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驶到南海群岛
- 2014-05-15 15:32
- 孤筏重洋
- 作者:托尔·海尔达尔
- 来源:网络
7月30日的前一天晚上,“康提基”上有一种新奇的空气。或者是由于所有的海鸟噪叫得耳朵都聋了,这表示有新鲜事物在酝酿。在过去三个月当中,除了波吟涛吼,我们所听见的只是那没有生命的绳索的死沉沉的格拉格拉的声音;而现在群鸟鸣声嘈杂,听上去十分兴奋,原来我们还在世上。月亮从桅顶的望哨上移动过去,似乎比从前大了、圆了。在我们的幻想中,月亮是在椰林尖上,映照着热情的风流事迹的,而不是一片黄澄澄的光芒,照耀着大海中冷血的鱼类的。
到了六点钟,班德从桅顶下来,叫醒了赫曼,钻进小屋。当赫曼爬上发响的摇曳的桅杆的时候,天已破晓。十分钟之后,他又下了绳梯,抓住我的腿把我摇醒了。
“出来看看你的岛!”
他满脸欢喜,我一跃而起。班德还没有真正睡着,也跟着出来。我们一个紧跟着一个,能爬多高便爬多高,一直爬到两根桅杆交叉的地方挤着。我们周围有许多鸟,天空中一层轻盈的紫蓝色的薄纱,倒映入海。夜将尽,这是最后残留的夜色。但是在远远的东方的整个地平线上,朝阳初升,渐次明亮。在遥远的东南方,以血红的晨晖为背景,显出一个淡淡的影子,像是一道蓝色铅笔痕,短短地在海的边缘上画了一段。
陆地!一个小岛!我们贪婪地注视着,把其余的人都叫醒。他们睡眼惺忪地跌撞出来,四处张望,以为筏头就要撞上沙滩哩。噪鸣的海鸟在空中密集如天桥,飞向那远处的岛。太阳升起来了,天大亮了,红色的背景扩展成为金黄色,使这岛更明显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我们第一个念头是这岛的位置不应当在那里。然而岛是不会漂动的,一定是木筏在夜间被卷入一股向北去的水流了。我们只要在海面上看一眼,从波浪的方向就能立刻看出,我们在黑夜中把机会错过了。从我们目前所在的地方,已无法借用风力驾驶木筏漂向这座海岛。土阿莫土群岛周围,都是当地的强有力的洋流,冲向陆地,纠缠成为乱流,方向不定。其中有许多遇到在礁脉上和珊瑚湖中流出流进的奔腾的潮水,便变了方向。
我们把橹掉过来,但是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到了六点半,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一直向上爬。热带的太阳都是这样。在一条狭窄的、淡色的沙滩后面,树林丛密。沙滩地势很低,时时隐没在浪涛之后。根据艾立克报告的位置,这岛是叫普卡普卡,是土阿莫土群岛中最靠外面的一个岛。1940年版《太平洋群岛航行指南》,我们的两张海图,以及艾立克观测所得,一共替这个岛定了四个不同的位置。但是这一带没有别的岛,因此毫无疑问,我们看见的岛是普卡普卡。
筏上并无狂叫欢呼之声。在调整了帆、掉转了橹之后,我们都静静地爬在桅顶上,或者站在甲板上,默视这一片汪洋大海之中突然露出来的陆地。现在我们总算得到了一个看得见的证据,可以证明我们这几个月中确是在漂动,而不是总在这永恒不变的、弧圆形的地平线中心翻滚上下。对我们说来,这岛好像是会移动的,是突然移入了蔚蓝之圈、空阔之海的;而我们的永久寓所,就在圈和海的中央。这岛,好像是缓缓漂过了我们这一片领域,向东方的地平线而去。我们都充满了一种温暖、静穆的满足之感:我们真的到达波利尼西亚了,然而也搀和着一点点暂时的失望。无能为力地瞧着这岛,像是瞧着一片海市蜃楼,自己还在永恒地漂流,横海西去。
日出后不久,岛中央偏左的树梢上,升起一股浓重的黑烟。我们一路望着这股烟,心想是岛上的人起身了,在烧早饭。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是岛民的望哨看见了我们,举烟为号,请我们登陆。在约七点钟的时候,我们闻到一点点“勃拉”木焚烧的气味,轻轻触动着我们被海水浸腌的鼻孔。这气味立刻唤起了我对法图黑伐的海滩上那团篝火的懵懂的回忆。半小时之后,我们闻到了新斫的树木和森林的气味。这时,岛已落在筏尾,渐渐缩小了,从岛上来的一阵阵风,还间或吹到我们。赫曼和我攀附在桅顶上有一刻钟,让枝叶和一抹葱绿的气味,渗入我们的鼻孔。这就是波利尼西亚——在浪涛之中过了九十三天发咸的日子,这一片干土的气味,是多么美丽,多么丰腴!班德已经又躺进睡袋里打鼾了;艾立克和陶斯坦仰天躺在小屋里默想;纳德跑进跑出,闻闻树叶的气味,写进日记里。
到八点半,普卡普卡已沉入我们筏后的海里;但是爬上桅顶,直到十一点,我们还能看见在东方地平线上,依稀有一点淡淡的、蓝色的条痕。接着连这一点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缕烟云,直上天空,指点着普卡普卡的所在。群鸟不见了。它们总是在海岛迎风的一面,这样,它们在傍晚吃饱了肚子回家的时候,便一路顺风。
隔天早上,我们又看到两片云,从地平线下升起来,像是火车头冒烟。查地图,知道升起这两片云的珊瑚岛,一个叫范格黑纳,另一个叫安格图。风正在吹,安格图上空的一片云对我们最合适,我们对准这片云驶去,扎紧了橹,自由自在地欣赏太平洋上美妙平静的景色。在这样一个好天,“康提基”的竹甲板上的生活太可爱了。我们铭记周围的一切,我们知道,无论将来情况如何,这次航行一定快要结束了。
接连三天三夜,我们对着安格图上空的云驶去。天气晴和,单靠着橹就能沿我们的航路驶去,水流也不和我们捣乱。到第四天早上,陶斯坦接替赫曼的四点到六点的班,听赫曼说,他仿佛看见月光下有一个低伏的海岛的黑影。接着太阳升起来了,陶斯坦把头塞进小屋门,大叫道:
“前面有陆地!”
