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化石

　　48

　　黄昏。古拉斯大沙漠。

　　血红的夕阳照在起伏的沙漠上，泛出了金黄色，仿佛金色的浪在瞬间被静止了，显出了一种寂静的壮美。

　　风已停止了。沙漠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士兵们在前进，包围圈在缩小。已经可是看见，远远的，狼蝙蝠站着，它的翅膀微微地张开着。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它的身影看起来并不显得很大，倒是显得很孤独。

　　狼蝙蝠一动不动地站着。

　　“停止前进！”马司令发出了命令。

　　他拿出望远镜向狼蝙蝠看。在镜头里，狼蝙蝠面对着大批的士兵，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显出了一种凄然的绝望。

　　“它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动，也不逃跑？”马司令觉得很奇怪。对于一点儿也不反抗的敌人，他反而觉得不好下手。

　　“各就各位，瞄准！”马司令轻声喊道。

　　狼蝙蝠仍然一动也不动。雕塑似的狼蝙蝠，让马司令觉得向它开火有点儿心虚。

　　他拿出手枪，向空中鸣了一枪。他想用枪声吓它一下，它一旦飞起来，就可以开火了。

　　可是，狼蝙蝠还是一动不动。

　　不能再等了！马司令向部下发出了准备开火的命令：“瞄准，预备要要要”

　　一阵OO@@的声音响过，所有的枪弹都上了膛。

　　正在这时候，传来了一阵马达的轰鸣声。远处，有一架直升机正在全速向这里飞来。

　　“不要开枪要要要”从直升机的喇叭里，传出了喊话声。

　　“奇怪，是谁来了？”马司令想。

　　直升机停在了狼蝙蝠的旁边，也就是包围圈的中间。从飞机里，走出来的是申教授。他的身旁还站着陈必真院长。

　　马司令原以为来的一定是自己的上司，可没想到竟然是两位科学家。他马上就火了。

　　“喂，你们！”马司令喊道，“快撤下来！这里有军事行动，你们知道后果吗？”

　　申教授向马司令摆摆手，示意他安静下来。

　　他大声说道：“我叫申其，是这个狼蝙蝠的主人。申请杀死它的报告就是我提出的。现在你们大家听我说要要要”

　　马司令很恼火，心里想：“申其，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当代的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可是，我接到国防部的命令要杀死这只怪兽，没听说这狼蝙蝠是他的呀。这怪兽难道是个宠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司令糊涂了。

　　陈院长说：“我是国家科学总院的院长，我证明他说的是对的。请大家听他说完吧。”

　　申教授站在狼蝙蝠旁边，好像要用他的身体保护它。

　　他开始说起来……

　　49

　　狼蝙蝠的生命就快结束了。

　　它的生命是我给它复活的。它曾经是一个尸体，在南极的冰层下被埋了六千五百万年。是我给它注射了一种针剂，这是我发明的针剂。这种针剂有强烈的生命催化作用，也就是说，这种针剂能使它复活。但是……

　　要说清这个问题，就得先引入一个概念，那就是“细胞有序骤变”。

　　嗯，一时很难说清楚这个概念。这么说吧，尸体从死亡到腐烂，或快或慢，总要经过一定的时间。腐烂的过程实际上就是细胞分解的过程。在一般情况下，这个过程是均匀的、等量的，它的曲线是平滑的，腐烂程度与时间呈正相关。我们假定这个过程需要一百个小时，那么，能不能使已经死了的细胞在一定的时间内保持不分解，而在这个时间之外再迅速分解呢？也就是说，在这一百个小时的过程中，前九十九个小时零五十九分钟里，细胞的分解实际上没有进行，而到了最后的一分钟里，细胞的分解全部完成整个过程。这就是“细胞有序骤变”。

　　我对此做了专项研究，实验证明我成功了，我研制出了一种针剂，将它注射进动物的尸体里，能使这个动物尸体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保持新鲜，而在某一个时刻里，忽然腐烂，一下子化为乌有。

　　这本来是一项实用科学，它用于食品保鲜将会有革命性的改变。比如只要在有效期内，人们吃到的猪肉，它的新鲜程度就像刚从活猪身上割下来的一样。

　　当我看到了狼蝙蝠以后，我就想到了，把这项成果用于古生物学，将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于是，我将这种针剂注射进了狼蝙蝠的身体，狼蝙蝠就复活了。

