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双胞胎妹妹6

  哪怕到现在,我也很难描述我和卡罗琳当时的关系。我们睡同一个房间,在同一张桌子旁吃饭,每年九个月坐在同一个教室,可所有这些都不能使我们亲近。我们曾经在同一个胎里,怎么就不能让我们结合在一起呢?不过,如果我们不亲近,为什么卡罗琳就有这种力量,只要看一眼就把我的肉割到骨呢?

  我捉了一天螃蟹回到家来,汗水淋淋,浑身腥臭。卡罗琳会温和地说我的指甲脏。它们怎么能不脏呢?可我不是简单地承认这个事实,却一下子像受到创伤似的怒火中烧。她怎么敢说我脏?她怎么敢使我感觉到没有她清纯美丽?我断定她指的不是我的指甲。她是借我的指甲来指我的心灵。不用诋毁我,她那么完美还 不满足吗?她是不让我有一点美德――有一点点自尊心或者高雅品质吗?

  于是我大叫了。不是我挣来额外的钱让她一次次去索尔兹伯里吗?她应该跪下来谢我为她所做的一切才对。她怎么敢指责我?她怎么敢?

  她的眼睛会睁得老大。甚至在我大叫大喊的时候,我也能感到她由于惹我发怒还 觉得有点得意。她知道我是对的,这使她心中不安。可是她那双可爱的眼睛会一下子眯起来,嘴唇抿紧。她一言不发,没等我把火发完就转过身子离开了我。这样一来,我的感情,真该死,它继续在我的胸中愤怒地燃烧。她不和我斗。也许这件事让我最恨她。

  “恨”,这是个禁忌的字眼儿。我恨我的妹妹。而我属于这样一个宗教,它教导说,仅仅生别人的气也使人要遭到上帝的审判,而恨等于谋杀。

  我常常梦到卡罗琳死了。有时候是听说她死了――她和我妈妈坐的渡船沉了,更多的是出租汽车出车祸,她美丽的躯体烧了。在梦中总是有两种感情――一种是狂喜,现在我摆脱她了;而另一种是……可怕的犯罪感。有一次我梦见我打死了她。我手里拿着撑我那条划艇的粗橡木篙。她来到岸边要坐划艇。我举起篙打她,打啊打。在梦中她的嘴张成喊叫的形状,可是没有声音发出来。梦中惟一的声音是我自己的大笑声。我笑着醒来,一种发抖的古怪笑声,它马上变成了哭声。

  “你怎么啦,小吸吸?”我把她吵醒了。

  “我做了个恶梦,”我说,“我梦见你死了。”

  她太想睡了,一点不放在心上。“这只是一个梦。”她重新转脸对着墙,说着钻到被窝里去。

  可杀了你的是我啊!我想叫出来,是忏悔还 是害怕,我不知道。我用篙打了你。我打死了你。像该隐①。可是她安静地呼吸,再不受我或者我的梦去打扰她。

  (①该隐是《圣经》中的人物,亚当的头生子,因妒忌弟弟亚伯,把他杀了。)

  有时候我会生上帝的气,气他那种极端的不公正。不过我的怒气总是会变成后悔。我那么坏是不可饶恕的,但我还 是祈求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上帝不是宽恕了不仅杀人而且通奸的大卫吗?①这时我想起大卫还 是上帝的一个宠儿。上帝总是想出办法让他那些宠儿不因谋杀而受罚。摩西怎么样?保罗怎么样,当司提反被石头砸死时他却袖手旁观。

  (①大卫的事见《圣经・旧约・撒母耳前书、后书》。)

  (②在《圣经》里,司提反一家人曾受使徒保罗施洗。)

  我去查看《圣经》,不是为了受到启蒙或者教导。我是在寻找一些细小的证据来证明我不会因为恨我的妹妹而遭到永恒的诅咒。悔改并且得救!但只要我一悔改,决定永远不再去恨,恶魔又会钻进我的灵魂,拉我,悄悄地说:“看到你妈妈听卡罗琳弹琴时候那张脸吗?她曾经这样看过你吗?”我知道她没有这样看过我。