我们都冲到甲板上。这一次,岛的位置很理想,正好在我们的航路上,比四天前日出时分露出的普卡普卡,离得稍稍远些。当太阳在我们筏尾径直升上天空的时候,我们能看见一片晶莹碧绿的光亮,照耀在岛的薄雾迷茫的上空。这是在环形礁脉之内的、静静的、碧绿的礁湖的映影。若干低伏的珊瑚岛,把这种样子的海市蜃楼,高映在几千英尺的空中,因此使得原始时代的航海者,在海岛还没有在地平线上出现的许多天以前,就能发现这些岛的位置。
中午时分,我们从望远镜里可以看见岸上的草木中,有许多翠绿的还没有长成的椰树,树梢紧挨着,矗立在靠海的、舞动着的、浓绿的低矮树林的上空。椰林前的海滩上,亮晶晶的沙上,好几块大珊瑚石散乱地躺着。除了在椰林上空飞翔的白鸟,再没有其他生命的迹象。
到下午两点,我们已距小岛极近,开始贴着恼人的礁脉,绕岛航行。
艾立克当领航员,站在厨房箱子顶上,对两个掌着沉重的橹的人发号施令。我们的计划是: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靠近这危险的礁脉。在桅顶上,我们不断有人望,看看礁脉中有无缺口,可以让我们的木筏溜进去。水流现在推送我们沿着礁脉前进,并不捣乱。那松动的龙骨板,可以使我们和风向成20°角航行,角度靠左靠右都行,风是在对着礁脉吹。
赫曼和我坐着橡皮艇出去,小艇用绳拴着,绳子系在木筏上。当木筏向里抢风而驶的时候,我们在它后面顺着绳子荡开去,荡得紧靠着轰鸣如雷的礁脉,能够瞥见透绿的水墙从我们这里翻滚而去,并且看见浪潮又自己吸回来,使礁石赤裸,看去像是一道破败的,用赭色的含铁矿石构成的壁垒。我们沿边望去,纵目所及,没有见到有缺口的地方。艾立克便收紧左边的帆索,调整风帆,拔松了龙骨板,舵手也跟着摆动橹柄,“康提基”就掉头向外驶去,离开这危险地带,等下次伺机再来。
每次“康提基”向礁脉驶进又荡出来的时候,我们坐在拖着的橡皮艇里的两个人,总是提心吊胆,因为每次我们都走得太近,浪潮越抛越高,越激越猛,我们都觉得浪潮的冲击带有神经质了。每次,我们都相信这一次艾立克靠得太近了,这一次再没有希望把“康提基”拉离巨浪——巨浪正牵引我们冲向魔鬼般的红色礁脉。但是每次艾立克都巧妙地一转动,使“康提基”脱离了吸力的掌握,又安全地驶向大海。我们沿岛滑驶的时候,都离得很近,岸上的一切都看到了,但是那天堂般的美丽我们无从享受,因为中间拦着这一道泡沫飞溅的护城河。
在约三点钟的时候,岸上的椰林开了一个口。岛内有一片最好、最漂亮的咸水礁湖,像是丛山中肃静浩渺的大湖;周围是临风摇曳的椰树,闪闪发光的海浴沙滩。这诱惑人的绿色的椰林岛,本身是一道宽阔、柔软的沙土环带,围绕着这殷勤好客的礁湖。然后环绕全岛又有一个圈—就是那赭色的、尖刀林立的圈,守卫着通向天堂之门。
我们整天沿着安格图岛曲折航行,岛上的美景近在咫尺,就在小屋门外。阳光晒在椰林上,在岛内一切是天堂,到处是欢乐。我们的航行渐渐成为例行公事,艾立克拿出他的六弦琴,站在甲板上,戴一顶极大的秘鲁遮阳帽,弹着琴,唱着热情的南海歌曲。同时班德就在筏边上摆出一顿丰富精美的晚餐。我们打开一只从秘鲁带来的古老椰子,吮饮椰汁,来向挂在岛内树上初生的、新鲜的果子致意。整个气氛——根深蒂固的、向我们招手的、明亮翠绿的椰林,绕着椰林尖梢飞翔的白鸟,晶莹剔透的礁湖和那柔软的沙滩,这一切和平景象,加上红色礁脉的残暴,浪涛之声如炮火连天、金鼓齐鸣—都给了我们六个从海上来的人以异常深刻的印象,使我们终生不忘。毫无疑问,我们现在到了岛的另一面。我们不可能再看见一个比这更货真价实的南海之岛。不管是登陆还是不登陆,无论如何我们已到了波利尼西亚。一望无际的海洋永远留在我们后面了。
在安格图外海这欢乐的一天,是我们在木筏上的第九十七天。说来真够奇怪,我们曾在纽约计算过,从理论上考虑,在理想的情况下,我们能到达波利尼西亚最近的岛的绝对的最少的时间,也是九十七天。
五点左右,我们经过两所椰叶做顶的茅屋,都在岸上树林中间。没有炊烟,没有人迹。
五点半,我们又向礁脉行驶。我们已经驶过了岛的南海岸的全部,正渐渐驶近岛的西端,最后还要看一看,希望在我们经过这岛以前,还能找到一个进口之处。太阳正西沉,我们向前看去,阳光太强,难于睁眼。但是我们看到,在岛最后一道岬之外几百码,浪潮冲击礁石之处的上空,有一道小小的彩虹。这道在我们前面的岬,现在成为一个暗影。我们看见岬内的海滩上,有一团不动的黑点。突然之间,其中有的慢慢向水边移动,另有几点向林边飞奔。他们是人!我们大着胆子尽可能驶近礁脉。风停了,我们觉得只差分毫,便能驶入岛后避风的地方。这时,我们看见有一条独木艇下水了,两个人跳在艇里,沿着礁脉的另一边划桨前进。他们一路划去,然后艇头向外一转,从礁脉的一个缺口中射出,直奔我们而来。我们看见浪潮把这独木艇高高举入空中。
原来礁脉的缺口就是这里,我们惟一的希望在这里!现在我们也能看到全村是在椰林之中,但是日影已经越来越长了。
那两个在独木艇里的人在挥手。我们热烈地挥手回应着。他们加速划来。
独木艇碰靠到木筏边,这两个人跳上来,我们就放心了一些,因为其中有一个满面笑容,伸出一只棕色的手,用英语叫道:
“晚安!”