　　在这里，我犯了两个重大的错误。

　　第一个错误：我把狼蝙蝠当成了尸体。虽然我面对这保存了六千五百万年但是还这么新鲜的身体感到惊讶和欣喜。也想到了它可能并不是完全死了，而是停留在我们尚未知的另一种生命形态中，即介于死和活之间。我的错误在于，我明明已意识到了它并没有死，但还是将这钟针剂注射了。

　　狼蝙蝠实在太奇特了，它激起了我疯狂的研究欲。

　　第二个错误：我把狼蝙蝠当成了普通动物。虽然我在看到它之后，也曾意识到它并不是如恐龙之类的低等爬行类动物，看到了它的脑容量极大，但是，我的观念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在地球上，早在两亿年前，就已经有智慧生物出现了。通常，我们在宇宙间寻找智慧生物，总是到地球以外的地方去找，可谁也不会想到，就在我们的身边，在远古早就出现过了智慧生物。我的自尊，或者说人性的自尊，使我武断地排斥了这个事实。而事实就是：狼蝙蝠不是一般的动物，它是要要要在这里，我应该称作“他”要要要远古时代的智慧生物。

　　如果狼蝙蝠是恐龙的话，他在六千五百万年之前就死了。那么，他会在这漫长的年代里，慢慢地变成化石。或许，在这南极的冰层下面，他变成化石的时间要长得多，比如在一亿多年后才变成化石。这一个过程，将是多么漫长，漫长得我们几乎无法想象……

　　现在，我要说到我的错误所带来的可怕后果。

　　这可怕的后果就是：由于我的针剂，狼蝙蝠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他会在很短暂的时间里，顷刻间变为化石！

　　这可怕后果的意义就在于，我虽然复活了狼蝙蝠，但是也加速了他的死亡。我等于预支了他细胞的生命，使他的肌体在针剂的作用下，正在进行“细胞有序骤变”。

　　随着对狼蝙蝠的研究的深入，我认识到了上面所说的一切，我是多么的痛苦，一个科学家，当他发现他为之付出了巨大代价的研究，其命题本身就是错误的，这种痛苦是无法想象的。正因为如此，我在狼蝙蝠身上摔了一个跟头，就还希望在这上面爬起来。

　　我想，既然狼蝙蝠肯定会在某个瞬间忽然死去而变成化石，我何不利用一下他的尸体？在他变成化石前，进行一次解剖，最大限度地利用他。大家知道，化石是无法解剖的。如果我能从他身上研究出哪怕是一个成果，比如关于生命的另一种形态，那也可以多少挽回一些吧。

　　但是，狼蝙蝠不是低等动物，他是有思想的、有感情的，他和丽丽、林达的交流，他的痛苦，他的忍耐，每一次都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仿佛看见，我所面对的，是一个人，而我，却正在用对付动物的方法在对付他……

　　我……

　　50

　　申教授声泪俱下。

　　陈院长沉重地说：“你们看，狼蝙蝠的身体已变得很笨拙了，他，快要变成化石了。让他变成化石吧，不要再伤害他……”

　　陈院长也流出了眼泪。

　　马司令呆立了好久，但是他忽然果断地一挥手，说：“不行，你们是出于感情的需要，而我却不，我是一个军人，军令如山，在我没有接到新命令之前，我必须执行原来的命令！狼蝙蝠，还得死！”

　　“不，不，不！”申教授疯了似的，跑到狼蝙蝠身边，全身扑在狼蝙蝠的身上，大声喊道，“你们把我也打死吧，你们把我也打死吧！”

　　就在这时候，又一架直升机飞到了，也停在了狼蝙蝠的身边。

　　从飞机里，走出来的是：国务：总理、国防部长，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就是丽丽和林达，最后一个是司平。

　　国防部长说：“马正武，这几天来，你命令执行得很好，现在，我要给你一个新的命令：结束原计划，全体撤回原基地。”

　　“是。”马司令啪地一个立正。

　　然后，他喊道：“全体立正！敬礼！”

　　唰的一声，全团的官兵全部立正，向总理和国防部长行军礼。

　　马司令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全体向后转，撤回基地！”

　　总理和国防部长对望了一下，笑了。

　　总理说：“和两个孩子密谈后，孩子们让我们做的事，我们已经完成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国防部长哈哈一笑，说：“是呀，我是第一次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两个孩子的命令。”

　　总理对丽丽和林达说：“怎么样？我们完成任务了吧？”

