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惊变
- 2020-12-30 15:02
- 遥远的风铃
- 作者:小编
- 来源:网络
一
吃晚饭的时候,林富民就着玉米粥把腌黄花菜嚼得咯嚓咯嚓响,一边告诉李秀兰:“这回老江头的女人是真不行了,都有好几天米水不沾牙了。”
李秀兰挟着一筷子腌菜正往嘴里送,听到这话就停下来:“那我们能做点什么?”
林富民堆出一脸讨好的笑:“还真要请你帮个忙。老江头女人说走就要走,走的时候身边要是没个人在,你说多不合适。靠老江头一个人白天黑夜地顶着,怕不是办法,他也有了一把岁数,场里还有事情要做。我想……找几个人值值班,白天一班晚上一班。你看看能不能顶两个晚上?”
李秀兰非常爽气:“行。人一辈子不就麻烦这一次吗?再说老江婶子待我们家几个孩子都不错,这忙应该帮。”
她忙忙地喝光碗里的粥,打盆水草草地洗了一把身一子,换件干净衣服,又嘱咐小芽洗碗涮锅,照应好两个弟弟,晚上火烛小心,罗罗嗦嗦交待一大通,才匆匆忙忙出门。
一连值了几个通宵。老江头女人的生命真是顽强,一口气幽幽地浮在嗓子里,忽上忽下的,游丝一样的,就是不肯痛痛快快落下去。李秀兰回来形容说:“哪里还像个人啊!骨头一把一把的,身上的皮都长不住了,一碰就掉一大片,蛇脱壳一样,嘴巴里也是一股浊气,怕是五脏六腑都烂了呢。”
小芽就努力想像老江头女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样子,直想得头皮发麻,后背上爆出一片鸡皮疙瘩。
李秀兰几夜不睡,已经是顶不住了,脸黄得像蜡,眼皮肿出两个袋袋,滚一圆结实的两条臂膀眼看着就松懈下来,手一揪能扯出好长的一块皮。
小芽心疼李秀兰,提出来要帮她守夜。李秀兰自然不肯。她有点迷信,说是小女孩子家去伴个半死的人,会沾了霉气,不吉利。小芽却是个有主意的,决定的事情从不肯放弃。
吃过晚饭,小芽就拦下了李秀兰,动身往场部走。
老江头的家门口静悄悄的,丝毫也没有要出大事的迹象。小芽走进门,外间空荡荡没个人影,灶台上也是冷冷清清。再探头往里间看,才发现程老师悄无声息地坐在床边,眼睛定定地盯住床上那个将死的女人,一动不动。
天色已经擦黑,里间屋子的光线更是昏暗一片。程老师没有开灯,却在靠窗口的桌上点了一根白蜡。蜡烛光惨惨淡淡,把程老师坐着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越过墙壁一直延伸到了屋顶。老江头女人的喉咙口卡着一口痰一样的东西,喘气声丝拉丝拉的,时而发出风吹一样的细细的尖啸,时而又咕噜咕噜翻着气泡,听得人心里发紧。
小芽说:“程老师,你怎么不开灯啊?”
程老师抬起疲倦的眼睛,笑笑:“电灯光太亮,会刺激病人,让她不舒服。”
小芽心里想,人都已经这样了,怎么也是不会舒服的。小芽让程老师赶快走,小米粒儿一个人在学校宿舍里,天这么晚了,让人不放心。
老江头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有九、十点钟,整个场部前前后后都睡得悄无人声。他一回来就直奔里屋,发现小芽孤另另一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守夜,马上发了火,责备林富民和程秀娟他们太不像话,怎么让个孩子来陪着快死的人。小芽解释说她自己要来的。老江头怜一爱一地看看她:“你自己要来,他们也不该让你来,今夜要真有了事,你一个女孩子家,吓着了怎么办?”小芽顶撞他:“你以为我的胆子绿豆那么小?”老江头咽住了,张了张嘴,转而笑起来:“你这个孩子!”他嗬嗬地笑着:“你这个犟孩子!”
老江头跑到外屋,自己倒一杯酒喝了,又给小芽倒一杯,端进去:“喝掉它!壮壮胆。”
小芽不敢说不喝,接过酒杯,才憋住了一口气准备往喉咙里倒,床上的病人忽然发出一声鸟鸣一样的呃,人像牵线木偶一样冷不丁直坐起来,又咚一声倒回枕头上。小芽就坐在病人床边,感觉她坐起落下的时候有腥腥的风从脸边掠过,一时间真的吓傻了,手里的杯子砰地落地,酒香四溢。
老江头一个箭步上前,拨一开小芽,弯腰按住了床上簌簌发一抖的女人。女人的力气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大得惊人,两一腿乱一蹬,身一子扭来扭去,一会儿像弓一样地挺一起来,一会儿又如面条一样软一下去,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面孔憋得青紫,看上去难过得不行。
小芽手足无措地站着,心里嗵嗵地发跳,想帮忙又不知怎么下手。老江头回头冲她大叫:“去喊李医生!”小芽这才猛醒,转头就往门外跑。
李艳已经上了床,听见小芽喊,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光脚趿了一双鞋子就出来,跟着小芽往老江头家里奔。等她们一前一后赶到病人床前的时候,老江头女人倒又过了最难受的那一阵,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手脚时不时地还在一抽一搐。
李艳听了她的心跳,又静静地观察了她一阵子,小声对老江头说:“恐怕一会儿还会发作。再发作了要不要抢救?”
老江头垂头坐着,两手交握着放在腿上,声音哑哑地:“救。能救多少救多少。救成救不成是她的命,人事我不能不尽,几十年的夫妻了呀。”
李艳回头对小芽说:“我在这儿守着,你再跑一趟,把温医生叫过来。”
小芽第二次出门,在夜深人静的场部大路上奔跑,心里充满着救人的焦急和重任在肩的自豪。温卫庭和叶飘零两口子都不在家,小芽耐心地敲了好半天门,屋里黑灯瞎火,悄无人声。小芽想到温医生很可能还在猪场,他最近在搞一个良种猪的繁殖试验,每隔几小时给猪量一次体温,不能间断,照温医生素常做事的脾气,弄不好这些天就守着猪不回家了。小芽转过头又往场部外面跑。
夜色很好,头顶上芝麻似的繁星挨肩擦背,挤挤碰碰,月亮被它们挤得歪到天边去了,小芽在月光下的身影就拖得细细长长,一顿一顿地掠过了沟渠、小桥、蔬菜队的西瓜地、汪着一层发亮的浅水的稻田,又很快地移向学校后面的一毛一竹林。
一毛一竹林是很大的一片,每根竹子都有钵口粗细,两三丈高,郁郁苍苍,森森然然,风吹过去的时候,坐在学校教室里的小芽都能听到远处那一种低沉悠长的啸吟,似乎里面藏着无数古远神奇和惊心动魄的秘密。因为林子里这样一种过重的一陰一气,小芽和她的女同学们在大白天都不敢轻易走进去。此刻小芽要往猪场找人,不得不从这条路上过,她只好硬了头皮,麻着胆子,一边脚步匆匆一溜小跑地走,一边觑着眼睛往旁边的林子里看,生怕从黑暗深处冷不丁地窜出什么东西来。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小芽果真看见了林子边上非同寻常的奇景。她先是听见细细的歌吟声和低低的说话声,两种声音都是压抑的,是不能声张的快乐和强行收敛的欢欣。接着,她发现贴近地面的一处有闪烁的光亮星星点点迸发出来,冷白和浅蓝相杂,一朵一朵地在空气中飘浮,有时候向四面飞一溅,有时候又倏然熄灭。熄灭的时候,歌吟声和说话声嘎然而止,世界一片静默。片刻之后人声再起,光亮随之增强,贴紧地面激荡地跳跃,飞花落雨,电闪火燃,石破天惊。
小芽惊得呆了,她不能思想也不能呼吸,甚至忘记了本来的恐惧,木桩一样地站着,恍惚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月色依然清亮,大地如水洗过一样的澄明安祥,小芽的身一体沐浴在月光之下,几乎跟地面同样地灰白柔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林的一角,在那里,在月光照不到的幽暗之处,她看见了非人间的奇迹,那是一种令人惊恐的美丽,是她路过竹林时因为过度恐惧而带来的幻觉。
忽然她的身后有黑影一闪,接着一只手就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胳膊。没等她叫出声来,再一只手又死死地捂在她嘴上,这只手带着一股轻微的花露水的香味,五指并得极拢,将她的口鼻捂到严丝合缝,令她窒息。
小芽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敢往后面去看。她心里害怕得几乎要吐,太一陽一穴一的某处有一根筋突突地跳着,弹三弦一样,嘭嘭作响。接连而来的惊悚早已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感觉自己整个儿地就要崩溃了。
“别出声!”有人耳语一样对她说了一句。她发现说话的声音很熟,挣扎着扭过脖子去看,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地从脑后盯住了她:居然是商影影!
“别出声!”商影影再一次低声耳语,目光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一边松开捂住小芽嘴巴的手,两条胳膊挟紧了她的身一体,不由分说地带着她离开大路,一直下到拐弯处的沟坎,按了一下小芽的肩膀,两个人同时蹲下。
“你看到了什么?”商影影的眼睛深不见底地紧盯着小芽。她很紧张:肩膀和脖子都是僵硬的,呼吸有些急促,说话的时候牙关闭得很紧,像是从牙缝里把那些音节恶狠狠地弹出来一样。
小芽结结巴巴地回答:“是光……好像是磷火……还有声音……”
商影影一声冷笑:“你想替叶飘零瞒着?因为她喜欢你?”
