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王

　　1

　　韦星从小就属于那种温文尔雅寡言少语的孩子。那时街坊邻居总是夸他文静听话像个女孩，长大了准有出息。但是进小学六年级后，他对往日的那些溢美之词渐渐有些厌恶了。有时对着镜子审视自己，他会绷住脸作出一副深沉的表情，仿佛早就饱经沧桑似的。后来，他忽然迷恋起国外那些肌肉发达面目强悍的拳王来了。他尽心竭力地搜寻他们的照片，打听他们的轶闻趣事，然后把这一切聚集在一个装演精美的硬皮本里。

　　一次，电视台正播出场面热烈的体育节目。两个身强力壮的拳手为了争夺一条金腰带而拼博得大汗淋漓难解难分。他也看得如醉如痴。

　　这时，老眼昏花的奶奶说：“快换个台吧，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妈妈也说：“太残酷了!”于是爸爸把手伸向了调台的按键。只有韦星一面极力阻止爸爸，一面目不转睛地盯住屏幕，大声说：“真棒!”

　　2

　　韦星所在的班里有个叫大卫的男孩子，他是学校里有名的“蹲班生”，但他面目如同警匪片里的杀手。班里不少同学都畏惧他，韦星也一样。

　　有一天早晨，大卫在教室里对韦星说：“把你昨天的数学作业借我抄抄。”韦星有点犹豫不决：“我做的也不一定全对。”

　　大卫撇撇嘴：“不想借就算了，找什么辙呀?”说完就走开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几个狐假虎威热衷追随大卫的孩子便经常来找他的麻烦——不是偷着在背后打他一下，就是在他的桌椅上乱涂乱画。韦星势单力薄，只好忍气吞声。

　　还有一次，韦星在做值日时不小心把几滴污水溅到大卫新买的运动鞋上。“对不起。”韦星急忙说。

　　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卫显得声色俱厉：“对不起就完啦?你得给我擦掉!”

　　韦星似乎别无选择。在忍辱负重地抹那几块污渍的时候，他的心里涂满了悲愤。他默默发誓，迟早有一天他要报仇雪耻。

　　不过有件事使他心绪不宁——仅仅从外观上看，他就无法跟大卫抗衡。如果把大卫比作螳螂的话，他至多也就够得上蚂蚁的规格。

　　好在城市里到处都在开办强身健体的收费训练班。期中考试之前，他和爸爸签订了一份赏罚分明的合同。结果他的分数如愿以偿，爸爸也兴高采烈地兑现了诺言。他拿得到的奖金买了一副价格低廉的拳击手套，然后带着足够的报名费赶到一所课余训练的体育学校。接待他的教练用大手捏了捏他细细的胳膊，微笑道：“我看你还是先买副哑铃练练吧，别糟踏了报名费。”

　　“我不怕花钱，”韦星英勇不屈地说，“我一直打算为拳击运动做贡献呢。”教练依旧和颜悦色地劝他：“你有理想，这很好，可也得面对现实……”现实就是他的胳膊需要尽快长出结实的肌肉，以便有朝一日让大卫刮目相看。

　　回家的路上，韦星这样想。而且遵照那个教练的叮咛，他果然买了一对沉甸甸的哑铃。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他卧薪尝胆般地磨砺自己，甚至还把一个废弃多年的洋娃娃找出来装满沙土挂在屋中，用以演习勾拳摆拳组合拳什么的。

　　3

　　初试锋芒的机会总算来了。那天，大卫正面对一帮追随者大言不惭地述说自己如何学习少林功夫的经历，韦星走过去插话说：“你真的会吗?哪天咱俩摆个擂台?”

　　大卫的脸蓦然红了，可还是鄙夷地瞟瞟韦星：“就你这样儿还叫板呐?”