“晚安,”我吃了一惊,答道,“你说英语吗?”
这人又笑,点点头。
“晚安,”他说道:“晚安。”
“安格图?”我问道,手指着这岛。
“安格图。”这人点头说是的。
艾立克骄傲地点点头。他对了。我们所在之处,正是他从观测太阳判断出来之处。
“买买黑油大。”我尝试着说道。
根据我在法图黑伐岛学来的知识,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要到陆地上去”。
他们两人都指着礁脉上看不见的进出口。我们掉转橹柄,决定一试。
正在这时候,从岛的内部吹来的风更大了。礁湖上空覆盖着一片雨云。风威胁我们,要强迫我们离开礁脉。同时我们看到,“康提基”所处的角度不够,怎样掌舵也不能驶到礁脉缺口的入口处。我们想把木筏停住,但是锚索不够长,够不着海底。现在我们只能靠划桨了,而且必须在风把我们吹走之前,赶快划去。我们飞快地把帆卸下,每人拿出一把大桨来。
我想把另外两把桨给这两位岛民,他们这时正站着,吸着我们给他们的香烟。他们却大摇其头,手指着航路,脸上很困惑的样子,我做手势告诉他们,我们一定都要划才行,并且重复这句话:“要到陆地上去。”然后这两个中间比较不拘谨的那个弯下身来,用右手在空气中做一个摇动机器的样子,说道:
“波儿儿儿儿—!”
毫无疑问,他是要我们发动引擎。他们以为他们是站在一只装载过重的、希奇古怪的船的甲板上。我们带他们到筏尾,让他们用手去摸摸木料下面,来说明我们是没有推进器、没有螺旋桨的。他们惊呆了,便熄灭了香烟,赶快跑到筏边和我们坐在一起,一边四个人,靠着外缘的木料,插桨入水。就在这时候,太阳一直落到岬后的海里去了,从岛内来的风更大了。看上去我们一寸也移动不得。这两人面有惧色,跳回独木艇,划得不见踪迹。天色渐晚,又是我们单独在一起了,拼命划着,要使木筏不再漂向外海。
夜色笼罩海岛,四条独木艇从礁脉后面跳跃而出。不久,木筏上出现了一群波利尼西亚人,都要握手,要香烟。
我们赶快用绳子一头拴住四条独木艇的艇尾,一头系在“康提基”筏头。这四条结实的小艇布成扇形,在木筏之前,像一队拉雪橇的狗。纳德跳上橡皮艇,和独木艇在一起,也作为一条拉橇狗。我们其余的人拿了桨,坐在“康提基”两边的木料上。一场和东风对抗的斗争开始了。东风一向是在后面吹送我们,这样的斗争还是第一次。
这时月亮未升,一片漆黑,风又大。村人在岸上堆起树枝,生了一堆大火,指示我们穿过礁脉上缺口的方向。从礁脉上传来的雷鸣般的浪涛声,在黑暗中包围我们,像是一片咆哮奔泻无休无止的瀑布。起初,这声音越来越响。
我们看不见前面在独木艇里拉着我们的一队人,但是我们听见他们在兴高采烈地纵声高唱波利尼西亚战歌。我们能听出纳德在和他们一起唱,因为每次当波利尼西亚的歌声停息了,还听到纳德单独一个人的声音,在波利尼西亚的合唱中,唱着挪威民歌。为了索性闹成一片,我们在木筏上的人也参加,唱起《汤姆·布朗的婴孩鼻子上长一个粉刺》。白种人和棕种人一起大笑着,高歌着,努力划桨。
我们太高兴了。九十七天,到了波利尼西亚。
但是疾风怒号。我们划得四肢酸痛了。我们没有被吹走,但是那堆火并没有离得近些,从礁脉上传来的雷鸣还和以前一样响。歌声渐渐停息了,四周渐渐静止了。大家用尽气力划去。火没有动,我们随波起伏,火花上下跳跃。三个钟头过去了,现在是晚上九点。渐渐地,我们顶不住了,我们累了。
我们设法使他们懂得,我们需要岛上多来几个人帮助。他们解释道,岸上人很多,可是他们全岛只有这四条能在海上行驶的独木艇。
纳德乘着橡皮艇从黑暗中出现了。他有一个主意:他可以坐着橡皮艇划去,多装几个人来。在这很不得已的时候,橡皮艇里可以挤上五六个人。
这主意太危险,纳德并不了解当地情况。在一片漆黑中,他决不可能摸索前进,到那礁脉的缺口处。他又提出,可以带岛民的领班一起走,领班能带路。我也不觉得这计划安全,因为岛民并无经验来操纵一条笨头笨脑的橡皮艇,驶过既狭窄又危险的缺口。
纳德去找领班,在黑暗中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纳德并没有和领班一起回来。我们高声叫他们,却没有回音。前面的波利尼西亚人是一片笑闹声。纳德在黑暗中不见了。这时候我们知道出了事。在种种嘈杂混乱之中,他误解了我的意思,和领班划向岸上去了。我们的大叫毫无用处,因为这时纳德所在的地方,其他的声音都被礁脉上的雷鸣盖住了。
我们立刻拿起灯,由一个人爬上桅顶,用灯光打信号:“回来,回来。”
但是没有人回来。