“……”小芽目瞪口呆地望着商影影。
“哪里有什么光?是叶飘零和贺天宇!他们躲在一毛一竹林里又唱又说!你没有看见?你会没有看见?”商影影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小芽这时候才恍然明白过来,她看见的神奇光亮是叶飘零皮肤上的那一层薄膜。每当叶飘零和贺天宇在一起的时候,每当他们四目相对心相呼应的时候,叶飘零的身一体上就会出现这样的奇异反应:晶亮而闪烁,像是一爱一情催化出来的化学涂层。
商影影忽然埋下头,呜咽着哭起来。她肩膀一颤一颤,脖子上下地颠动着,哭得悲苦而绝望。“……她勾一引了贺天宇……懂吗?她把贺天宇迷住了……她迷住他了……”
小芽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看着商影影哭。她奇怪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对商影影的同情,也没有一丝一毫对叶飘零和贺天宇的怨恨,而他们两个曾经都是她迷恋和一爱一慕的人。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非常非常孩子气的问题:叶飘零皮肤上的神奇光亮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发现?是不是她长着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商影影……”她试探着喊了商影影一声。
商影影抬起头,满脸泪水在月光下显得粘一稠发亮,像鼻涕虫蜿蜒爬过的痕迹。“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她烦燥地驱赶小芽:“走啊你!让我一个人呆着。走!”最后一个字,她几乎是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喊出来的。
小芽无奈地起身,爬上沟坎,回到大路。走过竹林的时候,她再一次驻足,怀着一种轻微的忧伤往林中幽暗处看。闪烁的光亮不见了,被压抑住的歌吟声也听不到了,四周是无边的寂静,像水一样漫过来包裹了她的静。
小芽忽然起步,向着猪场的方向发力狂奔,想要在奔跑中把刚才的一切全部忘记。她跑得呼一呼大喘,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一体仅仅剩下一只风箱的功能。
温医生从猪舍里迎出来,一手提着一盏风灯,一手甩着一支大号的体温计,惊讶万分地望着小芽:“你怎么会来?出什么事了?”
小芽幽幽地喊了一声:“温医生!”她浑身一松,有一股气从头顶一直贯穿到了脚底,像皮球漏气一样,眼泪哗地就流一出来了。
二
李秀兰是随着江心洲农场的一大群妇女,坐着拖拉机去县火葬场给老江头女人送葬的,一大早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她用一块干一毛一巾拍打着满身的土,心惊肉跳地告诉林富民和小芽:“真不是人去的地方!那么大一堆骨肉,往炉子一顺,火苗儿一卷,出来的时候就剩一把灰!日后我死了,我受不了那个挨烧的罪。”
小芽打了一盆水让她一妈一妈一洗脸,一边就说:“一妈一你放心,人死了就没有感觉了,怎么烧都不会疼。”
李秀兰郑重其事地反驳她:“谁说的?人死了魂还在啊!到时候魂儿会哭啊!老江婶子的魂就哭得吱里哇啦响,我在炉子外面都听见了,让我心揪得呀,惨得很呢!”
小芽哭笑不得地叹一口气。有很多事情跟李秀兰真是说不清楚的。
老江头女人死了以后,小芽去场部的机会倒少了很多。那个病弱的、时不时需要小芽帮忙拎桶水洗几件衣服的、喜欢用知了壳做药引子的、枕边总是备着几颗糖等小芽姐弟来耍的老婶一娘一不在了,小芽每次走过老江头家门口,看见那一扇灰白色的终日挂锁的门,心里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空洞得无着无落。
有一天她在江堤上碰到了温医生。温医生当时一脚踩在堤上,一脚踩在堤坡处,撅了屁一股,手在地上拨来拨去的,寻寻觅觅不知道在干什么。看见小芽,他显得很高兴,主动告诉她:“我刚看了一本你们当地的县志,书上说到江边的几味特产草药,我想找到它们。”
小芽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他:“这些日子你看到江猪了吗?”
温医生“哈”地一笑:“江猪专门躲着我,每次我往江边一站,它就扎到水里不出来了。其实我对它们充满敬意,不过是想看一看而已。”
小芽安慰他:“你别着急,没见过的不是你一个,还有我。”
温医生还是一脚在上一脚在下,斜了身一子站着,手撑在膝盖上,偏头望着小芽,镜片在一陽一光下一闪一闪的。小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转头去望江面。温医生这时才慢悠悠地说出一句话:“你好像又变了一点,眉眼长开了……”
小芽脸一红,含混道:“一天比一天老了。”
温医生头仰起来,呲开参差不齐的牙,笑得满脸都是一陽一光:“说什么呀!小芽小芽,你可真是的呀……十七八岁,花一样的年纪啊……”
小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跟年龄不大相称的忧伤:“可是,有的人是皮肉先老,有的人是骨头先老,有的人是心和脑子先老……”
温医生收起笑,关切地望着小芽:“你怎么了?不痛快吗?碰到什么事了?”
小芽低下头,过一会儿,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温医生,你为什么不想跟叶老师生个孩子呢?”
小芽说完这句话之后头仍然低着。她心里嗵嗵地跳得厉害,想不出来温医生是不是理解了她的意思,接下来又会问她什么。她不希望看到他脸上可能会有的疑虑或者伤心的表情。
可是好半天过去,小芽没有听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声响。她感到疑惑,忍不住地抬起头,却发现温医生一动不动地盯住她,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居然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担忧和怜悯。
小芽惊讶地叫了一声:“温医生!”
温医生没有移开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小芽,在你的这个年龄,你只应该记住快乐的事,因为快乐是你的权利。其它的,那些不愉快的,丑陋的,肮脏的,让人心灵受伤的事情,都不应该由你承受。懂不懂?”
小芽咬着嘴唇,点一点头,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到心里。
这一天晚上,已经很晚的时候,小芽借口给花红还一本笔记本,出了家门,鬼使神差地溜到场部。
她背倚着一棵杨树站着,远远地望着叶飘零卧室窗口的灯光。透过质地细密的竹编窗帘,她看到那窗户宛如一幕漏光的舞台幕布,叶飘零和贺天宇的影子在幕布上时隐时现,他们忽而靠得很近,鼻子和另一个人的耳朵几乎贴在了一起,忽而又急速地分开,两颗脑袋来回地晃动,接着他们的身影开始重叠,变成晃悠悠的一个人,从一个人的肩膀上马上又长出另一颗脑袋,一毛一茸一茸的,边缘处有着一圈半透明的光晕……
他们在房间里做些什么呢?贺天宇的手里有一本书的轮廓,他们在共读一本好玩的书吗?叶飘零的手指触一摸贺天宇身一体的时候,也像她从前摆一弄小芽时一样,柔软而又有力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暗示和不可抗拒的专横吗?她皮肤的热气还是那样温暖而发散,渗杂着特别的香味吗?还有贺天宇,他是不是面对所有的女一性一都是同样温柔体贴,会把他清新整洁的面貌恰到好处地展示出来?
小芽靠在杨树上,长时间地、忧伤地看着窗中的人影。她心里有轻微的疼痛,从心脏一点点地延伸到指尖,麻刺刺的,像摘棉花的时候被棉桃的尖顶反复扎着一样。她把自己隐藏在树干的一陰一影里,担心自己会一不留神流一出眼泪,担心被路人看到她流泪的样子。但是眼泪始终又流不出来,只在眼眶四周微微地膨一胀着,热呼一呼的十分舒服。
三
老江头的房门锁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个星期天,人们路过的时候发现门被大大地敞开了,从屋里飘出令人愉悦的消毒一药水味,肥皂水味,抹布拭擦门窗家具之后湿一漉一漉的水腥味。音乐声也响得欢乐而自在,那是舞剧《红色一娘一子军》里的某一段集体舞的乐曲。小米粒儿穿得干干净净地蹲在门口,在音乐声里给一条细细的蚯蚓堆泥巴床。人们问他说:“你一妈一呢?”小米粒儿头也不抬地回答:“下河汰衣服了。”
瘦瘦高高的化学老师程秀娟果然就从河码头的方向出现,笑微微地走到人们的视线里。她穿着咖啡色的裤子,米色底子的格呢春秋衫,肘弯里挎着一只硕一大的竹篾篮,篮子里堆着冒尖的洗干净的衣物被单,一路走,篮子里一路还在漓漓拉拉地滴水,把她的一条裤腿和一只鞋子都滴得湿一透了。
一大篮子的湿衣物无疑是很重的,所以程老师歪斜着肩膀,走得有些吃力。
她走到小米粒儿身后,弯腰放下篮子,柔声地叫儿子让开一个地方,然后回屋里拿出一根粗一粗的晾衣绳,在屋檐下的梁柱上熟练地打个结,绳子挽在胳膊上,边走边放,一直走到十步开外的一根木桩前,踮脚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了桩头上。
程老师个子高,她仅仅踮一个脚,就能把绳子拴到一般人走过去碰不着的高度。
然后她开始往拴好的粗绳上晾衣物。先晾大的东西:床单,家织布的被里子,印有大朵红花的细布被面,甚至还有一块打了补丁的包袱皮。然后是老江头的衣服:从裤褂到袜子,里里外外一个完整的系列。她见缝插针地利用着绳子上的每一处地方,把衣物抖得哗啦啦响,就着绳子仔细地扯平边边角角,让每一块布面都变得服贴和舒展。绳子因为吃力过重的缘故,中间一段很快垂挂下来,弯成一个浅浅的圆弧,长长的被单看上去摇摇欲坠,边沿部份几乎就要擦到地面。程老师不慌不忙到屋檐下一抽一出一根一毛一竹的叉子,把绳子中间叉高起来,形成又一个支点。
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程老师黑红而带点憔悴的脸上始终漾着一层笑,平和的、满足的、愉悦的笑。
长长的一溜衣物被单在老江头的门外飘荡,万国旗一样的,一陽一光下晒出一种热一烘一烘的香味。随着水气慢慢被晾干蒸发,被单们逐渐轻飘起来,风吹过去就舞出一片摇曳的风景。中午老江头回家,从场部食堂打了三个人的饭菜。吃完之后他带着小米粒儿玩,让小男孩岔了双一腿骑坐在他的脖子上,他抓着孩子的两只手,翅膀一样张开,学鸟儿飞翔的样子从被单下钻进钻出,乐得小米粒儿嘎嘎地直笑。
苏立人背着双手走过来,远远地看着爷儿两个乐,嘴里啧了一声,说:“江书记,场里帮你开个结婚证明吧?”
