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大师身世之谜

  第一章、侦探、法学家及魔术师

  故事发生在1922年的夏天。那时,我在伦敦北区做兼职医生。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在萨塞克斯海滨经营他的蜂场,闲暇时仍继续从事他那深不可测的哲学思考。此时,福尔摩斯已由一位家喻户晓的侦探变为一位温文尔雅的乡绅。我一直对他那貌似轻松的角色转换感到惊叹不已。在他退休的最初几年里,我还殷殷地期盼他最终将会重操旧业,一如既往、激动人心地展开侦破活动。然而,就像时间能愈合人们的丧亲之痛一样,在漫长的冬夜,我在壁炉前昏昏然打盹时,梦中的那些往事,福尔摩斯猛摇我的肩膀,他那辛辣的语调发出的忠告……,已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记忆。

  当然,我们始终保持接触。有时在他的乡村隐居地,有时他来伦敦,我们就在查瑞克劳斯大街的车站旅社共度周末。然后,一同前往辛普森饭店享用一顿美餐,或到艾伯特音乐厅聆听一场美妙的音乐,他总是翌日了早就登上南去的火车离去。

  然而,一、两桩案例就足以唤醒他的好奇,把退休的生活撂在一旁,就像脱下一件舒适的斗篷,等做完事才重新技上。换句话说,光让他品尝一下饭菜的口味,是不能令他回到饭桌上的,他那侦探的天性,使得他非把一切都探究得水落石出不可。

  一次,在我的恳求下,他大力相助我的一位老校长、方济会的洛克博士,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后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之际,由于伦敦警察厅侦缉处莱斯特雷德警官的力邀,他再度出山,调查一件扑朔迷离的案子。此案涉及到一位中国高级官员,他在两千多人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开枪刺杀。他还处理了诸如此类的一系列的棘手案件,再次证明他仍宝刀未老。

  刚才我有点走题了,现在得言归正传。在此,有一事要提及,我一直无法忍受电话这个时髦的骚扰工具,它不但会响起令人惊恐万状的刺耳铃声,更为奇诡的是,还有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说话声。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了,说话者带着很重的美国口音,极难听懂。只听他问:

  “是华生医生吗?”我说:“是的。”他便放宽了心,接着说:“我是哈里·霍迪尼,我想与你的老同事歇洛克·福尔摩斯取得联系。我给他在贝克街的住址打过电话,但他好像不在城里。”

  我答道:“亲爱的霍迪尼先生,我记得你S 正如你刚才说的,福尔摩斯不在城里,这二十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外,1903年退休后,就到萨塞克斯郡养蜂去了。”

  我的一席话使他沉默了片刻,听筒里只听见他的喘息声,然后他大声说:“年轻人,看来我是太落伍了!真无法想象福尔摩斯会在乡村的养蜂场上聊度余生。医生,他还那么精明吗?我的意思……这老家伙仍然是机智过人吗?”当我使他确信福尔摩斯风采不减当年后,他说:“我已50岁了,但我尚未走下坡路,你也许听别人说起过。”我确实听别人说起过他,因为一拿起发行量极大。人人都翻阅的《泰晤士报》,就会看到霍迪尼的名字赫然醒目地登在头版重要新闻的位置上。比如,我最近听说,他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电影明星了。

  听到福尔摩斯宝刀未老,霍迪尼似乎感到很宽慰,他说:“我就是来见他的,医生,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千里迢迢从美国到这里,就是特地来向这个世界上惟一能帮助我的人请教。我念念不忘他救过我,尽管已时隔多年,请告诉我他在哪里,你刚才不是说在萨塞克斯吗?”

  “霍迪尼先生”,我说,“福尔摩斯信赖我,相信我能保护他的隐私,我必须得问清楚,你的事是否非常重要,是否能激起他的兴趣,使他与悠然恬静的退休生活暂作小别。”

  这时,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更温和、轻柔,“医生,请允许我拜访你,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过之后,你会决定让福尔摩斯介入此事的。”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他,并约好见面的时间。

  当天晚些时候,霍迪尼走进了我的书房。我一眼就认出他了,只见他穿着一套价格不菲的西装,但皱巴巴的一幅不修边幅的样子。二十年不见,他发福了,头发稀疏花白,看上去似乎比以往更矮小。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医生,你愿见我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一定忙着你的那些病人,当然还忙着你的写作。我知道你仍在用手中的素材,撰写你的老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侦探故事。”

  “在美国你能买到《情节》这本杂志吗?”

  “嗅,当然能,我们每期都买。贝丝喜欢看这本杂志,所有与福尔摩斯冒险经历有关的最新报道,都是她讲给我听的。”

  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几句,意思是那本杂志的编辑为了满足读者永无止境的好奇心,不断地向我索取福尔摩斯破案的实例。过去还好说,因为手头上翔实可靠的材料很多,他退休后,就有点困难了,只能提供一些旧的案例,这些案例在过去曾设法瞒过了新闻界。当然还要提及一下阿瑟·柯南道尔爵士,他根据我的笔记和日记中所记载的东西,编写了最后的大结局。

  听到这里,霍迪尼的浓眉紧皱,“阿瑟爵士是我的好朋友,这也是我的麻烦中的一部分。”他侧身坐在一张高背椅上,谢绝了我递给他的雪利酒。福尔摩斯也会记得他有滴酒不沾的习惯。

  “这样一位既有魅力又有造诣的绅士,怎么会给你带来麻烦呢?”我不禁张口问他。

  “阿瑟爵士是一位慷慨大方之人,他的夫人则是位娴淑达礼的女士,我决不想说些不敬之词伤害他们。你要记住,当我第一次到英国时,大约是1900年,阿瑟爵士和福尔摩斯先生是给予我最多帮助的人。当时,我是一个懵然无知的人,一门心思地想出人头地。阿瑟爵士利用自己的声望,说服了伦敦警察厅,提供了我第一次越狱脱身的场景。”福尔摩斯先生则帮助我,使此举大获成功。从此,我便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从那以后,柯南道尔夫妇一直是我的知心密友,实际上我们只在一个观点上有分歧。“

  “那么,是什么方面的……?”我问道。

  “他是个热衷于招魂术的人,虔诚地相信逝者的亡灵可通过招魂术者与生者互通信息。如果招魂术是一门宗教,我会表示敬意,但事实并非如此。无论我怎样劝说,阿瑟爵士还是不明白,世上居心叵测的骗子大有人在。许多人都很容易上当受骗,往往把信念寄托在那些谋财生道的骗子身上。华生医生,我是个魔术师,对诈骗这一行知根知底,我知道怎样看穿一个人。每次招魂术者举办的降神会我都参加了,一眼就发现这是个骗局,巫师必定从中谋利。阿瑟爵士与此事有牵连,就一般常理而言,对这种神秘的招魂之说,你也许会以为,他至少会像普通人一样持观望、怀疑的态度。最近几年,我一直在为告诫人们不要轻信那些‘具有特异功能’的骗子而奔走游说,而他却一直是最强烈抨击我的人。”

  说实话,虽然霍迪尼的故事并没有深深地吸引我,私下里,我已在暗暗思忖,推测此事可能会有怎样的结局,是否有必要让福尔摩斯插手介入此事。我用眼悄悄地膘了腰手表,他立即察觉到我的不耐烦。

  “就讲到这里吧,医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时间就是金钱,现在就谈正题。

  十年前,我慈爱的母亲去世了,我无法面对这一事实,陷入悲痛不能自拔的境地。

  以后的几年里,我孜孜不倦地查询,是否有与已故的亲人进行心灵对话的可能?我出席了100 多场招魂术者举办的降神会之后,才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种巫师可分为两个范畴:一种是为了钱而惟利是图的骗子,我能识破他们所有的骗术,揭穿他们所玩弄的伎俩;另一种是忠厚老实的正人君子,;他们决不是为钱,但又讲不出什么所以然。我曾揭露过许多类似的这种骗术。但在此之前,他们就已设法让阿瑟爵士对这种所谓真正特异功能的招魂力深信不疑。”

  他的这番话,听起来很有趣。令我吃惊的是柯南道尔竟会如此地轻信他人。有一件事要记住:阿瑟爵士和道尔夫人在1914年那场可怕的战争中,失去了他们挚爱的儿子。纵然霍迪尼对这种骗术的指责确有道理,但有一点让我难以理解,为什么道尔夫妇对此的执迷不悟会让这位矮小精悍的美国人如此烦恼。于是,我直言不讳地向他发问,要知道他只是个靠自学成才的人,而他的答复竟是意想不到的头头是道。

  “事实上,要不是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我们泅然不同的信仰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争执点。第一件事涉及到一位德高望重的医生——罗伯特·布莱克梭尼医生。

  他的妻子,玛丽亚·布莱克梭尼夫人,自称是一个很有权威的巫师。道尔设法让我参加了她举办的一次招魂降神集会。医生,我对你说过,我见过很多骗子,但这个女人是最出色的。我能琢磨出她大部分的骗术,但还有一些没想明白。道尔夫妇却全盘接收,相信她的每一句话。如果伟大的霍迪尼无法把这一切向阿瑟爵士解释清楚,那怎能使他相信这个玛丽娜是一个江湖骗子呢!”

  “你能肯定她是个骗子吗?你刚才说,她的一部分骗术,你仍没搞明白,不是吗?”

  “她是个一流的骗子!”霍迪尼说。

  “她会不会两者兼而有之,既真有与亡灵取得联系的特异功能,而为了使人信服,又施展一些骗技呢?”我问道。

  “你的意思是……?不,她是个骗子,我凭直觉意识到她是,但无法证明这点。”

  这时房间里悄然无声。自他走进书房后,我俩之间第一次缄默不语,令人感到很不自在。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似乎也不想再谈此事,尽管他是个很健谈的人。

  最后,他说:“还有一件事更令人难堪。医生,我会和盘向你托出的。几周前,阿瑟爵士和道尔夫人在美国巡回演讲。你可以想象得出,这位因写福尔摩斯而名声大噪的人是多么引人注目。(他这句话,我听了有些愤愤不平,我才是发现福尔摩斯的人,阿瑟·柯南道尔只不过把我日记本上潦草的文字,编写成平民大众都能看得懂的故事情节罢了)他此行的宗旨是为招魂术辩护。巡回演讲结束后,道尔夫妇到亚历山大城小憩,下塌在‘大使旅馆’并邀请我和贝丝前往。我们愉快地接受邀请,住在与他们毗邻的房间。我们四人在一起欢娱,大部分时光是在海滩散步,或浏览名胜古迹。一天,阿瑟爵士对我说,他的夫人对自动写字非常痴迷。”

  这种特殊的笔迹学,我不熟悉,所以就请他详细地解释一番。“好吧,医生,听我慢慢道来,”霍迪尼说,“桌上放着一张纸,巫师手中松弛地握着一支铅笔,停留在这张纸的上方,这时,幽灵或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开始起作用了,出现了一张写好的可读文字。我被请到他们的房间,观看一场演示,就我一人,没请贝丝。

  我不好拒绝,贝丝很疲倦,正不想进去。不管怎样,我很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里,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请他快点讲下去。于是他接着说:

  “阿瑟爵士拉上了窗帘,道尔夫人坐在桌边,桌上放着铅笔和纸。他低下头在一边祈祷,并坚持要我也做。他握着妻子的手,像是以这种方式激发她的活力。他要我闭上眼睛,直到听见轻轻的叩击声才能张开。然后,我看见道尔夫人正在叩击桌上没有削开钝端的铅笔。医生,你不要误解,她并不是私下悄悄地叩击铅笔,试图诱骗我,让我认为是鬼魂借以与人交流的声音。不,全然不是。只见她坦然地敲击着铅笔,神色庄重肃穆,像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她声称,有种伟大的力量驱使她如此动作。接下来,确有征兆表明铅笔在移动,是铅笔自己在动,而绝不是她让铅笔移动。她向上瞥了一眼,问上面有人否,然后又轻轻叩击铅笔——要么是它自己发出的声音,响了三次。她说:这意味着‘有’。然后,她又面朝上问道:‘霍迪尼先生的母亲在吗?’接着又说,我很久以来一直期冀能得到母亲在天之灵的一些消息或预兆等等。突然,她握紧铅笔,把笔尖对着那张纸,画了一个十字,或正像她所说的,是铅笔自己画的。医生,跟你说,我差点被她用笔在纸上写字的那股凶神恶煞般的狠劲吓得惊骇万分。但她的双眼始终都是紧闭的。如此举动持续了三四分钟,她才戛然停笔,看上去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小憩片刻,她便让阿瑟爵士拉开窗帘,把这张纸递给我。我看到它上面写满了娟秀的笔迹,字里行间充满着对我的一片深情。道尔夫人说,这是一个名叫西西莉亚·韦斯的人所作。西西莉亚·韦斯是我母亲婚后的名字。这些字句一眼就能看懂,大意是她在天国很快乐,正在为我日后与她团聚建造一所住处。现在,经过多年的努力之后,终于能与我取得联系,她感到非常兴奋和感激。医生,读完之后,我禁不住泪流满面,泣涕涟涟。当时我真的相信,现在也仍希望这的确是我母亲的夙愿z ”

  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以为他又要流泪,不由得心里动起怜悯之心,傻乎乎地说:“那么你就把它当成真的吧,这样就会好受些。”

  他迅速恢复原状,说道:“医生,这事既可信,又可疑。据我多年的经验,这不是真的幽灵信息。我要是相信的话,就无法继续这场揭露那些装神弄鬼、渲染招魂术的骗子的斗争,你是了解道尔夫妇的,他们确实是正人君子,根本不是在过去十年中,我一直伺机抨击的那种人,我霍迪尼就要驳斥揭穿那些吹嘘自己能与死者对话的人。我不能,也不敢让自己有丝毫的疑虑。”

  说毕,他把一张折叠整齐、很薄的蓝色信纸扔在桌上。我展开纸张,看到信笺的上端印有一行饰章“亚历山大城大使饭店”,纸上布满了柯南道尔夫人秀丽的笔迹,内容正是刚才霍迪尼所讲述之词。

  我搜索枯肠,苦思冥想,困绕霍迪尼的好像不仅仅是这事,可能有更为蹊跷的难言之隐。这个粗壮结实,喜欢自吹自擂的美国艺人,有着非凡的魅力,在世界新闻重要版面独领风骚长达二十年之久。他的困惑究竟是真的,还是想凭借福尔摩斯显赫的名声大出风头?不管怎样,我认为此事很可能会引起福尔摩斯的兴趣。要是我不告诉他,让他自己定夺,他可能永远不会饶恕我。

  最后,我说:“霍迪尼先生,我想你的故事很重要,至少会引起我的朋友的关注,只有他能决定是否介入此事。”他同我一样,都是搞科学的人,不论他持何种宗教信仰,他那敏锐、思维活跃的头脑,会进行慎之又慎的推论,不会漏过一个细节。

  我拍了份电报,告诉福尔摩斯我将与霍迪尼一道于次日下午前去拜会他。(这个固执的老头,至今仍未安装电话。)然后,向霍迪尼提议去维多利亚火车站乘火车,可他不肯,执意要我坐上他花钱租来的名牌轿车——梅塞德斯,由一位身穿制服的司机驾驶。

  福尔摩斯的乡间别墅虽已上了年代,但仍很舒适、适用,似乎无怨无悔地默默承受了二十年的不平等待遇。从屋内四处乱放的化学制剂来判断,这所房子所遭受的摧残要好于贝克街的寓所。我们走进客厅时,福尔摩斯正惬意地躺在一张高背扶手椅里,身穿着一件黑色羊驼呢上衣,一条厚实的粗呢裤,里面是一套做工考究的内衣,脚趿一双由地毯织料制成的拖鞋。我欣喜地看到那双软底平跟拖鞋仍挂在墙上,蓬头垢面的。他一派气定神闲、悠然随意的样子,眼角上边的皱纹是由于思索而不是上了年岁形成的,前额仍有簇簇黑发坚守阵地。虽然很清瘦,但这个70多岁的人看上去气色很好。他烟瘾很大,手持一只葫芦状的烟斗,抽起来,冒起一股股蓝色的、辛辣的浓烟。

  尽管是炎炎夏日,他客厅的窗却关闭着,这呛人的烟味使霍迪尼及那位年长的苏格兰女仆都感到难以呼吸。看见我们后,福尔摩斯有点吃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亲爱的华生,几个月不见,看到你真开心!霍迪尼先生,多年不见,你发福了,我发现你的视力不如以前,眼睛近视吗?”

  霍迪尼咧嘴笑道:“我眼睛眯缝厉害吗?”

  “不。但从你眉毛下端及左颊留有的痕迹可以断定,你常戴单片眼镜,不是看戏用的那种,而是配有框架的玻璃镜片眼镜。”

  听到这么有说服力的阐述,霍迪尼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说:“这种眼镜比双片眼镜拿起来更方便。但要用时,一时会找不到,记不住放在哪里了,我想这是上了岁数的缘故。”

  “哦,你的视力是不如以前了,但腿脚仍很灵便,依我之见,至少还能在下午的社交会上跳舞,大概在里兹饭店吧。”

  这下轮到霍迪尼——一个能使数以百万计的芸芸众生震惊不已的人呆住了,他张口结舌地问:“我不记得对你们说过我住在里兹饭店,也没有提过在舞池里跳舞之事啊?”

  这位资深侦探神秘兮兮地笑了。“伟大的霍迪尼并没有泄露他的机密。我只不过是一位退休的侦探,必须得作出解释,以免你们不尊重我的推论,把它当作毫无意义的臆测。随便问问,我觉得你有些魂不附体、心不在焉的样子,衣服穿得邋里邋遢的。”

  “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福尔摩斯悄悄地朝我眨了眨眼,答道:“你脚上穿的是漆皮鞋,这种鞋通常都是在正式场合下穿的,这就说明,你不但健忘,而且对自己的外表一点都不在意。鞋面上蓝色粉灰显示出你最近光顾过舞池,可能是里兹饭店的舞池,那儿就专门使用这种颜色的粉尘,我之所以能看出你心神不宁,是因为你刚才说过常常记不住眼镜放在哪儿了。”

  这位魔术师听了这番解释欣喜万分,说:“我和贝丝就住在里兹饭店,他们把我拉进了舞池,要我为客人们表演几个小魔术。”

  “啊!华生,你看,我现在没线索了,我本应意识到,名人也许会贸然步人舞池,但却不会去跳华尔兹或波尔卡舞的。”

  “但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洞察力仍敏锐得让人惊异,我非得请你助我一臂之力不可。”然后,他把对我讲过的事,又对福尔摩斯陈述了一遍。从他母亲去世开始,到怎样驳斥招魂术巫师的骗子伎俩。最后,慷慨激昂地谈到了自动写字一事,只见他两手一挥,像是一个铤而走险下出最后一注的赌徒,把那张折叠的信笺猛掷在桌上。

  这时,福尔摩斯兴趣越来越浓,手持放大镜,仔细地审视这个笔迹。他指着放大镜对霍迪尼说:“它比单片眼镜更可靠,更有效!”然后,又继续悉心地察看那个笔迹。最后,他说:“幽灵或有或无,我可以怀疑,但又不能漠视它们的存在。

  假如真的有幽灵,假如你母亲的在天之灵真是渴望与你取得联系,她为什么非得通过第三者来表达她的心愿呢?”

  我冒昧地插一句:“也许这之间的交流需要一位专业人士,就像与外国人交谈需要一位翻译一样。”

  这时福尔摩斯厉声地打断了我的话,“很难想象,那些已进天国的亲人,与我们交流时,不用自己的母语,而用其它语言,这不禁使我对这种所谓的幽灵笔迹感到可疑。请问,你母亲的尊姓大名,我想霍迪尼是你的艺名,对吗?”

  霍迪尼答道:“是的,我真名是埃尔希·韦斯,我母亲叫西西莉亚·韦斯,但她做姑娘时,名叫斯坦纳。她是位身材娇小的女士,我父亲是犹太拉比。1874年,为了躲避愚昧无知的匈牙利政府对犹太人的迫害,他们移居美国,但事实上他们从未把美国当成自己的家……”

  福尔摩斯插问道:“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吗?”

  我觉得霍迪尼好像对这个问题感到不快,但他很快回答:“当然是在美国出生的,我父母抵达美国之后不多久,便在威斯康星州的阿普顿生下了我。”

  看得出,福尔摩斯也注意到霍迪尼刚才轻微的踌躇,但他没就此发难,而是说:“请继续讲下去。”

  “我父亲因为不会英语,无法找到工作。我母亲只会几句简单的会话,但在我眼中,她像皇后一般高贵。后来,我成名之后,我设法给她买了一套为维多利亚女皇特制的裙装。这套衣服,维多利亚女皇从未穿过。我们母子一道重返匈牙利,我为她专门在布达佩斯举办了场盛大的社交舞会,我们在那里的所有亲戚都参加了这场舞会,其中还有当年称我们是没落无望的人。那晚,我母亲身穿女皇的礼服,雍容端庄,仪态万千。”讲到这里他嗓音微微颤抖,有点忘情了。他意识到自己几乎沉湎于对往事的回顾,便打住不说了。这时,显露出一点使他成为一个伟大艺人的非凡素质之后,他迅速地恢复了常态。

  看上去,福尔摩斯并没被他那出色的演技打动,淡淡地重复道:“是吗?西西莉亚·韦斯,婚前叫斯坦纳,你的母亲是位只会说几句英语的犹太妇女,她会说德语吗?也许会说些匈牙利和意大利语。”

  霍迪尼点点头:“她德语和意大利语说得很流利,也会说一些匈牙利语。”

  福尔摩斯指着那张信笺顶端的十字说:“综上所述,你的母亲是一位既不会写,也说不了几句英语的犹太妇女。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竟能如此准确无误地写出这段文字。它不像是出自一位纯朴移民之手,更像是一位有教养的贵族妇女的文笔。

  而且,你母亲生前是否有在信笺的顶端画十字标记的习惯?”

  “哇,我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呢?这道地的英文,这十字的标记,我本应当能看出破绽。福尔摩斯先生,请不要误解,道尔夫人是个和蔼可亲的女士,我想她一定认为她写出的文字真是幽灵所作。”

  福尔摩斯对此表示同意。我补充了一句:“人的思想,尤其是那些虔诚的信徒的思想,有时会令他们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

  这位擅长脱身术的魔术大师,并没有因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而感到释然,看上去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坦言道:“福尔摩斯先生,你现在一定了解我的心事了,我该怎么办?我曾发誓要戳穿那些打着招魂术幌子的骗子。但道尔夫妇是诚实可信的人,与那帮人不同。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这位医生以及他的妻子玛丽亚。”

  霍迪尼还没来得及对福尔摩斯提及布莱克梭尼夫妇的事。他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与道尔夫妇参加的那些降神集会。福尔摩斯问他,当看出是骗局时,是否及时对阿瑟爵士作出解释。

  霍迪尼答道:“阿瑟爵士根本看不清玛丽亚的骗术,坚持认为只有她才拥有并能施展这种神奇的魔力。而且她的某些手段,我也不太明白,无法阐明。媒界将会很快猎取这个新闻,大肆渲染,霍迪尼居然也碰到了一些难以对付的奇事。福尔摩斯先生,最近几年,我事业上的主要成就是能揭穿打招魂术旗号进行诈骗的人,我甚至提出,愿拿出大数目的金额,奖给那些能经受测试检验的、又具有非凡才能的巫师。我知道,不久玛丽亚就会鼓足勇气,企图毁掉我。”

  福尔摩斯缄默不语地沉思了片刻,直到把烟斗装满,才听见他在烟雾缭绕中对霍迪尼说:“我必须去参加一个降神会,身临其境地观察,只有这样才能对你有所帮助。你能设法安排一次这种聚会吗?”

  霍迪尼悲伤地摇摇头说:“我怀疑布莱克梭尼夫妇不会为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表演。”

  “也许,他们会乐意为塞普蒂斯·卡森代尔牧师筹办一个降神会。要知道,扮演神职人员是我的拿手好戏。在过去的几桩案子里,这可是频频奏效的,华生可以证明。我将用这名字及身份住进查瑞克劳斯车站饭店。饭店里的房间可以租来作为会场。”

  这位美国艺人对福尔摩斯计划的周密,以及他愿介入调查招魂术感到欣喜万分。

  福尔摩斯坚持要我们留下共进晚餐,享用一些冻肉。这时,我才发现霍迪尼的胃口极好。我们喝了一些助消化的当地产的苹果酒,霍迪尼只喝了些新鲜的水。饭席间,他兴致很高,一会儿从面包卷里变出几枚银币,一会儿又露了几手让人捧腹大笑不止、而又不知所云的戏法。

  饭后,我们边饮咖啡,边聊天。福尔摩斯说:“霍迪尼先生,对你的表演我没有什么好向你回报的。虽然从没见过你的兄弟,但我觉得你俩一定很相像,至少从远处看上去很像。”

  霍迪尼吃惊地说:“你说从未见过狄奥多尔,我总是叫他达西,也许你在某处见过他的照片?”

  “不,没见过。只是今早从报上读到一条新闻报道,说仅几个小时前,你被镣铐锁住,装入一个很沉的包装箱,被扔进哈得孙河里。”

  “快说,福尔摩斯先生,我安全脱身了没有?”

  “最后当然是这个结果。”虽然伟大的霍迪尼技艺非凡,但他不可能在同一时间里同时出现在美国和英国。“很显然,你们兄弟俩在玩角色替换的游戏。我知道你有一个兄弟跟你干同一行当,这样推断是很自然的。真的,他的相貌一定和你很像,只有这样才有把握使这个调包计成功。话又说回来,这并不是我重要的推论。”

  霍迪尼笑道:“说实话,你的推论听起来很有道理。是的,我必须来英国签一些合同,还要顺便为我的一部影片《海外来客》在伦敦的上映做些宣传、安排工作。

  数月以前,我已定好在美国哈得孙河的脱身绝技表演,无法取消。所以我就和达西商量,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实施调包计并不费事,我们以前尝试过,没露一丝破绽。

  他个子比我高一些,但如果他留着与我一样的发型,背朝观众,就不成问题,观众是不会知道真相的。尽管你阐述了你的演绎法,这并不意味着我打算告诉你,刚才我是怎样知道你挑的是张黑桃!”这时,我们三人都大笑起来,因为霍迪尼指的是几分钟前他变的纸牌戏法。

  我没有与霍迪尼一道返回伦敦,而是接受了福尔摩斯的邀请,留下过夜,翌日才动身。傍晚时分,霍迪尼离去,把刚才讨论的诸多要做的事交给我安排。目送着他的梅塞德斯轿车轰鸣着上路后,我折身回到客厅,看见福尔摩斯正从书架上取下一只胀鼓鼓的文件夹,那个书架上存放着他的资料剪贴簿。见我进来,他说:“华生,从书上很容易找到霍迪尼的资料,有关他的书太多了,他应该给自己弄份档案汇编。”

  我大为惊愕,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多有关霍迪尼的材料,也没想到他仍保存着所有可供研究的资料。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华生,一个人的习惯不会因为住在乡村而改变,我会把这些东西一直保存到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时刻,才交给伦敦警察厅。”

  我俩坐下,开始给一堆堆剪报分门归类,福尔摩斯问道:“华生,你怎样看待霍迪尼这个人,及其他的困惑呢?我是不是应该参与他的这些事呢?”

