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瞎子(俄罗斯)


  1
  海岸上屹立着一座白色宫殿般富丽堂皇的别墅,里面住着老爷。甚至可以说是没人住,因为老爷们老是跑国外,别墅就只好空着。但是有人看守,有人照料,所以院子里住了很多人:有打扫院子的,有看守庭院的,有车夫,有花匠,有女仆和男仆。
  在那些看守庭院的人当中,有一个是从梁赞来的农民,两年前他带了一大家人来到高加索。大儿子加拉克季昂14岁。妻子是俄罗斯人,原来身体很壮实,是个干活的好手,可是已经有一年半时间一直受高加索疟疾的折磨,卧病在床,脸又黄又肿。她还老爱用那微弱的、让人烦透了的声音叨叨道:
  “加拉沙①,乖儿子,你去帮妈妈弄点熊肉来吧,好不好?我都像是闻到它的味儿了,好香啊!我要是能吃上一小块,说不定病就会好了。我真是想吃啊,太想吃了!”
  加拉克季昂可怜妈妈,可又怎么去弄来熊肉呢?这两年来他练了一手好枪法,但父亲不让他去猎熊,再说也没工夫。一会儿得去葡萄园里松土,一会儿菜园里有活干,一会儿得去用炸药炸山岩,忙得都脱不开身。
  别墅的一面朝着一望无垠的蓝色大海,后面是一座高过一座的直插云天的山峰。
  近山覆盖着茂密的树林,呈深绿色;远一些的山呈蓝色,像一条紫色的带子延伸开去,再远去耸立着白得像砂糖的雪峰。
  树林和山峦荒无人烟,很难碰到一个人,但这里也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居民:风姿优雅的山羊在徘徊游荡,身后是一群脑袋低垂的大脑门灰狼。熊瞎子总是独自行动。这些熊很能干,善观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松鼠在树上跳来蹦去。身躯硕大、肩上多毛的野牛用结实的胸脯拨开林丛,走起路来弄得树枝劈啪作响。这种野牛世界上就高加索留下为数不多的几头了。
  高加索山上有很多鸟兽,猎人在这里大有用武之地。各种各样的爬虫也有不少:草丛、石缝里盘着蝰蛇;一种不大的红蛇在太阳地里取暖,人和动物只要被这种蛇咬上一口,很快就没命了;形同虾、能致人于死命的蝎子爬到石头上晒太阳;身子灵便的蜈蚣、蛐蜒在跑来跑去;一身灰色、剧毒的避日虫很像那种又大又长的蜘蛛,正在舞动毛茸茸的长爪子捕捉苍蝇。
  2
  星期天大清早,太阳还没升起,加拉克季昂避开父亲,偷偷地挎上装有面包的背袋,带上用绳子系好的猎枪,一小袋火药和子弹,便出了门。
  大海刚刚苏醒,海面清澈、平静,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晨雾,拍岸浪轻轻冲击着湿漉漉的鹅卵石,需需的声音悠扬悦耳,看上去像一块铺开去的浅蓝色薄玻璃板。斜对过的远处白色点点,也不知是海鸥的翅膀,还是渔舟的白帆。
  ①加拉克季昂的小名。——译注
  加拉克季昂沿着通往山里的那条熟悉小径走去。树林也是刚刚苏醒过来,空气清新,沁人心脾,处处都可以看到晶莹、颤动的露珠。
  他越爬越高,走了好半天。小径上一匹山地小马挡住了他的去路。马背上是两个横跨木鞍的马褡子,里面装满木炭,把整匹马都遮没了。这匹马的后面还跟着3匹,它们的身子两侧也是晃着马褡子,小心翼翼、习以为常地在小径上鱼贯而行。第4匹马上驮着他认识的格鲁吉亚人达维德·马加拉泽。
  这位格鲁吉亚人的两条长腿几乎触到地面。
  一看见加拉克季昂,他亲切而和蔼地频频点头,笑了一笑,’同时打住马,用地道的俄语说起来(只稍稍带一些口音):
  “你好!去打猎?”
  前面的几匹马也自动停下来,不再往前走,身子两侧的马褡子随着它们的一呼一吸微微动弹,炭未呈一股细流洒在由砾石构成的白石头上。
  “唉,我现在得干活,要不也跟你走了!我在姆济塔看见一群野羊,它们身子一闪一闪地向山里跑去,只听见石块哗哗地往下落。”达维德打猎成瘾,说这话时眼睛都在放光,“还有修道院老叫我带枪去,说是那里熊瞎子成灾,把整个果园都给毁了。驾——!”他喉音很重地一声喊。
  马褡子晃动起来,最前面的一匹马开始起步,后面跟着第2匹、第3匹。
  达维德两腿夹夹马肚皮,亲切地向孩子点点头,也往前走了。到了拐弯地方,戳在马肚皮两边的马褡子一闪,便不见了。加拉克季昂一个人留下来。从远处传来达维德的声音:
  “你到修道院去走一趟吧,他们请人去呢!”