　　丽丽和林达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丽丽点了点头，说：“好吧，回去吧。”

　　总理和国防部长向直升机走去。

　　总理又回过头来，对丽丽和林达说：“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接下来，就是你们该做的了。你们没有忘记吧？”

　　丽丽和林达站得笔直，同时回答道：“是。我们要好好学习，将来当一个最出色的科学家！”

　　总理高兴地点点头，向大家挥手。

　　飞机开始发动，就要起飞了。

　　忽然，直升机里，有一个声音喊道：“等一下，等一下，我要下去！”

　　从飞机的座位底下，钻出来一个人，他就是牙医林丁。

　　“总理、国防部长，对不起，我没有买票就上来了。”林丁满脸灰尘，连连向两位首长鞠躬，“狼蝙蝠的发现，我也有一份功劳的，我听说狼蝙蝠要获救了，我一定要来看看。所以，我昨天晚上就已经提前上了飞机，在座位底下躲了整整一个晚上，后来，我睡着了……”

　　总理向他一挥手：“去吧。”

　　林丁连滚带爬地下了飞机，在地上重重地绊了一跤。

　　当他爬起来时，又忽然扑倒在地上，他明亮的眼睛发现了沙漠上有一样非常有价值的东西。他把它们捡了起来。

　　那是两颗牙齿。

　　林丁把它们捧在手里，欢呼起来：

　　“啊，这书渊是冤我花渊发冤现的，像书渊是冤一种猴子的牙齿，说明这里不书渊是冤夫渊死冤亡之谷，这里有过猴子。我要写一篇论文，题目就是叶突破夫渊死冤亡之海要要要在古拉喝渊斯冤大沙漠花渊发冤现猴子的牙齿曳。要要要咦，我说话怎么漏哄渊风冤了？”

　　林丁嘴里的两颗门牙已经不见，他手里拿的不是猴子的牙齿，而是他自己的。

　　丽丽和林达朝狼蝙蝠跑去。

　　呆立在沙漠上的狼蝙蝠，已经笨拙得不大会动了。它呆呆地看着向它跑来的丽丽和林达。

　　丽丽和林达都扑到了狼蝙蝠身上。

　　申教授和司平，还有捂着腮帮子的林丁，都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不想走近，好像怕会打扰了他们。

　　狼蝙蝠慢慢地张开它巨大的翅膀，把他们两个抱拢在它的怀里。

　　整个沙漠静悄悄的，夕阳给他们都涂上了一层浓浓的金色。

　　丽丽，林达，你们的努力奏效了，是吗？

　　丽丽点点头。

　　人类，对我们已经理解了？不会再伤害我了？

　　丽丽又点点头。

　　可是，她的眼泪流下来了。

　　刚才，她和总理、国防部长一起坐着直升机来的时候，她已经听到了申教授的那一番讲话。在这架直升机里，有着最先进的通信设备。可是，狼蝙蝠是听不懂申教授的话的。它还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变成化石了。

　　丽丽……

　　又响起了狼蝙蝠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是多么的苍老哇。

　　丽丽猛然抬起头，满含着眼泪的眼睛，看着狼蝙蝠。

　　狼蝙蝠看着天边的夕阳，久久地凝视不动。

　　丽丽，你不用再告诉我了，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艾莫？”

　　我，快要变成化石了。

　　丽丽和林达，两个人对看了一眼，不知说什么好。

　　我是从你的思维里知道的。我……很难过……

　　从狼蝙蝠的两只巨大的眼睛里，流下了两滴硕大的眼泪。

　　从他复活的这些天里，他所经历的，只是苦难、恐惧、担心、愤怒、焦虑，他为他种族的前途担忧、为他自己受到了人类的误解而痛苦。这些天，虽然只是他一生中极短暂的一些时光，而对他来说，却是极漫长的。可就在他已看到了希望，他已和人类沟通时，他却要死去了，变成化石。

　　丽丽，在远古时代，我们就在这里生活。

　　“这里？可这里是沙漠呀。”丽丽说。

　　是的，可是在侏罗纪到白垩纪，这里是一片绿色。我到这里来，就是想来看看我生活过的故乡……现在，我终于如愿了……

　　丽丽细小的手，抚摸着狼蝙蝠庞大的身躯。

　　忽然，狼蝙蝠放开丽丽和林达，用力站直了身子。他的头向上昂着。

　　天上，一轮月亮已经升上来了。

　　狼蝙蝠开始对着月亮嗥叫起来：“嗷要要要嗷要要要”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悲凉。

　　丽丽感到，狼蝙蝠身上在发抖。

　　“你怎么啦，艾莫？”丽丽问。

　　丽丽，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带你们到南极，去看一样东西。

　　“什么？到南极？”