  “我相信你插手这事,多半是为了阿瑟爵士的缘故。”

  “对,这是实情,这符合你的个性。我非常尊敬道尔,但很久以来,我注意到他一直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自己却全然不知。你还记得吗,那两个女学生凭着一架廉价的勃朗尼方镜箱照相机,就使他相信她们捕捉的仙人就在花园的地里。当我向他证明这肯定是个骗局时,他不仅不相信,而且还对我大发雷霆。”

  “他竟如此深信不疑世上真有仙人。福尔摩斯,我们从前或许也这样认为。当时,你把那几张从神话故事集里剪下来的,特地放在草丛和石头上的仙人画片给他看,力图让他明白,这是骗局。此番好意,不仅没使他明白真相,反而几乎断送了我们与他之间无比珍贵的友谊。话说回来,毕竟是这件事,让道尔发了财,给我提供了生财之道,也使你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啊!过奖了,华生,有人甚至认为我是阿瑟爵士凭空臆造出来的人物。一位学者曾撰文写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实际上是阿瑟爵士的导师——约瑟夫·贝尔博士。我对自己的知名度有种忧喜参半的心情。要是阿瑟爵士继续写他的历史小说,我也许不会这么早在事业颠峰时就退休隐居。因为,成为一个世人瞩目的公众人物之后服难继续从事我的职业。”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虽然对登载在《情节》杂志里的,有关他的侦探故事,福尔摩斯一直不愿多加评论,但我从未料到那些文章会令他如此不快。

  “要是知道你这么不开心,我早就应该停止购买这种杂志。真的,福尔摩斯,你本应把你的心思说出来。”

  “从而,毁掉一位忠心耿耿朋友的一份报酬丰厚的副业,让他再次沦为谋生艰难的医生,不!亲爱的华生,我怎能这样残酷无情!”

  我面带愧色。过了一会儿,把话题转到霍迪尼身上。我问福尔摩斯:“你觉得霍迪尼这人怎么样?”

  “嗯,我看他与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一个靠自我奋斗从社会底层爬上来的人。

  尽管他现在享尽荣华富贵,他仍习惯简朴的生活。实际上他对昂贵的衣饰、名牌轿车毫无兴趣,只不过认为有必要摆摆阔而已。他举止得体,落落大方。令人费解的是,身为职业魔术师,他却掩饰不了自己的真实情感。你刚才注意到了没有,我问他是不是出生在美国,他脸上掠过一丝迟疑的神情。犹豫再三,才回答自己出生在威斯康星州的阿普顿。但那时,他脸蓦地一下红了,我想其中肯定有难言之隐!”

  我当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但没有福尔摩斯思考得这么深刻。我说:“会不会因为阿普顿是个默默无名的小镇,作为他这样一位名声显赫的艺人,出生在那儿太失脸面?”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道:“我想不会是这个原因。他为自己的父母是犹太人而感到骄傲,他决不会是那种势利小人。算了,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我留意到,在剪报上有关霍迪尼的出生地的报道旁,福尔摩斯都用铅笔划上了问号。

  几天后,福尔摩斯——更确切地说,塞普蒂斯·卡森代尔牧师舒适地下榻在查瑞克劳斯车站饭店。为了及时协助福尔摩斯,我也住进了这家饭店。这么多年之后,又能再次同他共享冒险经历,令我兴奋不已。

  我们用了整整一天,精心为福尔摩斯乔装打扮,使他看上去像位牧师,让布莱克梭尼相信,这次降神集会,不仅仅是为其忠实信徒阿瑟爵士,而且也是为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牧师举办的。

  其间,霍迪尼也没闲着,他已与道尔夫妇,布莱克梭尼夫妇取得联系,商讨举办这次集会事宜。然后,他来到饭店,与我们在餐厅的一处僻静的角落共进午餐,并绘声绘色地讲述种种打算。

  “我已与道尔夫妇谈过。他们正渴望再次出席布莱克梭尼夫妇的降神集会,也非常乐意让卡森代尔牧师以公正的观察员身份参加此次集会。”说完,他转过身,有点难为情地对我说:“医生,请勿见怪,集会前你最好不要露面。道尔夫妇对你太熟悉了,恕我直言,你不像福尔摩斯先生那样善于掩饰自己。”

  “这倒是真的,”福尔摩斯赞同道,“不过我坚信,即使不露面,你的合作仍和往常一样必不可少。”我只得不失风度地接受这个建议。之后,欣喜地获悉霍迪尼没费多少口舌,就在这家饭店租到一间适宜聚会的房间。

  霍迪尼把餐具推到一旁说:“先生们,就定在明晚八点。如果你们愿意花一两个小时研究一下你们打算击倒的对手的话,不妨去看看今天下午在勃朗德特会堂举办的幽灵显现听证会。我不能去,因为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我,但你们一定要去亲眼目睹、亲耳聆听所有的过程,你们不会觉得枉费此行的。”

  下午二点半左右,我们离开了饭店。漫步穿过了查瑞克劳斯大街,一直走到牛津大街。然后,招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了勃朗德福特会堂,这时听证会刚开始几分钟。

  在接待室,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的黑发女人递给我们两张人场券,并要我们在一本簿上签名。

  “人场券是免费的吗?”我问道。心想,应该是免费的,因为刚才我看过贴在户外的海报。

  她点点头,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声音答道:“当然,你们可以自愿捐款,这笔钱用作租金和其它费用的开销。这并不是以赢利为目的商业活动。”随后,我俩有点窘迫不安地朝桌上那只已装得满满的盒子里扔进了几枚硬币。

  我们步人会场时,伯纳德教授已站在讲台前,向听众发表演说。他年约三十五岁,长着一脸愁眉不展的苦相,身着一袭黑衣,留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及修剪得很漂亮的连鬓胡须,给人印象很整洁。他的嗓音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仿佛进行过多年的发音训练似的。

  “女士们,先生们。此时此刻,他们都在我的身旁,争先恐后想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谁啊?嗅,如果您认为她在这儿,我会转告她的。您想说些什么?”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双手在空中比划着。这可以理解。这纯属一个虚无飘渺的幻景,根本看不见什么幽灵。

  “在场的女士们,你们中是否有一位姓名首字母为代的?”看到没人回答,他接着喊道:“嗅,首字母为MF。 我真希望您能说得慢一点,更清楚些。”

  这时,一位上了岁数的妇女跳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只见她激动地语无伦次地叫道:“我姓名的首字母是MF——玛丽·费雷泽!”

  教授对她和善地笑了笑,说:“玛丽……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您的朋友在此,简……哦,叫珍妮特,还是叫琼?”

  这时,我们可以看出,他似乎很费力地倾听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幽灵的说话声。

  “不,她叫简,简·布拉德利!”这位妇女回答道,“请告诉我,我的朋友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她好像在为另一位朋友担忧,一位你俩都认识的朋友。”看到玛丽没什么反应,教授接着说,“很抱歉,她说得太快了。傻姑娘说慢些……什么?哦,是你们的一个亲爱的小朋友,你们的伴侣,它叫……”

  玛丽·费雷泽插进说:“它叫杰克,是我的小狗,我离家时,它身体不大舒服。

  请问问简,它是否很快就会好的?”

  回答是令人宽慰的。“玛丽!简说,不要为你的小朋友操心,只要不再给它吃巧克力和糖果,它很快就会康复的。现在简必须得走了,但玛丽仍想再次通过我与您交谈。玛丽请在散场后不要走开,我们那时再继续谈。”

  这位老妇人高兴地点点头,笑容满面地坐下了。教授便把注意力转向另一个幽灵,然后一个接一个频频地呼唤幽灵显现。他先让一位名叫戈弗雷·谢里丹的先生与其表兄乔治取得联系。然后,又使一位史密斯小姐对其在大战中丧生的未婚夫,娓娓述说了思念之情。最后对听众说,有位姓名首字母是J 的阵亡士兵盼望能与他自己的心上人互诉衷肠。

  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跳起来,哭道:“约翰,真是我的约翰吗?”

  教授仔细地聆听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然后问道:“他在皇家工兵部队吗?”

  这个女人立即回答道:“是的。亲爱的约翰,真的是你!”

  听证会持续了一个小时,直到被那位给我们人场券的女士打断。只见她腼腆地走上讲台,手里拿着一张像是私人书信的纸条。教授接过她递来的纸条扫了一眼,挥挥手让她走开。他仔细看了这个条子后说:“写此条的女士必须理解,我无法当着众人之面回答这种私人问题。如果她愿意等到散场,我很乐意与她交谈,提供帮助。”

  随后,只见他激情进发地一口气报出好几位逝者的全名,整个会场高潮迭起,群情激昂。突然,他问道:“这儿有一位名叫华生的人吗?”

  我答道:“我叫华生,约翰·华生医生。”我承认听了他下面的几句话,我有点震动。只听他说:“一点不错,但我们已故的亲人喜欢用简洁的称呼。你的兄弟就在我身边,他希望你知道,他已摆脱了那些曾纠缠不止的恶魔。”

  当时,我觉得这个信息真的来自于我那死于酗酒的兄弟。

  福尔摩斯用肘轻轻地推了我一下,说:“走吧,华生,我们听得不少了。走,到工艺专科学校喝茶去。”他的态度很友善,但语气很坚定。

  茶室离那里仅几步之遥,不出几分钟,我们就在一张茶几旁坐下。桌上放着一些茶具,还有一瓶热水。福尔摩斯饮茶时,总习惯在身旁放一瓶热水。从会场出来,我们没作什么交谈,我的脑海里索绕着都是我兄弟的那句话。而福尔摩斯的缄默不语,显然是想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他往杯里倒了些茶,开口说道:“好了,华生,你见过这种胡作非为的无赖吗?他们卑鄙地利用人们的丧亲之痛,从中谋取钱财。”

  “坦白地说,这里面是有诈骗的迹象。那位教授在提到生者或死者的姓名时,措词常常是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像是在期待那些相信此术的听众,主动说出姓名。遗憾的是那些人对如此明目张胆的欺骗行为却视而不见。此人的表演才能,真可与深受人们怀念的名演员亨利·欧文爵士媲美。”

  “很显然,就像我有一套自己行事的方法一样,他也有。华生,你好像对他的特异功能还有些想法没说出来。”

  “是的。虽然我看出他在蒙骗这些可怜的信徒,但让人不解的是,他怎么会知道我兄弟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呢?会堂里不可能还有一个与我既同名,又有相似经历的人。”

  身披牧师长袍的福尔摩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从他那辛辣讥讽的语调里,道出一条条缜密的演绎,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他说:“亲爱的华生,仔细推敲一下整个过程。首先,他只说了一个名字。华生,这是我们进来时你在本上签的名,是你自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你叫约翰·华生,约翰·华生医生!”

  我想了想,发现了一处疑问,“他如何知道有一个名叫华生的人在场呢?再说,我们进来时,他正在演讲,并没离开过讲台,也没有机会看到签名簿。”

  “哦!华生,他还有同伙,那个从听众席中走上讲台的女人。想想看,她手持的那封信会是真的吗?”

  “按你分析,那封信实际上就是签名簿上签到的名单?”

  “的确如此。如果我们多待一会儿,我敢肯定,他会念出更多在场者的名字。”

  我只得承认,这位教授狡猾的伎俩把我给蒙骗了。但转念一想,有件事使我感到困惑。我问福尔摩斯:“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兄弟死于饮酒过度,在场的人中,只有你能回忆此事。还记得吗,当时你用那套推理的手段检查他的手表,差一点把我给吓坏了。”

  福尔摩斯像牧师一般仁慈地点点头。“亲爱的华生,是你自己这样牵强附会地认为。教授所说的每个字,都没有提及与酒有关的事。”

  “他的大意是我的兄弟现已摆脱了昔日纠缠他的恶魔。”

  “一点不错,但并没说到酒。所谓的恶魔很可能意味着那些丧失亲人的人们所经历的痛苦,心灵的煎熬,或是债务等诸类之事。我要提醒你的是,他甚至没有提到你兄弟。老朋友,依我之见,是你在自作多情。”

  当然,福尔摩斯的推论是有道理的。我越仔细思索,整个事情就变得越明朗。

  丧失亲人和头脑单纯的人,都会轻而易举地被那个教授蒙骗。他那样做究竟是为什么呢?人场券是免费的,募捐箱里的硬币可能只够支付集会的租金,好像不是为了钱?

  像往常一样,福尔摩斯又情透了我的心思,他说:“虽然看上去没有明显的赢利动机,但我可以断定,那位自称是教授的人很可能会通过私人面授与幽灵交流,从那些人,也就是他要求散场后不要离去的人身上,诈取一笔相当可观的金钱。我甚至敢说,这种骗子会成为那些老年受害者的遗嘱受益人。”

  我暂时换了个话题:“所以,福尔摩斯,你认为霍迪尼让我们出席这个听证会,是为了告诉我们布莱克核尼夫妇也许会耍这种骗术?”

  “我看,霍迪尼认为这个听证会将是一次极佳的演习,他想让我们明白这一点。

  如果布莱克梭尼夫妇是骗子,那我认为有必要使刚才所体验的……”

  他分析得越来越深刻。“我们将会弄清楚,布莱克梭尼夫人或玛丽亚是位真的巫师,真的拥有特异功能,还是像她所自称的什么人?”

  “作为一个有科学头脑的人,我一直认为,任何超越自然的事都是不大可能的。

  你会注意到,我用的词‘不大可能’,而并非‘不可能’,即使有一千个骗子被戳穿的话,第一千零一个人仍有可能是诚实的。华生,我们不能怀疑所有的人。”

  第二天,在参加降神集会的人们抵达之前,我就得从饭店里消声匿迹,所以要仔细计划这一天的活动。早饭时,我打算与福尔摩斯商讨此事,可还没等我开口,他就问道:“华生,你今天有何安排?道尔夫妇及布莱克梭尼夫妇很可能会提前到,我想傍晚时分你再露面。我们晚上*点左右在饭店雅座酒吧碰头,一起饮咖啡,我会向你讲述整个集会的过程。”

  “11点钟他们都会离开吗?”我问道。

  “如果他们到10点时还没有离去之意,我就佯装疲惫不堪的样子,敦促集会早点结束。你放心,我会告诉大厅管理员格兰姆斯,让他留神,为你掌握最佳返回契机。我发现此人可以信赖,三十年前,他曾和我们一样,都是贝克街的散兵游勇。”

  就这样,四点左右我离开了饭店,在大不列颠博物馆的埃及画廊里逗留了一小时,陶醉在美合美免的艺术品之中,同时心中又袭来丝丝内疚。好在福尔摩斯早就声明,我现在帮不上他的忙,集会结束后有大堆的事务要处理。我想即使到那时,可能也帮不了什么忙,所以这几个小时,不妨优哉游哉地消遣一番。

  在富勒咖啡馆用过茶后,我又信步来到舰队街,在那儿吃了晚饭。然后,朝泰晤士河堤踱去,打算沿着河岸轻快地散散步,再折回查瑞克劳斯大街的车站饭店。

  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衣着体面整洁的年轻女子,坐在离宽阔的护堤不远的一条长椅上。只见她双手抱着头,虽然我没听见哭声,但从那颤抖的肩膀可以看出她在呜咽。此时,天色已晚,四周没几个人。当我走近时,她墓地一下子站直,凄厉地大叫一声,疾步朝护堤冲去。根据她那绝望无助的神态,以及突如其来的举动,我断定,她一定想投河自杀。

  我毫不迟疑,飞步向前,不管怎样也要挽救那年轻的生命。于是在她试图攀跃石墙护堤时,用力一把抓住她的双臂。起初,她还拼命挣扎,突然一下子全身瘫软,不再坚持。我努力使她冷静下来,劝她回到长椅上。

  面对这样一位姑娘,我不知怎样才能让她释怀,我似乎讲了很多。“亲爱的姑娘,谢天谢地,我碰巧这时路过此地,及时阻止了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话说:

  黑暗中总有一线光明。要知道,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一切不快都会随风而去。”

  她平静了一些。我发现,尽管她满脸凄惘、郁郁寡欢,却遮盖不住她那惊人的美丽,湖水般的双眸尤为楚楚动人。她看了我一眼,很有教养地说:“先生,明天发生的任何事都无法改变我的现状。两天前,我来伦敦与未婚夫团聚。我比预期提早一天,当到了他下榻的旅馆时,我惊骇地发现,他并非一人,而是和一位衣衫不整的年轻女人厮混在一起。他还试图把这女人藏在衣橱里,所有迹象表明,他俩在私通。”

  我尽力地劝慰她说:“这个下流坯,我相信你再也不会跟他来往了。”

  “当然不会,但被我彻底毁了。我曾跟父母激烈争吵过,因为他们不希望我嫁给乔治——陆军少校阿米泰杰。”

  “他是军人,但并非是位绅士。”

  “先生,你说得一点不错。但我完全被他蒙骗了,与父母断绝了一切关系。我现在既没有经济来源,也没受过任何职业或专业方面的训练。”

  “但自杀并不是上策。”

  “先生,一个女人孤身一人在这座大都市里,饥寒交迫,身无分文,除了走这条路又能做什么呢?”

  我立即反驳道:“天哪!这种念头可不能有。”她说:“正当我鼓足了勇气想一死百了时,你出现了。”她的回答使我松了一口气。

  我很想帮她一把,便鼓励她说:“坚强一些,天无绝人之路。”说毕,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在上面匆匆地写了一个地址,递给她。“这是一个专门帮助不幸妇女机构的地址。如果你明天去那里求助,他们一定会让你在招待所栖身,并会设法为你找份工作。比方说,陪伴一位女士,或诸如此类的事。请问尊姓大名?”

  “凯特·库尔特尼·士麦塞。”

  “库尔特尼·士麦塞小姐,我将在这张名片背面,为你写封简短的推荐信,我相信他们会留意这一点的。”

  接着,我便在名片上写了几行得体的话,签了名,连同那张便条一起递给了她。

  她热切地接过去,仔细地研读了上面的内容,不胜感激地说:“嗅,华生医生,这真是明智之举。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将永远难以忘怀。你刚才言之有理,也许黑暗真有一丝光明,是上天派你前来阻止我的可怕行为。愿上帝赐福于你!”出于感激,她拥抱了我一下。然后说:“在堤坝上只睡一晚,大概还能对付过去。”

  我吓坏了,急忙问道:“你过夜有难处吗?”

  “我离家出走时,手里的钱仅够买一张单程火车票,所剩无几的硬币已花在一顿便饭上,那还是星期四的事。”

  “从那以后你没吃过东西?”

  “没有,但我现在感到振奋多了。”

  “你有行李吗?”

  原来,她把行李存放在维多利亚火车站左边的行李间里。我当机立断地说:

  “首先得改变你的处境,快拿着这五元钱,把行李取回,然后吃顿饭,再到火车站后面的一家女士旅馆,租间屋子过夜。”

  一开始,她摇摇头表示不赞成,把我给她的钱推到一边,“不,先生,你为我做的太多了,我不能接受你的施舍。”

  “别胡说八道,这不是施舍,你手里有我的名片。尽管我还得在查瑞克劳斯大街待上一两天,不出一星期,我就会回到这张名片上的住处去。你自立后,即可把钱还给我。”

  她用颤抖的纤手接过钞票,晶莹的泪珠从湛蓝的眼睛里汩汩涌出。“华生医生,你真是位谦谦君子,这笔钱算我向你借的。愿上帝保佑你。现在我就去取行李,吃点东西,再去投宿那家旅馆。”我本想自告奋勇陪她前去,而她却向我飞吻告别,突然穿过马路,很快便不见踪影。这么快就与她分手,使我不免感到一丝惆怅,然而想到她来还钱时,还能再次与她相见,心里又觉得有些释然。我想,也许她还会乐意陪我吃顿饭。

  于是我便静静地坐在那里,暗自庆幸真走运,能及时阻止一件悲剧的发生。这时,一个警官走了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请原谅,先生,我刚才看见您给一位年轻女人一些钱,是吗!”

  我粗鲁地回敬道:“是的,我看不出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这取决于你给她钱为何种目的,先生!”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他是何意。转而一想幡然醒悟,厉声呵斥道:“警官先生,你简真荒谬至极,我像是那种人吗?”我递给他一张名片,继续说:“我要让你看明白,我是一位医生,而且还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同事。如果你真想了解的话,刚才我救助的女士名叫库尔特尼·士麦塞。她是一位身遭不幸、走投无路的受害者。”

  听了我的话,警官咧嘴大笑,厚颜无礼地说:“嗅,她又在玩弄这个骗人的把戏了。我认识小凯特,她因常在公开场合拉客卖淫被我们收容过。没想到,她变换了花样,玩起自杀游戏了。”

  我怒不可遏地说:“依我之见,她是个非常正派的淑女,要不是我的干预,她早就纵身跳进泰晤士河,了结自己的生命了。”

  “不,先生,她不会跳河的。现在她们中已有相当一部分人放弃了传统的手段,更青睐自杀的行骗方式。伺机守候合适的人选光临,比如说,像你这样的人。当你走近时,她们就佯装投河自尽。那个上了圈套的傻瓜就会冲上前去营救,随后,倾听一个令人声泪俱下的故事,最后慷慨解囊。那些姑娘都是出色的演员,其中有几位的演技可与电影明星撒莱拉·伯恩哈特匹敌。”说毕,他向我行了举手礼,便迈着训练有素的步伐走开了。

  我黯然神伤地在那儿坐了很久,为自己如此轻易地上当受骗感到羞愧,同时又在思忖此事该对福尔摩斯透露多少。最终决定不告诉他,因为他要费心的事够多的了。当我走到十字路口准备返回饭店时,注意到一个年轻女人,她的着装打扮与刚才那个女人很相似,不过这次我没有理睬她。

  晚上11点整,我步人了查瑞克劳斯车站饭店。看到大厅管理员笑盈盈地走上前来,心里感到一阵宽慰。他说:“医生,要是你乐意到雅座酒吧与福尔摩斯先生以及那位美国人共饮咖啡,他们将非常高兴。”这话表明降神集会已经结束,道尔夫妇和布莱克梭尼夫妇也已离去。我点头致谢,朝酒吧深处走去,只见那位面容清瘦的牧师和矮小结实的魔术师正坐着等候我。

  “华生,过来,坐在这里,”福尔摩斯招呼道,“看来,你刚才在同一位黑发女士调情,她身高约五点三英尺。”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句,看来此事是瞒不过他了。我问道:“我的衣领上有头发吗?”

  “没有头发,但有香粉的痕迹。”

  我百思不解地问:“你怎么会猜出头发的颜色?”

  “因为,女人们总是喜爱使用与自己发色相配的香粉。我曾为此作过大量的研究,这对辨别嫌疑犯很有用处,我家中的书橱里就有一本这方面的专著。”

  我迅速地换了个话题,问道:“降神集会开得怎么样?”

  霍迪尼答道:“医生,在我看来,有破绽也有神秘之处。平心而论,有些魔法,我一眼就能看穿,但有几处用的手段很高明,把我给弄糊涂了。阿瑟爵士和道尔夫人对此钦佩不已,更加相信幽灵的存在,相信那些人确有与幽灵交谈的特异功能。

  现在该由福尔摩斯先生向你作出解释了。”

  福尔摩斯翔实地对我讲述了所有细节。“华生,布莱克医生是位身材不高,举止端庄的笃诚之士,他的夫人则是一位相当有魅力的女人,长着一头惊人的赭红色头发。他们先让霍迪尼先生、阿瑟爵士和我彻底地查看了集会厅,因为他们还不曾进去过,所以我们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厅里的摆设很简单,按要求,只放了几把椅子、一张四条腿的桌子、一架唱机。及一两张管弦乐唱片。然后,我们看到衣著整洁、朴素的布莱克梭尼医生从一个小型公文包里拿出一只铜铃,就像咖啡桌上的那种铃——用来传唤传者的。一块石板,几支粉笔和一把镀以黄磷的小号,很像一只小小的扩音喇叭。他说,这几件东西将会起到唤起幽灵注意力的作用,因为它们无法开口说话。

  “道尔夫人被带人前屋。在那儿,她亲眼目睹布莱克梭尼夫人脱掉裙装换上一件宽松的晨衣,他们保证玛丽亚——布莱克梭尼夫人喜欢别人这样称呼她——身上没藏任何不合时宜之物。其间,我们也查看了布莱克梭尼医生的衣袋。然后,一起步入了降神会场。玛丽亚坐在桌边,面朝着门。她把铃放在桌下,那块石板和粉笔平摊在桌上,小号则摆到她桌子对面的另一端。所有的东西我们刚才都检查过了,但他们请我们再次查看一遍。之后,他们让阿瑟爵士坐在玛丽亚的左侧,霍迪尼先生坐在她的右侧。按吩咐,他俩每人握着她的一只手,并把一只脚轻轻地搁在她的脚上。这就意味着,即使他俩没有察觉,她的手与脚都无法移动,她这样解释道。

  她又说,通常在为信徒举办的集会上,不需要如此费神。这些预防措施,是为了让霍迪尼眼见为实,以免他猜疑有任何欺诈之嫌。

  “我和布莱克梭尼医生坐在门口,离电灯开关不远,便于他开灯。他坚持要使其右手能灵活自如地操纵开关,这一要求似乎并不过分。我握着他的左手,使他无法悄悄地从椅子上站起,靠近桌边。

  “道尔夫人坐在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上。会场里的窗帘非常厚,一旦关闭电灯,室内便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就坐前,布莱克梭尼医生首先把唱机打开,室内荡漾着轻柔舒展的音乐,这音乐很可能会把魔法师及幽灵引入一个恰如其分的心境。他转身坐下,伸出右手,关闭了室内推一的一盏顶灯。

  “玛丽亚解说道:‘为了缓解心灵的痛苦,我们今天在此的目的是,设法使已故亲人的亡灵与我身边的人进行交流。我们将竭尽全力,力图与我们的兄弟哈里·霍迪尼的母亲,亲爱的朋友阿瑟·柯南道尔爵士的爱子取得联系。成功与否,很难预测,因为别的亡灵或许也被引来,其中不乏一些邪恶之灵。但不用担心,它们只有可能伤害我,不会碰你们一根毫发的。罗伯特,请不要擅自开灯,除非我要求你这么做。’”接着她对我们说,她将进入一种催眠状态,随后便轻声吟唱,时而停下问道:‘有人在那里吗?’“大约半小时之后,我们听见了一个声音。这声音根本不像出自玛丽亚之口,而像是言语粗俗的手艺人。随后便传来玛丽亚与华莱士的窃窃交谈声(她解释华莱士是她在极乐世界的向导)。华莱士唱了几首淫秽下流的歌曲,我想玛丽亚及道尔夫人不会喜欢,甚至很可能听不懂。他说他给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先生捎了一个口信,无疑是指阿瑟爵士和道尔夫人。

  “他继续说,因为他们的儿子到极乐世界的时间不长,所以目前还无法与他们直接交谈,但他可以通过小号的移动来显灵。果然不出所料,这只提光闪亮的小号在我们眼前来来回回地晃动,几乎是呈飘浮状,然后又复于原位。我应该说明一下,每当唱片放完,罗伯特·布莱克梭尼便挣脱我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把唱机关上,重新换一张唱片,但他动作是那样干脆利索,而我总能不失时机地控制他的手,惟恐他伺机帮助玛丽亚。

  “只有一次,玛丽亚要求打开灯,那是与霍迪尼的母亲取得了联系的时候,她声称他母亲在石板上为他写了一张便条。我们看到石板上果真有一个‘爱’字。我们不止一次听到各种嘈杂声,其中有一个自称叫戈登将军的人,不停地埋怨增援部队没有及时赶到喀土穆解救他脱险,还有一个孩子尖声叫喊的声音,他是个清扫工的儿子。……可以说,这是个非常专业化而又令人信服的表演,但最感人的节目还没登场。

  “遵照吩咐,阿瑟爵士及霍迪尼先生把闲置的那只手掌心朝下放在桌上。道尔夫人也是如此。接着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叫,后来我断定,这一定是华莱士所为。然后,桌子开始剧烈地摇晃并奇怪地冉冉升起。

  “别忘了,玛丽亚不仅双手都被别人控制,而且双脚也被踩住。最后当桌子停止晃动时,放在下面的铜铃兀自叮当叮当地响了,铃声停止之后,玛丽亚叫道:‘罗伯特,请打开灯。’”她嗓音发颤,言语含糊不清。灯亮后,只见她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罗伯特和阿瑟爵士急忙按住她腕部穴位,命人取来几杯白兰地灌入她口中,她这才缓缓醒来。没过多久,她又能大声讲话了,‘刚才有个恶作剧的幽灵搬弄是非,很难驾驭。’”后来谈到布莱克梭尼夫妇时,霍迪尼先生仍坚持己见,对其作法嗤之以鼻。而道尔夫妇却对他们赞不绝口,天真地相信自己的儿子确实千方百计地想与他们取得联系,最终能在以后的降神集会上开口说话。

  “轮到我讲话时,我告诉他们很高兴能有幸参加这次集会。并说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个魔法师。‘尽管与玛丽亚女士相比,我只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新手。’我向他们许诺,如果他们明天晚上乐意再次光临此地,我将向他们小试牛刀,展露几手我的魔法。

  “他们欣然接受了我的请求。华生,我还征询过他们,是否愿意让阿瑟爵士的同事,华生医生前来参加,因为我思忖着你现在无须再躲藏了。对此,他们没有任何异议或疑惑,道尔对我的建议感到由衷地高兴。”

  亲爱的读者,在福尔摩斯讲述这一过程时,霍迪尼唐突地插了一句话,提醒福尔摩斯对不同之处加以留神,他的话总是令人觉察到他思维的敏锐。

  现在,该是由霍迪尼详尽地作些补充了。

  “医生,听我说,今晚的集会就像一幅生动的画卷。自这帮人离开后,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就开始层层剖析。你的朋友应当干魔术这一行,他的头脑跟我一样灵活。

  对大部分重要的骗人手法,我们看法一致,推测布莱克梭尼医生用一副微型钳把桌子升起,并使小号旋转。”

  “他从哪儿弄到这钳子的!”我问道,“不管你们如何草率仓促地检查他的衣服,你们本应能发现这把钳子呀?”