  只有在海上才有太平。当学校5月中旬放假的时候,我天没亮就起来去捉螃蟹。考尔跟我一起去,不过有点不情愿,因为我不愿意解释我为什么这样热衷于干活儿。我做好了离家出走的计划。我要捉到双倍的螃蟹,把一半钱自己存起来,给妈妈的还 是通常给的数目。我要把这一半钱存到够我进克里斯 菲尔德的寄宿学校。在我们南边的史密斯 岛上没有中学,连拉斯 岛上我们那种不完备的学校都没有。州里把史密斯 岛上上完小学要继续求学的学生送到克里斯 菲尔德寄宿学校去。学费并不是太贵。不过没有州的津贴,对于岛上人家来说的确是太贵了,但对于我的梦想和追求来说还 算是够便宜的。我觉得只要我能离开这岛,我就能摆脱恨、犯罪感和罪孽,甚至也许能摆脱上帝。

  我把我的希望都寄托在螃蟹身上,真是过于聪明了。螃蟹是变化无常的动物。它们总是知道你什么时候太需要它们,就准确地挑选那个季节躲藏起来。因此,,尽管我一早起来,我还 必须装出我不大在乎运气的好坏似的。当我们天刚亮到了海上,在大叶藻间撑着船的时间,我煞费苦心地想出话来说:“这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间,你说对吗,考尔?这里有没有螃蟹又有什么关系?让我们休息休息,享受享受吧。”

  考尔会看我一眼,那目光是说我疯了,但是他够乖巧的,不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我不能发誓说我把那些螃蟹骗过了,不过那年夏天我们捉到的螃蟹真是不少。再说我也不打算全靠螃蟹。我开始寻找别的挣钱渠道。

  我在凯拉姆杂货铺一本《马维尔船长》连环画杂志封底,找到了一样似乎靠得住的东西。我甚至从我辛苦挣来的钱中花一毛钱买了那本杂志,把它和别的宝贝一起藏在内衣抽屉里。

  征求歌词,

  现金酬谢!

  现金。这是让创作的蜜汁流出来的字眼儿。我读过的大部分诗篇早已忘掉,但这件事不能阻止我。我不是常听收音机吗?

  明天将有青鸟成群,

  飞在多佛①白色的悬崖上空,

  你只要等着瞅。

  明天将有爱情和笑声,

  将有和平宁静,

  但等世界自由。

  (①多佛是英国的港口城镇,隔海与法国海岸相望。当时法国土地沦陷在德军手中,所以这句话暗喻明天战争将结束。)

  这种诗白痴也能想出来。前两行诗押韵,写得浪漫一些,第三行既不押韵也不马上表达意思,接下来又是两行浪漫的诗,接着第三行和第二行的诗押韵,把意思完全表达出来。

  海鸥飞在海湾上,

  它们叫道你在远方,

  可是我们没有分离。

  虽然你在海的那边,

  但是你离我不远,

  你一直在我的心坎里。

  它有所有的元素――浪漫,伤感,对战争的影射,以及忠贞的爱情。我想像自己是完美的歌词作者――浪漫而且知识丰富。

  有一天我在船上试读给考尔听。

  “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姑娘的男朋友离开她去打仗了。”

  “那么海鸥为什么叫?它们干吗要关心这件事?”

  “它们其实不是关心这件事。在诗里不能把你的意思直白地说出来。”

  “为什么不能?”

  “说出来就不再是诗了。”

  “你是说一首诗要讲假话?”

  “这不是讲假话。”

  “你倒说说,这海湾的海鸥并没有因为水手去打仗而在天空呜呜叫。如果这还 不是实打实的假话,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假话了。”

  “这只是不同的讲法。这样说出来更美些。”

  “说假话可不美,小吸吸。”

  “忘了那些海鸥吧。其他部分怎么样?”

  “什么其他部分?”

  “我这首诗的其他部分啊。听下来怎么样?”

  “我忘掉了。”

  我咬紧牙齿以免对他大叫,接着以超级耐心把这首诗从头再读了一遍。

  “我本以为你要忘掉那些海鸥了。”

  “不,是你去忘掉它们。其他部分听下来怎么样?”