老江头站住,把小米粒儿从肩上抱下来,嘿嘿一笑,说:“这事还真要麻烦你了。”
苏立人做一个很坚决的手势:“也该了。程老师够不容易的了。”
老江头歪着脑袋,品味苏立人这句话,脸上慢慢地浮出一种温情。
一天傍晚,他不打招呼地闯到小芽家里,一屁一股坐下来,把小芽和李秀兰都喊到桌边坐下,对小芽说:“你写,让你一妈一说,列个单子,看看结个婚都要置办些什么?”
李秀兰忸怩地作谦虚状:“哎呀,江书记,你该不是找错人了吧?这事怎么轮到我做主?买什么不买什么,要程老师说了算数啊。”
老江头摇摇手:“问过她不止一次了,她什么也不肯要,衣服被子统统不肯换新。林家的,你说说,人家是念过大学的,当老师的,我算个什么呢?人家肯跟我是低就啊!我就怕我委屈了她啊。该置办的东西,怎么说我也要给她置办齐全。”
“那你该找叶老师,人家是上海人,跟程老师一样有学问,口味上靠得近。”
老江头哈哈一笑:“叶老师不行,她口味太高,不是平常过日子的作派。我们还是乡下锣鼓乡下敲吧,我信得过你。”
李秀兰受宠若惊,扭了半天身一子,才掐了指头一样一样报出该买的东西:热水瓶啦,牙具啦,里外三新的被子啦,颜色鲜亮些的窗帘啦,脸盆脚盆啦,梳子镜子啦……“要紧的是要进一趟城,替程老师买两身的确凉的衣服。现在兴这个料子。我还从来没见过程老师穿什么好衣裳呢。”
老江头立马往桌上拍出一百块钱:“林家的,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你一抽一空替一我进趟城,把衣服买到手。尺寸大小你是有数的。拣最贵的买!”
李秀兰收钱的时候,脸都胀一红了,完全是一副重任在肩的激动。
医生李艳也是个热心人,她用大红的蜡光纸剪了好多个“喜”,跑到老江头家里,把每扇窗户的每块玻璃上都贴了一个。人一走近场部,远远的,就看见几排平房一中那一一团一耀眼的红,红得那么热闹那么澎湃,像当年闹革命的队伍在老江头家里亮出了旗帜。
叶飘零送给程老师一对亚麻布的一抽一纱枕套。跟江心洲一带传统的绣花手艺不同,一抽一纱枕套一上遍布了大大小小的缕空网眼,透着一股子贵气和洋气,见到的女人眼睛都蓦地一亮,说是好看。跟着场里的年轻姑一娘一们就自发组成了一个个研究小组,凑在一起揣磨、讨论、学习、研制这种崭新的手工艺术,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到自己的嫁妆上去。
李艳不无嫉妒地对小芽说:“叶飘零放个屁都是香的。”
可是有一天小芽在李艳桌上看见一块雪白的麻纱手帕,旁边是一根根从手帕上一抽一出来的纱线,可见李艳自己也想实践一下艺术品的制作过程。
四
人们都忘记了老江头还有一个嫁在江北的女儿。老江头女儿单名一个雁,北雁南飞的雁。不知道老江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没有纪念自己的意思。
老江头女人死的时候,江雁正赶上生孩子,家里人都把事情瞒着没让她知道。等孩子过了双满月,能够抱着四处走动时,江雁马上带着夫婿和孩子怒冲冲地挥师过江,来声讨她父亲娶新忘旧的罪行。
老江头是北方人,长着一副憨厚善良的脸,一天中总有大半日的光景是笑模笑样的。老江头女人终年多病,看上去总是愁眉苦脸,说起话来也还轻轻软一软不让人讨厌。他们的这个女儿却不知道怎么长的,天生一副横眉立目的黑煞星模样,扁扁脸,大鼻子,暴眼眶,额头上有几颗深深的麻点,每颗麻点里好像都盛着一股杀气,走到她跟前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敛气噤声,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这位大姑一奶一奶一,白白地引麻烦上身。
相比之下,跟着她过江来的夫婿就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完全是那种三鞭子打不出闷屁的角色。
江雁头天进家门,看见满屋的红喜字,心里先就来了气,一操一起一根撖面杖,乒乒乓乓一通砸,把每扇窗户的每块玻璃都砸了个粉碎。女婿在后面抱着孩子,举着一只巴掌护住孩子的脸。孩子在父亲怀里吓得哇哇地哭。
做老爸的人在成年的女儿面前总是硬不起腰来。老江头也是这样。老江头苦着一张脸哀求江雁:“别砸了,这岛子上配玻璃不容易,有话你好好说嘛。”
江雁一声冷笑:“有什么好说的?明眼人谁还看不明白?一妈一的一尸一骨灰还没冷呢,你就急吼吼地要做新郎,你跟我一妈一哪还有一点点夫妻情份?”
老江头为自己辩解:“你一妈一病了几年,我就汤汤水水服侍了她几年,我自问对得起她……”
江雁眉一毛一一竖:“我一妈一死了有没有验一尸一?谁晓得你跟那个娼妇有没有合谋害命?要不然你怎么非不肯让她睡棺材,巴巴地要送到城里火葬?你存心……”
老江头铁青了脸,气贯丹田地大吼一声:“江雁!你说什么昏话呢你?你再敢胡说,我叫人绑了你!”
江雁根本不怕他吓,“嗷”地一声长嚎,索一性一赖倒在地,拍腿蹬脚地大哭起来:“我的亲一娘一哎!你不该这么早死啊!你死得冤枉啊!亲一娘一亲一娘一你睁睁眼睛哎……”
老江头的脸色由青到白,憋了半天闷气,又觉得跟自己的女儿没法叫真,脚一跺,摔门而去,是横是竖都不管了。
那一整天老江头都拒不回家,由着江雁在屋里把有关程秀娟的东西摔得稀烂,剪得粉碎。他还派人到学校去通知了程老师,让她这一两天千万不要到场部露面。江雁再泼蛮,毕竟还是江心洲中学的初中毕业生,到学校里去闹是万万不敢的。
晚上老江头朝林富民要了招待所的一间房子住,还弄了一瓶酒,叫林富民陪着他喝。喝到七八分的时候,老江头眼泪就下来了,拉着林富民的手说:“老林啊,你说我是个什么命啊?才送走一个病老婆,又来了一个恶女儿,老天存心不让我过好日子啊!”
林富民心里很不忍,又不好插手别人的家事,只能拿话宽解他:“江书记啊,俗话说好事多磨,磨过这个关口就是康庄大道啦!”
老江头摇手,捶头,呜呜地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个受屈的孩子。
林富民长吁短叹的,收拾了残局,服侍老江头洗脸洗脚睡下,心里觉得夫妻能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是最好,风花雪月的那些事情都不能弄。
睡到半夜,老江头女婿大呼小叫地来捶门,说是不得了了,江雁不知什么时候喝了农药,这会儿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了。老江头惊得三魂去了两魂,哆哆嗦嗦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家里赶。进门果然闻见满屋子的农药味,床边上脏水秽一物吐了一地,江雁已经是两眼翻白,面色铁青,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
好的是李艳对处理农药中毒的事情很内行。农村女人一向比较愚昧,遇事容易冲动,一个不留神就喝了农药,所以这样的事情年年都有好几起。李艳替病人催吐,洗胃,输液,从容不迫,没有丁点慌张。很快江雁苏醒过来,嚎啕几声,解了恨气,一口气喝下女婿端给她的一碗红糖水,此事便告结束。
但是老江头不干了。江雁一一夜之间把整个场部闹得沸沸扬扬,丢尽了老江头的面子。他一向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那天故意穿一身新装,威风凛凛站在江雁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死也好,不死也好,新郎我是做定了!到时候你肯过江来喝一杯喜酒,我还认你是女儿。你要不肯喝这杯酒,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当我这辈子没生你。”
江雁瞪着老江头直翻白眼,足足十分钟没有能说出一句话。
当天傍晚江雁就抱着孩子过了江。临走她让夫婿给父亲留下一句话:哪天喝喜酒,托人给她捎个信,她来不来的再另说。意思当然就十分明白了。
五
一陰一影是在不知不觉间向江心洲一逼一近的,事先谁也没有嗅到所谓的血腥味,当事人更没有如小说中写的那样:被惶惶不安的预感笼罩。这就像头顶上的乌云,移过来的时候总是无声无息,你在地里埋头干着活儿呢,忽觉身上一凉,四周景物暗了下去,抬头一看,乌云已经遮住了日头。
那天小芽替李秀兰去江边码头送表舅,渡船靠岸时,小芽很意外地在下船的人群里发现了商影影。小芽招呼她:“从城里回来啊?”
商影影那天穿的是一身崭新的女式军装,腰身修改过了,卡得恰到好处,显得既摩登又傲气。她的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散乱,披散在额前,一双空落落的大眼睛隐藏在发一丝后面,眼珠转得有点迟钝,不似从前那样乌亮灵动。
小芽当时还想,商影影怎么瘦得多了,脸色也有点背,她是不是有病啊?
上岸的时候商影影走得很慢,甚至落在了所有挑担子抱孩子的人后面。小芽也跟着放慢了脚步,有心陪一陪她。上了江堤,商影影干脆不再走了,转过身面对着船来的方向,一屁一股坐在地上。
小芽非常惊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弯腰问商影影:“你生病了?走不动了吗?”