  “华生,钳子被藏在唱机里面,”福尔摩斯答道,“查看过他的衣服之后,他借调换唱片之际,伺机从中猎取。”

  “一点不错,当唱机停了,或换另一张唱片时,他再把钳子放回原处,”霍迪尼补充道,“他之所以这样,是以防有人突然提出再次搜查他的衣眼。”

  “那么,石板上的粉笔字又如何解释呢?在黑暗中不可能故技重演吧?”我疑惑不解地问道。

  “我猜想玛丽亚是用嘴咬住粉笔写的”,霍迪尼解释道,“粉笔被放人一个小的金属架上,便于她用牙齿控制在石板上写字。在黑暗中能做到这点,决非易事,但她以往一定干过多次,并做过大量的练习。”

  “电灯亮时,你们看到她嘴边有粉笔的印迹吗?”

  福尔摩斯抿嘴笑道:“她当然会在灯亮之前就把嘴唇舔净,我说的对吗,霍迪尼先生?”

  这个美国人点头道:“她是用脚趾攫住铃,让它发出响声的。”

  我驳斥道:“嗨,她的双脚不是被你和阿瑟爵士摁住了吗?”

  福尔摩斯急忙替霍迪尼解围道:“我们认为玛丽亚设法让自己的一只脚从鞋子里滑出,她甚至会在袜子上剪开一个洞,让脚趾能活动自如。方才被搜查时,她脚上一直穿着鞋,我们没有留意到这点。”

  “这鞋也许是用非常挺括的面料制作而成。当她悄悄地抽出脚时,你们感觉不到鞋面有任何塌软的变化。”

  “言之有理。我猜测她的鞋底和鞋跟处布满了许多针尖状的鞋钉,因此,即使脚不在鞋里,鞋仍能稳稳地扎在地毯上。”福尔摩斯解答道。

  霍迪尼对他的精辟之论佩服得五体投地。“哇!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匆匆写了起来。他为这个细节的发现感到欣喜不已,嘴里念叨着:“又多了一个论据来揭露那帮骗子的幽灵显现伎俩。”

  福尔摩斯与霍迪尼已分别向我阐述了布莱克梭尼夫妇所谓的“魔法”,正是这些东西蒙骗了道尔夫妇。然而有一件事,他们却没提及,我便询问道:“那么桌子的飘浮摇晃又如何解释呢?”

  霍迪尼双眉紧锁,为难地说:“华生医生,我承认,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除非我能够把玛丽亚的欺诈行径解释得一清二楚,否则,我怎能前去拜见道尔夫妇,说服他们,使他们相信自己被玛丽亚愚弄了呢?”

  “嗅,霍迪尼先生,我愿助你一臂之力。”福尔摩斯笑道,“起初,我也给弄懵了。但转而细细思索,对当时情况下种种可能发生的事再进行推理,由此断定:

  最不可能的答案就是正确的答案。他们采用的是一种简便而又不易被识破的手段。”

  福尔摩斯喜欢闪烁其词,看到我俩坐立不安,感到很开心。他从盒子里取出一支土耳其产的香烟,点燃之后,便悠悠地抽了起来。他认为抽烟斗对其装扮的牧师身份不合适,但又熬不住烟瘾的诱惑。良久,他才开口说道:“玛丽亚是用自己的脑袋顶起了桌子,使它摇晃的。”

  霍迪尼伸长脖子,吃惊地问道:“她用自己的脑袋……你是说,她潜入桌下,用头把它举起的?”福尔摩斯点点头,无须再多说什么了。

  霍迪尼大笑道:“她这样做真是太出乎意料了,太绝了!她竟不惜用自己的脑袋,真令人难以置信。我同意你的观点,福尔摩斯,她有可能是这样干的。不管怎样,我又多了一条无懈可击的论据。”

  随后,福尔摩斯提议,在饭店员工清理会场之前,我们应仔细察看一番。于是,我们便对会场进行了彻底的搜查。福尔摩斯首先检查了桌下的地毯,他对我说,这个地毯还没被人动过,仍在原处。只见他双膝着地,眯起眼睛,透过袖珍放大镜细细地审视。然后,他抬起头,笑道:“不出所料,地毯上果然有一些小洞,是被针尖戳的洞,可见她的确是用脚来摇响铜铃的。”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桌下的一侧。

  突然,这位年长的牧师一跃而起,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看到没有,就在那儿!

  真是天佑我也,桌下内侧的木纹上确实沾有醒目的红色的头发。”

  正如福尔摩斯所见,这些罕见的赭红色头发的确与玛丽亚的发色相同。

  “啊,福尔摩斯先生,你真了不起!”霍迪尼感慨万分地赞叹道,“我想没有比这更充足的理由来解释这些头发在此的原因了,毫无疑问,你的推论已得到了证实。那么我们不妨来查看一下唱机吧。”

  于是,我们便将目光转向唱机。福尔摩斯指着唱机边沿处一些显而易见的擦痕说:“你们看,这些印迹还很新,很可能是被某种锋利的金属刀刃所伤。遗憾的是,降神集会前,我们没想到要检查一下,你们知道,我只不过是位侦探,并非是个千里眼。”

  令人高兴的是,没过多久,霍迪尼便离去,到里兹饭店同他妻子相聚。他许诺保证第二天晚上七点再与我们见面。

  这样,无须回避洁身自好、滴酒不沾的霍迪尼不满的目光。我与福尔摩斯在酒吧里开怀畅饮,纵情享受。然后,他敦促我谈谈在堤坝上与那个女人的艳遇。无奈之下,我只好全盘托出此事的来龙去脉,我最后说:“你看,虽然我协助你从事侦破犯罪调查已有多年,到头来,我也轻易地上当受骗。”

  想不到福尔摩斯竟没有指责我,“得啦,华生,不要因为那个警官所言,就断定自己是个受害者。你刚才说,后来你又看到一位年轻女子,她身上的装束与那个拿你钱的女人有相似之处吗?”

  “嗯,让我想想。有相同之处,她俩都穿灰色衣裙,而且戴的都是绿色手套。”

  “这就对了。很可能警官说的是你见到的第二个女人,她才是骗子,而接受你恩惠的女人可能是无辜的。华生,你的眼光不会有错。”他的这番话,使我心里好受了一些,我说:“到底是不是骗子,只有天知道。”

  “不,如果她并非是个骗子,她会把钱如数偿还给你的。”

  望着身披牧师长袍的福尔摩斯,我不由得感到,他的言语似乎不像往日那般尖刻讥讽了。

  第二天一大早,福尔摩斯不近情理地敲开了我的房门。我埋怨道:“现在还不到八点,早饭还得一个小时之后才能摆上桌。昨晚,我们差不多是彻夜长谈,很晚才睡,这么早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打扰我不可呢?”

  “老伙计,外面的世界瞬间就有千变万化,而你嗜睡的毛病却永无改变!我要不唤醒你,你肯定又要睡到10点。我们有一些事要做,你要办的事必须得抓紧,不能耽搁太久。”

  我俩是第一批在早餐桌旁就坐的人,还没等我吃完香肠和鸡蛋,福尔摩斯就迫不及待地讲述了他的计划。

  “华生,我马上要去莱斯特广场办件事,等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此行的目的。

  眼下,我要你去拜见我的一位朋友——里查德·霍克,他在舰队街《每日猎鹰报》办公室。我已写好一张便笺,说明了请他帮忙的原因。你我之间无话不谈,不瞒你说,我需要一位信得过的朋友鼎力相助,现在就指望你去见他,对他强调这事的紧迫性。”

  我接过这张便笺,飞快地扫了一眼,心里一惊。“福尔摩斯,你真的认为有必要让霍克先生煞费苦心去帮你这个忙吗?”

  尽管他一副悲天们人的模样,但双目却怒气冲冲地瞪着我说:“华生,别忘了,是你认为这桩案子事关重大,打断了我在萨塞克斯海滨宁静的退休生活,拽我卷入此事。”面对他的责难,我无话可答。

  亲爱的读者,我眼下还不能透露福尔摩斯莱斯特广场之行的目的,以及他让我去办的差事内容,它们将随着案件的进程,一步步展开,以免你们认为,现在的侦探小说读了第一页就知其最后的结局,太乏味了。

  傍晚时分,我和福尔摩斯又在饭店的酒吧里碰面磋商。我们交流了各自的记录,满意地发现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福尔摩斯说:“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穿这该死的黑色长袍,戴这荒谬可笑的牧师领。事成之后,我将高高兴兴地回到我的蜂场和书堆那里,不,首先得拿起我的烟斗!”说罢,他随手捻灭了嘴里的香烟。

  “牧师可以抽烟斗吧?”我好奇的问道。

  “你见过那种与牧师身份相称的烟斗吗?那种烟斗大都很小,甚至装不了多少粗糙无味的烟草。我现在抽的这种土耳其产的香烟,至少味道还过得去,也不会引人注目,要是没认错的话,我看见霍克先生就在不远处。”

  一点不错,这位记者很快就到了,他把一份《每日猎鹰》晚报放到茶桌上,然后在我们身旁落座。

  “霍克先生,我给你沏杯提神的茶好吗?”

  这位来自舰队街的记者朝福尔摩斯不解地眨眨眼。“对不起,我们素昧平生,而你却能说出我的名字。华生先生要求我到这儿来拜会他与福尔摩斯。”

  我的朋友压低了声音,用平常的语调说:“嗨,霍克,我真高兴这身装扮竟能骗过你这位目光犀利的记者。”在给他沏茶时,福尔摩斯瞥了一眼桌上的报纸。霍克则没多说什么,很快便适应了福尔摩斯的新身份。当年,他曾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了福尔摩斯巧加掩饰、以不同的身份,成功地侦破一些悬念丛生的棘手案件。

  “你看,我设法让印刷工在今天的晚报上,增印了一份特制的新闻。遵照你的意图,我把这条新闻放在较为显眼的位置。无疑,福尔摩斯的逝世将成为头版新闻,但无需用醒目的通栏标题,这样会更令人信服。”

  福尔摩斯颔首称道,他扫视了一下报纸,便递给了我。我无精打采地翻开报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福尔摩斯年轻时代的照片,上方是一条告示:贝克街侦探大师去世。下方则是一篇报道,第一段详细讲述了福尔摩斯死于心脏病突发,享年69岁。当时他正在萨塞克斯海滨的家中,那是他1903年退休之后的栖身之地。接下几段则是有关他生平的描述,并列举了几桩使他名声大噪的波谲云诡的案件。最后的结束语是:尽管福尔摩斯的密友不多,但他的合伙人,约翰·华生医生以及阿瑟·柯南道尔爵士肯定会对他的磕然长逝深感哀恸。他俩曾联手把福尔摩斯最为成功的侦破案例,以及他那多姿多彩的冒险生涯写成书出版发行,以飨《情节》杂志的读者。

  虽然我非常清楚整篇报道都是精心策划的骗局,活生生的福尔摩斯此时就在我身旁,我仍不由得回想起多年前那可怕的谣传,当时有人对我说,在与一个狡猾罪犯的殊死格斗中,福尔摩斯不幸遇难。

  “这真是件令人伤感的事,霍克先生,不过你干得很出色。”我说。

  听到这句夸奖,记者高兴地笑了。“先生们,现在该由你们对我作出解释了。”

  于是,我和福尔摩斯向他娓娓道出此事的来龙去脉,霍迪尼的困惑,布莱克梭尼夫妇所谓的“特异功能”,以及柯南道尔的执迷不悟。

  听毕,他打了个呼哨道:“作为一名记者,我理解霍迪尼的忧虑。要是我的那些同事对此事有所风闻,恐怕他与招魂巫师的较量将仓促收兵,匆匆败下阵来。我很了解玛丽亚,她喜欢制造新闻,并已向许多貌似精明之士兜售她所谓的‘特异功能’,是真是假,无人知晓。阿瑟爵士及道尔夫人笃信此术,可以这样说,只不过是给她的钱箱多投入一笔丰厚的款额而已,除非能揭穿他们的骗术,否则霍迪尼就会受到伤害。今晚他跟我们一起参加降神集会吗?请告诉我是谁举办的?”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用铅笔作记录。

  “是塞普蒂默斯·卡森斯代尔牧师。他是位纯朴但又相当开明的牧师,也是个挺不错的幽灵巫师,就是站在圣坛上身穿长袍的我,请原谅我的双关语,”福尔摩斯回答道。

  霍克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好吧,如果尊敬的牧师大人想给布莱克梭尼夫妇留下深刻印象的话,最好把他的牧师长袍袖子扣好。福尔摩斯,你举办降神集会旨在解决什么问题,打算做些什么?”

  福尔摩斯欠身向前,把挺直的鼻子凑近记者的耳旁,悄悄地说:“亲爱的霍克,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我期望今晚将能彻底解开这个谜。我要求你报道这个集会,如实报道所发生的一切,包括在场人员发表的看法。此外,请你烙守秘密,在道尔夫妇、布莱克梭尼夫妇面前,不要露出一丝的破绽。我的突然谢世,将是他们料想不到的事。霍迪尼已知晓内幕。华生,你是我最好的,也是惟一的至交,必须要表现出悲痛万分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集会都不能中断。”

  霍迪尼第二个来到饭店,他身着一套素雅的深色西装,但仍是皱巴巴的。他与霍克握了握手,寒暄道:“嗨,里查德!真高兴又见到你,当年我从泰晤士河水下成功脱身,你为我写的那篇报导真是太棒了,我向你致谢了没有?”

  霍克撇嘴一笑:“我收到过一份正式的谢帖,上面有你妻子的签名。”

  霍迪尼仔细地阅读了这条假新闻,说:“干得真不错!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你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但如果你要我尽情表演,我将悉听遵便。”

  道尔夫妇与布莱克梭尼夫妇一起抵达饭店,看得出他们一同在外面吃了晚餐。

  虽然时隔一天,又再次相见,我们把霍克介绍给他们之后,又免不了讲了一大堆繁文的客套话。随后,帷幕拉开,考验福尔摩斯精心设计的圈套是否奏效的一刻到来。

  柯南道尔首先注意到这条新闻。他一把抓起报纸,失声叫道:“天哪,真的吗,歇洛克·福尔摩斯死了?”当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时他又接着说:“多么可惜的损失,一个头脑如此睿智的优秀人物离去了。华生,你是他真正的知己好友,请接受我最深切的慰问。”

  道尔夫人看上去很伤心,双目低垂,轻轻地说了一句:“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得以安息!”玛丽亚真不愧是位出色的演员,装出一副凄然悲切的模样,但我察觉到布莱克梭尼医生脸上一倏而逝的冷漠表情。

  情感丰富、细腻的阿瑟爵士和道尔夫人一致要求推迟集会,“华生,在这种情况下,你真的认为有必要照常进行吗?”

  道尔夫人接着说:“医生,也许应当取消这次集会,以此对你故去的朋友表示敬意。”

  霍迪尼顺着话音说:“好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才不想看到为他的缘故打退堂鼓呢!”

  他们转过身,一齐注视着我,等待我的决定,于是我便向站在一旁,满脸温和敦厚的牧师大人请教,“我确信,福尔摩斯一定希望我们继续做该做的事,但我想最好还是由塞普蒂默斯·卡森斯代尔牧师大人全权定夺。”

  福尔摩斯双拳紧握,双唇紧闭,神情严肃地开口道:“亲爱的朋友们,我已思考片刻,依我之见,如果我们随心所欲地改变已定的计划,福尔摩斯是不会赞同的,他不是那种人。况且,我们要做的不是俗事。我或许可自诩为魔法师,但也是位牧师。”说这席话时,他竭力使自己不带一点讥讽的语调,激昂的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仿佛在大教堂里回荡。

  随后,大家一起步人早已租好的会堂。遵照牧师大人的吩咐,我们坐成半圆状,面对坐在桌前的牧师。他询问是否有人想查看一下他的衣服,就像昨日对布莱克梭尼夫妇那样。

  没人想这么做,阿瑟爵士的一席话表明了众人的态度,他说:“如果我们不信任一位牧师,我们还能信任谁呢?信任什么呢?”

  这话引来了一阵体谅的笑声。福尔摩斯答道:“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我没有称你们为女士们、先生们,因为我对你们太了解。”说着,他把一只手放在唇边像是抑制打嗝,但实际上是想掩饰自己的窘态。人们又轻轻地笑了,他喃喃的道歉几乎毫无必要。恢复常态后,他接着说:“作为一位牧师,我从未完全理解英国国教对招魂术的看法,当然,能与已故亲人的亡灵取得联系是件好事,尤其对它们活着的亲属来说。不容置疑,许多亡灵来世生活的客观性,可以得到证实。与你们中某些人相比,我在这方面仅是一位新手。此时此刻,我不打算尝试昨晚我们已亲眼所见、感叹不已的故去亲人的亡魂显灵。一旦我的思绪调节到一种适当的能接受任何事物的状态,你们中有些人可能认为我处于催眠状态,我的确能听见来自神灵的呼唤,能与它们交谈。虽然只有五成的把握,但我相信,如果今晚真能得到它们的信息,你们将和我一样如痴如醉、惊喜不已。我不需与人合作,如果你们愿把电灯关闭,保持绝对的安静,我将不胜感激。”

  因为我坐的位置离灯的开关最近,就伸出手“啪”的一声关了灯。顿时,整个房间一片黑暗。我们缄默不语等了约十分钟,肯定有十分钟,牧师大人才张口说话:“我听见声音了,好几个声音。嗅,天哪,它们都争先恐后地想跟我交谈,其中一个自称名叫查利的,说曾当过兵,这儿有人认识一个在英国军队服过兵役的查利吗?”

  碰巧,我们都曾在不同期间认识一个叫查利的人。这句自称是来自查利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但无法辨出哪个声音是查利的。接着,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显然是塞普蒂斯·卡森代尔稍加掩饰的声音,大叫道:“我要回家,为什么要我在这儿?

  你们这些人真把我给烦死了!”后者的斥责声有点让我惊诧,但说实话,与玛丽亚的华莱士相比,查利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随之而来又是一阵沉默,使我们不禁担心卡森代尔牧师是否已悄悄地溜出了房间。这真是个令人非常沮丧的听证演示会,魔法师不善言词,只会自言自语,另一种声音一听就像出自他的口中,只能含糊不清嘟哝几句没什么特别意义的话。

  只有我与霍迪尼还能静默不语地坐在那里,道尔夫妇与布莱克梭尼夫妇局促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动身体。最后,有人按捺不住发问了:“或许你能尝试与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亡灵联系联系。”听得出,是布莱克梭尼医生的声音。

  道尔夫妇那边传来焦躁不满的嘘声。霍迪尼说:“先生,福尔摩斯刚刚逝世,他的好友华生则又在场,这样做是否合适?”

  一先生们,请不要为我多虑,能取得与福尔摩斯的联系将会慰藉我的心灵;我认为,他生前从不相信有什么来世之类的说法。“我的声音渐渐变低,我希望我没说走嘴,不会影响福尔摩斯的计划。

  很清楚,我没说错什么,卡森代尔牧师大人道:“谢谢你,华生医生,我将尽力与你的朋友联系,尽管我隐约担心这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又是一阵沉默,但幸好不算太久,就听见了牧师大人在说:“如果我们的兄弟福尔摩斯在场的话,请你说句什么或作出一个迹象显灵,让我们能感觉到你的存在。”

  他重复了两三遍,使整个事情显得荒诞无稽。惟有对牧师大人的敬重,才使我们这些人没有表现出不满之情。

  突然,我们听见一种声音,非常清晰,与房间里任何声音全然不同,简直就像是天籁之声,无疑这是福尔摩斯的声音。只听他缓缓地说道:“你在呼唤我,塞普蒂斯兄弟,因此我就来了,你想问些什么?”

  卡森代尔激动不已地答道:“亲爱的福尔摩斯兄弟,你的朋友们都渴望获知你是否平安、是否快乐?”

  福尔摩斯用嘲讽的口气答道:“我似乎很安全,但谈不上快乐,因为无所事事感到无聊空虚。华生,我的好伙伴,我将急切地等候你的光临,但要告诫你的是,这里无烟草。”

  不仅我,在场的每个人都被这种不可名状的神秘气氛慑服了,即使我非常清楚,说话者绝非是亡灵,而是福尔摩斯,这出亡灵戏剧是由他这位超级演员、模仿大师一手导出的。虽然在黑暗中,我也能发觉道尔夫妇深受感动。由于这种激动人心的震撼,事先所做的缄默不语的许诺都被抛到一边。

  阿瑟爵士镇静自若地说:“谢天谢地,终于和亲爱的福尔摩斯联系成功了!霍迪尼,你现在知道,人死后确有来世,另一个世界的人有与我们交流的可能。”霍迪尼则咕哝了一声,没说什么。

  最后,玛丽亚开口了,首先道出了她的疑惑:“我们怎能得知这真是福尔摩斯的灵魂的声音?作为一个从未听过福尔摩斯声音的人,比如我,也许会怀疑这可能是其他人的声音,没准这个老家伙是个善于模仿别人的人。”

  道尔夫人接过话说:“夫人,你尽可相信我的话,我们听到的确是福尔摩斯的声音,我和我丈夫对他的声音非常熟悉。”

  我尖声叫道:“的确是他的声音,相信我,我可以发誓广我当然能这么说,因为我知道刚才说话之人就是福尔摩斯。

  而罗伯特·布莱克梭尼则心怀叵测、阴险毒辣地说:“因为我和玛丽亚都不曾听过福尔摩斯的声音,只有一些其他的征兆或亡魂显灵才能使我们信服。”仿佛真的认为牧师是个江湖骗子。

  卡森代尔牧师则不满地低声抱怨:“我只不过是个牧师,想方设法让福尔摩斯与你们交谈,我已经做到这一点了,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能……哦!”

  突然,他好像大病缠身,满脸痛苦不堪,接着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我和其他人都感到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只见一丝蓝色火花若隐若现地照亮坐在桌边那个人的上身,此人不是卡森代尔牧师,而是福尔摩斯。他似一尊雕像静静地坐在那里,借着摇曳不定的火光,每个见过福尔摩斯或见过他照片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这个人影或幽灵的确是英国历史上遐尔闻名的侦探大师。这火花虽然不亮,像是从桌下投射而出,但能使我们依稀可见福尔摩斯那张惨白,憔悴、轮廓分明的脸上道道皱纹,灼灼的眼睛仿佛流露出嘲弄的目光。

  最后,他开口了:“亲爱的华生,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他又说了几句话,但没人能听见,因为他的话被玛丽亚的惊叫声淹没了。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真的,亡灵真的显灵了!嗅,罗伯特,我俩太缺德了,用骗术来证明我们自己都不相信的事。阿瑟爵士、道尔夫人,请饶恕我们,上帝宽恕我吧,我有罪孽。”道尔夫妇则惊愕万分,不知所措地望着这突发的事件,听着她喋喋不休地道出自己打着招魂魔法师幌子所干的欺诈行径。

  福尔摩斯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使我清醒过来,“华生,请开灯,我想大家听得够多了,尤其是里查德·霍克先生。”

  我打开灯,人们立即发现,福尔摩斯是个有血肉之躯的活人,而不是可怕的幽灵。玛丽亚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布莱克梭尼医生说道:“福尔摩斯,你真聪明,证明了自己的死亡是假的,正如你刚才的显灵也是假的。你与我们的骗术如出一辙,极不光彩。”

  福尔摩斯驳斥道:“并非如此,你们诓骗阿瑟爵士和道尔夫人,其目的是为了使他们相信你们能够与逝者的灵魂交谈,从而谋取钱财,这点是显而易见的。”

  道尔接过话说:“我们正打算捐一大笔钱款,让布莱克梭尼医生用来建造一座别具特色的亡灵教堂。”

  “阿瑟爵士,你现在该醒悟了吧,你不止一次地上当受骗,当时我曾苦口婆心地告诫你,不要轻易地被这帮骗子愚弄。”霍迪尼在一旁插嘴道。

  “霍迪尼,我对招魂术的信服,对魔法师才能的信任,不会因今晚之事有丝毫的动摇。因为那些亡魂显灵我都亲眼目睹过。俗话说:每个羊栏里都有黑羊。至于你福尔摩斯先生,你今晚的举动很令我失望。让我和妻子惊闻你突然去世的噩耗,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

  当布莱克梭尼夫妇准备离去时,我们听到一个声音,正是昨晚降神会上出现过的刺耳的声音,“福尔摩斯该死,霍迪尼该死!”看来华莱士也的确动了气。

  柯南道尔夫妇忿忿然地走了,这时我才有机会察看福尔摩斯的临场变身术。我发现他的长袍、牧师领以及白色的假发套和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都在桌下。

  “福尔摩斯,刚才那丝微弱的蓝火是怎么回事?”他解开茄克衫,(原来他在长袍里穿着便服)露出一件特制的呈喇叭状的衣服,其下摆在腰部逐渐收窄,便于技进裤内。他解释道:“这是一种装有电池的手电筒,正如你们所见,它会发出神秘的蓝光。这是专门为骗那些不谙世事、热衷迷信的人而制造的。今天一早,我去了莱斯特广场附近的格林大街,专程造访了威尔·哥尔德斯顿经营的商场,他是位很有魄力的绅士,生产并销售魔术方面的设备器械。霍迪尼先生,你应该很了解他。

  我与他在1918年的一桩案子里相识,当时他与我一样,对威廉·埃尔斯沃思·罗宾孙的死因感到蹊跷,罗宾孙是一家剧院的老板。

  “华生,你或许还会记得,哥尔德斯顿先生对罗宾孙之死持有与常人不同的见解,他认为是罗宾孙本人一手策划了自己的死亡,对此我们能够证明这是错误的。

  他提供的这个精巧复杂的装置只不过是个摆摆样子的装饰品。”

  “福尔摩斯先生,你的表演极为成功,虽然我对你的打算略有所知,可我仍受到很大的震动。”然后他转过身,面对霍克说,“我想,你亲眼所见的这一幕给你提供了足够的披露布莱克梭尼夫妇招魂术真相的素材。”

  记者点头赞同道:“就诈骗巨款而言,今晚是玛丽亚举办的最后一场降神集会。

  像道尔夫妇这种有地位的人物决不会再跟她有所往来。霍迪尼先生,你与邪恶魔法师的殊死较量,将在你的魔杖上又烙上一枚胜利的标记。我保证我们报纸的每位读者都会看到这篇报道,我还要着力描述玛丽亚,将她不打自招的真相曝光。”

  今晚,查瑞·克劳斯饭店破例没有恪守规章制度,为福尔摩斯大开绿灯,整个餐厅就我们两人。霍迪尼在对福尔摩斯作揖道谢之后,便去里兹饭店抚慰他那郁郁寡欢的妻子,霍克则赶回舰队街的报馆,那里的灯火彻夜通明。侍者端上了一盘冻肉、一些色拉,还有一瓶干红葡萄酒,于是我俩便开怀畅饮。这顿小吃犹如久旱逢甘露,把两天以来所经受的紧张与疲惫一扫而光。

  “福尔摩斯,明日的报道很可能使人们的目光再度落在你身上,你介意吗?”

