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波波

  一个早晨,大龙急匆匆来找七伯,说:“七伯,我要出远门,把这个留下了。”说着把一个油迹斑驳的旧衣包放在地上,打开来,里头竟是一头刚离母胎的、湿漉漉的小鹿。

  大龙是个卡车司机。昨晚,他们的车队在山路上撞死了一头母鹿。母鹿在临死前产下了这头小鹿,大龙看着可怜,脱下外衣把小鹿兜了放进驾驶室。车队要出远门,大龙想起了善良的七伯。

  大龙的伙伴在远处按喇叭催他:啵啵啵……

  大龙说声:“拜托”,就往外奔。

  七伯说:“大龙,你啥时候来领它?”

  大龙答非所问,一边跑一边大声说:“它叫波波!”

  催促他的汽车喇叭在啵啵地鸣响呢。

  此一去,大龙再也没回来,他在当晚的一次车祸中去了回不来的地方。

  七伯和大龙是忘年之交。当大龙的死讯传来时,七伯木呆了老半天,流不出泪,说不出话。后来他奔到草棚,对蜷缩在那儿的小鹿说:“波波,波波,他死了,他死了呀!”他终于说出了话。

  小鹿好像听懂了,先是竖起双耳,然后挣扎着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站了起来。它的细长的腿在微微颤栗,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悲哀。

  七伯双臂拥住小鹿泣不成声,老泪纵横。

  小鹿波波就这样留在了儿童医院的苗圃里,留在了七伯身边。

  七伯让波波睡在草棚里,波波一点意见也没有。这棚子两面没墙,波波一睁开眼睛就满眼是有生命的绿色,真好!鹿这种动物永远亲近植物。

  可是,有一天晚上,波波却不愿意回到棚子里去睡觉。七伯早睡下了,听见波波还在走廊上答答地徘徊,就打开窗子对波波说:“波波,回去!回棚子去!懂了吗?”

  波波呦呦地唤,点点头又摇摇头,就是赖着不走。

  不能放任它!七伯披衣出屋硬是把它押进了草棚。

  第二天早晨,七伯发现波波还是睡在走廊上。

  这一次,七伯明白了。走廊上晾着大龙的那件油迹斑驳的外衣。这破衣裳一直是放在草棚里的,这次想洗一洗作个纪念。想不到波波不肯离开这旧衣裳呢!

  这小家伙一到这个世界,还一切都陌生的时候,是这件充满了机油味和汗酸味的衣裳呵护了它。它认为这是和它最亲近的东西。

  七伯把衣裳从竹竿上一取下来,就被波波衔走了。它把衣裳衔到草棚里,堆在草窝里,不一会就拥着衣裳安详地睡熟了。它一夜没睡安稳,困了。

  七伯叹了一口气,站着看了波波好久。

  苗圃是用一道竹篱笆围护着的。竹篱笆有一人多高,漆成白色,衬着冬青墙显得很整齐,很漂亮。篱笆外有一条小河,小河上架着一座小竹桥。篱笆门就设在竹桥当中,就像一个关卡。河对岸是一片不小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有一带疏密有致的树木,树木掩映着几幢白墙红瓦的楼房。这儿是儿童医院的住院部。

  波波从长茸开始就渴望着到河对岸去。鹿这种动物对林中草地有一种亲情,犹如人对于自己的故乡的那种情愫。

  可是七伯禁止波波走出苗圃。这是医院老院长同意七伯留下波波的条件。

  七伯进出苗圃时从不忘记随手锁上小桥上的篱笆门。他以为只要把住这关卡就万无一失了。他忘了鹿是天生会游泳的,而且连脱衣穿衣的麻烦都没有。

  波波在某一天下午来到了林中草地。这么长的篱笆总是有不牢固的段落的,这没什么奇怪。

  三月的草地生长着一种气氛,一种情绪。波波忘情地在草地上奔跑、跳跃,无师自通地跑出许许多多种步法,跳出许许多多种姿势。后来,它卧在一片淡紫色的小花中休息;眯起眼,遥望着变得广阔了的蓝天,小小的脑子里浮漾起许许多多冥想。鹿的冥想中的世界是辽阔的、平和的、美丽的。