走了两个人,又有一个人在桅顶上不断打信号,木筏渐渐向后漂,我们其余的人真觉得累了。我们抛浮标下水,一看,我们是在慢慢移动,移向错误的方向。火渐渐小了,巨浪之声弱了。我们离开椰林的下风头越远,那永恒不变的东风把我们抓得越紧。我们现在又被它吹着,情况几乎和在大海上一样。我们渐渐了解到,一切希望都没有了——我们在向外海漂去。但是我们一定不能放松划。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阻止木筏后漂,等待纳德安全地回到筏上来。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火越来越小,当我们滑到浪谷下面的时候,火一点也看不见了。远远的巨浪之声,还隐约听得见。现在月亮已升,我们看见岛上椰林的尖梢后面,刚透出一些光亮。天空似乎有雾,云遮着半边天。我们听见岛民开始轻声说话,彼此交谈。突然间,我们注意到有一条独木艇把绳子解开,扔在水里跑了。另外三条独木艇里的人既累又心慌,也不怎样在划。“康提基”继续在大海上向外漂。
不久,余下的三根绳子松了,那三条独木艇靠到筏边来。有一个岛民走上木筏,头一甩,静静地说道:
“油大(上陆地)。”
他关切地望着火。现在这火好久也看不见,只是偶尔火花似的一闪。我们漂得很快。巨浪已经听不见,只是波涛还像往常一样咆哮,“康提基”上的绳索也咯吱着、呻吟着。
我们送给岛民许多香烟,我赶快写了一个便条请他们带回去,如果找得到纳德的话就给他。便条上写道:
“带上两位岛民坐独木艇前来,橡皮艇拖在后面。不要独自乘橡皮艇回来。”
我们估计,如果岛民认为可以出海,那他们一定愿意帮助,带着纳德坐独木艇前来;如果他们认为不能出海,那纳德一个人乘橡皮艇到大海上,想追上漂走的木筏,简直是发疯。
岛民拿上便条,跳进独木艇,消失在黑夜里。我们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我们第一次碰见的那位朋友,在黑暗中彬彬有礼地清亮地叫道:
“晚安!”
在这大海上,风在全力吹着,我们四个人再划也没有用。但是我们继续从桅顶上发灯光信号。我们不敢再发“回来”,而是不断地把灯一闪一闪。周围漆黑,月亮只从云缝中偶尔露面。我们头顶上的云,一定就是安格图的烟云。
到了十点钟,我们把和纳德再见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放弃了。我们静静地坐在筏边上,啃着几块饼干,同时轮流到桅顶上打灯光信号。有康提基画像的巨帆没有挂上,灯光信号看上去像是一道光溜溜的投影。
我们决定,在没有知道纳德的踪迹之前,灯光信号打通宵。我们硬是不相信他被巨浪吞没了。纳德总是脚踏实地,不管它是重水还是巨浪。他一定活着,没错。倒霉的是把他甩在太平洋中的一个偏僻小岛上,流落在波利尼西亚人之中。这事情真糟糕!经过了这样长的航程,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是打一个转,把一个人放在一个遥远的南海上,然后又开走了。
这时是十点半。班德刚从摇曳的桅顶上下来,等别人去接班。接着我们都惊起来了。我们清清楚楚听见从黑暗中海面上传来的声音。又有声音了,是波利尼西亚人在讲话。我们拼命向黑暗中大叫。他们也回叫,而且—声音之中有纳德的声音!我们高兴得发狂。我们的疲劳忘掉了,阴霾散尽了。我们漂过安格图又有什么关系?大海上有的是别的岛屿。这九根筏木,现在这样喜欢旅行,愿意漂到哪里是哪里,只要我们六个人都聚在筏上。
三条有支架的独木艇从黑暗中破浪而来。纳德第一个跳回这亲爱的老“康提基”身上,后面跟着六个棕种人。没有多少时间来解释;岛民一定要带上礼物,马上冒险回到岛上去。他们看不见灯光,看不到陆地,也没有什么星星,却要顶着风浪,寻路划去,划到看不见火光为止。我们以食粮、香烟和其他礼品重重酬谢他们,他们每人都热情地和我们握手,向我们最后告别。
他们显然在为我们担心。他们指着西方,表示我们前去要碰到危险的礁石。那位领班双目含泪,轻轻地吻我的下颏。然后他们上了独木艇。我们六个人留在木筏上,又单独在一起了。