  我问道。

  只见他笑吟吟地答道:“你错了,华生,明日在报上大出风头的将是霍迪尼,不是我。他们在这已深谈了很久,而且你也知道,这个美国艺人又是那么能说会道。

  明天报上一定会这样报道——揭穿玛丽亚骗术的人是霍迪尼。也只能这样,身为一个艺人,为了博取人们的欢心,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向众人献媚取宠;而我只不过是位上了年纪的退休侦探,无需抛头露面、引人注目。”

  没想到,我竟能说服福尔摩斯不急于返回他的乡间别墅,留下来小住几天,再返回他的乡间别墅。次日,天虽不冷,我还是在书房里生起了壁炉,在温暖的炉边,我们翻阅《每日猎鹰》刊登的头版新闻。果然不出所料,报上写道:霍迪尼成功揭露魔法师玛丽亚真面目!这位了不起的美国名伶,既能从任何镣铐羁绊中巧妙脱身,亦能让一头活生生的大象瞬间消失。昨晚,在一场由阿瑟爵士夫妇出席的降神集会上,他施展了神奇的魔法,念咒召现了著名的贝克街侦探大师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在天之灵,一举戳穿自诩为魔法师的玛丽亚所谓的招魂骗术。

  接下来报导的内容与实际情节大相径庭。文中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脱身大师霍迪尼煞费苦心、巧织罗网,先是精心编造了侦探大师溘然长逝的讣告,而后,又设计让伪装的牧师摇身一变,成为神秘莫测的侦探。文章结尾处不仅对霍迪尼此举大肆吹捧一番,而且还介绍了他在其领衔主演的影片《海外来客》中神奇的表演,此片即将在英国上映。

  显然,福尔摩斯对这篇报道的内容早就心中有数,并对我坦言相告。尽管我很清楚,霍迪尼这种忘恩负义之举,不会使他烦恼,我仍对他那泰然自若的神态感到惊诧,我觉得有必要向他发问。“福尔摩斯,你真的愿意让霍迪尼踩着你的肩膀往上爬吗?”

  “华生,霍迪尼有他自己的苦衷。我想,对他来讲,这并非是一件值得炫耀卖弄之事。今后,阿瑟爵士见到他,不会多看他一眼,顶多点头示意而已,也许我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过分。”

  “福尔摩斯,我仍有一点没弄明白,你怎样诠释那个威胁你与霍迪尼的粗俗之声呢?我本以为他会嘲弄你们,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华莱士的确怒不可遏。玛丽亚作为这世上最伟大的口技艺人,应继续在杂耍剧场表演,因为她这方面真的卓而不群。华生,她一定怀恨在心,我们也许看不到她最后的表演了。”

  壁炉台上有个小巧的装饰摆设,上面斜插着一只信封。福尔摩斯膘了一眼道:

  “嗅,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那是女人的笔迹。”说毕,他站起身,不用手而用鼻子嗅一嗅,“嗯,有香水味道,华生,你不声不响的,竟还有那么一手。”

  “福尔摩斯,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在泰晤士河堤上的那个女人寄来的,没有只言片语,仅是一张五英镑的票子,显然是她寄的。”

  “由此可见,华生,你的眼光没错,不会平白无故地相信别人。”说着他和蔼地瞥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眼中闪射出狡黠的目光。

  至于霍迪尼,他不久便返回美国,接下的几年里,他的一举一动仍是媒体争相捕捉的要闻,几乎每天都有关于他的报道。他在美国各地巡回演讲,全身心致力于披露招魂术及幽灵巫师的骗人伎俩。有人欣赏他,为他喝彩叫好地有人仇视他,对他发出威胁恐吓。1926年下半年,我听说他又重操旧业,表演脱身术。可就在同年11月上旬,我从《每日猎鹰》报上惊悉他突然去世的消息,他并非死于其拿手好戏水下脱身的冒险举动,而是死于非命。一个学生因读了霍迪尼能够对付任何一击的文章,便试着仿效,朝他的胃部猛击一拳,由此引发了使他丧命的腹膜炎。

  我为他的去世感到难过,尽管说不出是否喜欢他,但却一直把他视作一个令人激动的、谜一般的不可忽略的娱乐界名人。我写信向福尔摩斯通报此事。从他的回信中可以看出,他曾敬佩或真心喜爱过霍迪尼,其中一封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哗生,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即我们将再也看不到可与他匹敌的人了,然而我却有种强烈的感觉,这里也许有什么隐情,他的死因不仅仅是报上所说得那样简单。

  第二章、神秘的箱子

  1927年一个凉风习习的仲夏之夜,我被一阵突然的敲门声惊醒。打开大门,只见福尔摩斯站在台阶上,事先没有任何表示,他便如此唐突地登门造访。

  “晚上好,亲爱的华生,你种的荚果真漂亮,不久将会含苞怒放!”不知所措的我只好埋怨两声,把他请进了家门。我仔细地打量他一眼,只见他身穿花呢西装,头戴礼帽,手持藤杖,一派温文尔雅的乡绅模样。由于一件要事,他就这样匆匆进了城。

  我注意到他扔到伞架边的手提旅行袋。让他坐在我常坐的椅子上,频频地给他斟满咖啡。首先欢迎他的光临,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打算住宿几天?”

  “啊哈,你留意到了我的手提旅行袋,是吗?实话相告,这得取决于明天在里兹饭店会面的结果。”

  “福尔摩斯,请你休息片刻,恢复一下精神,再向我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华生,你也知道,我不再承接调查侦破业务,除非涉及要人或国家利益的重大案件。今日我忍痛暂别萨塞克斯乡间别墅,就是为了结一桩悬而未决之案。还记得霍迪尼吗?去年万圣节前夕,突然死于非命,因此他与招魂术的较量及舞台表演活动戛然停止。现在他的妻子比阿特丽丝·霍迪尼希望能向我叙谈有关她丈夫早逝的情况。你是否觉得他的死有点像他亲自口授的电影脚本里的情节,他是一位喜欢在社交活动中大出风头的人。”

  “你何时收到这位女士的信的?”

  “几周前,她在乘船赴南安普敦之前,写信把她抵达伦敦的日期以及准备下榻的饭店告诉了我,并约我明天与她见面。而几小时前,我才收到这封信,由此可见,她做事不像她先生那样有条不紊。我很抱歉,由于时间所迫,这次拜访很仓促。我相信你会做出一些调整,让别人替你工作一至两天。”

  他的最后一句话,着实让我大吃一惊。一年前我们最后见面时,我差不多已退休了。最近由于手头拮据,只好重操旧业,出诊行医。像往常一样,他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无须多言,你左手上碘酒的印迹道出真情。来,我们再来一杯咖啡。

  我发现,你又喝瓶装‘帝国’牌子的酒,而不是你常喝的那种,这就表明你近来很忙碌,无暇去买,而过去那种酒你总是充足有备的。顺便问问,那间客房的老鼠被彻底赶跑了吗?我可不想被它们搅得一夜辗转难眠。”

  虽然我与福尔摩斯相交长达三十五年,可以说,对他了如指掌,但他却总是让我惊叹不已。近来家里的老鼠的确让我伤透脑筋,虽然它们仅在一间屋子里肆虐横行。

  福尔摩斯略带歉意地解释道:“在叩响你的门环之前,我先环视了你寓所的一侧,你或许觉得,这是我多年的老习惯,或出于好奇。我发现你新盖了一间花棚。

  一般的田鼠很青睐这种花棚。况且它又恰好在你客房的窗沿下,客房的地板到窗台处又有一些格子屏。我看到你的‘小朋友们’在花棚与格子屏之间留下的爪印。华生,你不必担心,田鼠要比家鼠干净得多。不过一年中总有一段时间它们喜欢待在室内。”

  “福尔摩斯,要想把老鼠赶走,得给那个自称是行家里手的工匠好几个英镑。

  依你之见,我只需把花棚挪个位置,不就成了?这样既简单、又省钱。”

  “不要忘了,我眼下的栖息地是乡村。”他答道。

  我俩通宵达旦地长谈难以忘怀的时代、引人瞩目的案件。当我把他带到不受老鼠骚扰的客房时,已近东方破晓之时。次日,我很晚才起床。匆匆穿衣、洗漱、修面,便下楼来到饭厅,只见福尔摩斯坐在那里,刚刮过的脸洁净无垢,桌上摆着一只咖啡壶,还有一些餐后的残屑碎末。

  “医生,但愿你能原谅我的不敬和冒昧。今早你的女佣敲门时,我自作主张地把她放进来了。”

  接着,就像变戏法似的,我的女佣摩根太太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一块新鲜的烤面包,笑容满面地走进饭厅。

  福尔摩斯笑眯眯地对她说:“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哈得逊太太,你真的快要把我宠坏了。”

  摩根太太难为情地笑道:“别客气,福尔摩斯先生。我一直在看《情节》杂志上有关你的报导,我的艾伯特过去常对我讲述上面介绍你的故事。”

  福尔摩斯低下头,指着我对她说:“你得谢谢华生医生,当然还有阿瑟·柯南道尔爵士。”

  摩根太太又难为情地笑了笑,当她走出房间时,轻声对我说:“他真是个绅士,但为什么叫我‘哈得逊’呢?”我耸耸肩,觉得还是不要解释为好。然后,我边进早餐,边与福尔摩斯商量我们几小时后要走的路线。

  “华生,我与霍迪尼夫人约好,中午在里兹饭店见面。我建议咱们乘坐地铁,如果10点半动身的话,时间还绰绰有余。”说罢,便掏出了烟斗及烟草袋,毫不介意我仍在吃早饭。不一会,饭厅里到处弥漫着蓝色的烟雾,很奇怪,这烟味勾起了我对贝克街老屋的回忆。

  喝咖啡时,我提了几个问题。“你对我讲过决定见她的原因,但不知你是否想过,目前困扰她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我猜测,对她丈夫的死因,她跟我一样都心存疑虑。如果你觉得她提出与我相见并不仅仅出于友好的表示,我只能这么解释。”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我的确认为不那么简单。那年在伦敦时,她并没流露出想与我们交往的迹象。”

  福尔摩斯咯咯地轻声笑道:“华生,我也不明白她为何要见我。”

  半小时的地铁旅行平安无事,一路上我们便津津乐道地畅谈上次分手后各自生活中所发生的事。福尔摩斯对我讲述了,他参与并帮助了一位当地治安代表解决了乡间的一两件事。“华生,我不想主动参与,我知道你也不再惦念民众的健康。你是个人道主义者,而我却不能这样自诩,有时尽管帮不了大忙,但我却无法拒绝施展我的才华的机会。”

  抵达格林公园后,还有一些时间,我们便沿着皮卡迪利大街漫步而行,凝视着马西开尔里尼的埃及大剧院的旧址。多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起惊险事件,我俩都全身心地办案,深人展开侦破工作。

  福尔摩斯了解我此时的心绪,开口道:“华生,时代在变化,人们的鉴赏力也在变化,尽管并不总是朝好的方向发展。”我久久地望着装饰一新的店面,先前宏伟壮观的石柱早已荡然无存,不禁感慨万千。

  当我们迈步走进里兹饭店宽敞豪华的大厅时,一眼就看到要找的那位女士。虽然她已人到中年,但仍身著漂亮的袭地长裙,梳着时髦的发型。比阿特丽丝绝非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但现在看上去仍风姿绰约,黑色的头发中掺着丝丝显眼的白发。

  我们走到她身边时,她微笑着颔首致意。“您好,福尔摩斯先生。啊!华生医生也大驾光临,我能称你医生吗?哈里过去常这样称呼你。你俩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我与福尔摩斯说了几句客套话,被她称作医生,我没有什么异议。

  她身边有一位比她年轻的女人,衣着也很华丽。她给我们做了介绍:“这位是黛西,我的同伴。”随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长沙发上,中间是一张低矮的咖啡桌,桌上放着几只高脚的鸡尾酒杯。霍迪尼夫人询问我们是否要些吃的,“你们喝马提尼酒还是曼哈顿鸡尾酒?”

  我们点了一壶茶,一个侍者为我们沏上茶,又为比阿特丽丝和黛西端上鸡尾酒。

  礼节性的寒暄问候之后,霍迪尼夫人开门见山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与你谈谈去年秋天发生的几件事,就是这些事,把我可怜的哈里送上黄泉之路。腹膜炎是法定的死因,随后便引发了阑尾穿孔;这是麦克尔大学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对他腹部猛揍几拳的结果。”

  福尔摩斯打断了她的话,“我好像读过一篇报道,上面说事情发生在霍迪尼先生的化妆间,当时他正在蒙特利尔一家剧院演出,是吗?”

  “是的,这个年轻人和一些大学生一起走进化妆间,哈里刚在他们学校做完一个讲座,而这家伙好像还没有过瘾,还想多了解一些招魂术的情况。哈里斜倚在沙发上面,看一些信件;他总是漫不经心地随便敷衍来访者无聊的提问。房间里的人都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的每句话。遗憾的是,哈里却根本不在意他们的话!那位名叫怀特·海德的学生请教哈里,问他是否真的能经受住别人对他腹部的重击?哈里答道能。这位学生又问,他能否试一试?当时哈里一门心思地在看信,对别人的提问要么说‘好’,要么说‘不好’。唉,他当时要说‘不’该有多好!人们还没来得及阻止他,这个年轻人便突然出手,对准哈里的腹部猛击几拳。要知道,就是一个职业拳击手也招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拳。然而,哈里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能看出他伤得不轻。听我说,即使不能全怪罪这个年轻人,我真想把他杀了才解气。”

  “哈里派人请来一位医生,医生仔细给他检查之后,诊断为阑尾破裂。那天晚上,他没有立即住院,而是继续登台坚持演出,而且坚持演完整个巡回表演。他不理会我的恳求,当我们抵达底特律后,人人都能看出,他疼痛难熬,只好放弃演出。

  三位医生一起合作为他动了手术,当阑尾被切除之后,他们对我说,毒液已渗进了血液,拖得太久了,痊愈的希望甚微。哈里真的不愧是位勇敢的斗士,十月三十一日凌晨一点三十分,他在我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我轻轻叹息道:“天哪!这么说,他捱了一周,作为医生,我认为通常这种伤不出几个小时就会让人一命鸣呼。”

  一直静默不语的福尔摩斯这时开.口道:“看来,伟大的霍迪尼一直到死都是个谜一般的人物。万圣节前夕撒手人寰,对他这样一位眷恋舞台生涯的人来说,这种戏剧性的结局会使他欣慰的。但我觉得,一个经受了多次生死考验的人竟会丧生在一件完全可以预防的事件里,其莫测的命运真让人啼嘘不已。亲爱的夫人,虽然我对你深表同情,却不知能做些什么来减轻你的痛苦。”

  比阿特丽丝说了一句令我俩大惊失色的话,“福尔摩斯先生,我认为哈里是被谋杀的!”

  “你说什么?”我倒吸一口凉气叫道,一跃而起,福尔摩斯猛地一下把我接回座位上,镇定自若地说:“刚读到他去世的报道时,这个想法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况有些怪诞,随后而来的又是几件不测的事故。但不管怎样,现在提出起诉,已为时太晚了。”

  她喝完杯里的酒,向侍者示意再斟一杯,然后才缓缓说道:“我并非指控那个学生蓄意谋杀哈里,我认为有人暗地唆使他这么做,以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但要是霍迪尼没走神的话,其结果就会截然不同。”我大声说道。

  比阿特丽丝说:“言之有理,医生,这很可能是当时一连串事故中的一个,我想,幕后一定有人巴不得或密谋让一个致命的事故降临到哈里身上。”

  福尔摩斯询问他能否抽烟,一经允许,便取出一支雪茄烟,有女人在场时,他只好采用克制的方式来满足他的烟瘾。我们有点恼火地看着他慢吞吞地剥开烟盒上的条纹,打开外壳,然后点燃香烟。最后,他才开口说话。

  “依我之见,你的话不无道理。你的丈夫生前有仇人,一些是他在职业上的竞争对手,更多的是打着特异功能幌子的骗子。然而,我很难相信这当中有人由于怨恨或嫉妒,用谋杀的手段进行报复。不过,金钱方面的好处则又当别论,谋财害命确实是司空见惯之事。从这方面看,谁是霍迪尼的最大受益人?”

  “他的兄弟达西,他得到了哈里的演艺班子,还有少量的死亡保险金。国会图书馆获得了他大批珍贵的藏书,他那位在世的姐姐得到了为数不多的现金和债券,但根据他的遗嘱,绝大部分的遗产都给了我和道尔先生。我向你保证,哈里不是我杀的。”

  她毫无顾忌滔滔不绝地说着,显而易见把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了。“哈里为自己投保了一份人寿保险,我也给他办了几份保险,这些他都知道,除了一份。在美国你可以为任何人申请保险,而无需被投保人有所了解。在经历了几次令人生疑的事故之后,我向一家规模不大的保险公司投保了一份特大险种。长话短说,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我能证实哈里是被人谋杀的话,我将能得到五十万美金。”

  听到这里,我和福尔摩斯都极为震惊,虽然他比我更善于掩饰。他注视着手中冉冉冒烟的烟蒂,良久才开口,“夫人,我相信这是你的肺腑之言,你本应当设法,而你的确已想方设法,竭力不让可疑的事故演变为致命的事件。”

  比阿特丽丝的脸上绽开了笑靥,她笑时含齿不露。我很快发现,她之所以这样笑,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突出的门牙。

  “福尔摩斯先生,对我来说,哈里活着远比五十万美元重要得多。我们的日子过得很阔绰,不论到何处都有人毕恭毕敬地簇拥着我们,尽心尽力地侍候我们,我们下榻在最豪华的宾馆,吃饭在最高级的餐厅。除此之外,作为名人霍迪尼的妻子荣华富贵、光彩四溢,而沦为他的遗孀却备受冷落、无人理睬。即使拿到这五十万的美金,也得很久之后才能抚平我心灵的伤痕。”

  福尔摩斯露出了很温情的一笑,“亲爱的夫人,你为何不把你的怀疑向警察述说呢?”

  “唉,他们才不想弄清这件事呢,反认为我想出风头、引人注目,再说我没有确凿的证据。”

  “美国难道没有乐意帮助你的私家侦探?”

  她讥讽地答道:“纽约的侦探要价太高,而又不能尽职。我信任你,只有找你,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帮助我,福尔摩斯先生,你是我推一的机会。”

  我承认,当时隐约期待他说些蜂场上的事务太多,忙得抽不出空等话语来搪塞。

  我以为他会很客气地请求告辞,而不会为比阿特丽丝的眼泪所动,我断定她会来这一手的。当听到福尔摩斯如下的答复,我的惊愕是可想而知的。只听他说:“霍迪尼夫人,要是我真的向你询问某事,希望你不要有所隐瞒。再者,我要声明,如果我愿助你一臂之力,那并非为了保险金的缘故,而是为了伸张正义。其中有一些令我感兴趣的地方,可能涉及到霍迪尼去世之前一些没有了结的事。”

  她喜形于色地说:“撒摩斯,你将不会遗憾的。”

  虽然我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但我想福尔摩斯会明白的。他说:“我的名字叫歇洛克·福尔摩斯。有关费用的问题,我有一套固定的价格,对你的收费,跟其他人相同,参照此表,某一项目我愿意免费。但如果需要我与华生前往美国的话,每天的费用都得由你支付。尽管我们习惯于节俭适中的生活方式,这些费用仍可能很高。”

  她很高兴,神秘地向我们暗示一只上了锁的箱子。这只箱子是霍迪尼生前留给她的,但要求必须在他身后50年才能打开。她说:“如果你们在纽约逗留一至两天的活,我会把每个热爱他的、惧怕他的甚至公然仇视他的人—一向你们引见。福尔摩斯,请相信我的话,这样的人有的是。我将把你们安顿在一家上好的饭店,离我家不远,一切费用由我支付。可以的话,下周你们跟我一道乘坐‘新五月花’号头等舱位,前往美国。”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福尔摩斯事先根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便一口应承下来。

  我闷闷不乐地思忖,他有时未免太自作主张了。

  随后,我们一起步人休息室,比阿特丽丝·霍迪尼搂着我的右肩说:“医生,别担心,我们在船上会很开心的!”现在只不过是午后12点40分,而她已是醉醺醺的,为此我感到她有点过分沉醉于杯中之物。她的女伴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急切地催促道:“快点,咱们抓紧时间,先打一会儿盹再去吃饭。”

  在回家的途中,福尔摩斯说:“华生,我相信你愿与我共享最后一次冒险游戏,你看用‘歇洛克·福尔摩斯与霍迪尼之谜’这个书名怎么样?我想它不但会吸引读者的目光,而且又能让你从《情节》杂志社那里领到一笔可观的稿费,对吗?”

  远洋客轮虽说是个窄小的弹丸之地,但在整个旅途中,福尔摩斯巧妙地避免与比阿特丽丝及黛西有过多的接触。他以种种藉口推诿一些舞会、宴会和惠斯特牌戏会,他语气之坚定、理由之充分,以致毫不令人生疑。私下里,我却认为他有点过分,因为我是个喜欢及时行乐的人,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大部分时光,我们都是在毗连的船舱里度过的,福尔摩斯要么潜心研究霍迪尼夫人给他的那份阿克米保险公司的保险契约,要么便神情忧郁地拉着小提琴。他早有所备,随身携带了许多黑糊糊的烟草,可想而知,他的舱房不久便会烟雾镣绕,令人回想起贝克街的老屋。真的,有一次他的舱门没关,散发出去的浓烟引发了船上的消防报警器,让人们虚惊一场。

  布朗斯通饭店离霍迪尼的家很近,便于我们联系,但谈不上舒适。我俩住进了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里面有四张床,再来两至三人都不会觉得挤。我们便轻松地住下,次日,登门拜访了比阿特丽丝·霍迪尼。

  她为我们举办了一场小型家宴。出席的客人有霍迪尼的兄弟狄奥多尔·哈顿—

  —霍迪尼生前喜欢叫他达西。尽管他长得很像他哥哥,但从外貌上,给我的感觉不大像雅利安人,当然,他比霍迪尼略高几英寸。他把一些剪报及宣传广告拿给我们看,上面刊登的都是在世纪交替之前霍氏两兄弟联袂表演的双人魔术剧照及报导。

  但福尔摩斯似乎对狄奥多尔带来的家庭相册更感兴趣。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放大镜,仔细端详一张张排列密集的泛黄的照片,这些照片生动地记录了韦斯家庭每个成员的音容笑貌;母亲西西莉亚有着与其子哈里·霍迪尼一样宽阔的前额,父亲是位犹太拉比,蓄着整齐的胡须,身着晨祷披巾。众多的兄弟、姐妹长得非常相像,惟独与哈里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福尔摩斯问狄奥多尔他的哥哥是否有仇家。他沉思片刻才答道:“唉!不瞒你说,哈里是有很多仇家,都是些嫉恨他的成功,并想超越他的无名鼠辈。哈里把古老的魔术从露天马戏场带人了娱乐界,并跃身于娱乐界的名流行列。他们对哈里的平步青云大为恼火,他们只知道妒忌,而从没想过哈里之所以不同凡响,是因为他是个出类拔苹的人材。真的,他比我优秀得多,可我也并非脓包。他们谙熟哈里的技艺试图效而仿之,但就是弄不明白,为何不能一举成名。要知道,像哈里这样的天才举世无双。可如果有人惹恼了他,他就会奚落嘲弄他们,或起诉指控他们。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我俩就会躲在隐蔽的巷子里肥他们猛揍一顿。”

  我被他的这番话吓得目瞪口呆,“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可哈顿只是大笑,“医生,你不要忘了,我和哈里是在贫民窟里长大的,要知道我们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通过艰难的拼搏才获得的,这种作风一直伴随着我们。那时,我们曾在狂欢节中表演,在马戏团里做穿插表演,跟着大篷车四处巡回表演杂耍歌舞,经过多年的闯荡和磨练,才登上第一流的综艺舞台。我还能记得,有段日子哈里在大街上卖艺,我则手持帽子,走到每个驻足观看的人面前讨钱。他付出了许多代价,才得以出人头地、名扬四海。所以岂能让别人抢占他的领域,特别是那些野心勃勃的新手,他们根本没在社会底层经历过任何磨难,就妄想一步登天。”

  “为什么你只愿跟在你哥哥身边赚钱,而不去从事其它职业来显露自己的才华呢?”福尔摩斯问道。

  狄奥多尔眯着眼睛说,“大家都认为真有能与哈里决一雌雄的人,那只会是我,我就是另一个霍迪尼。这就把任何胆敢与哈里比高低的人挡出门外,使肥水不往外流。哈里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仅是我的好兄长,也是好朋友。你只要理解他那奇特的行为方式,就不会轻易与他发生龌龊。呗丝,你还记得30年前的那天晚上吗?午夜时分,他把我俩带到一座桥上,让我们举起右手,就像在教堂或法庭上似的,叫我们郑重地发誓:永远对他忠心耿耿。”

  “我能忘吗?他会让我把这些忘掉吗?”

  “我也不会忘,他就是这种人,让你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至少有时他很慷慨大方。失去了他,生活很乏味。他把舞台上的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我,但我仍没放弃我的表演。比如说,他曾表演过一个节目,道具是一个牛奶桶,当里面盛满牛奶之后,他就被锁在里面,然后再设法施技脱身。问题是,我个头太高,无法进入,谈不上从里面脱身而出了。大多数的道具都是为他度身定做的,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将一直保留着这些节目。”

  “当霍迪尼被别人重拳击中腹部时,你不在场吗?”福尔摩斯问道。

  “不在场,当时我正在南方的一个小镇演出,几天后,我才获悉他伤得很重,并非像外界谣传的那样,当即赶往医院。起初我还以为,他很快会摆脱伤痛,出院回家的。要知道,他似乎是摧毁不了的,他一生中多次受伤——肾脏破裂,数次骨折。就在他去世前一两周,当他表演从水牢里脱身时,踝关节还遭受过一处骨折。”

  福尔摩斯兴趣大增,问道:“能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好吧,那其实是个很大的矩形水柜,正面是玻璃。一只滑轮控制着他的足枷肥他头朝下缓缓放入水里。没想到,受滑轮控制的足枷在不该移动之时猛地晃动起来。他能强忍脚上的巨痛脱身出来,真是运气。当然,在大庭广众面前,有两个手持短柄小斧的青年站在水柜的两侧,以防发生意外时用斧砸开水柜救人。有关部门要求有这种预防措施,但事实上,这岗位形同虚设,正如我刚才所言,那天晚上全凭运气。”

  “请问,拉滑轮的助手受过良好的训练吗?”福尔摩斯问道。

  “哦,应该受过训练。这事通常由吉姆·柯林斯或吉姆·维克瑞去做。可不巧的是,那晚他俩都因患了流感而告假,换了位新手操作滑轮,这就是出错的缘故。”

  福尔摩斯现在不仅仅只是感兴趣了,他继续询问道:“这位新手是何许人也,如何称呼?”