  “好——吧!”
  树木一动不动地矗立着,枝叶间筑有一个个鸟巢,冉冉上升的红日照到了树梢。
  小男孩攀着树枝和突出地面的树根,费劲地爬了很长时间。脚下的石块一跳一蹦地往下滚,额头上落下大滴大滴的汗珠。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心怦怦跳着走出树林,来到一个石头坪子上。下面远处展现出蓝湛湛的大海。
  四周围是裂着口子的古老山岩。在一面陡直的岩壁上,一棵怪模怪样的小松树在壁缝里长得老高,向四下伸出弯曲多结的枝权。这棵树是怎么长到那里去的,怎么能在那不带一点儿土的石壁上活下来,这对大伙儿都是个谜。
  大块大块的断石堆成各种离奇古怪形状,仿佛这里过去来过巨人,并着手建筑不寻常的住所。他们像是掀下山顶上的石头,滚下来堆放好,后来又改变了初衷,离开了这里。结果留下来的是一片死寂,只有一棵弯曲多结的小松树从壁缝里孤零零地伸出模样难看的手臂。
  小男孩小心地从有长虫出没的石块中间走过。石坪的一端是断崖,下边的远处是一条白晃晃的干河床。
  他从狭谷里走出来,翻过一道山脊,只见在蓝幽幽的大山之间,在林木丛生的山谷里,耸露出一座修道院,院内修道小室是白的,教堂也是白的,尖顶是金色的十字架。
  他进去找一位认识的修士。那位修士长得挺富态,满面红光,大腹便便。
  他领小男孩从蜂场走过。蜜蜂在四周嗡嗡鸣叫,闪动着金色的翅膀。
  “能给一点蜜也好哇。”加拉克季昂用鼻子吸了吸晒得温热的蜂蜜发出的甜丝丝的气味,心里想。
  “熊瞎子把我们整苦了,”修士整整僧帽,说,“简直毫无办法。夜里只要稍不留心,两三个蜂房就不见了,熊瞎子溜进来,把蜂房弄倒,用爪子往外扒。太狡猾了,简直都看不住!”
  “达维德跟我说了,我碰见他运炭来。”
  “在很远地方碰见的吗?”
  “在我开始往山上爬的时候。”
  “他昨天拉炭经过我们这里。我们求他帮忙来。他说没带枪,放在家里了。”
  “可是,神父,你们自己为什么不开枪打它们?你们这里地方开阔,是个打猎的好地方啊。”
  修士在一个伐倒的树墩上坐下来。
  “我们不行。教规不准拿枪,更不准杀生。你们可以,你们过的是世俗生活,我们可是出家人。”
  两人都缄口不语。加拉克季昂心想:“天哪!你们在这里酗酒,养膘,欺哄老百姓,还让他们为你们干活。你看,他还不能拿枪,可闲待着可以,都养成了坐享其成的毛病。”
  他很想站起来溜掉,可从另一个方面去想,能去猎熊瞎子倒也不错。
  “你就坐在这里埋伏起来吧。这几个晚上有月亮,看得清楚。果园尽头的李子熟了,熊瞎子都到那里去,把树都弄断了。”
  “可是,大叔,我要能打死熊瞎子,您就给我蜜吧,我给母亲送去,她病得很厉害!”
  “行啊,到时候再说吧。”修士含糊地回答了一声,便走了。
  3
  晚上,月亮升了起来,果园、树林和群山变成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到处是浅蓝色的暗影,月光从叶簇间洒下来,一棵棵树都像着了魔似地一动不动,淡蓝一片的山顶映出参差不齐的黑压压的树林。
  为什么一切都那么神秘莫测,令人不解,和大白天不一样?加拉克季昂钻进稠密的马林丛里。在一抱从蜂场弄来的香气菠郁的草堆上仰面躺着。他上面是深邃的蓝天,一轮明月高挂其中。在月光的照耀下,星星黯然失色,躲起来了。
  有时飘来一片洁白晶莹的云彩,它遮住月亮,透出月光。月亮飘向一个方向,云彩飘向另一个方向。云彩像烟一样消散了,月亮又独自留下来,在无边无际的蓝天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辉。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扒开马林丛;黑糊糊的大树伸开枝权,神秘莫测地矗立在那里,浅蓝色的暗影向一边伸展开去。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在这催人入眠的寂静中,偶尔传来几声偷偷飞过的贪睡的小猫头鹰令人困乏的叫声:“我要睡觉……我要睡觉……”或者传来别的兽类的吼声,尖叫声,树林里有胡狼在活动。
  子弹上膛的枪放在一旁。加拉克季昂合上眼睑,已经都等得不耐烦了,可等一睁开眼睛,——一切依然如故:还是那么幽静,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就地上的影子挪了地方——时间在一点点过去。
  “不,看来熊瞎子今天不会来了!”