纳德原来带了木筏上的领班,坐在橡皮艇里,一心一意划向陆地。领班坐在划桨的位置,划动小桨,直奔礁脉的缺口而去。这时,纳德却出乎意料地看到“康提基”发出灯光信号,要他回去。他做手势要领班划回去,领班不理会。纳德就自己去划桨,但是领班把他的手掰开了。他们四周的礁脉上水声如雷鸣,打起架来也无用。他们一直穿过了礁脉的缺口,到了里边,被浪举起来,直接搁在岛的一块坚固的珊瑚石上。一群岛民跑来抓住橡皮艇,拖上了岸。纳德一个人站在椰树底下,身边围了一大群岛民,叽哩咕噜在说一种听不懂的话。棕色皮肤的光腿的男女老少围住他,摸摸他穿的衬衫和裤子的质料。岛民自己穿的是破旧的欧式衣服,但是岛上没有白人。
纳德盯住几个最能干的人,向他们做手势,要他们和他一起坐橡皮艇出海。接着一个又大又胖的人蹒跚而来。纳德猜他一定是岛上的领袖。因为他头上戴一顶旧军帽,说话声音响亮,带有权威的意味。大家让路给他走。纳德用挪威语和英语向他解释:需要有人帮忙,一定要在我们其他的人漂走之前回到木筏上去。领袖笑着,一句话也不懂。不管纳德怎样最猛烈地抗议,全体欢叫的人群还是把他推到村子里。村里的狗和猪也出来迎接他,还有美丽的南海姑娘拿着新鲜水果来欢迎他。情况很清楚,岛民在尽可能使纳德舒舒服服地呆下来。但是纳德不受诱惑,他悲哀地惦念着向西漂去的木筏。岛民的用意是很明显的。他们很希望我们去,他们知道白人的船上有许多好东西。如果他们能使纳德留在岸上,这只怪船上的其余的人也一定会来。没有一条船会把一个白人留在像安格图那样偏僻的岛上的。
又经过了若干希奇的经历,纳德才脱身跑到橡皮艇那里,许多人围着他,男女都有。他那国际性的演说和姿态已不再使人误解他的意思了,他们了解到他一定要在夜里回到那条怪船上去。
三条独木艇回来了,艇上的人把便条带给纳德。他的处境狼狈不堪:一方面是便条上的命令,不让他单独划艇出海;而另一方面,所有的岛民都坚决拒绝和他同行。
接着,在岛民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论辩。那些出了海、看到了木筏的人,充分了解到,把纳德留下是没有什么用的,我们其他的人是不能上岸去的。其结果是纳德以国际性的口音,又软又硬地使得三条独木艇上的人陪他出海,去追“康提基”。他们在热带的夜里出海,后面拖着随波上下的橡皮艇。岛民一动不动地站在快要熄灭的火堆旁边,眼看着这位匆匆而来的黄头发白皮肤的新朋友,又匆匆而去。
“上岸去玩得好吗?”陶斯坦羡慕地问道。
“噢,你真没有看见那几个跳草裙舞的姑娘!”纳德捉弄他。
接连三天,我们在海上漂去,看不见一点陆地。
我们是在直对着凶多吉少的大贡、拉洛亚珊瑚岛漂去。这两个岛在我们前面,一共遮拦着四五十英里的海面。我们拼命努力想避开,避到这许多危险的礁石的北边去。努力的结果,情况不坏。可是到一天晚上,值班的人匆匆进来,把我们都叫了出去。
风向转了,我们在直奔大贡珊瑚岛而去。天下起雨来,一点也看不见。礁脉不会离得太远。
夜半,我们举行会议,商量军国大计。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救我们的性命。从北边绕过去,现在已无希望。我们必须改变计划,从南边过去。我们调整了帆,掉转了橹,战战兢兢地开始航行,背后吹着靠不住的北风。如果在我们经过全长五十英里的礁脉的前缘以前,又吹起东风来了,那我们一定要被巨浪卷起,冲向礁脉,生死难料。
夜来临,我们在海上已经一百天。
我深夜醒来,觉得心神不安。波浪的运动有些异乎寻常。“康提基”的动作,比起它在这种情况下的一般动作来,有些异样。我们对于木料的节拍的改变已很敏感。我立刻想到是由于海岸传来了吸力,海岸已渐渐近了。我不断地跑出来到甲板上,爬上桅杆。除了海,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无法安然入睡。时间在消逝。
破晓,快到六点,陶斯坦忙忙地从桅顶上下来。他看见前面远远的地方,有一连串被椰林覆盖着的小岛。我们不管其他,先尽可能把着舵向南去。陶斯坦所看见的,一定就是在拉洛亚礁脉后面,像珍珠似的连成一串的小珊瑚岛。我们一定被一股向北的水流带着走了。
七点半,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串椰林覆盖的小岛。最南边的一个,大体上正在我们筏头前面。因此我们右舷边的地平线上,有许多海岛和椰林,渐渐地变成许多小点,移向北去,最后看不见了。最近的岛距离我们有四五海里。