  哈顿的答复似乎令他兴趣更浓,“哦,好像有人叫他佐尔坦,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其它名字。排练这个节目时,他好像拉得还不错,但正式演出时,他拉得太猛、操之过急了,新手初次登场都有这个毛病。”

  “后来佐尔坦干什么了?”

  “我无可奉告。他受不了哈里的严厉斥责,没过多久就甩手不干了。他是个东欧移民,他们这种人都是火爆脾气。”

  “东欧移民……听起来你像是说他是匈牙利人,你能肯定吗?”

  “我当然有把握,韦斯家族都是匈牙利人,即使我们都已加入了美国籍。”

  后来,福尔摩斯问我对哈顿的看法如何。我说:“虽然他的文化程度不及他哥哥,但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与其兄长非常相似。很明显,他身材比霍迪尼要高一些,尽管他俩有点像,但仅仅是表面上的相像而已。”

  福尔摩斯点头赞同道:“他俩之间的相像,似乎是来自母亲家族的遗传。你刚才仔细看过他那拿出来给我们的那本旧的家庭相册吗?”

  “就当时有限的时间而论,可以说很仔细地翻阅了。我留意到这是个典型的关系融洽的移民家庭。”

  “的确如此,你发现没有,这些兄弟、姐妹之间的长相是多么地相似,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霍迪尼!其他人都明显带有双亲的面貌特征,除了霍迪尼。华生,请认真观察,他很像其母亲,但与那位犹太拉比父亲却毫无共同之处。”

  说毕,他随手打开一只小巧的公文包,取出一张霍迪尼幼年时代的小照,照片中的霍迪尼拘谨地位于父母之间。我审视良久不得不佩服他那犀利的目光,问道:

  “福尔摩斯,你能从中推断出什么?”

  他沉思片刻,给烟斗填满烟丝,然后才开口答道:“这个推测也许很无聊,他的五官甚至他的言谈举止都可能显示出他与其祖父母或曾祖父母更为相像。他或许是一个更远的亲戚的返祖型人物。”

  比阿特丽丝·霍迪尼的府邪位于派森大道67号,我们进去后发现里面凌乱不堪。

  她最近刚从 113号大街搬到此地,那里曾是她与霍迪尼共同生活之处。屋里四处散放着柳板箱,成堆的书籍,硬纸板盒,以及一些魔术道具。她请我们谅解这种杂乱无章的场面。“我将尽快把这些废物都清理掉,有的东西可以捐给慈善机构,有的则卖掉,剩下的就白白扔掉。我和黛西打算永远地搬离纽约。我很想有个真正的家,我的家像个道具博物馆,我在这里住了有30多年了。”

  她把一位名叫伯纳德·恩斯特的先生介绍给我们,称他为“哈里的律师”。恩斯特先生衣冠楚楚,谢顶,蓄有修剪得很好的八字须,谈吐很有修养。当他私下获知福尔摩斯调查的真实动机后,感到大为惊异。

  “天哪!我确信你能排除任何谋杀的想法,哈里是位敬神者,他总是与人为善,敬重妇女及长辈。他喜爱动物,崇拜自己的母亲。实际上他是个完美无瑕的天使,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会有人想伤害他呢?”

  我发现福尔摩斯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巧妙地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及想法,“可不是嘛,恩斯特先生,我这样做只不过是让夫人安心。你能保证不会有人对他心存恶意。”

  听到恩斯特把霍迪尼称为圣洁的天使。我不敢直视福尔摩斯的目光,我知道我们的脑海中闪过的是同一个想法。接着恩斯特一口气说出十几个人的姓名,德·皮埃尔、戈尔丁、切尔诺刻、克莱坡尼,大部分都是霍迪尼魔术方面的竞争对手,对霍迪尼一直怀恨在心;他们有的是名气很响的魔术师,有的则是无名小卒。其中有位名叫威尔逊的博士,是《狮身人面像》杂志的编辑,是典型的正人君子,对那些他认为是暴发户的新贵不持任何偏见。有位名叫克林顿·伯吉斯的作家,很可能因一本书的合同与霍迪尼结怨。另外还有一些我们没听说过的名字,最后提到德意志帝国在战争爆发前夕对霍迪尼的仇视。

  我们没有提及阿克米保险单上有关谋杀的条款,比阿特丽丝曾要求我们不要透露这一细节,即使在与她已故的丈夫的律师交谈中也不要泄露。

  为了使调查工作顺利展开,比阿特丽丝特地又举办了一场晚宴,邀请了六至七位霍迪尼的生前好友及同事。她亲自下厨,烹饪了一道道美味佳肴;主菜是红烧肉。

  她郑重其事地对在座的客人说:“我对哈里的思念之情无法表达,但人总得要活下去。能够吃到心爱的食物,能够为喜爱的人服务是件多么美妙的事!虽然哈里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但他的确受不了红烧肉。你们知道,我是个天主教徒,这也很合我的心意。”

  席间,比阿特丽丝没有向客人透露我们此行的真实目的,而是这样介绍的:

  “这两位是哈里的英国朋友,著名的侦探大师歇洛克·福尔摩斯以及他的密友华生医生!”在美国,福尔摩斯的鼎鼎大名同他在国内一样家喻户晓,因此他当之无愧地成为晚宴上熠熠闪亮的明星。大多数的读者很快就会了解,美国人的生活方式比我们要轻松随意得多,即使在一个较正式的晚宴上也是如此。比方说,英国宴会上有一种陈腐的旧习,即女士们退下之后男人才能品尝波尔图葡萄酒,而美国人则不同,不论是先生还是女士都能去酒吧喝杯咖啡,我很欣赏这点。随后,我手捧蓝色的陶瓷茶杯,啜着奶茶,脑海里想着从这种漫不经心的闲谈中,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的信息,反之如果实话实说则不然。

  在场的客人中有个霍迪尼的竞争对手,名叫约瑟夫·邓宁吉尔,他当着比阿特丽丝的面,把霍迪尼大肆吹捧一番。此人面容俊逸、气度不凡,对衣着随便的美国人来说,他身上的晚礼服是够考究的了。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就像一个出身卑微的人,想在言谈举止方面极力模仿那些他一心想超越的人。这点与霍迪尼迥然不同,霍迪尼似乎从不为自己粗俗的言词感到羞愧。

  “福尔摩斯,你一定很了解哈里,你看过他的演出吗?”邓宁吉尔问道。

  福尔摩斯摇摇头说:“没看过,难以想象他怎么会享有如此盛名。有些人臆测并对我说过,霍迪尼只不过把露天马戏场里的一些传统骗术稍加改头换面之后,带进豪华剧院罢了。”

  看得出福尔摩斯正巧妙地抛出诱饵,从而套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一亲爱的先生,你想得太简单了!这里涉及到一个基本道理,但哈里不仅仅对那些陈旧粗劣的魔术加以改进,而且还是大刀阔斧地进行改变的改造和创新,使之与昔日不能相提并论。最重要的是,他赋于魔术一种充满动感的魅力。哈里是个性情中人,他能使人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在舞台上,他的这些才华都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几年前,他曾在纽约剧场演出,那是个巨大的仿古罗马椭圆型建筑,真正的大剧院。当乐队奏起轻快的苏泽进行曲时,身材不高的哈里·霍迪尼登上舞台,像往常一样身穿一套无尾晚礼服,皱巴巴的像睡衣,两条腿略略弯曲,一只手放在身后,从背后看像是拿破仑再现。他走到舞台中央,一只脚轻轻踏着脚灯,身体微微前倾,然后面对观众一笑,这是整个娱乐史上最动人心魄的微笑,他不仅是个伟大的魔术师,也是一位让人着迷,并为之疯狂的大众偶像,这就是他成功的真正秘诀。

  “

  在座的其他人颇有感触地点头表示赞同。我膘了一眼比阿特丽丝,发现她眼里噙着泪花。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一直把她视作冷酷无情的女人,但现在觉得,她真的对霍迪尼一往情深。

  这时,一个名叫约翰·穆罗伦的补充道:“哈里是个有点自相矛盾的人。在台下,他就像约瑟夫说的富有魅力,但有时则恰恰相反;这要看他的情绪好坏,我以为变化莫测的情绪是哈里性格中的一个部分,但愿贝丝能原谅我的话。”他好像有点局促不安,仿佛看到了比阿特丽丝眼中射出的怒火,赶紧又说道:“当然啦,哈里总是善待那些没他走运的人,并花很多时间大力相助刚刚涉足魔术行业的新手,要是你打算为慈善机构筹备一个募捐活动的话,他总是会慷慨解囊的。”

  “你说他那变化莫测的情绪是否意味着他有一些宿敌呢?”我忍不住探问道。

  福尔摩斯气得对我怒目而视,似乎在告诫我不要乱说话。话一脱口,我就后悔不迭,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

  好在穆罗伦并不在意,相反还说:“华生医生,不管是著名的艺人,还是天才的魔术师,其实,所有的名人都有宿敌。战胜他们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己获得成功。

  但哈里有两三个同僚,他们都是正派人,能冷静地看待他的成功。就拿贺拉斯·戈尔丁来说,他是个讨人喜爱并很有创造力的魔术师。他运用魔术手法使观众产生错觉的,创造了一个节目——把女人锯成两半,并因此发了财。这也许是综艺节目中迄今为止最受欢迎的节目了。这个节目对配角要求甚高,贺拉斯在组团时至少得聘用六个魔术师。在重要的大剧场里,他亲自担纲主演这一节目。比方说,塞尔维艾斯·李·罗伊和哈里·詹森,他们都是名声显赫之士,但很乐意参与这个节目,因为从中能获得一笔不菲的收入。遗憾的是,贺拉斯是个执迷不悟的赌徒,他输钱就像挣钱一样快。福尔摩斯先生,为了钱,眼下他只好在你们英国的低档杂耍剧院演出……他甚至会在两场电影之间的休息中穿插表演。”

  我发现福尔摩斯迫切地想了解更多可靠的信息,但又不想显山露水,只见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我不明白他怎么会不喜欢霍迪尼?”

  比阿特丽丝对邓宁吉尔这边狠狠地瞪了一眼,因此我推测,要是她不在场的话,下面福尔摩斯听到的答复肯定不会这样委婉客气。

  “嗅,那真是桩无足轻重的小事引起的轩然大波。当贺拉斯刚开始发迹时,霍迪尼早已名扬四海了。一次他俩曾邂逅于马提卡魔术店,贺拉斯觉得霍迪尼怠慢了他。后来,当他成名之后,凡有霍迪尼在场之处,他便拂袖而去,并常戏称他为道具低廉的博物馆哈里。”

  “贺拉斯算什么东西,呸!他连给哈里擦皮鞋的资格都没有。”比阿特丽丝忿忿地打断他的话。饭桌上响起一阵窃窃不满声,但没人大声发表意见。邓吉宁尔连忙换了个话题,“还有德·皮埃尔,是位备受崇拜的、造诣极高的艺术家。但我不明白,哈里为何对他出言不逊。”

  “阿诺德·德·皮埃尔看好哈里的一部影片,并进行投资。”比阿特丽丝在一旁插嘴道,“可后来这部影片亏了本,哈里损失了一大笔钱,德·皮埃尔也损失了一点。他是一个爱发牢骚的人。娱乐界是个冒险之地,谁敢百分之百地保证一定能收回投资。哈里总是勇于冒险,即便他失败了,也会振作起来重新开始。”

  在我看来,合适的时机一到,约瑟夫·邓宁吉尔便第一个起身告辞。他向比阿特丽丝道别时说了很多客气话,而她却极其冷淡。临走前,他对福尔摩斯说:“不久我要上演一出新的节目,其方式跟以前一样,每周为社会名流表演一个魔术,要是你不离开纽约的话,我很想请你参加。这份海报肯定会引起轰动,上面写着‘使福尔摩斯上当之人’。”

  福尔摩斯不失礼节地笑着点点头,等邓宁吉尔离去后,他悄悄对我说:“华生,不知他是否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即我在他的广播节目中露面后,也许会让人印一些卡片,上面注着:惟一没有被伟大的邓宁吉尔愚弄之人!”

  别的客人又逗留了一会,其中有位年纪最轻的,看上去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说他的艺名叫米尔勃尼·克里斯托弗。我问他真名叫什么,他答道:“克里斯托弗·米尔勃尼,我仅把排列顺序交换了一下而已。五岁那年,我在巴尔的摩剧院顶层看过贺拉斯·戈尔丁的演出之后,就迷上了这一行。他真的让我大开眼界,我渴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样表演魔术。但我还有个心愿,想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著名的作家,我眼下想做的就是为霍迪尼写本传记,那一定会成为一本了不起的书。”

  比阿特丽丝在一旁喘着粗气道:“在我的授意下,哈罗德·凯洛克正在撰写哈里的自传。我说,孩子,你对贺拉斯·戈尔丁如此崇拜,为什么不写写他呢?”克里斯托弗涨红了脸,隐隐不安地说了些息事宁人的话,然后便融人人群中不见踪影。

  她转而问黛西:“谁请他来的?”她提高嗓门,有意让别人听见。

  “肯定不是我!”黛西声音嘶哑地喊着,“我猜他跟邓宁吉尔一道来的,真遗憾,他没跟他一起走。”

  不一会儿,在座的魔术师们纷纷用纸牌变起戏法来,比阿特丽丝则在一旁招待他们的夫人。我与福尔摩斯退到花园,在那儿可以自由自在地抽烟,而不会冒犯那些女士。“华生,看来霍迪尼的对手还真不少,但迄今为止,我想不出我们见的这帮人中有谁希望他死去。”福尔摩斯评论道。

  “邓宁吉尔所谈的那位名叫贺拉斯·戈尔丁的人怎么样?”

  “他是位名人,几乎与霍迪尼并驾齐驱。他可能失去了的也很多。但不是他,我确信这里面有很多想法值得推究,在得到一些风声之前,我将被陷在这儿。此外,我们这次很可能是枉费心机、白跑一趟。霍迪尼被人谋杀也许纯属子无虚有的臆测,而且……”

  他那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炯炯有神,看来这桩复杂的案子深深地迷住了他,使他打算继续进行一系列的调查。

  第二天,比阿特丽丝·霍迪尼邀请我们参观了纽约电影制片厂,她说哈里在这里拍过两三部影片。我对这一活动安排颇为满意,但福尔摩斯却对她此番安排起了疑心。然而他没说什么,似乎跟我一样对电影的制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们被带进一座很像飞机棚的建筑物里,这里的舞台背景在演员表演之前,早就搭好。中间有一大堆泛光灯设备,一架很大的带有活动三角架的摄影机,还有一些奇妙的机械装置,我对它们的功能一无所知。我们饶有趣味地观看导演耐心地指导演员进入角色。一个小时后,比阿特丽丝把我们带进伯顿·金的办公室,她向我们介绍说他是哈里“海外来客”影片的导演。

  金相貌堂堂、一表人材,看上去很干练。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边饮咖啡,边听他谈论他与霍迪尼的交情。

  “影片的大部分连续镜头都是在新泽西拍的,然后再把它们与在好莱坞以及尼加拉瓜大瀑布外景地的镜头连接在一起。”福尔摩斯对外景地拍摄的镜头很感兴趣。

  “我们无法在厂内搭建一个巨大的户外场景,但在加利福尼亚拍摄镜头要便宜些,我们把在那儿拍摄的镜头投射到大屏幕上,再让演员在大屏幕前表演,然后再完整地重新拍一遍,即大功告成。这比把所有演员拉到外景地去要经济得多。因为在好莱坞拍片,无须安排演员的住宿,他们晚上可回家过夜,这样能省去一大笔开销。当然啦,好莱坞也有一些公司,钱在他们眼里,算不上什么,他们随心所欲地挥霍金钱,毫不介意地增加入员,仅仅因为这些人有某种特殊才能,或自诩为名人。”

  他拿出一把照片,—一铺在我们面前的桌上,然后指着一张四位演员合影的照片说:“看这个家伙。”这个人与其他三人一样,身上的穿戴就像草原上的牧民,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并惹人注目地戴着一顶牛仔帽。金接着说:“他实际上名叫艾尔·吉宁斯,但他自称是臭名昭著的逃犯杰西·詹姆斯。”

  我惊呆了,因为詹姆斯早已被一个叫做鲍勃·福特的人从背后一枪打死,几年前,伦敦的各家报纸对此事进行过沸沸扬扬的报导。当我提起这些报导,金说:

  “是的,人人都认为他已不在人世,但据吉宁斯所言,被击毙的及被埋人士的是另一个人,人们却误认为是詹姆斯。听我说,医生,吉宁斯这家伙对杰西的情况了如指掌,没准他就是杰西!一些有关杰西的家庭背景,他的同伙以及他们的冒险经历等问题,你可以随便问他,回答肯定是令人信服的,完全与事实相符。一家大公司已与其签约,让他在一部影片中饰演杰西。实际上,这家公司正在做一些周密的调查和谨慎的洽谈,以防万一他的真实身份——逃犯杰西被曝光,要确保拍完片后警察再把他带走。我想时隔多年,不会有人还想着抓他吧。”

  福尔摩斯感到很有趣,兴致盎然地听着,那双犀利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转过身对我说:“华生,如果有人决定拍一部有关已故的摩瑞阿提教授的影片,一个扮演这一角色的演员,声称自己就是教授本人,再编造一个使人相信的故事,说他并没有在瑞奇巴哈瀑布遇难,那会出现怎样的闹剧?”

  “但他的死亡已被官方证实,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华生,不要忘了,我的死亡也曾被证实过。”

  我无法回答,金显然觉得福尔摩斯的话既好笑又有趣。“听我说,福尔摩斯先生,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在一部影片里扮演你自己?”

  福尔摩斯没把这个建议放在眼里,调侃地说:“威廉姆斯·吉勒特更能胜任,而且他看去比我更像我自己。”

  他的话几乎没错。为了轻松一下,我给金讲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时,福尔摩斯利用他与吉勒特的外貌相像,得到不少好处。我早在心中拟好故事的标题“著名演员的冒险经历”。

  随后,伯顿·金把另一张照片摆在桌上。这张拍摄的年代比刚才那张要早得多,是一张用标准胶片拍的深褐色肖像照,因岁月已久而变色,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身穿一件像是西式礼服之类的服装。由于曝光时间太长,他的姿势有些不自然,腰上别着一把大型左轮手枪,右手按着枪柄,茄克衫略微吊起,与其神态相符。

  “这才是杰西·詹姆斯的一张真实照片,大约是他金盆洗手后开始家庭生活时拍的。”金说,“如果你们把这张照片与吉宁斯的电影剧照对比,就会发现他自称杰西的这一说法为什么会被人们普遍接受的原因了。”

  福尔摩斯从这些照片中挑出一张最清晰的,把它与杰西·詹姆斯的真实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然后阖拢双眼休息片刻,以便睁开眼睛后能看得更清楚些。他仔细对照,最后才开口道:“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这一点比相像更为重要。总的来说,他俩不仅五官相似,而且连耳朵也特别相似。”

  我知道他为何要重视耳朵的相似,因为很多身份辨别错误,最终是通过对附属器官的研究才得以解决的。医学权威人士已使犯罪专家相信没有两对耳朵是一模一样的。

  “必须得假设詹姆斯不曾留有指纹纪录,否则吉宁斯的谎言将被戳穿无疑。”

  福尔摩斯说着便从茄克衫里摸出放大镜,全神贯注地反复比较这两幅照片。不一会儿他忍俊不住地咯咯笑了起来,清瘦的面庞上绽开了道道皱纹。他把杰西·詹姆斯的照片还给了金,“请留心一下握着左轮手枪的手,然后再谈谈你的想法。”

  金仔细地看了看照片说:“他的手很大,手指又长又粗,跟艾尔·吉宁斯的手一样。”

  福尔摩斯把放大镜递给金,问道:“数数看他有几根手指?”

  “天哪!我真该死,杰西少了中指。”金大惊失色地叫道。

  “一点不错。你再仔细看看吉宁斯新拍的这张清晰的照片,就会同意我的观点:他的手指俱全。要是还有什么疑虑的话,不妨亲自拜见吉宁斯。可以肯定艾尔·吉宁斯决不是杰西·詹姆斯。不过他也许与杰西有着血缘关系,要么至少是一国同胞,或是英国声名狼藉的詹姆斯那伙人中的一员,这也足以说明他对詹姆斯了如指掌的原因。”

  金对福尔摩斯这席话的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气愤地咆哮道:“该死的家伙,如果是杰西·詹姆斯,对电影制片厂以及他自己都是一大笔财富,但如果是艾尔·吉宁斯,那他只不过是个扮演小角色的演员,只能在电影里跑个龙套,或当个顾问什么的,每周挣得50来块美元。”

  “那么,就让它去吧,不要说穿这个秘密。金先生,但愿其他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个显眼的细节。”

  金看上去如释重负,“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是个好人,我们会给他戴上一种特制的手套之类的东西,嗨!温克尔就少了三根手指,却从没有人留意到这点。”

  “温克尔?”我问道。

  “你当然认识,就是哈里德·劳埃德。”

  在制片厂里,我们被介绍给一些电影界人士,有演员、技术员、舞台背景搬运工。他们对霍迪尼的演技都怀有敬意,但从他们回答福尔摩斯提问的态度来推测,没几个人真正喜欢他。然而,我却看不出有人对他图谋不轨,更不用说加害于他了。

  后来,为了满足福尔摩斯的要求,比阿特丽丝把我们带到了收藏霍迪尼演出道具的工场兼仓库。当年,他所有的道具都在此制作。那座具有中国特色的水牢,那只曾用来表演引起轰动效应的“大象瞬间消失”节目的巨柜,以及所有使霍迪尼一夜成名的谜一般的道具都已不复存在。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有几件小道具、几箱书,还有一些海报及宣传资料,由两个愁眉不展的中年男人照看。他俩分别名为吉姆·维可瑞、吉姆·柯林斯。比阿特丽丝则一概称他们吉姆,呼唤维可瑞时,她的声音尖细而急促;呼叫柯林斯时,则温柔随和得多,他俩总能应答无误。

  当比阿特丽丝在一间有隔墙的小屋里处理一些账单、发票时,福尔摩斯对这两位曾是霍迪尼左右手的人提出了一些问题。“我猜想霍迪尼是个令人兴奋,但要求甚严的老板,是吗?”

  “可说是,也可说不是。不论在台上还是台下,我们都熟捻他的魔术。他知道我们靠得住,所以信任我们,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张口就骂,”维可瑞答道,“常受他呵斥的是新手或临时雇佣的助手。他不得不苟求,尤其在紧要关头,必须绝对服从他的吩咐,因为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一不小心,他就会丧命。”柯林斯补充道。

  福尔摩斯谨慎地提到哈顿所说的霍迪尼踝关节受伤之事。他俩听了都面带愧色。

  维可瑞说:“那是我的过错,那个东欧移民是我雇来的,他说曾为德·柯尔达工作过,我以为他谙熟这行,没想到……”

  “吉姆,不要总是怪罪自己,我们为他示范过,手把手地教过他怎样做,他看上去很机灵,没想到他竟会那样拽动滑轮。”柯林斯叙述道,“差点把老板勒死,因为他必须使出全身解数才能从水牢中脱身。”

  “我想他的名字是佐尔坦。那是他的教名吗?”福尔摩斯问道。

  “不是,别人称他乔治,字尾里带有S 音。”

  我与福尔摩斯设法从他俩嘴里探出了一些有关佐尔坦的情况。除了早已获悉他是匈牙利裔之外,现在又了解到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蓝眼睛,长着一头蓬乱的金发。柯林斯说:“通常我们老板不喜欢高个子的助手,显然是因为自己身材不高的缘故,但有时要找个合适的助手也不容易。”

  “他脖子上总是戴着一根佩有十字架的项链,上台面对观众时,我们让他把这东西塞到衬衫里面。他那十字架的形状很罕见,上面镶着一条蛇。”维可瑞又说了一句。

  他俩再也想不出霍迪尼猝死之前还有哪些重要细节。交谈中,他们证实了比阿特丽丝所讲的发生在霍迪尼化妆间的事故。正是这个不测之事,使他的腹部受到致命之伤。当问到那个匈牙利人是否也在场时,他们答道,霍迪尼踝关节受伤之后,他就被解雇了。

  后来,我们跟比阿特丽丝和黛西又见了面,这时比阿特丽丝手拎着一只契据保险箱。她说:“遵照哈里之命,这个箱子应到1976年才能开启,但我想,侦探先生可以现在就打开,着手调查!要是在此能发现一些有利于查明凶案的线索,不履行他的遗言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回到旅馆之后,福尔摩斯把这个箱子放在床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安乐椅上专心致志地摆弄起他的烟斗。与往日不同,这回他像普通人一样,从不起眼的小包里拿出烟草填进烟斗,而不是从远在三千英里之外他喜欢趿在脚上的土耳其拖鞋里取出。他慢悠悠地吸着烟斗,毫不急于打开箱子,半小时之后仍是如此,让坐在一旁的我急得直上火。说实话,我渴望了解箱子里的秘密,想看看是否有东西能阐释霍迪尼的奇诡之死。箱子没上锁,但用绳捆着,结头处封以红蜡。过了很久,福尔摩斯才缓缓地站起,抽出随身携带的袖珍小刀,割断绳索开启箱盖,我俩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入箱内。只见里面有些质量低劣的艺术制品,几副镶有比阿特丽丝照片的镜框,一只白色的玩具狗,还有一只文件夹,里面都是字迹整洁的计划及图表,空白处用铅笔注满密密麻麻的说明。文件夹的封面上写着:“请交给沃尔特·B ·吉布森先生,如果他仍健在的话。要是此人不幸过世,请转交给美国最优秀的魔术杂志编辑,让他发表。”

  福尔摩斯嘟哝道:“行业秘诀,肯定是些魔术技巧的新创意,有待于开发才能搬上舞台。我得请教沃尔特·吉布森。不过,这个文件夹必须等到1976年才能给他看到。情况迫使我们做出有悻常理之举,但并非表明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无视霍迪尼的遗愿。”

  “箱里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吗?”我问道。

  福尔摩斯用手摸摸箱底,“还有一件有趣之物及几封信件。”他从箱里抽出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条缀有十字架的金项链,轻轻地把它放在枕头上,以便仔细察看。

  十字架坠长不过一寸,链环的做工非常精细,链条两端没有环扣,显然它可以直接套进脖子,链环的一头已损坏,靠十字架连接项链断裂的两端,长的一端约十八英寸,短的一端约六英寸。福尔摩斯掏出放大镜,细心观察了很久才开口发表评论。

  “这是用巴尔干半岛的金子制作的项链,没有大部分人通常使用的金子贵重。

  然而这上面的链环却非常结实,要想弄断一个环得用很大的力量。”他拿起损坏的链环,仔细端详断裂的部位。

  “它是被割断的吗?”我问道。

  “不是华生,上面没有钳子或珠宝锯动过的痕迹,是全凭力气扯断的,说不定是故意从佩带者的脖子上拽下的。一条项链也许仅有它最细巧的链环那样的强度,但即使最细巧的环也能承受很大的拉力。佩带者的脖子右侧很可能留下一道很深的伤口。”

  “你怎能推测出这根项链会伤害脖子的那一侧?”