  第一个发现草地上的波波的是小泓。小泓是个10岁的男孩子,他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颈椎受了伤,所以被医生用一种特殊的器械固定着脖子,连转动一点点都是不可能的。这种受罪的措施听说至少要持续60天。小泓一天到晚仰躺在病床上,手里拿了一块书本那么大的镜子——他就靠这小镜子来观察周围的世界。他的床位在二楼的一个窗子边,所以他有可能在镜子里发现草地上的波波。

  正是午睡时间,整座住院楼十分宁静,可是我们都清楚真正肯睡午觉的男孩子是极少的。

  听到小泓的观察报告,同病房的另外两个小病号——未未和大河悄没声地就趴到了窗口上。果然是一头梅花鹿!好奇怪!

  可三个男孩子对小鹿的出现都装出没什么奇怪的样子。小男孩一般都怕人家说他少见多怪。

  他们一致认为要给小鹿及时地送去一点慰劳品。可是送什么呢?一只卧在草地上看天的小鹿还需要什么呢?这实在是个比较为难的问题。

  他们最后挑选了两枚草莓。

  大河的一条腿被石膏歪曲成一根白棍子。能去送慰劳品的只有未未了。未未的左臂也被石膏管制着,可这并不影响走路,而且还有右臂呢。

  波波对未未的到来一点也不吃惊。七伯给它的印象是:人是友好可亲的朋友。

  倒是未未有一点拘束,他怕吓跑了小鹿,走近时用了很缓慢的步子,一边还发出亲切的声音:“噢,噢……”他一时想不起鹿是怎么叫的了。

  波波站了起来,很大方地迎着未未走去。

  未未伸出右手,手掌里放着一枚艳红的草莓。波波凉凉的鼻尖触及未未的手指时,未未因为紧张使草莓掉落到地上。波波已经嗅到了草莓的香甜味儿,没再客气就品尝起来。味道好极了!它还是第一次尝到这种可口的红色果子。

  草莓吃完了,波波舔了一下嘴唇,晃了晃尾巴,向未未走近一步,亲昵地哼了一声,意思是:谢谢,还有吗?

  未未好开心!赶紧跑到草地上,摊开手掌,让波波把他的手心当作餐具,品尝第二枚草毒,然后有点遗憾地说:“就这点,没有啦。”但是波波漂亮的眼睛盯着他的握着的左手,意思是:还有那只手呢。它不知道未未的左手被石膏固定着,是摊不开来的。

  这样,未未就有点儿尴尬了,说:“你等着,我去拿!”站起身就往回跑。波波朝苗圃方向张望了一眼,就颠儿颠儿地跟上了未未。它并不是赖着吃东西,只想和未未追逐着玩玩。它非常希望有个和它追逐玩耍的伙伴。七伯老了,从来都是慢慢走路的,没劲头。

  波波就这样跟着未未上了二楼,走进了201号病房。201室的三个小主人尽其所有地用水果和蛋糕来隆重接待它。它只客气地舔了舔蛋糕。这使小主人们很不安。它要吃什么呢?

  波波看大河一拐一瘸地走路,就去轻轻地嗅嗅那条白色的腿以表示同情。然后它来到小泓床边,呦呦地打招呼。它认为这一位连头也没回过一次一定是有了不如意的事。

  小泓伸出一只手去触摸波波的脖子和额头,另一只手举起小镜子,让小鹿的身形映在镜子里。

  波波就看见了镜子里的鹿。它以为这就是小泓的面目。它激动起来:这一位才真正是同类呢!它举起嘴来叫了一声,秀气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它兴奋,同时有点儿心酸。鹿是群生动物。

  小泓轻轻地说:“它哭啦!”