商影影居然耸着肩膀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重复着一句话:“我再也看不到家了……我再也看不到家了……”
小芽好心劝慰她:“不会的呀,过一个月,等你再发到工资,你还可以请假回家。”
商影影呜咽着:“你不懂……根本不可能了……”
小芽无可奈何地笑着,没有觉得商影影的情绪十分不对。她们蔬菜队的几个女知青也是这样,每次探亲回场,都要把自己关在屋里闷闷不乐好一阵子。小芽弯腰去拎商影影的那只灰色人造革旅行包:“走吧,我帮你拿东西。”
商影影蓦地瞪起眼睛,一把将那包拢在身边:“别动它!”
小芽柔声说:“我不会动你的东西,我不过帮你拿着。”
商影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包推给小芽,自己站起身,拍了拍屁一股上的土,跟在小芽后面下堤,往场部的方向走。
要是小芽当时知道包里有一把手一槍一,一把商影影从她爸爸房间里偷出来的上了子弹的真一槍一,小芽无论如何也不会抢着去拎了。多可怕的事情,小芽曾经跟这把杀人的真一槍一近在咫尺!多少年之后想起那天的情景,小芽还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惊惧。
手一槍一放在灰色人造革的旅行包里。旅行包放在商影影的宿舍里。当中有三天平静无事。其实细论起来,那时候商影影的一精一神的确不那么正常。正常的女孩子不会守着一把上膛的手一槍一几天几夜若无其事,起码她在本能上是应该排斥这种杀人武器的。
据说这期间商部长亲自给农场打过一个电话,指明要找商影影。王麻子接了电话,回答说商影影不在场部。商部长就说,那你转告她一声,让她给我打回来。商部长那会儿肯定发现了手一槍一失踪,正在四下里着急地查询。可恨王麻子是个糊里糊涂又记一性一极差的人,他后来就忘了这事,根本没有去转告商影影回电话。几天后公一安局派人来调查情况,王麻子却一口否认有这样的一个经过。没有证人,查无实据,王麻子轻而易举把自己解脱得干干净净。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商影影在那三天当中曾经去苏立人的办公室找他谈过话。据苏立人回忆说,商影影那一天没有什么失常的地方,就是觉得她的眼神有点散,好像近视眼的人乍一换环境对不好焦距一样。苏立人当时还关心地问了她一句:“商影影你的眼睛怎么啦?”商影影很烦乱地打断他的话:“别岔开话题,我是来问你话的!”苏立人陪笑道:“是不是好听的话?你说吧。”
商影影顿了一顿,走过去,站得离苏立人很近,声音忽然变得非常轻柔,脸上还浮出两一团一红晕,一字一句说:“苏主任,你告诉我真话:一直以来,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苏立人说,他那时心里咯噔一下子。的确,他对这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按他的身份,按当时的情况,他即便是想说喜欢也不能够。他不可能也不应该说。苏立人就模糊地笑了笑,躲开她的目光,避实就虚地反问一句:“你身一体还好吧?割稻子的活儿别干了,太重,我帮你跟队里打个招呼。”
苏立人这话说过之后,商影影的呼吸开始加重了。她又往前走一步,鼻子几乎碰到了苏立人的额头:“苏主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喜欢过我吗?”
苏立人当时心跳加快,他下意识地朝办公室窗外看,生怕这种暖昧的情景一不留神又被李艳看到了眼里。他作贼心虚地后退一步,摆出一副长辈式的宽容的笑:“回去吧,回队里上工吧,别问这些傻话了。”
商影影垂下头,默默地站立良久,转身出了门。跨出门边的一刹那,她还回头看了苏立人一眼。苏立人后来说,那一眼的份量真是很重的,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商影影就这样走到了绝境的边缘。她认为贺天宇是被叶飘零从她手中抢走的,而苏立人又不肯承认对她的喜欢,两个男人都无情无义地离开了她,她成了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失败者。自负而傲慢的商影影绝对不能忍受这种失败,她必须要做出点儿事情让他们看看。
当着公一安局调查人员的面,李艳曾经埋怨苏立人:“你不会就说一声喜欢过她吗?哪怕哄哄她呢?让她吃一个汤一团一,心里舒服点,说不定事情就过去了呢?”
苏立人神情复杂地盯着李艳,许久之后说:“我怎么想到她会杀人呢?”
是啊,谁会想到能歌善舞的商影影会用手一槍一杀人呢?
杀人现场是在蔬菜队贺天宇的宿舍里。商影影的一槍一杀对象应该是叶飘零,结果一陰一差一陽一错,叶飘零那天并不在贺天宇那儿,坐在贺天宇屋里的是蔬菜队的另一个女知青,当时她去找贺天宇还一本小说,两个人坐着谈了几句有关小说的事,悲剧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商影影晚饭后从五队出发,胳膊肘里夹一着一块色彩鲜艳的格呢头巾,头巾里包着上了子弹的手一槍一。商影影知道怎么打一槍一,这么多年军人的女儿不是白当的。她沿着长满白杨的机耕路走到场部,瞥了一眼叶飘零的窗户:黑灯瞎火,好像没人。她脚步不停,穿过场部一直走到蔬菜队。路上她碰到了机耕队的拖拉机手李小娟,但是她从来不屑于理睬这位很有竞争力的漂亮情敌,因此两个人视而不见,没有说话。
走到贺天宇宿舍外面的时候,商影影隐约听到了女人的说话声和笑声。笑声等于在她的怒火上又加了燃油,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商影影推开贺天宇房门的时候用的不是手,是脚。她嗵地一脚踢开芦柴编成的门,仿佛神兵从天而降。贺天宇腾地站起身,吃惊地迎向她。她大喝一声:“让开!”用肩膀把贺天宇扛到一边,然后隔着头巾把一槍一抓在手中,朝着坐在灯影里发愣的女人砰地一下子。
距离实在太近了,手一槍一的威力也实在太大了,一下子就打得女知青血肉横飞。桌上的油灯噗地一声没了亮,原来灯罩上溅满了血,烤出一股子浓焦味。突然而来的漆黑使贺天宇当时都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但是他告诉公一安人员说,他凭着本能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他说,他站在屋里,只觉得整个人连同脚下的地面一起下沉,速度飞快,一直沉到深渊。
六
商影影没有进监狱,进的是一精一神病院,离城十里地,四周围着铁栅栏。
绝对不是商部长为女儿走了后门,实际上他对商影影的行动非常愤怒,他的世界??他的军人生涯和家庭??整个儿的因为这件可耻的杀人案而垮掉了。倒是公一安局的办案人员面对一槍一响之后突然发疯的商影影没了招儿,特地从省城请来了一精一神病专家对案犯进行会诊,结果断定商影影在杀人之前就有了一精一神疾病。
商影影一妈一妈一哭着说,女儿从小个一性一强,有时候有点儿歇斯底里,动不动还会昏过去,都以为是脾气不好,谁想到会是一精一神有一毛一病呢?早知道她一精一神有一毛一病,死活也不能让她插队,该把她看在家里才对的呀!
贺天宇听说了商影影进一精一神病院的事,马上请假,过江去看望她,还巴巴地背了一袋子商影影最喜欢的吃的红心山芋。第二天回场以后,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中饭晚饭都没有出来吃。蔬菜队的人关心他,推举小芽去敲他的门。还好,贺天宇开了门把她放进去了。那天小芽看到的贺天宇是一个胡子拉楂、肮脏和颓废的人,头发蓬乱着,眼泡浮肿着,嘴巴里还呼出一股难闻的烟味。贺天宇只对小芽说了一句话:“商影影已经不是人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仰面倒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再不肯把手指移开哪怕是一条缝。
很长时间里小芽一直在琢磨贺天宇的这句话,她弄不明白商影影进了一精一神病院何以就“已经不是人”。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呢?
两年之后小芽参加高考,一同赴考的还有贺天宇。在县城考场做完最后一张卷子,小芽恳求贺天宇带她去一精一神病院,看商影影。
那天贺天宇骑了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小芽。一路上他的情绪都很消沉。小芽追问原因,贺天宇说,他感觉考试情况很不好,第一天的语文就考砸了,考卷上的作文题目是《苦战》,他看到这个题目就想到农场,想到农场就想到了商影影,脑子里就“哗”地一声,整个的心绪都乱成一一团一麻,无法收拾。
贺天宇说:“如果商影影不出那个事,她一定也是坐在我们那个考场里。”
小芽不说话,只把自己的脸轻轻向贺天宇的后背靠过去,靠得很近很近,几乎就剩了一层布那么厚的缝隙。她闻到了贺天宇衣服上的肥皂味和泥土味,还有一种布料长久不能一陰一干之后的霉腥味。当时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张开胳膊从背后抱住他,永远永远地抱着。
一精一神病院里见到的一幕令小芽惊惧。商影影是被一根铁链拦腰拴住,拖出三四米的距离再拴到木桩子上的。她安静地坐在一陽一光之下,向着小芽很淑女地笑着。小芽以为她认出他们来了,惊喜地扑过去,一连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商影影还是不温不火地笑。小芽这才明白,她根本谁都不认识,任何人从她身边走过,她都会做出这种讨好的神情。
护一士撇着嘴告诉小芽:“你以为她这么好脾气,笑得跟个欢喜佛似的?她鬼一精一着呢,就想你们能替她求个情,把那链子松了。”
小芽说:“松了又会怎么样?”
护一士坏坏地笑着:“要不要试试?看个热闹?”