  他把放大镜递给我,让我查看较长那段末端上的链环。我惊异地发现环上沾有斑斑血迹。“啊,福尔摩斯,你猜对了,这血迹说明对项链的争夺一定持续了一段时间。”

  接着,福尔摩斯把注意力转向十字架饰物,说:“这是个基督教十字架,但有点不同,上面雕镌着蛇形图徽,十字相交点上刻有字母饲。”

  我不假思索地问道:“这会不会代表玛丽,或圣母玛丽亚。”

  福尔摩斯摇摇头道:“不会。鉴于这根巴尔干金链,以及霍迪尼的匈牙利家庭背景,我推断,它象征着匈牙利的主要民族——马尔扎,这可不是毫无根据凭空臆测。”

  “当然啦,如果这根项链属于霍迪尼,那就另当别论了。根据他的犹太信仰,上面可能会刻饰大卫星。”

  “完全有这个可能,但它并非属于霍迪尼所有,很有可能是他从佩带者的脖子上扯下的。”

  “嗅,可那会是谁呢?”我陷入沉思。

  福尔摩斯责怪地扫了我一眼。“真的,华生,这几年你太懒散,以致大脑都退化了。我断定不是乔治·佐尔坦,就是吉姆·维可瑞先生提到的那个临时雇来作霍迪尼助手的匈牙利人,他因疏忽大意导致霍迪尼受伤被解聘。记不住究竟是维可瑞还是柯林斯,讲到佐尔坦脖子上戴着一个镶着蛇形图案的十字架,你忘记了吗?”

  我得承认,多日不用我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已变得迟钝。我换了个话题,“依你之见,这个十字架代表哪种宗教团体?”

  “一开始我以为是国际共济会。但再仔细思忖,更觉得它是一个神秘社会组织的象征,或许是个激进的马尔扎民族主义社团。”

  他从口袋里掏出拍纸簿及镀金活动铅笔,轻轻地把坠有十字架的项链放到枕头上方,随后便迅速将它临摹下来。这幅写生图,虽不能在皇家艺术画廊中占有一席之位,但对细微之处的描绘倒栩栩如生。福尔摩斯收好拍纸簿与笔之后,捡起十字架把它放回箱子里。

  “华生,霍迪尼试图想告诉我们一些事情,但他又殷切地期望提早五十年把消息传给世人,这实在令人感到疑窦丛生。这里也许会泄露一些让比阿特丽丝很尴尬的事情。因此必须得慎之又慎,亲爱的伙伴,我们必须小心从事。”

  这只潘多拉的箱子,把最后一样东西送到我们眼前,——一只精巧的塞满信件的公文包。福尔摩斯指着包上捆绑的带子说:“华生,这显然是霍迪尼亲手系的,你以前见过这种花结吗?”

  我说从未见过这种形状的花结,即使是船上水手打的结也不曾见过。福尔摩斯思忖片刻,又拿出拍纸簿和铅笔,翻开一面,把花结画了下来。

  我问他为何这般行事,他答道:“记住,华生,我必须捆绑得跟它一模一样,到1976年被别人发现时,就会呈现出与今日相同的效果。”

  然后他对草图很满意,认为完全有把握复制这个花结,这才打开了公文包。从里面取出的第一件东西是封信,打在一张 8 X 10 英寸的暗黄色的纸上,左上角印有霍迪尼的半身肖像。内容如下:法国,巴黎阿尔汉布拉剧院,1913年u 月22日亲爱的达西胞弟:我已收到你从波士顿发出的信件;无疑你经常在那儿工作,记住要节省开销,不要浪费,这样以后不管是否回去,都不用担心。

  这是一种新的印有我头像的信笺,我定制了一些,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听说圣·保罗制版印刷公司正在把你的DC出售给手铐专家,我不能对他们横加指责,因为你没把它出钱买断,我想,他们为了赚钱,哪怕只是蝇头小利也不愿放弃。

  关于生日之事,我将永远在四月六日庆贺自己的生日。一想到再也不能与亲爱的母亲谈论此事,就让我伤心,她总爱把我的生日写成四月六日,我将沿用这个日期。

  达西,这太残酷了,我似乎无法平静。有时心情还可以,但当夜阑人静时,我又像往常一样躁动不安起来。时间会愈合所有伤痛,但要我从母亲竭力隐瞒真相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还要很长一段日子。由于一些其它琐事,我无法多谈。眼下我正琢磨一些新的魔术手法,一旦完成就会告知于你。这个月虽然生意不景气,可我过得很愉快,并不为此忧虑。

  祝你及你的妻子、孩子事事顺心,贝丝让我代问你好。近来她身体欠佳,不知是怎么回事,也许是病了。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我永远无法忘怀。方便时给我写信。

  胞兄:埃尔希(哈里·霍达尼)

  以后给我写信的话,请由“白日服务机构”转交,因为我打算12月在伦敦度过,在英国做完所有工作之后,便返回美国。

  “华生,谈谈你对这封信的看法好吗?”这是福尔摩斯惯用的手段,当他推究不出什么结论时,就喜欢向我这个受过伤的老兵发难。

  “根据我们以往与霍迪尼交往的经验,这封信是由他口授,秘书打印出来的。

  按美国人的眼光,信打印得很整洁,语法也很规范。这是一封旧信,签署的日期大约是世界大战爆发的前一年,而且是霍迪尼写给其弟哈顿的原信,而非复印件。令人费解的是霍迪尼为何要保留这封信?为何把它与纪念品放在一道?为何要等到1976年才让世人拜读?另外,我不明白DC是何含义,与哈顿有关,还是与圣·保罗印刷公司有关系?”

  我说这席话时,福尔摩斯一直狡黠地点头赞许,这时他插话道:“我认为缩写的首字母DC代表一个铸模的印版,很显然是专门为哈顿所造,制版商却没收到应得的款额。他们有可能把这个卖给专门收集此类物品的收藏家,甚至卖给一位竞争对手。但信中霍迪尼提到把四月六日作为他的出生日期更令我感兴趣。”

  他一边与我交谈,一边用他独创的速记法飞快地把信里的内容抄写在袖珍笔记本簿上。

  “再说他的母亲,我们早已得知她在这封信之前就已去世。霍迪尼在信中流露出的伤感是人之常情,然而使他痛苦的不仅仅是此事。我很纳闷他母亲试图不让他知道的真相到底对他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打击?而且还提到了比阿特丽丝,以及他居然弄不清自己的妻子是否真的染疾?也许她是个疑病症患者?”

  他的这些疑问,我无以对答,只好细细琢磨。他抄完信后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信。与第一封信相同,它也打在sx10英寸的信纸上,但没署日期。

  纽约城,麾宁塞德路24号63号公寓亲爱的贝丝:你一定还能记得,慈爱的母亲大人向我们展示那条破旧不堪的祈祷毯时,她那溢于言表的自豪。我仿佛仍能听到她那柔美的声音在娓娓述说:“当年约瑟芬皇后探访我们家对面的孤儿院时,曾从这条毯上走过多次。每逢这时,皇后殿下总是顺道拜访我家,向我们满腹经给的父亲表示敬意。然而,这条毯子还有一段令人潸然泪下的插曲。我们家曾有过一个男婴,名叫埃尔希。一次他因不慎摔倒,突然夭折,使我们的父母心碎不已,他们说如果上帝再赐给一个男儿,仍取名为埃尔希。贝丝,在犹太人家里,新生儿常冠以故去的人名。后来,我们家在威斯康星州的阿普顿定居之后,又一个男)L 降生了,他就是埃尔希。我想母亲一定把这些事都讲给你听过。

  请接受我对你及家人最美好的祝愿。代问哈里好。

  格拉迪斯这次福尔摩斯仍边说话边把信的内容抄写下来,但没强求我发表自己的观点。“华生,这封信更令人生疑;显而易见是霍迪尼的妹妹写给比阿特丽丝的,所说的母亲即是她与霍迪尼之母。你注意到没有,信中还提到约瑟芬皇后,以及她那才智超群的父亲,流露了她妹妹一心结交权贵、向往上流社会的心态。我觉得她是刻意写这封信的。比阿特丽丝通过婚姻成为韦斯家庭的一员,信中所谈之事她一定听过上千次。这就好像她刻意对格拉迪斯说:格拉迪斯,请你在给我的信中写到……,以便我能将此信给……看。”

  我再次研读了信,认为福尔摩斯的推论确有道理,便说:“也许是为了给保险公司看的缘故?”

  我还觉得此信有矫揉造作之处,既然是姑嫂之间的私人信件何必如此拘礼?福尔摩斯点头赞同道:“华生,你言之有理,她着力强调霍迪尼出生于美国威斯康星州的阿普顿,为何要这样?我们搜集的有关霍迪尼演艺生涯的报刊文章,以及参与我们访谈的人都认为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再说霍迪尼的名字源自其夭折的兄长埃尔希一说,听上去也令人生疑。对犹太人的风俗习惯我略有所闻,可从未听过有此做法。这反而让我觉得霍迪尼可能诞生于匈牙利,但他们却希望世人相信他生于美国,这一猜测可以从他给其胞弟的信中得以证实。”

  我渐渐明白福尔摩斯的想法。“如果霍迪尼在保险契约上签写 1874 年 4月 6日生于威斯康星州的阿普顿,而这一日期和地点后来又被证明是错误的话,有此信为凭,比阿特丽丝继承他的遗产将不会受到影响。”

  “华生,你分析得完全正确,这足以解释这位女士为何缄默无言、闭口不谈此事。看来她不想节外生枝,却又急切地期待我能找出霍迪尼不幸罹难的证据,以便能得到那份巨额寿险。华生,我们必须得谨言慎行,不能透露一点风声。不过请注意,我之所以想弄清这些事实,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毋庸置疑,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将是一个伦理道德方面的困惑。然而我们仍打算一如既往地调查访谈,直到发现一些确凿证据。接着公文包又“吐”出一件宝物,是一张较小的信纸,上面的字打得很乱,拼写错误屡屡可见,内容如下:第一章执笔:狄奥多尔·哈顿因不堪埃尔希王子的羞辱,父亲要求与他角斗。翌日清晨,为尊严而战的父亲在格斗中一举将他击毙,随后不得不离乡背井、亡命天涯。先滞留伦敦,后飘洋过海来到纽约。

  抵达纽约之后,他又日夜兼程、千里迢迢地来到威斯康星斯州的阿普顿。那里有他的一些亲朋好友。曾于1874年任阿普顿一市之长的海默尔就是其密友之一。不久,因城内没有犹太教堂,海默尔市长打算派人前往密歇根湖畔的密尔沃基请牧师。

  此时韦斯先生大胆地自荐:“我就是犹太牧师拉比!”因而获得了这份工作。他立即派人接来了夫人,没过多久,大约1874年4 月 6日霍迪尼出生了,被冠以埃尔希王子的名字,为埃尔希·布拉奇。

  福尔摩斯‘潜心剖析了这张纸后,阐述己见:“华生,说实话,与其妹妹的信件相比。哈顿写的故事更为扑朔迷离。看来他不大习惯打字,常常敲错键。而且他也排精竭虑地为霍迪尼的出生日及出生地自圆其说。其目的与放在箱内的这几封信件一样,证明他确实生于美国。”

  “它上面标写着‘第一章’作为开场白,实际上只不过是十来行字,这又是用意何在?”

  “我猜测这也许是拟议中的霍迪尼传记初稿,可能要让他过目一下,从而征得他的认可。”福尔摩斯答道。

  他拿起刚才临摹的草图仔细研究了一番,最后把公文包照原样捆绑好,才放回箱里。我决定忙里偷闲,约摸一刻钟后,我洗好回到房里,略感意外地发现霍迪尼神秘的箱子已被重新扎好、封好,几乎跟原先一模一样,不露丝毫破绽。只有用科技手段检查,才能发现曾被打开过。

  “华生,看到没有,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地把箱子还给比阿特丽丝了。当它五十年后再次被开启时,你、我以及这位女士已不可能解答它的历史,除非通过降神集会的方式呼唤我们的在天之灵。”

  我跟比阿特丽丝通了电话,征询归还箱子事宜,她首先打听福尔摩斯是否在箱里发现相关东西,然后说,让吉姆来取回箱子。我如实向她汇报,福尔摩斯的确找到一些有趣的信件,说不定会使调查工作有所进展。她提议我们明天去她家商谈,我满口应承下来。电话里她的声音比当面说话更不连贯。

  不出一小时吉姆·维可瑞就出现在我们面前,看到箱子外状与原来一样他很满意,“先生们,我相信你们不会对任何人泄露它曾被打开过的秘密。我向老板许诺过,五十年之内保证使它原封不动。后来霍迪尼夫人私下把你们调查的目的告诉了我,我对自己的解释是违背诺言开启箱子是事出有因、不得已。连吉姆·柯林斯对你们的真正目的都一无所知。如果真的有人密谋害死了老板,也许真的有居心叵测之人,我恳切希望你们能为夫人着想弄清真相,我想那份额外的寿险单保额一定不小。嗅,顺便告诉你们今晚七点沃尔特·吉布森将要登门求见。他很想与你们一叙,还准备请你们一起吃顿饭,他是个很不错的人,非常了解霍迪尼的魔术秘诀及脱身方法,但仅此而已,我也不会跟他多说什么。记住,他是个作家。”

  福尔摩斯对他提供的情况及建议表示感谢,说道:“先生,看到你对霍迪尼夫人一片忠心,让我非常高兴。你的话我会牢记在心的。”

  七点整旅馆男仆敲门通报有位客人在大厅恭候我们,他递给福尔摩斯一张名片,上面印有一行字:沃尔特·吉布森,作家,记者。福尔摩斯给了男仆一角钱小费并说:“告诉吉布森先生,我们顷刻就到——谢谢你,比利。”

  男仆吃了一惊,并不是对福尔摩斯出手大方的小费感到惊异,而是对他能直呼自己名字大为不解,“先生,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绰号?”

  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刚才只是脱口而出地这么称呼你,我以前曾雇用过一个与你同名的男仆。”

  我轻声窃笑,回想起多年前在贝克街22lB号的一次游行活动,参与者都是20岁出头的年轻人,游行中他们戏谑地称自己名叫“比利”。在英国甚至连那些最机敏的人也忽略了这个代名词。

  吉布森是位体格健壮的高个子年轻人,有着一头浓密的浅棕色头发。他衣着整洁、随意。一件格子花纹茄克衫,和一条很流行的紧身裤在颜色上形成鲜明的反差。

  他真挚地向我们问好,一口标准的英语里又带点新英格兰口音。“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医生,见到你俩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估计他大约有30岁,可从他举手投足的干练作风来看,又不止这个年龄。他请我们与他共进晚餐,我们欣然接受。

  他那辆豪华气派的梅塞德斯轿车,载着我们驶向一家位于意大利小区的餐馆,我们品尝了分量很足的意大利通心粉。肉汁。起初面对一根根长面条,我手足无措,很不习惯,后来效仿福尔摩斯,放下刀子,用叉子把通心粉灵巧地放在勺子里。

  吉布森很高兴地说:“福尔摩斯先生,看得出你很在行,知道怎样对付这东西。”

  “我去意大利旅行过,但华生更习惯辛普森饭店的烤牛肉。吉布森先生,你的国家充满了活力,你仍对我们关心备至。”

  “是的,我已在新英格兰居住了很久,你们既然已到了美国,就该去考察一番。

  康涅狄格州有着一望无际的田野,绿草茵茵的牧场,蜿蜒起伏的乡间小径及错落有致的农庄。如果你们错过了这个机遇,回国之后,会为此扼腕叹息不已的。”他随后简要地介绍了自己。“我是职业作家,也涉猎采写一些魔术行业的新闻轶事。两三年前,我在费城开设了一家魔术道具商店,可没多久便关门歇业,因为我意识到展示纸牌戏法,出售橡皮吸盘并不是我理想的生涯。当然如果能有利可图的话,我们做任何事都有其目的。在经营魔术道具商店时,我先后结识了邓宁吉尔及霍迪尼,并为他俩写了许多新闻报导。霍迪尼让我捉刀,以霍华德·瑟斯顿名义写一本魔术书,瑟斯顿也许是当今在世的最杰出的魔术师,但文墨不通。福尔摩斯先生,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对霍迪尼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

  踌躇片刻,福尔摩斯泰然自若地答道:“因为我的同事华生医生受《情节》杂志主编之约,准备创作一部有关霍迪尼生平的连载小说。由于我退休之后不再受理案件了,所以阿瑟·柯南道尔爵士一直敦促他,要他提供一些有关我乡野生活的趣闻轶事。但现在华生决定自己提笔写作,不再仅仅向别人提供信息。事实上已从我这儿取得了丰富的素材,打算另辟蹊径在新闻工作方面做些探索。”

  我自己也没料到竟能立刻领悟福尔摩斯的言下之意。“是这样的,吉布森先生。

  我读过许多描写霍迪尼生平及演艺生涯的报刊文章,觉得有必要发掘一些新的或迄今为止鲜为人知的素材,揭开这位受人爱戴的脱身大师的神秘面纱。福尔摩斯一如既往地支持我,欣然陪我一路风尘地来到美国。毕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凭借他显赫的名声,我这个医生出身的喜好舞文弄墨之徒可以了解更多的详情。”

  吉布森对我的话有点不屑一顾的样子,但嘴里却说:“医生,我知道你那些日记一定写得很好,而且佐证翔实,因此柯南道尔才得以写出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惊险故事。简而言之,你可以被称之为现代侦探小说的鼻祖。我对你永远怀有感激之情。我是个没什么大作为的作家,喜欢写些悬念迭起引人人胜的侦探小说。我出版了好几本这方面的书,人们戏称为低级读物。实际上是印刷在废物回收纸上,使出版商以便宜的价格出版了很高质量的图书。目前我打算向广播界发展,对作家来说这是个很有前途的领域,医生你也应该投身于这个领域。我准备把故事中的一个角色叫做‘影子’,他是个会观察事物又会讲述令人震惊故事的神秘人物;很适合上广播剧。你们想从我这儿了解哈里·霍迪尼的什么事?”

  我飞快地转动脑筋,希望能问出一些有助于福尔摩斯的问题,想来想去还是谨慎地问一些不相关的问题为好,这样不会引起吉布森的联想和猜疑。我已看出他是个想像力丰富的精明人。我说:“人们常问霍迪尼与他妻子第一次相见的细节是否属实。”

  “嗅,不太准确,”他答道,“你是不是问在一次比阿特丽丝出席的晚会上,哈里被雇来作即兴表演,在变戏法中不慎泼出的颜料溅到了她的衣裙上这个故事!”

  “是的,我读过这段插曲。后来哈里让母亲特地缝制了一条新裙子,并将它送到她和父母居住的豪宅,她父母都是天主教徒。”

  吉布森大笑道:“雷纳先生及夫人都是天主教徒,可比阿特丽丝却并非是初次参加社交活动的姑娘。她与哈里首次邂逅在百威大街,当时她和另一个姑娘以雷纳姐妹的身份在表演一个跳水的歌舞剧。”

  “从宗教方面考虑,她的父母不反对他俩交往吧?”我又问道。

  “不像哈里的母亲那样竭力反对,当得知自己挚爱的犹太族儿子打算娶一个西萨克为妻,她气得简直要发疯了!”看到我困惑不解的神情他解释道,“这是意大利语对基督教姑娘不敬的称呼。”

  我提了许多问题,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样子插入一个福尔摩斯很关心的问题,“霍迪尼是不是出生在威斯康星州的阿普顿?”

  只见他面露踌躇之色,措词谨慎地答道:“是的,他于1874年4 月6 日生于阿普顿。医生,要是你听到一些流言蜚语,请不要信以为真。”

  随后我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吉布森先生,你是否准备撰写霍迪尼的文章。”

  这个问题使他的情绪松弛下来。“哦,是的,哈里留给了我很多魔术秘诀,其中一些他已用过,还有许多是无人尝试过的新东西。两三年前他把秘诀交给我时一再嘱咐等他过世之后再发表。要知道他差不多比我年长25岁。他还曾建议,让我把这些东西编写成一套丛书,等时机成熟了再出版发行。他认为此举对我的写作有好处,而且还能使世人永远记住他的英名。天哪!我本打算再过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才动笔写第一册,可不曾想到第一册会来得如此之快。”

  接下来我又随便地问道:“你怎样看待使霍迪尼被击致死的事件?”

  这次吉布森没有显露出刚才回答霍迪尼出生日期时那种提防警惕戒备的神情,而是坦然地答道:“医生,没有什么不祥之兆。那个用拳击中他腹部的学生是个厚道人,当他上前询问哈里他能否出拳试试时,哈里却正埋首于阅读手上的信件,而根本没在意被问的是什么。至于随之引发的腹膜炎,唉……我不必多说了,医生,如果当时立即动手术也许能使他痊愈,可他固执己见不听劝阻,不愿中断演出,因而贻误了自己的病情。我想你们几年前见过他,是吗?”

  福尔摩斯决定自己来回答这一问题。“是的,当时他怀疑玩招魂术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阿瑟·柯南道尔爵士又轻易地上当受骗,于是他前来求助于我,希望我能揭穿这个骗局。”

  “是玛丽亚和她的丈夫布莱克梭尼医生吗?他们这种人应当被揭露,还其真面目。”吉布森颇有见解地点头道,“她还假冒幽灵之声发出了几句恐吓,”他咯咯地笑着说,“我希望每当哈里呼唤极乐世界的向导时,我能施舍他一个美元!请相信我,这种说法只不过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而已。”

  后来,他驱车把我们送回旅馆后就告辞了。我俩坐在休息厅里喝了些咖啡,又吃了些酒心巧克力。我用不满的口吻对福尔摩斯说:“亲爱的伙伴,你本应该把你的想法早点告诉我,以防别人问我们为何对霍迪尼这么感兴趣!”

  听了我的话,福尔摩斯毫不介意地笑了。“你刚才回答得很出色呀,我就知道你能应付。谈谈你对吉布森的看法好吗?”

  “我觉得这人不错,看上去很诚实,也很友好,乐于帮助我们。尽管我发现他回答霍迪尼的出生地及日期时,脸上流露出警觉的反应。”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我想,他的这种反应是出自对霍迪尼的耿耿忠心;他很可能知道有人对这些公认的事实表示怀疑。他的反应及公文包里刻意写的几封信,使霍迪尼的出生地、出生日期问题更加扑朔迷离。话又说回来,这种事不在我的调查范围,除非与此案有关。所以暂不要向比阿特丽丝提及我们对此事的猜疑。”

  实际上,我们还没来得及这样做。第二天比阿特丽丝·霍迪尼邀请我们去她府上享用茶点,其间她问道:“你们觉得沃尔特·吉布森这人怎么样?”

  一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很乐意帮助我们。“我答道。

  “他似乎对我们关注的谋杀一说感到不以为然。”福尔摩斯补充道。

  “那只神秘的箱子里有什么东西?你们应当清楚我从没打开过它。你们干得很出色,它看上去就像没打开过一样。”

  “最好让它保持原状直到正式开启的那年。”福尔摩斯说道,“亲爱的霍迪尼夫人,箱子里除了一些魔术师的秘诀和几件工艺品之外没其他东西。”

  他把那几封信件的内容摘要递给了她,没有提及我们对霍迪尼出生日期的猜疑,但讲到了那根异乎寻常的金链及十字架饰物。

  “哦,那也许是件魔术奖品,他总是被授予各种奖牌之类的东西,我装了满满一箱子。但我不明白格拉迪斯的信怎么会放在箱子里。”比阿特丽丝说道。当福尔摩斯对她描述十字架饰物及图案时,她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在我看来,她压根想不起金链这事。

  “你们要做的是彻底地分析、调查,这样才能搞出点名堂。你们得明白,我渴望你们尽快澄清事实,这样我才能从阿米克保险公司领到那张数目可观的支票。”

  福尔摩斯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只听他说:“亲爱的夫人,我的想法与你完全一致,明天一早我将动身前往蒙特利尔。”

  听到这个消息,她感到好受一些。“是啊,这才像话。医生,你也去吗?”

  我还没想好答复,福尔摩斯已抢先说道:“华生医生当然得陪我一起去,他的医学知识将会对我提供宝贵的帮助。”

  后来他悄悄地告诉我,他不是要我陪他去蒙特利尔,而要我单独去威斯康星州的阿普顿,查阅当地的出生登记注册记录。

  翌日清晨,我们登上了不同方向的火车。“福尔摩斯乘坐的是纽约到蒙特利尔的直达车,很方便;而我则不然,从纽约乘火车前往七百英里之外的阿普顿,中途还得在芝加哥换车。亲爱的读者,现暂且把福尔摩斯冒险之行搁下后述,先谈谈我的旅途经历吧。

  首先说一下美国铁路给我的印象,我认为美国的火车以及它周到的服务设施堪称一流。此外我非常欣赏那富有特色的头等车厢及游览车厢。站在配以透明车顶、特大窗户的游览车厢里,注视着窗外转眼即逝的景色,仿佛置身于一种超凡脱俗的境地,体验到了一种与以往的旅行迥然不同的感觉。至于头等车厢,坐在里面就像坐在一家休闲餐馆里一样自如随意,你可以抽着香烟,呷着咖啡和邻座旅伴聊天。

  航空时代即将到来,飞机将会取代美国铁路上喷着气运行的怪兽,但我确信乘飞机决不会像火车旅行这般舒适愉快。

  火车上的气氛很适于交谈,不管是有趣的人还是喜欢说笑的人,甚至相当古怪的人都能敞开心扉、谈天说地。在车上我遇到一位先生,他身穿一件颜色很刺眼的格子西装,头戴一顶黑色圆礼帽,他告诉我他去芝加哥是由于气候的缘故,纽约对他来说太热了。

  我问他芝加哥的气候怎么样,他答道很好,有大艾尔的关照。

  我问他从事何种职业,他说自己是个收藏家,为大艾尔工作,于是我问他是不是与古董打交道。

  他说:“新币、旧币都收藏。”我不禁浮想联翩,他的老板收集各种钱币,真是个有意思的爱好。

  “哎,兄弟,你操什么行当呢?”他很想知道。

  我对他说自己是靠行医吃饭的,他又问:“你认识布雷迪医生吗?如果你挨了颗子弹,他会给你取出来,而且不会多嘴饶舌地问个不停!”说着他卷起一条裤腿,露出一块已长好的创伤痕迹。

  出于职业兴趣我仔细地察看了这个伤口,“伤口缝得很在行,这是不是一次打猎事故?”我问道。

  他大声笑了起来,用个奇怪的手势碰了碰鼻子。“是的,医生,大艾尔派我去打猎,我出了个小差错。”

  火车上的时间似乎流逝得很快,数小时的旅程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抵达芝加哥后,我俩一起下了车,然后握手告别。他祝我一路顺风并递给我一张名片,“医生,不论何时,要是有人与你过不去,就把这个给他看看,这是备用的,我也随身携带。”

  他乘上一辆出租车离去,我怔怔地注视手里的名片,只见上面赫然地印着:持卡人是艾尔大人的朋友,不要跟他过不去!

  在芝加哥我换乘一辆开往威斯康星州阿普顿的火车,这段路程仅有一百五十英里,比刚才的旅途短得多。我下榻在一家木质结构的旅馆里,它静静地坐落在温内湖畔。

  在此我不想多谈在阿普顿的其它经历,以免引起读者厌倦。阿普顿是个景色秀丽的小镇,我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注册管理办公室,查到1880年的记录档案卷宗,一位热心帮忙的女职员说我要找的信息就在这里。韦斯家庭的登记册很快被翻出,当我一眼看到狄奥多尔·韦斯生于1876年2 月的字迹时,心头一阵狂喜。可是这上面根本没有埃尔希·韦斯的出生记录。我随后查阅了人口记录,却发现韦斯全家,塞缨尔。西西莉亚、内森、利奥波德、格拉迪斯以及埃尔希都一一登记在册。

  在档案室里,我的行为很可能惹人生厌,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只能反复查核。

  那位大力相助的女职员一再说1880年以前的记录都不够详细,但又无其它在册档案可查。我只好快快地返回纽约,深信埃尔希·韦斯——即哈里·霍迪尼从小的确居住在阿普顿,但绝非在此地出生。

  福尔摩斯仍滞留在蒙特利尔未归,我便在一家剧院打发时光。本来我没这个雅兴,但当我在旅馆附近散步时,无意中看到一幅海报,上面写着:歌舞讽刺滑稽剧。

  冲动之下我一步跨进了剧院,因为我一直都爱观看这类剧目。但亲爱的读者,实话相告,直至今日我也没搞明白这出剧到底讽刺嘲弄的是什么!