  大胡子院长就在这时走进了201号病房。这个白胡子老头听到鹿鸣就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返身走到走廊里,大声喊道:“快来人!快把它撵出去!”顺手抓起一把长柄扫帚向波波打去。

  波波屁股上挨了一下,一低头钻到了小泓的床底下,把床底下的搪瓷便盆弄得咣当响。

  三个小家伙一齐求情:“院长爷爷,别打它!别打它!”

  但是老院长是不能容忍这种违反病区规范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在他的医院里的。他气得脸都红了。因为喘气和叫喊,他的白胡子在籁籁地抖动。

  在受到侵害威胁时,波波想起了苗圃。它瞅准机会冲出房门,蹿下楼梯,飞也似地向苗圃逃去。它是头聪明的小鹿,牢牢地记着它的来路。它奔过草地,泅过小河,钻进篱笆,扑进草棚,一头钻进那件亲切的旧衣裳。

  不一会儿,白胡子院长拉着七伯来到了草棚外。

  波波听到脚步声,从旧衣裳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它看到了白胡子,眼神立刻变得紧张而惶恐。它不清楚它犯了什么大错。

  七伯说:“老院长,你知道这件衣裳是谁的么?是大龙的。大龙就用这件衣裳把它兜了来……”

  气势汹汹的老院长立刻火气全消,他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蹲下身来,呼唤道:“波波,波波……”

  波波不理他,一头埋进衣裳里,这衣裳真成了它的护身符

  竹桥上的篱笆门从此在上午10点之后就不再关闭。9点到10点是查病房的时间。

  儿童医院住院部门口立了一块木牌:小朋友注意

  这里有一头名字叫波波的小鹿,它是你的朋友。

  这是老院长的笔迹。

  可惜波波从来不留心笔迹什么的,一见到大胡子院长就赶紧避开,样子就像遇上了一头雄狮,反应的敏捷使人惊叹。机警和高速的奔跑是鹿的生存绝招。

  波波的见识越来越多。它甚至乘过几次电梯,不过它始终搞不清楚一关门一开门之间就换了地方是怎么回事。

  有时,它学着护士小姐的样子在走廊里答答地走。小病员们听到这温文尔雅的蹄声就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亲热地招呼它。但是波波并不随便走进有药水味的病房去,只是在走过房门时略作停留,不声响,或转动一下耳朵,或晃一下尾巴。那些护士小姐都是这么悄悄地走路的。

  当然,为了看望同类,它是常常光临201号病房的,并且只在这儿接受孩子们对它的款待。孩子们发现波波最喜爱的食物并非草莓和苹果,而是胡萝卜。

  派食物的总是小泓。波波来作客,小泓就说:“排队了!排队了!”于是未未和大河就在小泓的床前排好队。波波就很规矩地排在最后。它就是这样懂得了排队,知道世界是有秩序的。

  有一次,波波无意间闯进了工作人员食堂。当时正开晚饭,卖饭菜的窗口排了一些打饭菜的医生、护士。波波便加入了买饭的行列。当大家明白了小鹿的意思时都开心得不得了。轮到波波时,炊事员就给了它一条黄瓜。

  波波把黄瓜衔到一旁,从头一口一口往下咬嚼,吃得非常从容、文雅,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老院长偏偏在这时走进屋来。波波放下黄瓜,一个漂亮的纵跃,从窗口跳到院子,一闪身就消失在冬青树丛里。

  老院长在众人面前还真有点儿尴尬。他知道他在小鹿心目中已经是一个坏家伙的形象了。

  转眼到了建院纪念日。每年这个日子,老院长都要组织一些别致的活动。今年的活动是放风筝。

  是一个多云的天气,蓝天因为一层一层的云显得更蓝更高。风挺有劲,那云朵就在空中或舒或卷地变化。这种天气最适宜于放风筝的了。

  能来的医生、护士和小病员都来到了草地上。201号病房的三位小病员都来了。未未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小泓,大河拄着一根金属的拐杖。