　　韦星昂首挺胸：“怎么了，不信就比比!”“比就比，我怕谁呀!”大卫挥挥粗壮的手臂，一副武林豪杰的架式。

　　比赛是在一片树林里进行的。为了装饰得更像拳击台，在四棵相对的小树上绑了一圈商店用来捆扎物品的塑料绳。众人还为本次比赛集资购置了奖品——一条缠着金纸的人造皮革腰带。

　　如同电视上演出的一样，赛前，韦星和大卫站在各自的一角模仿拳手的姿态活动着肢体。

　　裁判宣布说：“这是一次友谊比赛，采取三局两胜制。如果打疼了谁也不许急。另外，为了保障生命安全，双方不准打脸部头部和下身，只能击打胸口。”

　　第一回合，两人几乎是虎视眈眈地绕着比赛场转悠了三分钟。在第二回合中，大卫也许凭借胳膊稍长，居然几次打中了韦星。

　　决胜局开始不久，韦星总算抓住了时机，一个直拳猛击过去。大概由于用力过猛，劣质拳套被撑破了，他感到手指的关节一阵疼痛。

　　大卫猝不及防，“哎哟”大叫一声，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上。裁判诚惶诚恐地凑上前，掰着手指头数起了“一、二、三、四……”当数过了“八”以后，大卫才捂着脸站起来。

　　“哇，流血了!”有人大声惊叫。

　　不仅如此，韦星还觑见了大卫手指缝隙间射出的不甘示弱却又无可奈何的目光。于是他摘下撕破的手套匆匆走过去：“实在对不起，我没想到它会破。不过你得承认你输了。”

　　“别废话了!”大卫忿然道。

　　最终，发奖仪式也被取消了，因为人们都争先恐后地簇拥着大卫奔赴附近的一家门诊部。只有那条像韦星一样孤独的“金腰带”吊在一根树枝上摇来摆去。

　　韦星站在赛场中间，漠然环顾。一阵辛酸使他差点儿涕泪滂沱——尽管他赢了，可是在人们眼里，他仍然不是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的英雄。更让韦星沮丧的是，当晚，比大卫还要健壮的大卫他妈居然领着大卫登门告状来了。随后，韦星受到了父母有史以来言辞最为激烈的批评。

　　4

　　对于父母的危言耸听，韦星始终缄默无语。在后来的日子里，韦星和大卫一直相安无事。

　　一天放学的路上，大卫悄悄赶上了韦星：“有件事我特想找你说。”

　　“什么事?”韦星马上警觉起来。

　　“你没把我妈领我去你家的事告诉班里的同学吧?”

　　“没有。”韦星嘘了口气：“你找我就想说这个?”“不，还有——”大卫不安地看着韦星，“你能把那条‘金腰带’借我用用吗?”

　　“干嘛?”

　　大卫垂下眼皮：“你的成绩在班里老是前茅，所以对‘金腰带’什么的可能不在乎。我就不同了，说实话，从小我就特受歧视，如今还是一点儿光彩也没有。我妈可一直盼着我闪烁呢!”

　　韦星皱皱眉头：“难道你能告诉你妈因为那次打架才得了这条破皮带?”

　　“我可以说是参加一次运动会获得的奖品，她听了肯定特高兴。”

　　可是我呢?韦星忽然想起了往事，他真想对大卫说，你知道我为这条破皮带付出了什么吗?不过，看到大卫忧愁的神色，他把话咽了回去，而是说：“早知道这样，那次真该让你赢。”

　　大卫苦笑了一下：“就算我赢了，也只能是短暂的快乐。一个冒牌的称号能支撑着过一辈子么?不瞒你，我过去假装厉害假装粗俗假装混蛋其实都是为了给别人看的，如果不那样，谁还会注意我呢?说真的，我活得特不舒坦，老有打肿脸充胖子的那种感觉。”大卫抬眼看看韦星，“我说这些，你不会小看我吧?”韦星用力摇了摇头，他已经被大卫的坦率打动了。

　　几乎用不着苦思冥想，他便决计把“金腰带”拱手相让了，不仅如此，他还告诉大卫：他曾经恨过他，然而在那个赛场上，他的心一直战战兢兢，甚至打中大卫鼻梁的那一拳也是在乎忙脚乱之中蒙上的。

　　就在他们推心置腹抚今追昔的时刻，暮色变得苍茫绚丽了。两人遥看着霞光流曳的远山，仿佛初次进城的乡下人眺望异彩纷呈的街景。

　　“看，那座山像拳头!”

　　“真的，那山也像。”

　　夕阳终于沉落下去，但是另一种辉煌的感觉却在他们的心头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