我们知道,我们在“康提基”上的时间不过几个钟头了。这段时间必须用来准备应付我们无可避免地撞毁在礁石上的危险。每人都知道,在这一刻到来时该怎么办,我们每人都知道各自所负的一定责任。因此等到时间到了,每一秒钟都关系重大的时候,我们不会乱成一团,彼此碍事。风在强迫我们驶进,“康提基”被抛得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在“康提基”上,一切结束航程的准备工作已完成。每一样有价值的东西都搬进小屋,紧紧捆住。文件和文字材料,胶卷和其他沾不得水的东西,都装进不漏水的袋里。整个竹屋都用帆布盖上,用特别结实的绳子周围捆住。如果到了一切希望都没有的时候,我们可打开竹甲板,用大刀把所有绑住龙骨板的绳子都砍断。把龙骨板拔出来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上面都厚厚地长满了很硬的小蛤。拔了龙骨板,木筏吃水不会比大木料的底部还深,因此我们会更容易地冲过礁脉。没有了龙骨板,又卸了帆,整个木筏在侧身漂着,一切听凭风浪摆布。
命令第一号,这是最要紧的:紧紧抓住木筏!无论情况如何,我们一定要紧紧依附在木筏上,让那九根大木料去忍受礁脉的压力。我们要顶住水的冲击,已经很够受的了。如果我们跳离木筏,那我们便成为吸力的无可挽救的牺牲品。吸力会把我们在嶙峋的礁石上抛进抛出。橡皮艇在壁立的浪涛中会翻;如果不翻,如果里面重重地装着我们这些人,那也会在礁脉上撞得粉碎。但是木头是迟早会被冲上岸的,只要我们能紧紧抓住,我们人也能跟着上岸。
其次,大家都知道得穿上鞋,这在一百天内是第一次。各人还把救生带准备好。准备救生带实际上没有多少价值,因为如果有人掉下水,那他会被撞死,不是淹死。我们还有时间把我们的护照以及留下的几块钱装在口袋里。但是使我们担心的不是时间的缺乏。
我们听天由命,木筏侧着身一上一下地向礁脉漂去。大家也不神经紧张,这表明我们都渐渐地对木筏有了不可动摇的信念。如果它能载着我们横渡大海,它一定也能够把我们安全送上岸。
“康提基”的航海日记上写道:
—八点十五分。我们在慢慢接近陆地。我们现在已能用肉眼看见右舷那边岛上的一棵棵椰树。
—八点四十五分。风转向,转得对我们更不利了,我们已没有避开的希望。筏上没有人神经紧张,但是甲板上正忙于种种准备工作。我们前面的礁脉上有什么东西搁着,看去像是一条破船,但也可能只是一堆漂集起来的木头。
—九点四十五分。风吹送我们,直奔我们看见的在礁脉后面的倒数第二个岛。我们现在能够清楚地看到整个礁脉。它的构造像一堵有红白斑点的墙,刚刚露出在群岛前面的水上,像是一条带子。沿着礁脉,到处是白浪滔天。班德正在摆开一顿丰美的热餐,这是在伟大行动之前的最后一餐!
—搁在礁脉上的是一艘破船。我们现在已经近得能一直望到礁脉后面发亮的礁湖了,望到在礁湖那一边的许多岛的轮廓。
在写这几个字的时候,浪潮沉重的冲击声又来得近了。这声音是从整条礁脉上传来的,响彻云霄,有如急骤的鼓点。这是“康提基”动人的最后一幕的先声。
—九点五十分。现在离得很近了。沿礁脉漂着,距离只有约一百码。陶斯坦在和拉洛东格岛上的人说话。一切准备停当。现在一定要把航海日记收藏好。全体精神饱满。看来情况不妙,但是我们能闯过去!
几分钟之后,赶紧把锚抛下水,钩住了底。这样,“康提基”便转过身来,筏尾向里,对着巨浪。锚拉住了几分钟,这几分钟对我们很有价值,陶斯坦正坐着发疯似地按键子。他现在已经叫通了拉洛东格。巨浪在半空中响如雷鸣,怒涛起伏。大家都在甲板上忙着。这时陶斯坦已把电报发出了。他说我们正向拉洛亚礁脉漂去。他要求拉洛东格用同一波长,每小时收听一次。如果我们过了三十六小时还没有音讯,拉洛东格一定要通知华盛顿的挪威大使馆。陶斯坦的最后几个字是:
“好了。只剩五十码了。我们要闯了,再见。”
命令又在大声传达:“紧紧抓住,不管货物,紧紧抓住!”
大家都已准备好,站着,每人都紧紧抓住自以为最可靠的绳子。
没有人站在筏尾,因为那是受礁脉震荡最厉害的地方。也没有人站在两根从桅顶连到筏尾的结实的帆索附近,因为如果桅杆倒下来,帆索就会被甩出木筏,吊在礁脉上。
当我们了解到浪涛已经控制了我们的时候,就把锚索割断了。接着,我们被冲走了。一个大浪从我们底下直升起来,我们觉得“康提基”被举入空中。伟大的时刻到了。我们正在波面上飞速前进。我们那歪斜的木筏在我们脚下发抖,咯吱地呻吟着。这种紧张使人热血沸腾。我记得,当时我想不到别的主意,曾挥臂拼命大叫“乌拉!”这一叫使人轻松些,而且无论如何不会有坏处。其余的人一定以为我发疯了,但是他们都热情地笑着。浪涛从后面冲来,我们跟着前进。这是“康提基”的水的洗礼。百无禁忌,百事如意!