贺天宇脸色铁青地说:“别松。”他回头告诉小芽:“你不知道她满院疯跑的样子。太让人难过了,我一次也不想再见到。”
小芽在商影影面前蹲下来,无能为力地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开始明白贺天宇很早以前那句话的意思。
又过了十几年,小芽早已经从复旦毕业分到省城南京工作了,有一次她去采访南京郊区的一精一神病院,很意外地从病人名单上发现了商影影的名字。小芽很激动,马上提出要去探望。结果她看到了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太婆,穿一件蓝白条子的棉袄,眼睛浮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走路姿态僵硬如木偶。小芽向护一士询问商影影家中的情况,得知她已经父母双亡,她现在的住院费用是一个自称她朋友的女人提一供的。
“她是谁?”小芽追问。
护一士肯定地说:“叫叶飘零。每个月她都往我们医院里打一笔账,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小芽一把抓住护一士的手:“她在哪儿?有地址和电话吗?”
护一士说:“这人住在国外,费用是通过银行打过来的。”
小芽一屁一股坐在旁边的病床上,身一子软得好久都不能站起来。
那天夜里小芽做了有关商影影的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商影影浓眉大眼,白肤红一唇,穿卡腰的女式军装,在江心洲的大礼堂里为宣传队排练《采棉舞》。那时候小芽才十七岁,贺天宇和叶飘零也很年轻,温医生拉琴拉得脖子上青筋暴突……小芽醒了,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很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月光如水,月亮跟当年在江心洲看到的一模一样。
第八章
秋一陽一
一
农场里的活儿总是一茬接着一茬忙个没完。早稻才收上来,晚稻栽下去,那边玉米收浆了,山芋该压藤了,芝麻和黄豆要割,稻田里要除草施肥打药……天太旱,秋一陽一似火,玉米和山芋的叶子晒得蔫蔫的,稻子无一精一打采搭拉个头,空气闻上去都有一股焦糊的味儿。所有的一抽一水机都架到了田头,突突的电机声日日夜夜响着,叫人心里烦燥,起一毛一。突然地,让你根本就猝不及防地,天说一陰一就一陰一,狂风卷着尘土枯叶肆虐地掠过小岛,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扫射过来,庄稼被打得低头弯腰,不大功夫田里已经汪了积水,再一一夜功夫便是河满沟平,抗旱改成了排涝。
旱旱涝涝,涝涝旱旱,虫害去了病害又来了,治完了病害又来了草灾……一轮一轮没完没了的折腾,不把人弄得身心交瘁不算罢休。
再然后,秋一陽一不知不觉变得温和起来,绵一软起来,几个温温的太一陽一一晒,地里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白,头遍棉花开始收摘了。
收棉花是场里的大事。年年收头遍棉花的时候,岛上的中学小学都放农忙假。其实也不在意多出这几双人手,主要图个气势,图个老小上阵的热闹劲儿,给秋收大忙开个轰轰烈烈的头。
秋天的一陽一光金灿灿的,棉花叶子大部份还绿着,没有成熟的棉桃红着一个尖脑袋,绽开的桃儿则嘻着一张白花花的嘴,颜色搭配得再漂亮不过。围着棉花地的是一圈银杏树,树冠如盖,扇形的树叶已经泛出一层透明的微黄,把整个天空衬得更清更蓝。怪不得县城省城的画家摄影家一连来了好几拨,江心洲的景色就是美得邪!
小芽身一子单薄,干别的活儿不行,摘棉花却是眼尖手快,灵巧得像跳舞,不一会儿就把婶子大一妈一们甩下一小截。
就在这时候大路上走过来一个人。
是怎么样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啊!两条腿细细长长,裤管高高低低地挽着,露出一毛一乎乎的皮包骨头的黑腿。光脚蹬在露趾的解放鞋里,两只船一样的大鞋一左一右地撇开,走路吧嗒吧嗒地拍打地面,活像一只被人追急了慌张奔跑的大个儿鹭鸶。再往上看,脖子是僵直的,脑袋是个倒三角,黑擦擦的头发乱得似鸟窝。要紧的是走路肩膀倾斜得厉害,高低相差了足有半尺,叫人看着看着以为地面也跟着歪过来了一样。他的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不仅仅旧,而且脏,脏得看不出布色,不知道原本是灰还是黑,跟江北镇上随处可见的叫花子差不了多少。他肩后还背个小行李卷儿,行李用麻绳拴着,麻绳的另一头系着一只搪瓷快掉光的茶缸子,缸子一侧依稀可见红漆写上去的号码字。
一地的女人都直了腰,抬起头,眼睁睁地瞪着这个天边冒出来的流一浪一汉。
那人正走着,见女人们忽喇喇地一齐盯住他,忽然就慌了,犹豫地停住脚,脸上做出一种竭力献媚的笑。笑又笑不真实,嘴巴咧得过份,肌肉也牵得七零八落,整个脸相就变得怪诞起来,让盯着他的女人们心里发一毛一。
女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婶子挺身站出来,冲他挥着手:“去,去,别在这里做怪样儿了,没人把你当宝。这里收棉花呢,又不是收粮食,到别队要去。”
那人脖子僵着,两手拘紧地勒着捆行李卷儿的麻绳,嘴巴张大,嚅动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我不是要饭的。”
婶子两手一拍:“不是要饭的就更不该来啦!这岛上除了庄稼地还是庄稼地,集市集市没有,商店商店就那么一个,清汤寡水不值个什么。再者,我们出来干活儿的人口袋里都不揣钱,你想偷想抢都值不得伸个手。”
那人着急得更厉害,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一条又一条,索一性一把行李卷儿从肩头卸下,搁在自己宽大的脚面上。“我我我真不是要饭的,我来找人,我有身份一证明……”他腾出一只手,哆嗦着往怀里掏摸什么东西。
李秀兰拨一开眼面前的一簇棉花棵子,觑着眼睛,拖长了声音,问他:“找谁呀?”意思是:谁家能有你这样的亲戚朋友?
那人一舔一一一舔一嘴唇,如逢大赦地回答:“找程秀娟。”
“是我们学校的程老师?”小芽挨着棉花棵子唰啦唰啦往回走几步,插了一句话。
“是是,是程老师,女的,教化学的。”
小芽给他指了个路:“朝左拐,过两个路口,顺江堤走,就到学校了。”
他哈着腰,鞠躬如仪:“谢谢,谢谢。”
年长的婶子一直盯着他走出老远,回过头责备小芽:“你不该给他指路。这要是个坏人,找上了程老师,伤了她,可怎么好?”
小芽愣一愣,心虚道:“不会吧?”
一直歪着头愣神的李秀兰这时候忽然冒出一句话:“你们有没有看出来这人像谁?”
大家盯住她,同声问:“像谁?”
李秀兰说:“小米粒儿啊!”
人们面面相觑,过好半天,一齐“哦”地一声。
二
李秀兰替程老师和老江头担上了心思,晚饭也懒得正经做了,到队里食堂打回一钢一精一锅的麦糁粥,又拿几个新挖的萝卜洗了洗,细细地切成丝,拌上盐、味一精一,淋了麻油,当下粥菜。中午还剩下一些饭,等会儿一人挖一砣泡进热粥里,顶饱,又省事。
二伢子和三伢子在屋门口拿枯树叶点火烧黄豆吃,风一吹,黑烟全都倒灌进了家门,气得李秀兰冲出去给了他们两个脖拐,骂道:“吃,吃,饿死鬼投胎一样,就知道个吃!嘴巴里要馋出屎来!”
二伢子和三伢子被李秀兰一骂,立马互相揭发,你说是他的主意,他说是你的主意,乌眼鸡一样的,吵成一一团一。
李秀兰烦燥地:“都给我闭嘴!学你姐的样,回家写作业。”她一手一个拎住了两个儿子的耳朵,两个人的耳朵都被她扯出好长。
二伢子一边踮了脚,使劲伸手去护耳朵,一边呲牙咧嘴大声抗议:“还没吃晚饭呢!肚子饿了。”
李秀兰转过头呵斥他:“等你爸回来吃,饿不死。”
二伢子嘀咕:“已经饿得快死了……”
林富民刚好这时候披着衣服回家来,一见两个儿子的耳朵被李秀兰拎得快豁边,连忙冲上去掰她的手,心疼地责备道:“儿子饿了,就让他们先吃嘛,等我干什么?又没有山珍海味七碗八碟。”
李秀兰放了手,先瞪了二伢子一眼,又瞪林富民一眼,气呼一呼地返回屋里盛粥端菜。
林富民跟着踱进屋,一屁一股在桌边坐下来,衣服仍旧披在身上,摆出一副大干部思考问题的架势,眉头皱皱的,目光虚虚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小芽一妈一,有件事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李秀兰“砰”地把一碗粥放在他面前,打断他的话:“你能不能把身上这件衣服脱了?在屋里也披着,不嫌累赘!”
林富民被这一咽,很有点没趣:“跟你说事儿呢,大事!程老师……”
李秀兰没好气地:“程老师的男人回来了!”
林富民抬了头,两眼瞪住她:“你你你……”
李秀兰在他旁边坐下:“我就为这事,心里堵得慌呢。你说程老师犯什么邪啦?她怎么就碰上这么个男人?霉气噢……”
林富民也叹气:“本来判了十五年呢,听说是救了农场政委家落水的小孩,算是立一大功,减了刑,提前放了。”
李秀兰说:“这可怎么好?程老师和老江头眼看就要办喜酒了……这可怎么好?”
门口忽然一暗,有一声哑哑的咳嗽,老江头佝偻着腰背走进来。林富民和李秀兰慌忙起身让座,又张罗着要给他重新做饭。
老江头一屁一股坐了林富民刚才的位置,摆着手说:“林家的,不麻烦,你现在就是做了红烧肉我也吃不下。”
李秀兰恭恭敬敬站在他对面:“这是实话。可真要把人急死了。”
老江头抬头看她:“说是你们几个看见他了?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老江头把两只手合并在一起,对着一搓一了一搓一,又抬起来在脸上一搓一了一搓一:“还有件你们想不到的事呢。”
林富民公鸡一样地伸出脑袋:“莫非程老师还愿意跟他?”