　　是的。我可以用内能把空间扭曲，让你们在瞬息之间，就到了南极……

　　“那，我们都去？还有申教授和我爸爸？”

　　是的……请都站到我的翅膀里来。

　　丽丽拼命跑过去，把情况对申教授和司平说了。申教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对狼蝙蝠还能让他去南极，真是喜出望外。司平也很激动，去南极去看什么？一定是关于狼蝙蝠的秘密吧？还有那个不速之客林丁，也由于太过激动，在向狼蝙蝠跑过去的时候，又一连摔了两个跟头，又少了两颗牙齿。

　　申教授、司平、丽丽、林达，还有林丁，他们都已站在了狼蝙蝠的面前。狼蝙蝠慢慢把翅膀围了起来。

　　丽丽，请他们都把眼睛闭上。

　　“请大家把眼睛闭上。”丽丽说。

　　大家都把眼睛闭上了。

　　丽丽，请他们把眼睛睁开吧。

　　“请大家把眼睛睁开吧。”

　　大家都把眼睛睁开了。

　　51

　　就在这一瞬间，大家都看到了，他们已经在南极了，在南极的冰山群中。

　　在他们面前，周围是极高的冰山，就像是天险，牢牢地护住了这个地方。而在他们所站的中间，竟是一大片平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溜冰场。

　　丽丽，请他们往前走。

　　丽丽把狼蝙蝠的话翻译给大家听：“艾莫说，请你们往前走。”

　　大家一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

　　忽然，在他们面前，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洞穴。这个洞穴是如此之大，就像是他们忽然站在了高山之巅在向下看，下面竟然是这一片苍茫茫的冰冻世界。

　　洞穴口的下面，又是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看见无数的狼蝙蝠。

　　他们都安静地躺在那里。

　　这就是我们的种族。他们从远古时代起，就已经躺在这里，等待着被拯救。

　　大家都回过头来，看着狼蝙蝠。

　　地球是值得光荣的，因为地球上诞生了人类，只要有了人类，我们的种族就不会白等的。虽然，我再也看不到我们种族的再次复活了……

　　现在，你们在南极的时间还有一分钟，一分钟之后，我的最后一点内能，将送你们回到你们的城市。

　　丽丽，在这个地球上，只有你是唯一能懂我们的语言的人了。我们种族，依然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在我死了以后，我还会停留在这里。我要用身体的化石，做我们种族的门。

　　如果你有一天再来南极，只要看到了我的化石，你就会找到我们的种族。

　　我们的首领告诉我，现在的地球太挤了，我们不能再复活到地球上来。但是，我们会等待。在漫长的年代里，什么事都会发生的。我们的寿命还有一亿三千五百万年。这对于地球上的人类来说，也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在这期间，如果需要我们的帮助，请随时来复活我们。我们可以用我们巨大的内能与人类共同来面对世界。

　　当然，是要真正的复活……

　　现在，我已经开始死了。

　　再见……

　　在他们面前，那个巨大的洞穴忽然不见了。

　　在原来洞穴口的那个地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化石。

　　它就是狼蝙蝠的化石。它是在瞬间成为化石的。

　　林丁在这忽然的变化面前，已经吓昏过去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申教授和司平，久久地注视着那尊化石。

　　申教授喃喃着：“啊，这就是活生生的化石。在它的身上，凝聚着多少历史的沧桑……”

　　司平说：“是呀……”

　　申教授说：“我累了，我该退休了……”

　　而这个时候，林达看着化石，失声痛哭起来。

　　丽丽没有哭，她站着，面对着巨大的化石，她似乎又听到了狼蝙蝠的声音：“丽丽，我们等着你。”

　　丽丽从口音上能够分辨出来，那不是艾莫的声音。

　　那是艾莫的首领的声音。

　　丽丽有他们的语言，大声说道：“我会再来的。当我再来时，我一定是一个科学家了。”

　　“我们等着你，丽丽。”

　　那个声音又在丽丽的脑际响起。

　　再过几秒钟，他们都将在艾莫内能的作用下，在瞬间回到他们各自的家，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