃烧过的油污味和热烘烘的橡胶味的街道上,他聆听着白色母狼的呼唤,在街道上闪电般地奔跑。

  自——由——啦——他再也不受那个迟缓,笨拙、麻木的躯体的束缚了,他自身的形状,现在看来真是太陌生了,甚至有些畸形。四条灵活的腿当然要比两条好得多,长期的窒息感觉一下子解除了。

  自由自在,机敏灵活,充满活力!

  “我在这儿,巴毕!”白色母狼的呼唤穿透沉睡的城市,“我在校园里——快来呀!”

  巴毕听到了她的呼唤,朝着校园的方向跑去,这时,他突发一股任性的冲动,掉转头向南跑,穿过商业大街,跑过铁路的货场,直跑向开阔的山野。他要逃离开磨房的化学气味,远离那些使他透不过气的城市气息,施展一下能量,看看力量的极限在哪儿,然后再去见那只狡黠的母狼。

  他在静悄悄的仓库区人行道上轻快地跳跃着,不时停下来,闻一闻从杂货批发店里飘山的咖啡和香料诱人的气味,当他悄悄溜过街角处一个睡意惺忪的警察时,忽然暴露在街上的灯光下,他赶紧撒腿跑向最近的小胡同,以免让闲得无事可做的警察拿他试枪,他这只到处乱窜的大灰狼肯定是个理想的猎物。

  谁知那警察只是打个哈欠,朝他的方向看着,把吸剩下的烟头扔到路边,就又慢吞吞地巡逻了,偶尔停留一下,看看仓库门是否牢靠。巴毕转头跑到警察前头。试一下自己的猜测。警察好像没看到他似的。巴毕一边沿着气味难闻的街道向前跑,心里一边儿纳闷为什么。

  他绕过喘着粗气的火车头,跑过车站货场,沿着高速公路向西跑,躲避开车头喷出的烟雾和煤渣。他接着又跳进旁边的深沟,爪下的土壤凉爽又湿润。

  “巴毕!怎么还不快来?”

  他听到母狼在他后面的呼喊,可是他还不想现在就跟她走。

  一股凉风吹过,卷走了路上汽油的味道,送来农庄和树林的混合芬芳,秋天凉爽的夜风是这么清新怡人。

  他尽情享受着湿漉漉的野草和腐叶的馥郁,甚至喜欢凉幽幽的露珠浸湿他爪子的感觉,远离了内燃机的震耳轰鸣,他时不时地停下,细心品味欣赏着田野里仓鼠的窸窣,居然还用前爪抓住了一只小蟋蟀。

  艾溥露又在呼唤他了,可他仍然不去理睬。

  欣喜和兴奋使巴毕振奋:他从未感到过如此的清爽,充满活力。他高兴地把头扬得高高的,朝着半圆的月亮,发出长长的、低沉并带颤抖的愉快嚎叫。不远处的黑暗中,一只被惊吓了的狗不安地“汪汪”大叫起来。他吸进凉爽的空气,嗅出了自古以来这个敌手的躁动,不明显但仍令他不愉快的气息,他颈部和背上的毫毛抖立起来,狗要学会不朝他叫才好。

  白狼又在呼唤了,比刚才更急迫了些。

  “别跟一只野狗浪费时间,今晚我们要对付更险恶的敌人。我在校园里等你,我需要你,现在就需要。”

  巴毕老大不高兴地掉转头,向北去。黑夜朦胧,惹怒的狗叫声渐渐被抛到了身后。不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过了特洛伊山庄,这是普斯敦·特伊为他自己在克拉伦登西郊的乡间豪华住宅起的名字。他的豪华住宅坐落在河谷和起伏的山峦之上,那里有城市的电站,和他是私人电站。巴毕望着从那间大房子里发出的灯光,亮光在树梢上面闪动着。一盏提灯在马厩里晃动着,大概是马夫在照料生病的马匹吧。他听到了一声微弱不安的马的嘶鸣,不自觉地停住脚步,愉快地嗅着马的强烈气味。

  “快点儿,巴毕!”艾溥露的哀求声。

  他又快步奔跑起来,朝着浮躁嘈杂、散发着城市气息的方向奔跑。他呼吸到了一股清新芬芳的母狼气味,像松枝一样的怡爽,他不再慢吞吞了,急匆匆地朝着母狼的方向,径直飞跑而去。

  不知从什么房子的角落传来几声狗的惊叫,巴毕顾不上理睬,母狼的气味吸引着他。校园里的万年青树丛散发着芳香,母狼从树丛中疾跑出来,跑到湿漉漉的草地上迎接他。她绿颜色的长眼睛闪闪发光,一点儿不掩饰由衷的喜悦。他嗅着她清新芳香的气息,任她触及他的嘴头,给他一个长长的、冰凉的吻,“你太晚了,巴毕!”她从他身边跳开。“我们已经耽误了晚上的好多时间,我们要去和敌人较量较量。走吧!”

  “敌人?”他盯着她白色纤细的身段,不无疑惑。他刚刚经过的南边什么地方,传采狗歇斯底里的狂吠,他朝那个方向低嗥一声,小声问,“那儿?你说的是狗?”

  她眼睛闪动着刻毒的绿光,恶狠狠地说:“谁怕那些讨厌的狗呀!”说着,轻蔑地挥了挥前爪,“我们的敌人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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