  此剧主要是几位身披绢纱般透明衣衫的年轻姑娘在表演,剧情相当挑逗、暧昧。

  我在里面待了约90分钟,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起身退场。

  次日,比阿特丽丝带着我及黛西听了一场歌剧,过后共进晚餐。她问我去哪儿了,我毫无隐瞒地对她说:芝加哥。又问我为何要去那儿?我答曰走亲访友。这并非是谎言,我的确有位亲戚曾定居在芝加哥。她又追问亲戚的尊姓大名,我飞快地转动脑筋搜索记忆,突然想到口袋里的那张名片,脱口说道“艾尔大人”。

  她用怪异的眼光盯着我,然后用肘碰了碰我,垂下眼睑没说什么。我伸手想把衣服扯平,一不留神那份歌舞讽刺剧节目单从口袋中滑落出来,掉在地上。她俯身捡起节目单递给我,我发现这两位女士的双眼瞪得溜回。比阿特丽丝轻声说道:

  “亲爱的,别担心,我不会对你的伙伴告发此事的!”

  三天快要过去了,福尔摩斯仍音信杏无,纽约的中央公园及一家家风格迥异的博物馆已不再使我流连往返,这时福尔摩斯的电报到了。

  “纽约市布朗斯通旅馆约翰·华生医生。星期一傍晚7 时抵达中央火车站。我的调查很有成效。请买些苏格兰烟草,我一时买不到。祝好,歇洛克·福尔摩斯。”

  他的电报仍同往日一样,措词冗长。悉知他此行收获甚丰我由衷地感到高兴,但对在纽约能否找到他喜爱的苏格兰烟丝我不抱有多大希望。然而,在跑遍整个东区的商店之后,总算买到一些。与英国的包装不同,这上面印着一个身穿格子裙、头戴便帽、蓄着胡须的苏格兰人,而在英国这种烟丝可按分量随意购买。

  我按时来到中央火车站,一辆来自蒙特利尔的火车正缓缓进站,但福尔摩斯并没有随着下车的人流出现在检票处。正当我转身想去车站小吃店里等候下一趟车时,有人在我肩上轻拍一记,我明白他到了。“亲爱的华生,你看上去气色很好。纽约很适合你,有过在阿富汗生活的经历,这里炎热的气候对你来说则算不了什么。”

  他接着向我解释为了查明真相,他又从蒙特利尔赶到底特律。

  “你本应通知我你乘哪趟车的!”我面露愠色地责备道。

  “哦,老朋友,我知道在这准能找到你,拍电报得惜墨如金。”

  对一个为弄到烟丝而不惜用15个字的人来说,还谈什么惜墨如金?简直是荒唐。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福尔摩斯看上去神采奕奕,几日不见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仍穿着羊驼呢外套,手里拎着那只过时的旅行袋,他一边抽着雪茄烟,一边说道,“这种乔治王子牌的雪茄烟,味道很不错,我拆开来一看发现它是用卷心菜茎碾制的,添加些糖蜜,说来也怪抽起来很香。你买到了苏格兰烟丝吗?”

  看到我点点头,他喜出望外地说:“我在蒙特利尔和底特律都没买到,很抱歉让你奔波了整个纽约东区。”

  虽然我对他了如指掌,但却茫然不知他怎么会发现我转遍了整个东区。

  “亲爱的华生,你衣服上沾有卷尾猴的毛发。东区有一些拉手风琴艺人,大都是意大利人的后裔,常用这种动物沿街乞讨。而纽约别的区域则不许有这些现象。

  这些蛛丝马迹,再加上要你办的差事便清楚地说明了你去过东区。”

  “你怎能认定就是卷尾猴呢?”我对这种猴一无所知,除了看到有人常让这种可怜的生灵蹦到我的肩上索要五分镍币和一角硬币。

  “大部分猴类动物都天性温柔,易于驯养,在美国不需多大花费即可买到,我能辨认它们的毛发。”

  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对福尔摩斯仔细缤密的推理产生怀疑。但他下面的一席话使我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他说:“地球上的猴子多达152 种。我过去曾打算为此撰写一本专著,建议对其不同毛发的研究来推测其类属。为了这本书还得搜集每种猴子的毛发标本。卷尾猴的毛发很容易辨认。”他用手指从我外衣上取下一根猴毛,拿到光亮处让我看,“你注意到吗?深褐色毛发在根部渐渐变成黄褐色了。”

  我悻悻然地大步走开了,心里隐隐有点恼火。那位世界超级侦探大师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暗自窃笑。

  我们走进小吃店,在一张长柜台旁的转椅上坐下。这时一个头发剪得很短的年轻女招待把两杯冰水放到我们面前说了句话。我一点都听不懂,福尔摩斯却很有方言才能,他已学会了一些美国英语,似乎听明白了。“好的,来两份单面煎炸鸡蛋,外加火腿和炸土豆,还要杯清咖啡。华生,你来点什么?”我要了份炒鸡蛋和一杯奶咖啡。

  “福尔摩斯,你还打算继续这种无聊的东拉西扯,而不告诉我你调查的结果。”

  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出言不逊地指责他。“顺便提一下,虽然1880年的人口档案里确实记载着韦斯全家曾是那里的居民,但真不走运,没有查到埃尔希·韦斯的出生记录。”他点点头道:“由此可见,我的推测没错。不过得感谢你亲自去证实了这点。”他把剩下的食物推到一边,低声抱怨美国人的饭菜分量太大,过于浪费,然后又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谈。

  “我动身之前就了解到麦克尔大学已放暑假,但我还是设法与几位当地的学生取得联系,其中就有向霍迪尼挥拳重击的那个涉嫌学生。通过交谈我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绝无与别人蓄意串通谋害之心,但根据他的坦诚之言我敢断定他无意中成了别人利用的工具。他说一个匈牙利人,告诉他霍迪尼能承受住对其腹部的任何重拳,甚至怂恿他去尝试一下。根据他对此人外表的描述来看,像是我们听说过的乔治·佐尔坦。实际上佐尔坦还建议他出拳之前不要让霍迪尼有所提防!虽然这个学生事发时他一时忘了这个建议,但正如我们所见,此拳对霍迪尼是致命的。”

  “王妃剧院的经理是个热心人,他说霍迪尼在这家剧院演出期间,有个外国人总是神山鬼没般地在附近游荡,很引人注目。有一次,这个家伙在后台偷偷摸摸地翻弄霍迪尼的道具,结果被当场抓获,本以为他只是想收藏些名人物品,把他轰出剧院了事。虽然后来维可瑞、柯林斯以及剧团的其他人都没再看见过他,但我猜测佐尔坦一直在剧院附近伺机作案。现把此事与霍迪尼在巡回演出期间所遭遇的种种不测,以及差点使他罹难的踝关节粉碎事故相联系不难发现,佐尔坦确实图谋不轨,旨在伤害霍迪尼,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直至使他重创在身,魂归西天。

  “底特律是霍迪尼巡回演出的下一站,也是他丧生之地,应当前去探访。据底特律加里克剧院职员回忆,霍迪尼与他的演出团因行囊没到,一下车没去旅馆,径直赶到剧场,剧院经理还说虽然霍迪尼深受伤痛的折磨,但他仍帮忙把行李从板条箱中取出。演出开始前一位名叫里奥的医生给他身体做了检查,诊断他是急性阑尾炎,要他立即住院,但霍迪尼不理会他的劝告,忍着伤痛吃力地坚持上台表演。幕间休息时,医生又给他检查,测出他高烧104 度。而霍迪尼仍不介意,还跟护士调笑当我烧到105 度你可以大开眼界了。‘”最后一幕演完之后,一辆救护车立即把他送进格雷斯医院,医生给他动了手术。据里费罗医生回忆,他的两个兄弟狄奥多尔和内森以及其妹格拉迪斯与比阿特丽丝一起,不分昼夜地守护在病床两侧。医生还说虽然他很虚弱,但恢复得很快,精神也很好,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

  一个说话带有浓重外国口音的医生出现了并把霍迪尼转移到另一间私人病房。从那以后霍迪尼的身体每况愈下,10月31日1 时 30 分与世长辞。当时比阿特丽丝相伴在他身边,看到那位陌生的医生及他的一班人马把霍迪尼的尸体搬走时,她伤心得痛哭流涕,不能自制。“

  我一言不发地等着听下文,但福尔摩斯似乎想让我回味一下他的述说。于是我便开口说道:“对佐尔坦的种种猜疑现已得到证实,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的,但这位陌生的外国医生的登场却是一桩咄咄怪事。你是说霍迪尼的尸体很快就被运走,那么在他被埋葬之前,比阿特丽丝肯定最后见了他一面,是吗?”

  “唉!华生,这事很蹊跷。她没有再见到霍迪尼。柯达医生——就是那个外国人对她说由于其丈夫的疾病以及治疗所用的药物使他的相貌严重变形,从她弱不禁风的身体考虑,最好还是记住他活着时候的风采。”

  我不解地说:“这太离谱了,福尔摩斯,作为一名医生我知道死于腹膜炎的人绝不会外貌突然变形。”

  “我也认为很难令人置信,我问里费罗医生,他对此是否提出质疑,他说既然霍迪尼的私人医生已出场,他不便插手过问此事。我想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让人感到疑窦丛生,但我们一时难以查明。华生,后面的情节更为复杂。”

  接着又是长时间的、令人恼火的停顿。福尔摩斯在往烟斗里装苏格兰烟草,这是具有先见之明的我特地给他带来的。辛辣呛人的烟雾不一会儿便弥散开来,使小吃部的几位常客感到难以忍受;于是我们被劝说起身离席。来到车站大厅,福尔摩斯继续述说道:“华生,霍迪尼以前曾用一个特制的棺材做过试验那是用金属材料制作的庞然大物,可以使他舒适地躺在里面被埋人地下长达12小时而不会窒息。这只棺材并没有同其它道具一起留在剧院,而是派人从纽约用行李车厢运来,随同神秘的私人医疗队在恰当之时奇迹般地出现在医院里。不管你是否相信,霍迪尼就安息在这口棺材里,遵照犹太风俗很快便在马可伯拉哈公墓里落葬,与其母的墓地紧紧相依。”

  那天傍晚掌灯时分,我们把了解到的情况向比阿特丽丝通报。我处处留心福尔摩斯的一举一动,见风使舵,不逾越雷池一步。他没有提及霍迪尼的匈牙利人私人医疗队的介入,但比阿特丽丝却主动地说,自霍迪尼死在她怀中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在他离开我怀抱的48小时里,我沉浸在痛苦与酒精之中久久不能自拔!我承认大部分时光我都喝得烂醉如泥。在葬礼上,狄奥和内森始终搀扶着我,过度的震惊和悲恸使我的双腿不停地颤抖而站立不住。你一定要怀疑此事的背后确有谋杀的动机。福尔摩斯,还得多久我才能与阿米克保险公司联系?你要明白哈里把大部分的钱都投资到不景气的电影制片里及很多不相干的人身上,要是没有这些保险单,我将穷得连一个子儿也没有。”

  “夫人,我将尽力在一个月内把一切查清,现在我手头还有几件事要查明。”

  福尔摩斯说道。

  “还要一个月!”比阿特丽丝失声尖叫道,“没想到要这么长时间,难道还没搞到需要的证据吗?”

  福尔摩斯的和言相劝使她平静了下来,但我还是听见她怨声载道地对黛西嘟哝着我们在大肆挥霍她的钱财。

  第二天早上,我和福尔摩斯双双出现在匈牙利驻美国大使馆里,请求拜见大使。

  大使派了一位助理接待我们,他把我们带进办公室,请我们在深色皮椅上就坐,并说愿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在侨居美国的匈牙利公民的名单中没有找到有关乔治·佐尔坦和柯达的记录,也没看到我们很想了解的埃尔希·韦斯的出生记录。他特意告诉我们只需去一趟布达佩斯,查阅那里的档案材料就可以知道,“如果匈牙利人在首都布达佩斯出生,尽管年代多么久远,他的出生档案也肯定会登记在册。”

  随后福尔摩斯向他展示了那根项链及十字架饰物的草图,令他大惊失色。他说,“这是个反动组织的标志,该组织曾公开宣称要消灭我们新政权中残存的君主人物。

  曾几何时,人们普遍担忧王储的某个远亲也许仍在世上苟延残喘。另外还有一群极端颓废的保皇党人在积极倡议地方自治,并在马尔扎省恢复了君主体制。”

  离开大使馆前,福尔摩斯坚持要欣赏已故皇室家庭成员的画像。我们看到了弗朗茨·约瑟夫皇帝以及他所有亲戚的肖像。最后一张是个身着戎装的男人,体魄健美、气宇轩昂,题注:埃尔希·彼拉哈。

  福尔摩斯决定不对比阿特丽丝透露我们未来的布达佩斯之行。只是对她说为了一些生意和家事,必须回国一次,这倒是实情,我俩都有一些承诺要兑现。我们打算返回美国之前去一趟匈牙利。福尔摩斯向她保证我们将尽快踏上归途。

  返回英国的旅程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到家之后我们便立即着手为再次动身做出安排。打点停当之后,从维多利亚火车站乘坐一辆配合船期的火车辗转来到巴黎,再换乘一辆火车开始了漫长难熬的匈牙利之旅。

  第三章马尔扎

  世界大战结束后,我读过一些有关匈牙利命运的书籍,了解到由于弗朗茨·约瑟夫皇帝被刺,匈牙利的君主政体已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许诺实行民主制度的政权。然而,正如人们司空见惯的那样,这个政权逐渐演变成一个非常专制的政府。

  伟大的曾拥有灿烂文化的奥匈帝国沦为若干小国,其后坎坷多难的结局显示这并非是明智之举。

  首都布达佩斯仍是个气势恢弘充满生机的城市,大街小巷里布满了散发醇香的咖啡酒吧,处处弥漫着迷人的异国情调。但外国游客常被当地人视作可疑对象,我们不止一次地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随身后,其行为过于明目张胆,所以觉得不可能是真正的密探。福尔摩斯觉得很有趣,常在咖啡桌上给他们留点涂鸦,随手画几张有蛇缠绕的十字架草图,或画面英国国旗,再故作姿态地把它们扔进垃圾箱里。

  在户籍管理办公楼里,工作人员告诉我们犹太人口登记处设在西普街12号。于是我们便赶到那儿,它位于犹太人居住的区域内。那里的犹太人与市中心的匈牙利人截然不同,个个神态凝重。步履匆匆,忙碌着自己的生意。房屋低矮简陋却洁净有序,居住在廉价公寓里的裁缝和金匠看上去跟伦敦东区的手艺人没什么两样。那儿看不到一点放荡不羁的吉普赛人影响,所见之处都是勤奋诚实的风气。我曾在书本上读到过匈牙利人想偷什么都能得手,然而在那儿我感到很安全,感到人人都可依赖。

  西普街12号是幢灰色建筑物,里面存放着一排排年代久远的布满灰尘的档案材料。

  因为不太会说匈牙利语,福尔摩斯便用德语跟管理员交谈,幸运的是此人懂德语。他很快便取出了我们所需的资料,付了少许费用之后,便允许我们仔细查阅。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这发现了神秘莫测的埃尔希·韦斯的出生记录:生于1874年3月24日,父母为塞缨尔·韦斯和西西莉亚·韦斯。福尔摩斯拿出笔记本一笔一划地抄下这段文字。

  在回旅馆的路上福尔摩斯说:“好了,华生,我们已查实了霍迪尼的出生地及出生日期。当他还在襁褓中就被父母带到美国,也许是非法带人,所以后来便声称自己在阿普顿出生。显然从未有人对此提出质疑,但令我担心的是如果此事泄露出去的话,其遗孀比阿特丽丝手中攥着的保险单便无效了。”

  “那么你打算私下让她了解事实真相,还是公开此事。”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说:“听着,华生。我们无须说出此事,除非官方权威人员特地前来询问调查。接下来我们要去查明雇佣佐尔坦及其他人的幕后策划者是谁?

  很可能是这帮人密谋杀害了霍迪尼。”

  “也许现在该把我们的真实身份告诉那些一直跟踪我们的人。”

  福尔摩斯笑道:“不,华生,你说的那些人行踪毫无诡秘可言,不可能是黑社会的成员。据我以往与这种人打交道的经验判断,这些身穿长风衣的人是匈牙利政府的密探。他们只知道我们是喜欢问东问西的外国人,不明白跟踪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要找的那帮人与他们的政见相似,所不同的是更嗜好使用暴力。”

  本打算回到旅馆再仔细商讨寻找佐尔坦这帮人的事宜,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了。只见房间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手拿一把左轮手枪坐在我的床上,好像正等着我们的归来,另一个在搜查我们的行李,见我们进来便抬起头Z 持枪者对我们咧嘴一笑,用英语说:“先生们,请进屋,有几句话要跟你们说。”

  另一个放下正在翻弄的福尔摩斯的旅行袋,走到门口把门关上,随之身体斜倚着门。坐在我床上的那个人用枪示意道:“请坐,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医生,你们现在很安全。”

  我和福尔摩斯坐在另一张床上,注视着这两位不速之客。最后福尔摩斯开口说:“佐尔坦先生,你们想从我们这里打听些什么?”

  持枪者听了这句话大吃一惊,但仍不动声色地大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脖子上的伤疤告诉我的,”福尔摩斯答道,“当霍迪尼把金项链从你脖子上拽下时,留下了这条痕迹。”

  我仔细一看,他脖子的左侧确有一条尚未愈合的伤口。

  佐尔坦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你还知道些什么?”

  “没有多少,除了知道你在霍迪尼身上制造了几起事故,其中还有唆使蒙利特尔的那位学生对霍迪尼重拳袭击,使之猝然去世的事件。我一直期待你能谈谈为何要谋害霍迪尼。”

  佐尔坦阴森森地冷笑道:“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因为你们不可能活着离开布达佩斯。事实上,福尔摩斯先生,我怀疑你和这位爱管闲事的伙伴是否能活着走出这家旅馆。我们是马尔扎社团的成员,我们认为匈牙利新政府是国际联盟的傀儡,它没有把残存的贵族势力从地球上彻底消灭。”

  福尔摩斯想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但是枪口正对着他的胸口,使他无法动弹。

  “如果你们不允许我动的话,请把笔记本从我茄克衫的口袋里取出。”

  佐尔坦拍了拍福尔摩斯的口袋,放下心来;示意让福尔摩斯自己动手,福尔摩斯拿出笔记本翻到画有十字架的一页停下来问道:“这是你们的象征饰物,是吗?

  我想,这不是个秘密的社团。”

  这时,靠着门站着的那个男人用匈牙利语对佐尔坦说了句什么,但佐尔坦挥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我的朋友要把你们干掉,然而我想你们也许还知道更多的事,很可能会让我们的上司感兴趣。现在你俩跟我们走,拿出你们的表演才能,使我们四人看上去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一样。记住,稍有差错或说出一句蠢话,就让你们的脑袋开花!”

  于是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面带呆滞的微笑,与这两人一同走出了旅馆。他们把我们推进一个院子,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更像是个硕大无顶的车库,里面停放着一辆四周全是钢板的货车。除了驾驶室,要想上车的话只有通过两扇装有牢固铁条的后门,每扇门上都嵌有一个铁铸的U 形钉,为了安全起见还配有几把大铁锁。

  在我看来,一旦上了这车就没法再出来,除非押车者把锁打开,此外车厢的四壁都是镀锌的。

  “纯属巧合,这辆车同霍迪尼在俄国巡回演出时,从西伯利亚监狱卡车中脱身的车一模一样,除非你们有伟大的霍迪尼同样的力气,我敢断定你们没有,别想从这里逃脱。”佐尔坦说。“爬进去不会有危险的,等我们把上司请来再带你们到总部去。此刻我们的头在街角玛祖卡酒吧里,他可不想让人发现我们的带枪行动。”

  在枪口的逼迫下,我们只好上了车。佐尔坦又说:“你们想怎么叫都行,这个门一旦关上,就会产生隔音效果。”

  当这两扇门砰地猛然关闭时,我的心情跌落到极点,沮丧透了,车厢里一片漆黑,甚至无法看清对方。我轻轻地对福尔摩斯说,“福尔摩斯,他们真的打算把我们杀掉吗?”我也不明白为何要压低嗓门,因为除了他,谁也听不见我的话。

  “很可能”,他答道,‘可我不准备坐以待毙,我要试试能否出去。“说毕,他点燃一根火柴。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下,他的脸及外形看上去有点变形。

  只见他双膝着地,我隐约看出他在研究门框的基座,然后他轻声笑了。此时此刻我可想象不出有什么好笑。

  “华生,我们还有希望。那只最终将由沃尔特·吉布森开启的神秘箱子里有霍迪尼从西伯利亚监狱卡车中脱身的秘诀,我这么对你说,你能相信吗?”

  我惊讶得一时喘不过气,“……你看过了,还能记住他是怎样脱身的吗?”

  福尔摩斯把噗噗作响的火柴扔到地上,说道:“我记住了。就霍迪尼而言,此举很困难,因为他是孤军作战,幸运的是他身体特棒。我们比他更幸运,因为我们是两个人。华生,门上锁的数目及强度只有理论上的意义。霍迪尼注意到门的铰链部位,发现门能够被提起并卸掉。霍迪尼把手指伸进门的底部,运用他超人之力,把铰链往上提,跨出门外后再使之复原。我的身体很健壮,你也如此,我想只要我俩齐心协力也一定能脱身。”

  车上的铁门重得惊人,我们用手紧紧扣住底座的空隙,福尔摩斯一示意,我们便同时发力把门闩从托槽上提起。当我们兴高采烈地把门扔掉时,一股清新的空气朝我们迎面吹来,但这不是庆贺的时候,在那两个人返回之前我们必须得逃走。福尔摩斯问我是否开过卡车,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开过轿车。”他把我推进卡车的驾驶室,让我在方向盘后坐下,他坐进了惟一的乘客席。“老伙伴,现在就看你的了,快开车离开此地!”福尔摩斯说。

  我先倒车,然后哗啦一下猛然闯过不结实的车库大门,调转方向,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稳稳地驶离那地方。这时天色已晚,街上光线昏暗,为了顺利通过一个拐弯处我不得不放慢车速。这时佐尔坦与他的亲信轻快地跳上了车子右侧踏板。

  他挥着枪俯身向敞开的窗口得意洋洋地叫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但你们没捡到便宜,我马上就把你们干掉!”

  只听“啪”的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被击中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佐尔坦和他的朋友应声倒在路上。我赶紧刹车,车还没有停稳,我俩就一起纵身跳下。

  只见一个持枪的人正等待我们,就是他击毙了佐尔坦及其同伙。身为医生的我不由自主地转身查看这两个躺在地上的人是否还活着,可这个解救我们的人晃晃手中的枪,示意我和福尔摩斯跟他走。在路上我们试图用英语、德语或法语与他交谈,但很显然他只听得懂匈牙利语,并用这个语言大声对我们喊叫。我低声对福尔摩斯嘟哝道:“真的逃出虎口了吗?”。

  “虽然情况不妙,但还有希望,老伙计。”他总是那样乐观。这个人把我们带到一辆很大的双排座客车旁,这车的牌子我说不上来。他用力把我们推进后排座位,随后一手握住方向盘发动车子,另一只手握着枪越过左肩对着我们。

  福尔摩斯低声对我说:“华生,这次你忘了带左轮手枪,是吗?”我只好承认早在几年前就把枪上交了。

  驶过市郊交界处,这辆大功率的车便加速前进。不一会儿,眼前便出现一片空旷的乡村,几幢农舍稀稀落落地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约摸两小时之后(我不敢妄动,拿出手表看时间),四周更开阔了,几乎是荒芜人烟的野外了。这时路上发现寥寥无几的行人,他们用一种奇怪的双臂交叉的行礼动作,向我们车上的司机致意。但他因为一手开车,一手持枪对着我们而无法还礼。

  荒凉的乡村终于消失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展现在我们面前,车子在崎岖的小路上行驶了数英里之后停下了。他命令我们下车。因为前面的路太窄车子无法行驶,他押着我们穿过了一片灌木丛。这时我猛然转身,企图把他的枪夺过来,福尔摩斯赶紧相助,但枪从我手中滑落了。一声枪响,福尔摩斯不幸受伤。持枪人迅速地制服了我们,在夜色中我看到福尔摩斯伤得不重,子弹从他左前臂擦过,他喘息着说:“华生,小心行事,切勿轻举妄动!”

  走过这片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没想到这里竟掩藏着一座非常壮观的城堡,看来年代已久,四周是壕沟似的护城河。放下吊桥后,我们被押进城堡,随后吊桥又缓缓升起。进了城堡,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敞的大厅,里面很暖和,因为原木在壁炉里熊熊燃烧。壁炉旁坐着几个男女,他们的衣着并不是上个世纪的式样,可也不是现在马尔扎人青睐的军装。这时押我们来的那个人开口作了自我介绍,我们这才得知他懂英语,刚才他是故意装作不懂英语的。

  “我是陆军上尉莫罗格,我不了解你们是什么人,只知道你们是马尔扎社团的敌人,因此我觉得有必要解救你们加以盘问。天知道,我本可以开枪把你们杀死的,但现在决定至少要给你们一个申辩的机会,已为你们安排了一个舒适的房间,明早决定怎样处置你们。说出你们的姓名来!”

  “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朋友及同事华生医生。”厅里一片静寂,令人忐忑不安,接着听到一阵纷纷低语声,显然福尔摩斯的英名早已传到偏僻遥远的马尔扎,然而他们却不相信他的这番自我介绍。莫罗格怒声喝道:“在这里别来你们英国人的那一套,那是自讨苦吃。跟我走,本打算让你们住得惬意些,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他几乎是粗暴地推着我们走下一段粗糙不平的石阶,把我们带到一间像是中世纪的地牢里,进去之后他给大门上了锁。不一会又折回,把一根蜡烛,半条面包还有一壶水留给我们便走开了。我很庆幸自己既不渴也不饿。

  福尔摩斯冲我苦笑了一下,在昏暗的烛光下,看到他那轮廓分明的脸,我感到一阵欣慰。“听我说,华生,这场冒险是不是很刺激?它将会证明我怀疑的东西。

  几个月前,我在东区的一家影院里看过一部影片,片名为《赞达的囚犯》,拍得非常精彩。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刘易斯·斯通,但这个地牢却使我回想起电影中的情景。瞧。你脸上的顽皮神情很像影片中的罗伯特。”

  尽管我对他这种谈笑风生的作法很反感,但还是竭力照料他的伤口。我从壶里倒出一些水,用亚麻手帕清洗伤口,然后再把手帕撕成条状,把他受伤的前臂包扎起来。

  “福尔摩斯,你的那些霍迪尼的脱身秘诀呢?它们能帮我们摆脱身陷囹圄的困境吗?”福尔摩斯准备睡觉,躺在一堆稻草上没吭声。这时我骇然瞥见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大老鼠溜过地面,它肯定有足足二斤半的重量,我指给福尔摩斯看,他睁开一只眼说:“是只普通的褐色鼠。”说毕便酣然人睡。

  一道晨曦透过外墙的一条裂缝射进了地牢,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彻夜未眠,坐在那里借着萤萤的烛光注视着这只老鼠和它众多亲属的夜间巡游。我们吃剩的面包差不多都被它们啃完了,我也懒得阻止它们。福尔摩斯睡得很香,鼾声如雷。老鼠们纷纷避开他,我想要是我也睡到草堆上,它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地牢的门被猛然打开,莫罗格拎着枪站在门口斥喝道:

  “起来,跟我走!”我们只得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穿过昨晚见过的大厅,来到里面的一个房间。这房间比外面的大厅更为豪华气派,四周摆设着华丽宽大的古代座椅,墙上挂着绣着图案的壁毯。两个容貌姣好的女人在那儿侍奉着进进出出的客人。,房间的一角站着一位身材不高,但粗壮结实的军人,此人没准曾给一部轻歌剧增辉添彩过。只见他背对我们凝视着窗外的景色,这是我在城堡里见到的第一扇窗户。

  莫罗格说话了,他的语调非常虔敬,“殿下,我对你说过的那两个囚犯现已押解在此。”然后他对我们说:“这位是埃尔希亲王。”

  没想到福尔摩斯接过话说:“我知道,并一直期待着拜谒殿下。你好吗……哈里·霍迪尼先生?”