老江头的手落下来:“讲了你们都不会相信:程老师根本没跟他办过离婚书!”
李秀兰张着嘴,和林富民面面相觑着,两个人谁都没有说出话。
老江头接着说:“是弄忘了!我们全都忘了有这码子事!心里总觉得他是反了革命被抓进去的,好人还能跟反革命做夫妻?你就是想做政一府也不让啊!还是苏主任灵醒,知道那人回来了,说是赶紧帮我们开结婚证明,生米先做成熟饭再说。这一来,才发现程老师根本没有离过婚,人事档案里婚姻状况一栏写着她男人的名字呢。都忘了!都疏忽了!”
“那就跟程老师说,让她赶紧办离婚。”李秀兰想也没想。
“没那么容易吧?判刑的时候没离婚,刑满回家倒要离婚了,道理上说不通……”林富民自语。
小芽在一旁大声喝止:“爸,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林富民醒悟过来,转脸去看老江头,只见他把脑袋埋在两只大手里,瘦棱棱的肩膀高一耸着,脖颈到腰背一段如雕塑一般僵硬,颓唐愁苦得不成样子。
小芽懂事地走开去,倒了一杯开水,还放进几片茶叶,吹了吹,端到老江头面前。
老江头勉强朝她笑笑:“吃饭吧,你们都吃饭吧。我走了,不耽误你们。”他用手在膝盖上撑了一下,才站直了身一子,慢慢走出门。
三
早晨的第一节是化学课,上课铃打了好一会儿程老师还没有来,教室里闹哄哄地一片杂乱。
顶兴奋的要数管心宏,他不知从哪儿弄到了文革前出版的一本趣味数学题,高高地举在头顶,转前转后地给大家看,大声宣布说:“谁能解这些题?看看,都看看,解出一题我给一块钱!”
有人揶揄他:“管心宏,你自己解出来了吗?”
管心宏眉飞色舞地:“那还用说!有好几题我都快解出来了,只差最后一点点,一小点,零点零零厘米的距离。”
那人嘻笑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别看这零点零零厘米,有人还就是一辈子跨不过去呢!”
管心宏拍着胸口:“那是别人,不是我。不是吹的,这本数学题,班上除我之外没人能够对付。”他说完这话,马上心虚地看了前面的小芽一眼。
大家都会心地笑。还有人起哄:“管心宏!你有种再说一遍,大声点说!”
还好,小芽和花红此刻趴在桌上,头靠着头地小声说话,谁也没听到管心宏胡吹了些什么。
花红忧心忡忡地:“我听别班的人说,程老师跟她男人都吵过几回架了,你说她到现在没来,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在家里喝了农药?”
小芽生气地骂她一句:“嚼蛆呢你!程老师怎么会喝农药?她又不是你一妈一!”话说出来,她又觉得心里没底,想了想,起身说:“我看看去。”
小芽急匆匆地离开座位,穿过闹哄哄的走道,出了教室。她先到高中办公室,探头看了看,没看到程老师,靠墙的那个坐一位是空的。她赶紧又退出来往程老师的宿舍走。走得太急,拐过办公室的时候跟迎面奔过来的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看,正是程老师。
程老师被她冷不丁一撞,抱在怀里的课本笔记和教具什么的哗地散了一地。幸好没有带酒一精一灯和烧杯玻璃瓶一类的东西,否则就惨了。
小芽脸红着,一个劲地说:“对不起,程老师对不起。”
程老师也同样地脸红着,连声说:“没事,没事。”
小芽蹲下去帮她拣东西,程老师跟着一起拣。程老师弯着腰的时候,一张脸的位置刚好在小芽眼睛上方,小芽一抬眼皮就看到了她眉骨上一条长长的新鲜血痕。血痕不光粗,而且深,有血丝隐隐地渗出来,像爬着一条古怪的红蚯蚓。
小芽像是被子弹击中了一样,心里蓦地一疼,呆呆地看着程老师,拣好放在膝盖上的书又一本本地掉落在地上。
程老师直起身来,羞怯地一笑,轻言细语问:“小芽,你怎么啦?”
小芽装作掠头发,顺势在衣袖上擦去涌一出来的泪,鼻腔涩涩地答:“没有,我忽然想到一条题的解法,真的。”
程老师把书本抱在手里,难过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迟到了。”她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小芽:“你觉得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小芽摇头,努力做出一个笑:“挺好,什么都没有。”
程老师又笑笑:“我早晨下河拎水,跌了个跟头,怕同学误会。”
小芽说:“不会的,大家不会在意。”
结果程老师一进教室,小芽就从大家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同寻常的疑问。但是他们仅仅在互相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就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装作看面前的书。谁也没有开口问一句,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小芽心里感动地想:原来大家都不傻。
尽管如此,程老师上课的时候还是有些失态。她有一次把硫酸的分子式都讲错了,还有一次写化学方程式,两边的分子根本不能平衡,她居然没有发现。她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胳膊抬得很吃力,手常常抖得没法落笔,有一回抖得实在厉害,她不得不放弃板书的打算,改用口述。
这一节课,教室里特别安静,每个人都听得全神贯注。
四
这几天里,一毛一竹林后面的养鸡场出了怪事。一只翅膀展开来有三尺多宽的大黑鸟凌晨忽然降落在鸡舍顶上,并且三番五次地起飞,盘旋,俯冲,把下蛋的母鸡活生生吓死了几十只。鸡场饲养员老巴子被鸡们的惊吓声闹醒,披衣起来看,猛地跟大一鸟的眼神对了个准,吓得浑身一凉,逃一样地奔回房一中,关门落锁,撒尿都没敢出去。
第二天他报告场部说,飞来的是一只大老鹰,起码有几十岁的年纪,爪子跟铁一样硬,眼睛亮得能电死人。
很多人摇头不信,因为这一带从来没见过这种猛禽的踪迹。再说老鹰没事逗那些老母鸡干什么?这不是丢身份的事吗?
此后几天老鹰却又不再出现,想看稀奇的人白白地在鸡舍蹲了几个通宵,冻得感冒咳嗽打喷嚏,恨不能指着老巴子的鼻梁骂他编胡话。这事弄成了农场里的一段无头案子,几十只母鸡死得不明不白,追究老巴子的责任又不是,不追究他的责任也不是。
林富民的消息总是农场里最灵通的,他那天闻讯立刻赶到鸡场,背着个手,围了鸡舍来来回回地看,鼻子里还哼哼哈哈的,好像他就是场部派去调查情况的钦差大臣。
老巴子很巴结地跟在他屁一股后面走,一边絮絮叨叨讲那只老鹰的凶模样。他还打开鸡舍,把死鸡拎给林富民看,又指点着一地零乱的鸡一毛一,告诉林富民说,这都是凌晨鸡在窝里乱飞乱跳掉下来的。林富民拖长腔调说一声:“是吗?”脚在死鸡堆里拨一弄拨一弄,弯腰拎起最肥的两只。
老巴子眼睛马上就直了,结结巴巴问他:“你你你……你想怎么样?”
林富民矜持地笑一笑:“鸡刚死,肉还不坏,回家好好烧烧,能吃。”
老巴子张开两手拦住他:“不不不行,你得付钱,打打打半价。”
林富民面孔就一沉:“我的老巴子哎,我敢吃你的死鸡是帮你的忙!要是我跟别人一样的心思,认定你这些鸡是病死的,我敢拿回去吃吗?”
老巴子一想也有道理,摆摆手,让林富民拎着两只肥鸡走了。
死鸡杀出来之后,因为血淤在体内,肉都是红的,煨汤是肯定不行的了,李秀兰多放了黄酒香料,浓油赤酱地下锅红烧,倒也香味扑鼻,把二伢子三伢子馋得等不及鸡肉熟,围了锅台一团一团一直转。
李秀兰揭锅之后,先用搪瓷茶缸盛出一缸,对小芽说:“你给老江头送去。可怜他这几天光喝酒不吃饭,把自己熬煎得不像个人了。”
小芽吸着鼻子凑近去闻了闻,怀疑道:“死鸡烧出来的肉,也能送人?”
李秀兰说:“怕什么?是吓死的鸡,又不是病死的鸡。”
结果吃了这一缸鸡肉的不只老江头一个,还有温医生。温医生凑巧也在老江头家里,坐在桌边陪着他喝酒。酒是老江头最常喝的“竹叶青”,淡绿色的酒液中泡着十几颗宝石红的枸杞子,灯光下像是一件漂亮的艺术品。老江头眯缝着眼睛,拇指、食指和中指优美地捏住酒盅,端起来,照灯看看,送到嘴边,一仰头,吱地一声,酒盅空了。他放下酒盅,身一子凝然不动,久久地张着嘴,目光专注地盯着某个地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在心里回想和品味酒的醇香,想那酒液从喉管一路流下去的热一辣辣的舒畅。然后,就看见他的额头泛出亮光,鼻尖上渗出颗颗汗珠,根根皱纹都变得舒展柔一滑,整张脸膛红一润得生气勃勃。
温医生根本不会喝酒,纯粹是一副“陪呆子念书”的无奈。他把酒盅端得很低,完全没有自信的样子,埋下头,用嘴巴去凑那酒盅的沿口,闭了眼睛,少少地抿一点点。酒液刺激了他的舌一尖和口腔,他瞬间苦起脸,呲牙咧嘴,好像是尝到了人间奇苦的毒一药。而后他还吸气,摇头,把酒盅摆到远远的地方,好像决定“下不为例”了。其实过一会儿,在老江头的示范和督促下,他还会再一次重服自己的苦刑。
小芽把盛着香喷喷鸡肉的搪瓷缸轻轻放在桌上。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请吃”这样的话。林富民到鸡场蹭回来两只死鸡已经就令她不齿,她一妈一烧熟了之后还一逼一着她分送别人,特别是多了温医生在场,小芽的羞愧更是加添几分。
老江头探头看看缸子里的肉,鼻子起劲地嗅着,开玩笑说:“小芽,这鸡是不是被老鹰吓死的?要不是,你爸可害我们了。”
小芽脸一红,刚要说话,温医生已经把筷子举了起来:“我先尝尝。”
他挟起一块鸡脯肉,送进口中,嚼几下,嘴抿住,不动。小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紧张得两眼一眨不眨。温医生忽然笑起来:“没错,鸡是吓死的。”
老江头也挟一块往嘴巴里送,一边问他:“你怎么就能确信?”