  大家觉得老院长有点儿陌生了,有点儿不对劲,总之是少了一点什么。仔细一看才明白了——他没有大胡子!孩子们对此老大不习惯:老院长忽然变得轻飘了,没了份量了,不大可信赖了!孩子们好沮丧,好伤心。

  老院长还以为他做了一件聪明的事呢,兴高采烈地指挥年轻的医生护士们把5只风筝一一放飞。

  首先升空的是一只红色的蜻蜒鹞。这是一只装有风哨的大鹞子,一临风就呜呜地响。这响声很激越,反映了红蜻蜒急于飞翔的心情。这时候,没一个人想一想蜻蜒这种昆虫会不会叫这个问题,真怪。

  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仰对着天空,所以谁也没见波波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来到身边的。孩子们更高兴了,争着伸手想去触摸波波的身体,哪怕屁股也没关系的。波波这时不耐烦这个,它正在研究风筝的问题。它跑开去,在远远的地方伫立仰望着空中的风筝,不断将脑袋侧来侧去,一副入神思考的样子。

  老院长让大家别去打扰波波。研究问题是应当鼓励的。他指挥另外4只风筝一一起飞,然后叫医生、护士们把风筝线交给孩子们轮流操纵,尤其要让轮椅上的孩子有机会把握一下。

  飞起来的风筝不再是竹篾和纸的组合了,它们仿佛在天空里获得了生命,获得了灵性,摇头晃脑,追逐逗斗,翻筋斗作杂耍……它们在卖弄它们的自由和快乐哩!它们还把勃勃的活力通过风筝线传递给放风筝的人。这就是放风筝这种活动的迷人之处。

  不知道波波是怎样研究风筝的。

  波波一定研究出了什么,径直跑到了老院长身边,很恭敬地用脸颊蹭了蹭老院长的裤腿,然后埋下头去吻了一下老院长的皮鞋。这是鹿的最高礼仪。

  老院长受宠若惊,赶忙蹲下来为波波搔痒痒,还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什么,简直有点媚态呢。

  许多人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老院长剃掉大胡子的原因——他决心从头开始和波波交往。看来他成功了。

  波波不需要搔痒痒,一口就叼住了老院长脚边的一个线团,摇晃着头。

  猫科动物喜欢玩球,莫非鹿也喜欢玩?

  波彼衔着线头兴奋地冲出人群,围着老院长在草地上飞也似地奔跑。

  小泓第一个明白了波波的意图,大喊道:“波波也想飞哪!”

  这头想飞的小鹿在翠绿的草地上疾走、腾跃,使草地有了弹性,使空气有了看得见的线条,使天地间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说不尽的美丽。

  小泓的病情恶化,必须转院治疗。

  临走时,小泓坚持要和波波道别。院长叫七伯把波波领来了。这一次小泓是躺在担架上见波波的。他伸出两只颤颤的手,说:“波波,你认识我吗?”

  波波退了几步,站到了未未的身后。它以为还是要排队的。它看见了小泓怀里的镜子。

  未未心里好难受,蹲下去拥了拥波波的脖子,说:“过去吧,过去啊。”

  波波犹豫了一下,好像有点害羞,忸怩着走上几步,探出头,小心地让鼻子触到了小泓的手指。

  小泓说:“波波,我要走了,我做完手术就会回来的。”

  老院长明白小泓的病况,心里酸酸的,眼圈也红了。

  小泓走了,再没有回来。

  可是波波还是常常到201病房来,来了就径直走到小泓睡的床边去探看。

  床是空着的。这是老院长关照空着的。

  波波后来被两个可恶的盗窃犯引到灌木丛里杀死,然后装进麻袋从医院围墙上抛出去。这事做起来很容易,因为自从老院长剃了胡须,波波以为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亲可近可信赖的了。两个盗窃犯中有一个是大胡子。

  老院长对剃须这件事非常非常后悔。

  医院住院部门口那块牌子到今天还没有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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