但是,我们的兴头不久被泼了冷水。一个大浪从我们的筏尾高高地涌起来,像一堵发亮的绿玻璃墙。在我们下沉的时候,它滚滚追来,一刹那间,我刚看见它高高在我之上,便觉得一个猛撞,自己被没到洪流里了。我周身都感到那股吸力,其力量之大,使我必须把身上每一块肌肉的气力都使出来才顶得住。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紧紧抓住,紧紧抓住!我想,在这种危险万分的情况下,谁都会死死抓住,因为一松手就完蛋了。接着我觉得水山过去了,抓住我身子的魔爪放松了。当整座水山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轰隆之声冲过来的时候,我看见纳德还在我后面吊着,身子弯缩成一个球。从后面看去,那大浪几乎是平的、灰色的。它冲上来,从耸出水面的小屋屋脊上横扫过去。屋脊上趴着另外三个人,身子贴着屋顶,浪水在他们身上冲过去。
我们还是浮着。
瞬息之间,我抓得更紧了,双臂双腿盘住结实的绳子。纳德从绳上松下来,一个虎跳,加入到箱子上的人里,那里有小屋阻挡水的冲击。我听到他们叫我,鼓励我。但在同时,我看见又一堵绿墙涌起,高耸着向我们冲来。我大叫一声,要大家小心,自己在吊住的地方尽量把身子缩小,用足气力撑住。刹那之间,我们又在地狱里了,“康提基”全部淹没在巨浪里。巨浪挟其全力,对几具可怜的小小的人的身躯,拖来拽去。第二个巨浪从我们身上刚冲过去,接着来了第三个差不多的巨浪。
纳德这时正吊在绳梯上,我听见他得意地叫道:
“看木筏呀—它撑得住!”
三个巨浪之后,只有两根桅杆和小屋被冲得稍稍走了样。我们又有了战胜大自然之感。这一种胜利的感觉给了我们新的力量。
接着,我看见又一个比其他的浪更高的大浪,高耸着滚来。我又向筏后大叫一声,要大家小心,同时自己尽速爬上帆索,能爬多高便是多高,紧紧挂着。然后我自己侧身没入绿墙之中,这堵墙比我们人都高。其余的人在筏后,看见我首先没入水中,估计这堵水墙高达二十五英尺;这堵透明的墙冲来,把我淹没了,墙顶上的浪花高达十五英尺。巨浪马上冲到他们那里。我们都只有一个念头—紧紧抓住,紧紧抓住,抓住,抓住,抓住!
这时候我们一定是撞到礁脉了。我自己只觉得帆索的力量,好像突然一弯一松的。但是究竟这撞击是从上面还是从下面来的,我吊在那里,不知道。淹没水中的时间总共不过几秒钟,但是需要以身体里超乎寻常的忍耐力来应付。在人身体里,有着比肌肉更大的力量。我下定决心,如果我死,我就这样死去:死在帆索上像一个绳结。巨浪雷鸣前来,冲上来又冲过去,在咆哮而逝的时候,显示出一种可怕的景色。“康提基”像是受魔术所蛊,整个变了。我们所认识的在海上乘了很多个星期、乘了好几个月的木筏已不复存在。我们的快乐世界,在几秒钟内已经变成一只破败的残筏。
除自己之外,我看见筏上只有一个人。他紧贴在小屋屋脊之上,脸向下,双臂向两边伸出。这时小屋像一座脆弱的空架子,塌下来,塌向筏尾,塌向右舷边。这不动的人是赫曼。水山雷鸣而来,横过礁脉,向里冲去。其他的人一个不见了。右舷边那根硬木桅杆,像一根火柴那样断了,上半截倒下来,插入屋顶。结果是桅杆及其所有的附属品低低地斜出右舷,吊在礁脉上空。筏尾方面,搁橹的横木块被扭成了直的,横梁断了,橹被砸成碎片。筏头的挡水板像雪茄烟盒子一样被冲碎了。整个甲板被撕裂了,像湿纸似的贴在小屋前的墙上,墙前还有许多木箱、罐头、帆布和其他货物。到处是竹竿和绳头。情况是一片混乱。
我害怕得周身发凉。我紧紧抓住有什么用?在这里闯进去的时候,如果我丢了一个人,整个事情就糟了。而在最后一次奋斗后,这会儿只看见一个人。就在这一瞬间,陶斯坦弯着腰的身子从木筏外面出现了。他像一只猴子似的吊在桅顶上挂下来的绳子上,设法又上了木料,爬到小屋前的一堆破烂里去了。赫曼这时也掉过头来,向我勉强一笑,表示鼓励,身子却没有动。我大叫着找别的人,心想希望不大,却听见班德沉着的声音说,大家都在筏上。他们都躺在原来是竹甲板的、结实的竹席所构成的、纠结的障碍物之后,紧抓住绳子。
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浪涛汹涌之中,我最后一次用足气力大叫:“吊住!”我自己也这样办了。我吊住了,没入水山之中。水山冲上来,又冲过去,前后不过两三秒钟,而我却觉得这时间长得无穷无尽,真够我受的。我看见木料的梢在礁脉的尖削的台阶上撞击,没有翻过礁脉去。然后我们又被吸出去了。我又看见四肢伸展、贴在小屋屋脊上的两个人。但是我们谁也笑不出来。我听见从乱竹堆后面传来一个沉着的声音:
“这样不行。”