温医生笑着:“鸡肉有一点苦味,说明鸡活着的时候惊吓过度,把苦胆吓破了。”
老江头笑话他:“你说得真是神。”
温医生一副认真的样子:“去年老巴子送叶飘零一对乌骨鸡,我们家贝贝成天追着两只鸡玩,那真叫鸡飞狗跳!小鸡后来就是吓破苦胆死的,我还特地做了解剖。”
老江头用筷子点着温医生,笑得脸上肌肉直颤:“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啊呀呀,做事真是逗啊,还解剖什么鸡!”
“鸡跟人一样,也是生命,不能让它们死得不明不白。”医生温和地解释。
老江头探过身一子,从碗橱里又拿出一只酒盅,戳在桌上,招呼小芽:“来,坐下。”
小芽不敢拒绝,心惊胆战地在桌边坐下。温医生抢着替她倒酒,只倒了浅浅半杯。老江头根本也没有在意,只催着小芽喝。
“小芽,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跟温医生一块儿喝酒?”老江头把酒盅宝贝一样地握在掌心里,笑得很开心。
温医生好像猜到了老江头要说什么一样,策略地提醒他:“江书记,我们今天适可而止,好不好?”
老江头固执地看着小芽:“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知道为什么吗?”他哈哈一笑,自己做了回答:“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又转向温医生:“我这句古话没用错吧?还有点文化水平吧?”
温医生脸上有一点尴尬:“小芽在这里,她还是个女孩子……”
老江头眼睛红红的:“不关她的事,我说的是你……你跟叶老师分居好久,当我不知道?你们夫妻关系从来就不好,从来没有好过!感情不好,你还偏要陪她下放,把自己牺牲了。知识分子的这些事情真叫复杂,都在心里较劲儿,搅得肚肠子青了也不肯明说出来。不说就有好日子过了?心里边都在翻江倒海啊!这一翻就翻出大事啊!不该死的死了,不该疯的疯了,叶老师她现在……”
温医生忽地站起来,几乎是横眉竖目地瞪着他:“江书记!”
老江头一愣,惊讶地张了嘴,看着温医生突然发狠的样子,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医生毕竟不习惯跟别人变脸,马上又坐下来,淡淡一笑:“对不起……”
老江头摆了摆手,表示不必介意。趁这个机会他把酒瓶拿过去,把在自己手里,倒一盅吱地喝了,又倒一盅吱地喝了,等温医生反应过来,去夺他的酒瓶时,他已经不歇气地喝下去三四盅,露出孩子样的心满意足的笑。
“够了。”他舌头发硬地说,“我这人自觉,够了就不再多喝,很自觉!你把酒瓶拿走,拿走拿走……”
他用手臂在桌面上来回扫着,差点儿把一个酒盅扫到地下。他又站起来,说是要给温医生和小芽拿两个水萝卜吃,刚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膝盖一软,原地坐了个屁一股墩儿。温医生赶快上前,和小芽一边一个架住他,拉他起身。他乐哈哈地笑着,说:“没事没事,才喝这点酒。我这房间是泥地,高低不平的,总绊人跟头。泥地不好,真不好……要打倒它……不好的东西就要打倒……听见了吗你们?”
温医生说:“小芽,拉着他走,别让他往地上瘫。”
小芽问:“往哪儿拉?”
温医生抬眼一看:“床上吧,让他睡觉。”
他们费劲地把老江头架到床上,才往他脑袋下塞了个枕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扯起了鼾。
鸡肉吃下去没过几天,天神一般的老鹰又一次光临养鸡场。这一回江心洲中学的全体师生都看到了,因为鹰是在学校上空盘旋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才飞往养鸡场的。它仿佛有意要在见识稀少的农村孩子面前做一次飞行表演,高空中尽量张开巨大的翅膀,上下起落和滑翔,忽而曼一妙忽而雄健,回旋往复,高一潮迭起,使辽阔蓝天变得如歌如吟,如诗如画。
江心洲中学的一操一场上站满了闻讯涌一出教室的学生,连欧老师也捏着半根粉笔跟出来了。他们紧密地站着,头朝天仰起,手打着眼罩,随着天空中雄鹰的方位转动身一体,发出一阵又一阵整齐的欢呼。
管心宏表现得最为激动,他先是拣起地上的土块用劲往天上扔,想逗得老鹰火起,朝他俯冲一次。遭到全一操一场同学的呵斥之后,他丢一了土块,改用唿哨,把拇指和食指塞一进口中,鼓起腮帮,直憋得脸似猪肝。老鹰优闲地从他头顶低空掠过,翅膀轻轻一动,柔一滑地升起,根本是对他不屑一顾。管心宏跳起来大叫:“快去找老江头!他有猎一槍一!”
花红就站在管心宏身后,她将他用劲一搡,继之大喝:“你敢!”
管心宏说:“偏去!”
管心宏挤出人群,跑步到校门口,取出他那辆新崭崭的自行车,一跨腿跳上去,眨眼骑得不见了。
花红找到小芽问:“怎么办?”
小芽说:“老江头不会打。”
“要是他打呢?”
“他打不着。老鹰是那么容易打的吗?”
花红一想也对:“是啊,老鹰要是容易打,那就成野鸭子了。”她马上放了心。
老江头背着猎一槍一,坐在管心宏的车后座上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老鹰的飞行表演已经告一段落,移师东进去了养鸡场。学校里很多人跟着往东边转移,浩浩荡荡穿过竹林,远远地站在鸡舍对面张望。课是根本上不起来了,校长先还堵着学校大门试图阻拦学生们出去,后来看看那种群情激动的场面,想着拦回他们也没心思上课,索一性一放一回鸭子,到明天一人交一篇《目击老鹰飞行记》算了。
老巴子及时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只肯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勉强挤出他的尖脑袋,朝天上歪着,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一一团一极具威慑力的黑影。老江头跳下自行车之后,踩着一堆碎砖爬上了鸡场的土围墙,猎一槍一端在手里,像个将军一样在蓝天下威风凛凛站着。
“老巴子!”他眯眼朝窗户缝里的那个人喊:“出来出来!到鸡舍里看好你的鸡去!”
老巴子苦着一张脸:“我不敢。你没看见老鹰的那个厉害劲儿,拿眼睛瞪着我,好像前世里跟我是冤家!”
“冤家怕什么?最多一个打吧。你是人,它不过是只鸟,人还怕个鸟?”
站在老江头身后的师生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江书记!”小芽拉着花红的手,从人群后面一直挤到最前面。两个女孩子肩并肩地仰着头,巴巴地看着高处那个拿一槍一的小老头儿。“江书记,老鹰是益鸟,求求你不要打死它。”
老江头瞪起眼睛:“不打?它来一回就吓死我农场几十只鸡,它算哪门子益鸟?以大欺小,以强欺弱!我老江头最恨就是这种东西。今天要不给它点厉害瞧瞧,它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小芽和花红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无可奈何。
那只漂亮的雄鹰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动它的主意。或者它知道了,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它是骄傲和自负的,带着一颗勇敢而又孩子气的心,喜欢尽情展示自己的力量和敏捷,喜欢那种翱翔蓝天俯视众生的快乐。它绕到江面巡视一周之后,仍然选择江边的鸡舍作为它的落脚之处。它看见了围住鸡舍的一大片激动的孩子们,也看见了围墙高处渐渐竖一起来的一管黑一洞样的一槍一口。但是它不急不慌,盘旋着倾斜着缓缓下降。在鹰的字典中没有落荒而逃这一说,即便胸口赤一裸一着面对子弹,它也要保持一种王者的尊严。
现在,鹰的高度已经越来越接近鸡舍了,一陽一光下它投射一出来的巨大一陰一影已经清晰可见,乌云一般在鸡舍和人们的头顶移动,带来一股凉飕飕的一陰一气。鸡的眼睛虽然弱视,也还是看见了天空中那个怕人的家伙,它们开始感到惊恐,咕咕地叫着,扑到这边又扑到那边,觉得哪边都不算安全之后,它们之中有的不顾一切把脑袋藏到同伴的翅膀底下,有的尖声惊叫试图寻求援助,也有的蓬松起脖子上的羽一毛一,胀一红了面孔,准备做一场殊死的决斗。
老江头站在土墙上,把一槍一栓拉得哗啦啦响,嘴里吼着:“狗日的,来吧!来吧狗日的!让你尝尝一槍一子儿的味道!”