  “什么意思也没有。”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小伙子或者是离开,或者是没离开。你必须拿定主意才好。”

  “考尔,这是诗。在现实生活中他是远远离开了,可她一直想着他,因此她觉得他实实在在就在身边。”

  “我说这是愚蠢。”

  “等到你恋爱就知道了。”

  他看着我,就像我说了什么下流的话。

  我叹了口气。“你听说过一个讲澳大利亚人的故事吗?他想买一个新的飞去来器,可是就摆脱不掉那个旧的。”

  “没有。他怎么啦?”

  “你明白吗?一个飞去来器,扔出去会飞回来的东西。他要买一个新的飞去来器,但每次把旧的那个扔掉,它总是飞回来。”

  “那么他干吗要一个新的?那旧的还 完全好好的嘛,对不对?”

  “考尔,把这个忘掉算了。”

  他摇摇头,一副很耐心但又很不相信的样子,我也忘掉了是在假装不关心螃蟹,而故意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去。现在我很高兴回想起来,那一天我们网到了满满两篮上等次的软蟹。

  没有人要我把捉螃蟹得到的钱全都拿出来,可我还 是拿了出来。我这样做的时候,就没有想到那是我可以存起来的钱。我们一直生活在贫穷的边缘,能够多少帮补一点家用让我感到很自豪。我的爸爸妈妈从来不多说什么,但总是对我表示感谢。当奶奶责骂我的时候,尽管由于尊敬长辈的我得保持沉默,但我心里很清楚我是这一家有收入的人,只有她和卡罗琳跟寄生虫差不多。这是我私下里得到的安慰。

  可是没有人说过我得把我挣的每一分钱都放到家里存钱的腌菜瓦罐里去。

  那么,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么做是罪过呢?保存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那点钱,这不是我的权利吗?可万一奥蒂斯 会把他从我们手里买螃蟹的事讲给我爸爸听呢?万一考尔的奶奶对我妈妈夸耀考尔这些日子拿了多少钱回家呢?我把我分的一份再对半平分,如果多出一分钱没法分,这一分钱也放进瓦罐了。在去年夏天,我把所有的钱几乎都拿出来了,可我不是得意地把钱交给妈妈,让她数一数,然后再放进瓦罐的。是我自己放进去,然后再说一声:“噢,我留了点钱在瓦罐里。”我妈妈会跟往常一样轻轻地谢谢我。我从来不说我把所有的钱都放进去了。我从不说谎。可也没有人问起过这事。

  只要有别的办法挣钱就好了。考尔对我那首诗全然缺乏热情,这起了一种扫兴的效果。我很清楚他评价诗歌和评价笑话一样,不能算数,不过我只敢读给他一个人听。只要他能这样说一句“我对诗一窍不通,可是我听下来蛮好的。”那就好了,那就几乎是奖励了,在我需要的时候,这是真正的鼓气。

  结果呢,我等了一个星期左右才用一页练习本的纸把诗抄下来,把它寄到“歌词无限公司”。它还 没到纽约的邮箱,我已经开始在渡船(也是邮政船)进港的时候去码头转来转去了。我没有勇气直接问比利船长是不是有我的信,但我希望我碰巧站在那里,他看见我会告诉我有信。我不知道他是不打开邮袋的,而是把它直接送去给凯拉姆太太,凯拉姆太太兼任邮局局长。但我确实知道凯拉姆太太是位爱哇啦哇啦的人。我一想到她万一问起我奶奶关于一封从纽约寄给我的神秘信件,我心里就害怕。

  差不多就在我们的巴尔的摩《太阳日报》大标题登出八名德国破坏分子的新闻的时候,这八个人被用潜艇送到长岛和佛罗里达,几乎马上被捕了。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船长不是一名间谍,但我读到这段新闻,觉得像是吞下一根冰溜子。假定他是呢,假定考尔和我逮住了他而成为英雄呢?这像是那么一次近距离脱靶,一下子感到我要紧的是再了解一下这个老人。如果他不是一名间谍,如果他确实是海勒姆・华莱士,那么,为什么他过了那么多年才又回到一个除遇到轻视眼光,几乎没有人再记得他的小岛上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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