我自己也同样丧气。当桅顶在右舷外边越沉越远的时候,我一看自己是吊在木筏外边一根松弛的绳上。又一个浪来了。等浪过去后,我已经累得要死,一心只想爬到木料上去,躺在障碍物后面。大浪后面的小浪退走了,我第一次看到裸露在我们下面的、嶙峋的、红色的礁脉,又窥见陶斯坦弯着身子,站在闪闪发光的红色珊瑚石上,抓住一堆桅杆上的绳头。纳德站在筏尾,正要跳。我叫道,我们一定都要在木料上。陶斯坦原来是被水的压力冲下木筏的,这时又一跃而上,轻灵得像一只猫。
又有两三个力量渐弱的大浪从我们身上冲过去,我现在只记得那时海水泡沫四溅地进进出出,我自己越沉越深,我们被举起来,正要被抛过红色的礁脉,其他什么都忘了。接着,只有咸水飞溅的浪头打着漩子冲来。我挣扎着上了木筏。我们全体都到木料的后梢,后梢正搁在礁脉上,翘得最高。
就在这时候,纳德俯着身子,跳到礁脉上,带着拖在筏后的绳子。大浪后面的小浪流走了,他在涡水中向内了约三十码,拿着绳子的一头,安全地站着。又一个大浪向他汹涌奔去,浪头越奔越小,奔流到平扁的礁脉上,又从那里流回来,像是一股广阔的溪水。
跟着艾立克从塌倒的小屋里爬出来了,脚上穿着鞋。假如我们都跟他一样,我们会很轻易地闯过这一关的。小屋并没有被冲下木筏,而是在帆布之下被压得扁扁的。艾立克舒展着身子,静静地躺在货物之中,听见宛如霹雳的水声从他上面冲击,塌倒了的竹墙跟着向下弯。在桅杆倒下来的时候,班德受到一点震动,但是终于设法爬到倾塌的小屋下,躺在艾立克旁边。如果我们事先知道无数道的绳索扎得很结实,竹席牢牢地拴在大木料上,不会让水冲去的,那我们全都应该躺在那里。
艾立克这时站在木料后梢,准备好了,等浪潮一近,也跳到礁脉上。下一回轮到赫曼,接着是班德。浪每冲一次,便把木筏向里推进一点。等到轮到陶斯坦和我跳的时候,木筏已经在礁脉上被推进了很长一段,我们再无放弃它的理由了。于是大家动手抢救货物。
现在我们离开礁脉上的凶险的台阶有二十码。一个接着一个、结成长蛇阵的巨浪,正从这台阶那里和台阶之外滚滚而来。珊瑚虫好像有心似的,把珊瑚岛筑得很高,只让巨浪的尖顶化为一股海水,经过我们,流到鱼类繁多的礁湖里。这里面是一片珊瑚世界,珊瑚的形状颜色,古怪莫名。
其余几个人在礁脉上往里一大段的地方,找到了橡皮艇,它横在水里漂着,里面有很多水。他们倒了水,把它拖回破筏旁边。我们搬运最重要的东西,例如电台、食粮、水瓶,把艇装满了。我们拖着这许多东西,横过礁脉,把东西堆在一大块珊瑚石的顶上。这块石头孤零零地躺在礁脉里边,像是一块大陨石。然后我们回到破筏上,又去装运。我们不知道在潮流冲到我们周围的时候,浪涛会出什么花样。
在礁脉里面的浅水中,我们看见有什么东西在阳光里发亮。我们水过去捡起来一看,使我们吃了一惊。那是两只空罐头。我们没有想到在这里会找到这些东西。而更使我们吃惊的是,这两只小罐子很亮,新开的,上面还有“菠萝”的戳印,我们为后勤部做试验的新式战地军粮上也是这个戳印。原来这是我们自己的两只菠萝罐头,我们在“康提基”上吃了最后一餐后掷下水的。我们是紧跟在它们后面到了礁脉上了。
在我们搁浅的地方,四周只有许多水潭和一片片潮湿的珊瑚石;更往里去,是那静静的蔚蓝的礁湖。潮水在退,我们不断地看见有许多珊瑚石从我们四周的水里冒出来。沿着礁脉一直澎湃不已的大浪退了,退下去有一层楼深。在潮水再涨时,这狭窄的礁脉上的情况很难预料。我们一定要离开。
礁脉像一道壁垒,在水里半隐半现,从北蜿蜒到南。在最南端有一座长岛,岛上密密地长着高耸的椰林。就在我们上面靠北,距离只有六七百码的地方,另有一个小得多的椰树林立的岛。这岛在礁脉之内,椰树尖梢高拂云霄,雪白的沙滩伸展到静静的礁湖中。整个岛看上去像是一只放大了的绿色花篮;也可以说是像天堂精华的一小部分。
我们选了这个岛。
赫曼站在我旁边,满是胡须的脸上笑逐颜开。他一句话不说,只伸出手,悄悄地笑着。“康提基”还远远地躺在礁脉上,浪花在它身上飞溅。它是一只破筏,却是一只值得尊敬的破筏。甲板上的东西都打烂了,但是从赤道国基维陀森林里砍来的九根筏木,还是完整如初。它们救了我们的命。大浪只冲走了一点东西,我们藏在小屋里的一样没丢。我们把木筏上一切真有价值的东西都拿走了,都安全地堆在礁脉之内、日光照耀着的大石顶上。
我在破筏上最后细查一遍,看见一只压瘪了的篮子里有一棵小椰苗,从椰壳的一个眼里长出来,有十八英寸高,底下伸出来两条根须。我手里捧着这椰壳,向小岛走去。
我高兴得如醉如痴。我双膝跪地,把手指深深地挖进干燥温暖的沙土。
航程结束了。我们都活着。我们在一个小小的、没有人烟的南海岛上登岸。这岛太好了!
我们躺在地上,尽量享受,微笑着看那贸易风带来的白云在椰树尖梢上飘向西去。现在我们已经不再可怜巴巴地跟着它了,现在我们躺在一个固定的不动的岛上,在波利尼西亚了。
在我们躺着舒展四肢的时候,我们外面的巨浪沿着地平线,火车般隆隆来去,来去。
班德说对了,这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