  他决定等月亮落到树梢上再离开。
  一抬起眼睛,看见树底下站着个人。定睛一瞧,是一只熊瞎子人立着,仔细地扫视四周,在空气中嗅来嗅去。小男孩屏住呼吸。熊瞎子又看又嗅,半晌,才慢慢放下两只前爪,走到树跟前,四下里嗅了个遍。它又笨拙地人立起来,笨拙地用爪子抱住树身,开始往上爬。
  熊的体型和动作都显得有些迟钝,熊所固有的迟钝。但小男孩眼睛还来不及眨一下,熊瞎子已经爬到树上,在一个树权上安顿下来。
  树不高,加拉克季昂能看见熊瞎子的一举一动。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好枪架,搁上枪。从这里放枪一定很棒,距离又近,只是得一枪就撂下来,否则它会反过来咬死你。
  熊瞎子不时将爪子送到自己跟前,看上去是在摘李子,但怎么也摘不下来。因为树枝太细,李子又都是结在枝梢,只要它一弯下身子,树枝就嘎吱作响,弯得让熊瞎子怎么也够不着李子。它身子前后左右动了动,留心听了听,然后抓住两很大树枝,动手使劲摇整棵树,李子雨点般纷纷落下。
  加拉克季昂等待着,很想看个究竟。
  这时候,只听见树底下响起一阵急促的吧嗒嘴声。一看,原来是一群野猪,整整一大家子呢: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以及大大小小的猪崽子。所有野猪都在急急忙忙地从地上拾起李子,吧嗒吧嗒地吃得津津有味。
  熊瞎子又用劲摇了两下树身,随后用爪子抱住树干,一下一下地往下爬。
  它刚一下到地上,野猪啼的一声都溜进了林丛,这一来熊瞎子只有惊异地嗅嗅还保留着野猪气味的空地。它走过来,走过去,看看这边,瞧瞧那边,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轮圆圆的明月依旧高挂天穹,山顶上仍然覆盖着参差不齐的树林,不过浅蓝色的树影倒是往前挪了许多。熊瞎子深为不满地咕嗜几声,又爬到树上,这时野猪又围成一圈,小心翼翼地哼哼,等着李子往下落。熊瞎子盛怒地望了它们一眼,开始往下爬。野猪转眼又不见了。熊瞎子又爬上去,一边还不时地往下瞧,它抓住一根树枝,又用力摇了摇,李子纷纷往下落,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熊瞎子马上笨拙地,同时以极快的速度往下爬。小男孩瞅上一眼,牙叼着手指咬起来。他实在忍不住笑,因为熊瞎子太滑稽了。
  不过尽管熊瞎子动作不慢,野猪的动作却更快;它刚一下到地上,野猪们连影儿也不见了。它们把李子捡得一干二净,分散到各个林丛中去了。
  熊瞎于晃着头,气乎乎地咕噜着,好半天地走来走去,把野猪和它们的祖宗八代骂了个够。它人立起来,往各个林丛里望了大半天。四周围静悄悄的,空旷无人,一边洒满了月光,另一边是深蓝色的树影。
  它又走起来,还不时地晃着脑袋,不以为然地咕嗜着,像是在向什么人发出威胁。接着它第三次爬到树上。野猪又团团围在树下等着了。熊瞎子怒不可遏地瞅了它们一眼,不忙着去摇树。它折腾了老半天,想找一个地方呆下来,而后听见它将李核儿咬得喀嚓喀嚓直响,看来它最终还是用爪子摘到了李子。
  它又抓住一根树枝,一晃,旋即用两只前爪抓住树枝吊起来,从上面径直往野猪身上落下去,野猪们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撒腿便跑,小男孩终于控制不住,一阵哈哈大笑,倒在草地上。
  等他站起来时,既不见熊瞎子,也不见野猪了。
  只孤零零地剩下一株光溜溜的李子树。果园正在酣睡。洒上银辉的群山也在酣睡,山顶上还是一片片黑乎乎的参差不齐的树林,月亮从洁白晶莹的云彩旁边掠过。
  “我要睡觉!……我要睡觉!……”这声音使人感到压抑,撩起人的愁绪,在溶溶月光中慢慢消失。突然,胡狼发出几声尖叫和类似大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在树林里折腾了一阵,而后又是一片沉寂,眼前又是彻夜不眠的月亮的清辉、群山和毫无动静的果园。
  加拉克季昂拿起枪和背袋。
  “唉,真可惜啊,没能给母亲搞到熊肉,看来大肚皮修士也不会给蜜了……”
  加拉克季昂走着,很想睡觉。
  他只要想起熊瞎子那笨拙的,瞬间里吊起来的屁股,想起它落在野猪爷爷背上的情景,就禁不住哈哈大笑,满园子都能听见他的笑声。
  小男孩在空地上找到一堆刚割下来的草垛,钻进去,可以在里面舒舒服服地睡到天亮。
  月亮在往下沉,已经贴着树梢,它也想睡觉了。周围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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