小芽目不转睛地盯住老江头不断转动的一槍一口,一只手抓紧了花红的手,手心里粘粘的全都是汗。她偏一爱一老鹰,又觉得那些无辜被吓死的鸡们也很可怜,一时间真是不知道向着谁才好。
花红捏一捏她的手,说:“我们把眼睛闭上吧,呆会儿鹰被打下来,血糊拉塌的那种样子,叫人难过。”
小芽说:“好,我来喊一二三。一,二……”
“三”字没有喊出口,鹰却像是要故意逗一弄老江头一回似的,猛然转身,一个低飞,几乎擦着他的脚尖掠过,然后呼拉一下子扑向了墙外围观的人群。人群立刻就炸了营,女孩子们抱一紧了脑袋尖一叫着,男孩子兴奋地跳起来,用衣服、用手里拿着的书本、用一切手边可以抓到的东西向老鹰挥舞和击打,气氛一下子推到了最热烈的高一潮。
老江头无奈地放下一槍一,笑嘻嘻地看着脚底下这些欢蹦乱跳的孩子。他大概从来就没有想开一槍一打死这只鹰,他用一槍一口瞄准它,对着它吐唾沫骂一娘一,作出恶狠狠不共戴天的姿态,其实只是为了表示他对它的敬意,他们之间玩的是一场勇敢者的游戏。
就在这时候,小芽发现老江头的脸色突然有了变化,笑容从他脸上倏忽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惊讶和警觉,一种仇敌之间才会有的横眉怒目的恨意。他手中的一槍一也慢慢地端了起来,跟着他的视线指向某一个方向,平平的,像是被凝固的雕塑一样的,一动不动。
小芽循着老江头的视线转过头,于是在人群里找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宽额头,尖下巴,面一皮黄瘦,眼睛里带一种吃不饱饭的饥饿之色,又有一种狼一样的乖戾和凶狠。这样的一双眼睛,同样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睛里射一出的目光跟老江头的两道在半空里迎头相遇,彼此都拿了劲儿,互不相让,纠缠和胶粘,摩一擦出咝咝的声音。
小芽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程老师的丈夫,小米粒儿的爸爸,之前他在棉花地里向她问过路。
五
小芽再见到程老师的时候,心里就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对她的埋怨。她认为程老师不该温顺得过份,三天两头挨着丈夫的打,还优柔寡断地不提“离婚”两个字。这要是放在农场里随便哪个女工身上,早就打着扯着闹到场部去了,喝农药抹脖子样样手段轮番着来一回了。林富民说得不错啊,程老师如果自己不说要离婚,别人怎么能催着她办这事呢?拆散人家婚姻是要折寿减福的呢!
可是这样一来,老江头就可怜啦,他心里如果忘不掉程老师,下半辈子就别想过好日子啦。小芽是真真切切地替老江头觉着一个冤呢。
罗小欧从美国来了一封信,信是寄给欧老师的,当中附了一张给小芽和花红的圣诞卡。欧老师把这事跟两个女孩子说了,但是卡没有交给她们。欧老师说,中美虽然建了交,实际上关系还紧张着呢,能不沾边的海外关系最好别沾,省得出了事情说不清道不明的。卡就由老师保存吧。
小芽犹犹豫豫地问:“什么是圣诞卡?”
欧老师不愿意多说:“别问了,反正是西方人的节日,跟我们不搭边的。”
那是小芽第一次听说“圣诞”这个词。多少年后,当中国的年轻人把圣诞节过得越来越隆重时,小芽总要想起欧老师说“圣诞”两个字的紧张样子。
在学校的所有老师中,欧老师是唯一对程老师的家事表示沉默的人。她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中显露出对程老师的过份关心和热情,早晚碰面也只是点个头而已。但是有一天,小芽却看到了一幕令她落泪的情景。那是在校园后面靠近竹林的小路上,欧老师招手把一玩泥巴的小米粒儿喊过去,掀一开衣襟,从怀中掏出一个烤焦了皮的红心山芋。她蹲着,把山芋一掰两半,吹散了热气,一半交给小米粒儿拿着,一半拿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地撕去焦皮。小米粒儿站着,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嘴巴下意识地张开来,嘴角汪着一泡亮晶晶的口水。欧老师撕完了皮,抓过小米粒的小手,把金黄色的山芋放在他手心。然后她拿过他另一只手中的另一半山芋,再帮他撕这一半的皮。
小芽悄悄地退了两步,从原路上回去了。她不想惊扰欧老师和小米粒儿之间这样一种温馨的交流。
那个星期天原本也是很平常的日子。一天的事情完了之后,睡下去没有多久,也就是十点来钟的样子吧,小芽被一阵惊慌的敲门声弄醒了。林富民在外面串门打扑克还没有回家,李秀兰睡觉一向死沉,又在里屋,听不见声音,所以小芽只好披了衣服下床开门。
小芽把门一开,一个圆咕隆冬的东西闷闷地倒在了小芽脚前,还发出呼哧呼哧拉风箱样的喘气声。小芽慌忙蹲下一身看,吓一大跳:来人竟是欧老师!
欧老师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坐在地上喘得起不来身。小芽伸手去拉她,欧老师一个劲地摇手,断断续续说:“我……我实在……跑不动了……你帮我去……去请李……医生,要快!程……程老师家……出事了……”
小芽头皮一麻,猛地抱住欧老师:“出什么事了?”
欧老师疲惫地摇手,说不动,也不想多说,只是催促小芽快走。
李秀兰已经醒过来,披着衣服也下了床。小芽把欧老师交代给了李秀兰照顾,自己飞快地穿好衣服鞋袜,出了门,一路急奔到场部。
场部的人睡得比较晚,李艳当时正在灯底下给儿子补衣服,苏立人一抽一着烟看一份什么文件,听小芽冲进来一说,两个人的脸色立刻发了白。苏立人从一抽一屉里拿了手电筒,又随手拎了李艳的药箱,把她的胳膊一拽,两个人慌慌张张地冲进黑夜里。
小芽是个细心的女孩子,想到李艳的医术一向不怎么样,干脆自作主张地跑到叶飘零家,把温卫庭也一起叫上了。
她没有去叫老江头,怕他的火爆脾气对现场救人不利。
等小芽和温卫庭气喘吁吁赶到程秀娟家,看到的是一屋子站着发愣的人:苏立人、李艳、程秀娟、校长。人人都是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木呆相。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因为门开着,有风,灯苗儿忽闪忽闪的,人们的身姿也就影影绰绰的,鬼里鬼气的。
温卫庭进门之后,目光迅速在各个人的面部和身一体扫视一圈,口气急迫地问:“出什么事了?谁受了伤?伤了哪儿?”
刚才他们过来的一路上,心里想的都是程秀娟被她男人打成了什么样,想像她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的样子,甚至她脏器受损昏迷不醒的样子,想着这样的情况下应该如何抢救。此时一进门,发现程秀娟本人好好的站着,反倒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李艳见屋里的人都木愣着没有反应,只好站出来招呼温卫庭。她把他拉到旁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朝屋角努了努嘴。
温卫庭脸上只出现片刻的惊惧,而后就冷静下来,朝屋角走过去。小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糊里糊涂也跟着过去了。于是她看见了一生中最最可怕的一件事:在屋角灯光照不到的一陰一影里,程老师的男人像一条狗一样地躺在地上,他的头刚好凿进了一把钉钯的铁齿中,钉钯周围的泥地被血洇得发黑,而男人的眼睛还大睁着,死鱼一样的眼珠子毫无因由地瞪着屋顶,幽暗中像灰白色的两粒扭扣。
小芽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五脏六肺都放肆地翻腾起来,嘴巴里同时涌一出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好像那血是从她自己脑袋上流一出来一样。她倚着墙壁惊恐地站着,看着温医生慢慢蹲下去,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了贴在男人的颈部,去试他有没有脉膊。然后又解一开男人的衣领,两只手掌交迭着去按压他的胸脯,做人工呼吸。
李艳往前走了一步,提醒温卫庭:“他已经死了。”
温卫庭也就不再坚持,只是仍旧在一尸一体旁边蹲着,想着什么心思。
苏立人抬起头,柔声地要求程秀娟:“程老师,你再把刚才的事情说一遍,温医生还不了解。”
程秀娟也抬了头。灯光从下往上地照到她脸上,使这张清秀的面孔看上去浮肿了许多似的,脸上的惊惶和绝望也就异常地深重。她说得非常简单,大意就是他们在小米粒儿睡着之后又发生争吵,男人骂了她一句最恶毒的话:婊一子。他还揪住她的头发,用劲地往后面掰过去,像杂技演员下腰一样,掰得她腰都要断了。这时候她真觉得生不如死,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比死还难过。她拼命地挣脱他,扑到桌上拿油灯,想点上一把火大家同归于尽。他从后面抱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动。她就甩他。才甩两下,觉得他的手松开来了,然后就是嗵地一声响。当时她心里还奇怪,以为他退开去拿什么东西来打她,就赶快转身,转过身来才看见他跌倒在钉钯上。
校长嘟囔着:“恶有恶报,他是自找的,迟早有这一报。”
李艳试探着对温卫庭:“是意外死亡吧?应该这么报吧?”
温卫庭蹲到这时候才站起来,神态轻松地耸了耸肩膀:“我不这么认为。”
屋里的人一下子都变了脸色,互相对视着,气氛有些紧张。
温卫庭轮番着看了看大家:“我承认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巧合的事件发生,但是过于巧合总是不能让人相信。我宁可认为他是因为心脏一病发作而死。”
李艳脱口叫出来:“心脏一病?”
温卫庭笑了笑:“对,心脏一病,准确地说是心肌梗塞,由情绪过度激动引起。”他走到桌前,端起油灯,举高了,照着地上的一尸一体。“看见了吗?他脸上的这种青紫,他倒在地上的姿态,手部的痉一挛动作,是典型的心脏一病发作的症状。我可以肯定。他是在发病的瞬间倒下来,又刚好倒在锋利的钉钯上。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把钉钯存在,他同样会死。”
温卫庭说完这番话之后,屋子里寂静无声。
“就这样吧。”温卫庭把油灯放到桌上。“请校长找几个人,把一尸一体抬到一间空房子里,明天我来做个解剖,写一份验一尸一报告。一个人突发急病死了,不是要对派出所有个交待吗?”他拍了拍双手,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拍掉一样,而后出门,回家去了。
小芽看见,在温医生出门之后,屋子里又持续了片刻的静默,之后,像一阵风忽地吹过,把每个人的表情翻过去一页似的,大家的脸色突然轻松起来,眉眼一下子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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