  这位一身戎装的人缓缓转过身来,上身微微前倾,抬起头,脸上绽开了天使般的笑容,这笑容曾使几代崇拜他的戏迷为之倾倒。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顿时昏厥了过去,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昏厥。第一次是因为确信福尔摩斯已在瑞奇巴哈瀑布遇难,没想到四年后他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当我醒过来时看到福尔摩斯与霍迪尼都俯身关切地望着我。霍迪尼把我抱到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命人为我们端上了水和食物。然后我们三人便围着一张小桌,分享着热气腾腾的咖啡、面包卷及蜂蜜。

  霍迪尼先开口:“福尔摩斯,看来你早已发现了真相,可为什么不让你的朋友知道呢?”

  我怒视着福尔摩斯,而他却装出副纯真无邪的样子。“华生,我的老伙计,我知道你喜欢把所有的证据汇集在一起,然后你就会幡然醒悟,发现真情。我本想让你自己去体验查明,要是有足够的时间,你一定会做到的。”

  “但你怎么会猜测到霍迪尼仍活着呢?”我问道。

  福尔摩斯又恢复了他那干练、睿智的神态,几乎是厉声叫道:“我从不猜测,我是推理。经过细致的推断,我认定霍迪尼没有死。在佐尔坦蓄意谋杀霍迪尼的诡计即将得逞之际,来自匈牙利的医生及他的人马伸出援助之手,征得霍迪尼同意之后,给他注射了一针血清,使他进入突然昏厥状态。这一细节甚至瞒过了他的妻子比阿特丽丝。他的尸体很快被搬走,用火车运到纽约。所谓的容貌变形之说纯属子无虚有。比阿特丽丝也坦承,其实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喝得醉醺醺的,以致没对如此迅速的葬礼提出疑问。后来他们又给霍迪尼注射了一针,由此骗过了敷衍了事的医学检查,最后霍迪尼躺在那具特制的棺材里。送葬人离去一两个小时之后,他便被解救出来,乘坐自己的私人飞机直飞匈牙利,空投到离古堡不远的地方。”

  我觉得福尔摩斯描述的这一幕仿佛是天方夜谭,但又不得不承认眼下所发生的一切,确实比虚幻小说更为离奇。这时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脱口嚷道:“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告诉我为什么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秘密团体千方百计地想置霍迪尼于死地,而另一个组织却对他如此顶礼膜拜,并把他供养在这座古堡里?”

  霍迪尼膘了福尔摩斯一眼,询问道:“是由你来回答还是让我自己说?”

  福尔摩斯举起一只手说:“我说完之后你再补充。当时我对霍迪尼的出生日期及出生地都产生了怀疑。在布达佩斯户籍注册处的查寻证实了我的推测。关于霍迪尼与皇家有血缘关系,我是从哈顿写的那本自传里得到了灵感与启发,揣测到霍迪尼与皇家的关系。为什么当年塞缨尔提出要与埃尔希亲王角斗?为什么他的妻子给几个月后出生的孩子命名为埃尔希·伯拉哈?经过分析我认为霍迪尼实际上是被其父所刺杀的埃尔希亲王的儿子。有人知道这一隐情。多年之后他陪同其母重返布达佩斯试图让马尔扎社团接受她。这是世界大战之前的事了。战争使匈牙利从一个君主政体的国家变为现在所谓的民主国家。我意识到尽管霍迪尼登基王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马尔扎社团仍想斩草除根干掉这惟一的皇位继承人。然而保皇人士却拥有自己的大本营,也即是我们现在呆着的这座古代城堡。”

  我还是怒不可遏地问道:“在我们动身前往匈牙利时,这些事你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吗?”

  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笑道:“当时我只是怀疑,尚未确定。你还记得匈牙利驻美国大使馆里的那排皇室人员画像吗?不知何故新政府没有把它们摘除。最后那张是埃尔希亲王的画像,他那宽阔的前额,锐利的眼睛使我相信我的推测没错。要是我遗忘了一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你可以让霍迪尼先生,哦,应当称殿下才对,请他补充说明。”

  霍迪尼讲述了他的经历,这番经历几乎与福尔摩斯的推论一模一样。他补充道:“由爱国人士组成的医疗队赶到医院对我说,如果不同意他们的计策,我将逃避不了被暗杀的命运,最终必死无疑。但使我改变主意接受他们意见的不光是这一点。

  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医生,我,伟大的霍迪尼!当时已濒于破产之边缘……真的。

  为了拍摄自己的影片,我损失惨重,不仅仅我的钱,而且还把别人的钱都赔了进去。

  况且我已是五十知天命的人了,不再拥有充沛的体力和精力表演以往那些充满惊险刺激的脱身魔术,也无法接受所有的挑战。由于年龄不饶人,也不能再豪迈地站在舞台上宣称:我是伟大的霍迪尼,在此向公共组织和个人发出挑战,请你们把我关进一个无法脱身之处。无奈之下我只好用一些老一套的魔法把节目拉长。那场与招魂术巫师的较量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但我看得出此类把戏也渐渐地失去吸引力。

  综艺表演的戏院已被改造为电影院,我还听说好莱坞有人准备制作有声影片。我感到自己老了、疲惫不堪,甚至想象到自己又回到从前的二流杂耍团去参加巡回演出。

  他们的计策给我提供了一次脱身机遇,这是我平生最伟大的脱身。此外,贝丝会因此而富有,因为我们一直支付着各种保险金。她也许还没意识到这点,但我死了比活着对她更为有利。”

  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叙述,尽管我知道这样做是有失礼节的,“但老朋友,一个人不应该让自己的妻子为他的猝然去世而伤心欲绝,事实上他不但没死,而且还活得好好的,你这令人震惊的脱身表演很可能会使她送命,先生,我认为你这样做有点鲁莽!”说到这里,我打住了,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不应对别人的私事横加指责。

  然而霍迪尼却没有在意,“医生,我理解你这种有教养之士的愤愤不平。请记住,我生来就不是位品格高尚的君子。我知道贝丝仍以她的方式爱着我,可我也很清楚她已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旅行,如果我们回到早年闯荡江湖时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去,她的反应是可想而知的。当然你会说她纤弱的身体会受不了的,但那只不过是托词而已。医生,要是你去测试一下她的心脏,我敢打赌你会发现她还能再活20多年。她会思念我一段时间的,但最终我的离去会给她带来更多的欢乐和钱财。”

  “难道你不想念你的妻子吗?霍迪尼先生?”福尔摩斯问道。

  这位身着亲王服饰的魔术师答道:“我很想念她,但现在我身边有女人陪伴,这里的人们盼望我能生个于嗣。这点贝丝永远无法帮助我,过去从未有过小霍迪尼,将来也不会有,但不远的将来一个小埃尔希亲王有可能诞生。”

  我仍有点震惊地说:“你应当知道我们得返回美国,把福尔摩斯所发现的实情告诉你妻子。”

  “我想这点小事最好不要对她透露。”霍迪尼皱着眉头答道。

  “这点恐怕做不到。我是受聘调查你的死亡是否有蓄意谋杀的可能性,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你妻子手头上有份保险单,如果我能找出证据,她就能从保险公司那儿得到五十万美元。”

  霍迪尼愣住了,然后放声大笑,“贝丝真棒,我从不知道她竟会有这样一份保险单,可话说回来,她一直都是个精明的女人!你们是不是可以这样对她说,马尔扎社团谋害了我。这几乎是实情,他们当时的确处心积虑地想置我于死地。”

  “我的职业道德不允许我把查明的事实对当事人有任何隐瞒。”福尔摩斯答道,“不过此事倒可以不告诉别人。惟一的罪行是莫罗格枪杀了佐尔坦及其同伙,但他们也是罪有应得。不管怎样这事与匈牙利政府有牵连。不过我必须得提醒你霍迪尼先生,不论何时,英国或美国政府机构向我询问此事,我只得如实相告。同样,鉴于这是非法行为,我也不能帮助你妻子得到保险单上的数额。”

  霍迪尼懊悔地咧嘴一笑说:“好吧!我想她的钱已够了,要是她觉得受了委屈,可以到我这里与我共享荣华富贵的生活,这样也不错。”

  我忍不住插嘴道:“我不知道她对你的纳妾之举会有何想法,对未来君主的诞生会有何种反应?”

  霍迪尼提出要带我们参观他的王国,这个话题便暂时搁下了。他把我们—一介绍给那些拥戴他的人。莫罗格为把我们囚禁在老鼠出没的地牢里深表歉意。

  “实在对不住,我以为你们此行的目的是揭穿亲王殿下的身份,而不知你们是可以信赖的朋友。”

  古堡里有一个湖泊,许多可爱的小鸟在湖上欢快地戏水玩耍。马厩里的马及四轮马车被悉心料理得有条不紊,看来是为加冕典礼而准备的,霍迪尼的拥戴者梦想着这一天将会来临。军械库里存放的不是中世纪的长枪、长矛,而是大批的步枪与机关枪和成箱的弹药及手榴弹。莫罗格好像是这个规模不大的军队的司令官。他对我们说:“自由的曙光很快就会出现,当我们准备就绪之后就向布达佩斯的政府发动袭击,抓获其首脑人物。匈牙利人民会站起来支持我们,因为法西斯主义正渐渐地威胁着欧洲大陆,我们能使伟大的国家不受日益膨胀的法西斯主义的摆布。现在法西斯已在意大利掌权了。要想勇敢地对付法西斯主义,就得重振伟大的奥匈帝国之雄风。但第一步将是马尔扎皇室的再生。”

  这座马尔扎古堡已经历了八百年的风风雨雨,但内部设施已是相当现代化了。

  我们被带人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里面还有一个私人浴室,我们在此痛快地洗了个澡,这儿肥皂。毛巾、刺刀一应俱全,衣橱里还特意为我们准备好了换洗的衣服。

  福尔摩斯把留了三十六小时的胡须剃光之后对我说,“华生,我必须为没有对你透露实情而向你道歉,但我确实认为你一旦自己领悟了所发生的一切,将会体验到莫大的乐趣。我刚对霍迪尼去世一说产生疑惑时,几乎不相信自己发现的结果。

  但与别人不同,我不愿接受生龙活虎的霍迪尼竟会猝然离去一说。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们下一步棋反倒容易走了。”

  我没多说什么,心里还没有彻底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因此便换了个话题:“但愿我们存放在旅馆里的行李不会有什么差错。”只听福尔摩斯嘴里咕哝了一句,表示对此不感兴趣。

  后来在霍迪尼和他的女伴陪同下,我们享用了一顿丰富的佳肴。席间他把她作为“伯爵夫人”介绍给我们。用句不雅之词,即是他的情妇。这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人,是位有着罗马尼亚贵族血统的难民。霍迪尼说:“我的家人到美国时差不多也是难民,所以我深知被当地人视为另类的那种感觉。我与艾娜伯爵夫人有许多共同之处,我们宁静地生活在城堡里,享受到这里人们的尊敬。”

  要是能在伦敦的辛普森饭店品尝到野松鸡和洋蓟,那就太好了。马尔扎地区酿制的红葡萄酒味道也相当不错,醇美甘甜。但霍迪尼仅喝了几杯天然柠檬水和酸橙汁。古堡里富裕奢华的生活并没改变他那有节制的饮食习惯。艾娜伯爵夫人对我们在英国和美国的生活经历很好奇,问了许多问题。她还迫不急待地想知道外面世界流行的女装式样。我向来对这些事不太留心,所以帮不了她多少忙。没料到,福尔摩斯却能头头是道地向她描述目前风行的女装及女袍款式。

  “华生,我是位侦探,密切观察周围的事物是我工作的一个部分。比方说,我发现霍迪尼先生并没有完全放弃他的舞台生涯,至少他还在不时地登台献艺。”我相信福尔摩斯说完这番话后,我吃惊的表情一定显现在脸上。

  霍迪尼眯起眼睛问道:“是莫罗格还是其他人对你谈起我每周一次的演出?其实我只不过变一点魔术逗他们开心而已。我还让人在庭院里造了一座小剧场。”

  “不,莫罗格和别人都没向我提及过这事,我只是通过观察得出了这一结论。

  华生对我的推演方法早已耳熟能详,我确信他能给你作出解答。”

  我面带羞赧地说:“好吧,我将尽力而为。就年龄而言,霍迪尼先生体形仍保养得很好,很显然他一定坚持不懈地在锻炼身体,使肌肉保持他颠峰时期的状态。”

  福尔摩斯赞许地点点头:“华生,你分析得棒极了,我敢打赌这座古堡里一定有个健身房之类的东西。”

  “福尔摩斯先生,请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我仍在表演魔术?”霍迪尼笑着问道。

  福尔摩斯没有立刻回答,等到把大家的胃口吊足了,才开口说,“如果世上有一件东西让人看出他是个职业演员的话,那就是他的衬衫。不管这件衬衫洗过多少次,上面总沾有他常使用的各种化妆油彩痕迹。衬衫领口处留下的油彩最多,看一眼便一目了然。霍迪尼先生在紧身衣里面穿了件衬衫,我注意观察了一下领口,发现没有扣上。华生,你看见那上面仍有粉红色化妆品的颜料了吗?”

  “是的,我看见了,但你又如何知道这并不是他以前在美国表演时穿的呢?你刚才还说过经常洗涤也不大能洗净上面的油彩呢!”

  “言之有理。霍迪尼先生,请你把紧身衣解开一点,让华生看看你身上的这件衬衫好吗。”

  霍迪尼很客气,起身脱去了紧身衣,把它挂在椅背上。我发现他衬衫的领口式样很特别,在胸部口袋处还绣有马尔扎王国的饰章图案。

  饭后,霍迪尼把我们领进了城堡的画廊。放在显著位置的不是一排排古代皇室成员的画像,而是一些刚刚有点褪色的画像,我们看到了埃尔希亲王的肖像,上面注着1868年所作。紧挨着的是霍迪尼肖像,画中的他身着轻歌剧服装,上面注着1927年所作。这两幅画并排地悬挂在一起,画中人物外貌相似得令人惊愕。当我们踱到窄长的画廊的末端,霍迪尼做了一个舞台动作,用手指向最后一幅画,这幅画很大,占据了很多墙面,画中是位身着黑色舞裙,手持一把黑绸扇子的老妇人。尽管她的眼角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仍美得令人炫目。画的下方有一枚刻有文字的金属牌,上面注着:西西莉亚皇后在布达佩斯国会舞厅。

  霍迪尼满怀敬意地站在画像前,“我亲爱的母亲,很久以前她曾做过一夜皇后。

  这幅身穿维多利亚皇后裙装的画是根据我为她拍的一张照片而画的。”

  那天晚上我们还被引到剧场,它在庭院里,显得小巧玲珑。当霍迪尼出场时,乐队奏响序曲。只见他身穿华美的无尾礼服,皱巴巴的与他所有衣服一样,好像穿着它在地板打过滚似的。面对二十多位身强力壮的观众,其中有我和福尔摩斯,他又一次展示了他那独特的令人神魂颠倒的笑容。在华尔兹舞曲声中,他用敏捷的手法,先从空中变出一张张数不清的纸牌,然后又令人眼花缭乱地变出由十二张纸牌构成的一把扇子。接着他掏出一方非常透明的丝绸手帕,手一挥变出了一些活蹦乱跳的鸭子,一眨眼,这些鸭子又变成一面面图案迥异的各国国旗,最大的一面旗上赫然印着马尔扎王国的标志,这时观众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艾娜伯爵夫人随之从旗下婷婷走出。当这对皇家伉俪并肩站在一起时,一群白鸽拍打着翅膀从幕后飞向舞台。

  霍迪尼用手在她身上做了几个催眠动作,艾娜便翩然升起飘浮在空中,仿佛躺在一张无形的沙发上,当霍迪尼轻轻一击掌,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隐遁一般。

  我惊异万分地望着这一幕,虽然从前在马西凯利尼剧场见过类似的表演,一个女人浮在空中突然不见,但片刻之后就发现她全身被裹在一条床单里。而霍迪尼的魔术手法的确技艺超群,与众不同。

  在下半场的节目里,霍迪尼施展了他的拿手好戏,从手铐、铁镣、特制国服等封闭装置里成功地脱身。他还与艾娜合作表演了变形错觉魔术,此术是他早年舞台生涯中与比阿特丽丝联袂创作的,并因此一举成名。

  演出仍在进行,我发现霍迪尼又创造了一系列新的魔术花样,其巧妙的构思及表现手法不仅超越了他以往的节目,而且会令当代的魔术师感到望尘莫及。演出结束后我们向他表示祝贺,他很谦虚地说:“我现在有充裕的时间,又有许多能工巧匠辅佐。时间和金钱都不成问题。所以我能发掘出前所未有的新魔术。我真想让霍华德·瑟斯顿、哈里·布来克斯通来观看我的表演。相信一定能让他们大开眼界。”

  尽管我们在这座城堡里过得非常愉快,但还是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以免引起匈牙利政府特工人员的猜疑服可能他们仍在监视我们下榻的旅馆。

  霍迪尼在与我们依依惜别时说:“记住,我的秘密只能对贝丝一人透露。告诉她如果其它的保险契约有麻烦的话或者她生活拮据时,我都欢迎她来我这儿生活。

  你们还可提一句酒吧男侍调制的马提尼酒味道棒极了,她常对我说这句话。但如果她不肯相信的话——她很可能不会相信——,你们便把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字,对她复述一遍,这是我俩之间的私房话,当时我以为自己会走在她前面,便说在极乐世界里如有机会传给她一个幽灵信息时,就用这个字。相信我,福尔摩斯,除了我和贝丝,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字。”说罢他伸手把福尔摩斯拉到一旁,撇下我和别人,对着福尔摩斯的耳朵轻声说了个字。当他俩走回我们身旁时,霍迪尼说:“听到我仍活着,她一定会尖叫很长时间,天知道她是出于悲伤还是由于高兴——她感到紧张时总是如此反应。”

  返回布达佩斯的旅程比来时要麻烦得多,来时没有经过事先策划,而回去则特意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我们刚走出掩藏着古堡的森林,便舍弃轿车换乘一辆马车,一路颠簸着驶到了布达佩斯郊外。下了车他们建议我们乘出租车进城。大约过了半小时我们才找到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司机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

  这辆车把我们送到了旅馆,我们身上仍穿着自己的衣服,但已被古堡的佣人洗熨得很清爽挺括。走进大厅,接待处的职员便招呼我们,他知道福尔摩斯会讲德语,所以便用德语问道:“福尔摩斯先生,你们的房间被撞开了,我们只好派人请来了警察,他们搜查了房间并拿走了你们的行李。如果你们想取回行李的话,就得去警察分局一趟,警察局离这不远,就在街角拐弯处。”

  于是我俩忐忑不安地来到了管理这一区域的警察分局。很快我就意识到我们的诚惶不安是有道理的。当我们刚开口要求取回行李时,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警官便向两个警察示意,让他们把我们捆绑起来,“嗨,英国人,说说你们的身份?到匈牙利有何公干?把你们的旅行证件给我看看。”

  我们把护照放到桌上,他拿起护照仔细.翻阅,显然他并不知晓福尔摩斯的大名,真是运气。然后他对那两个警察打了个手势用匈牙利语说:“搜身!”他们从我们口袋里翻出的第一件东西是福尔摩斯的笔记本,警官飞快地一页页地查看,当看到马尔扎社团的十字架草图时,他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他边把笔记本还给福尔摩斯,边让人给我们松绑。然后挥手敬礼,恭敬地把护照还给我们。

  在走回旅馆的路上我说:“真侥幸,还算顺利,刚才我真担心那张十字架草图会惹是生非。”

  “我听说过这是一个右翼的反对派组织,他们要么威胁过这个警官,要么已拉他人伙。幸好他没发现马尔扎保皇党人的线索,因为匈牙利政府与马尔扎社团一样,仇视保皇党!华生,我们还是早点离开为好,今晚就乘夜车前往巴黎。”

  我已很多年没去巴黎了。我看到那场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世界大战给这座美丽的文化古城留下了斑斑伤痕。在玛德琳大街附近,艺术家仍在为谋生而展示他们的作品,众多美国游客的出现,给巴黎注人了一些商业气息。人们已无法辨别,奉献自己作品的是饥肠辘辘的艺术家,还是天分极高的演员,这种人常装扮成让人怜悯的艺术家,手捧快速制作的临摹赝品在四处兜售。我差点从一位年轻可爱的姑娘手中买下一幅鲁斯·劳特累克的“真迹”,看上去她似乎并不知道这幅画的收藏价值。

  福尔摩斯及时地阻止了我。他指着画上现代油画颜料对我说:“华生,如果你从侧面看这幅画,就会发现它上面有一层发亮的油膜,而晾干的油画颜料是没有这层东西的,它至少需要一年才能晾干。由此可见这并不是幅年代已久的真迹,尽管为了使它看上去很旧很可能用了很多手段。”

  幸好这位姑娘听不懂多少英语,但她看得出是福尔摩斯搅黄了这笔生意,气得瞪大杏眼怒视着福尔摩斯。我急忙把他拉到一位画家面前坐下,画家身边的展示牌上贴着他为海明威和王尔德画的速写。仅寥寥几笔他就勾勒出一幅福尔摩斯的侧影,这幅侧影像画得很出色,可与佩吉特大师的任何作品相媲美。画家觉察到此人与福尔摩斯很相像,但没多说什么,显然他认为这纯属巧合罢了。接着这位身兼摄影师的画家为福尔摩斯提供了几套化装服。他说只须付上几枚法郎,便可穿上一套拿破仑的装束拍照留念。在衣箱里翻了一会儿,他找出一顶猎鹿帽,一件无袖长披风坚持让福尔摩斯披挂上不一会他又弄到一只烟斗让福尔摩斯叼在嘴边,使一切显得更臻完美。这时一群游客围了过来,确信这是他们所见过的与福尔摩斯最为相像的人,而无人会想到他们看到的竟是福尔摩斯本人。一位来自波士顿的女人用手臂搂着我的朋友,嘴里催促道:“快拍照,妇女协会的人一定会以为我是在伦敦贝克街拍的这张照片!”她朝那个乐不可支的摄影师手里塞了几枚法郎。很快这里便聚集了一队游客等着与长相酷似福尔摩斯的人拍照留影。为了自己的名声,福尔摩斯婉言谢绝了摄影师提出的与他共享这笔意外之财的要求。

  不久我俩便坐在一家咖啡馆里,谈论着刚才那段趣事。我对福尔摩斯说:“幸亏能认出你的人不多,把你画成漫画了,公众倒一眼就认出你了。”他点点头道:

  “我敢断定在我们合作的这些年里,你大概只看到过我三次戴这种猪鹿帽,身穿长披风。这个形象之所以留在人们心中,真得感谢佩吉特大师的作品及在影片中饰演我的吉勒特的出色演技。要是没有这些使人过目不忘的东西。我想去哪都成,不会被名声所累。”

  我们按原定计划乘坐法国客轮“勃良第”号重返纽约。这艘船的船长似乎下决心要赢得某种比赛的蓝级带大奖,船开得飞快。在船上我们仅出席了一次社交聚会——化装舞会。我扮作福尔摩斯,身着长披风,头戴猎鹿帽,而他却顶着我的圆顶礼帽,贴着引人注目的假胡须扮作华生医生。虽然我们的这幅模样引起人们的哗然大笑,却满足了福尔摩斯那诡异的幽默感。

  第四章最后的降神集会

  回到纽约之后,我们发现比阿特丽丝不在城里,此刻她正与阿瑟·柯南道尔夫妇一起在亚特兰大度假。福尔摩斯也并不急于把霍迪尼的秘密告诉她。因此我俩轻松地在这座大都市里打发时光。我本打算乘此机会饱览这里的各种风情。可为了福尔摩斯,我放弃了这一初衷,先陪他一起欣赏了一场小提琴独奏会。然后经过一番乔装打扮,我们参加了曼哈顿猎鹿帽爱好者举办的会议,到场者都是对福尔摩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社会名流,其成员中不乏医生、律师、商人及妇女。他们全身心地致力于对《情节》杂志上各种报道的研究,似乎理解得比作者力图表现的还要透彻,并大胆地提出新的诠释。我与柯南道尔曾联手写过很多侦破故事以飨读者,但从未想到过能听到如此有学术性的论点。一位陆军少校提出他的见解:约翰·华生医生实际上是个女人,名叫琼·华生。还有一位年迈的新泽西职员坚持认为,正如人们最初信以为真的那样,福尔摩斯早已在瑞布巴哈瀑布事件中丧生。“从那以后我们所听到的福尔摩斯肯定是个冒名顶替的江湖骗子!”他提醒众人道。

  会议休息片刻,人们享用了一些哈得逊馅饼和贝克街饮料。接下来便是此会的最后一项活动,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发表演讲,毫无疑问,她对自己所说的东西深信不疑。

  “朋友们,猎鹿帽协会的会员们,我准备向你们讲述我的英国之旅。在我们抵达伦敦的第一个早晨,天空飘浮着层层雾霭,周围一些人的言语谈吐就像《哈姆莱特》剧中约翰·巴里莫尔的台词一样晦涩难懂。但被英国人称之为奥克尼郡的那些人除外,我猜他们大概来自苏格兰。他们的发音与众不同,常省去H 音,让人好笑的是他们还喜欢用食指轻轻叩打自己的鼻子。我向其中一个人打听福尔摩斯的家在哪里?他答道:‘夫人,难道你不知道他在萨塞克斯海边养蜂吗?”’“他什么时候去那儿养蜂的?‘我又问道。

  “突然,他变了脸粗暴地大声叫道:‘驴耳朵。’他这句话,使我不知所云。

  这时一位警官走过来帮助了我们。他询问了几个身穿高尔夫短裤的人,他们一致认为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数年前就离开了伦敦。我请他们告诉我福尔摩斯现居住在何处,对这个问题他们总是意见不一,众说纷纭。显而易见,福尔摩斯告诫过他们不要轻易地对别人泄露他的住址。另外贝克街根本就没有221B号门牌号码,我想这一定是那个华生医生故意杜撰的。”

  我们悄悄地退出会场,在夜色中漫步,福尔摩斯咯咯地笑个不停,对我说道:

  “瞧!华生你干了些什么?我断定刚才那位女士会说,她在伦敦地铁里看到的肯定是赫赫有名的毛瑞艾特。”

  第二天,比阿特丽丝随同道尔夫妇回到了纽约。他们三人兴奋不已地议论着一位教土,在亚特兰大他们让这位教士举办了几场降神集会。比阿特丽丝对福尔摩斯说:“布里杰牧师如果不是真正的骗子,就是我所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了!尽管我仍怀有戒心。他声称将通过一个哈里与其母亲生前讲定的一个字,就能从哈里的母亲那儿获得一个信息,这个字便是‘饶恕’。哈里生前绝不会把这个字泄露给别人,我也不会!”

  福尔摩斯皱起眉头提醒道:“你不要太自信了吧?”

  她朝四周张望了几下,确信柯南道尔夫妇不在视线之内,便说:“唉,你知道吗,有时我多喝了几杯马提尼酒就会说走嘴。但我真的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个字。顺便问问,你们的调查进展得怎么样,福尔摩斯先生,有新的情况吗?”

  福尔摩斯生怕别人听见他的话,便轻声地说:“亲爱的女士,很快就会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但不是现在。”

  就在这时道尔夫妇朝我们这边走来,他俩仍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布里杰牧师举办的那些降神集会。阿瑟爵士道:“华生、福尔摩斯,我正在安排明晚在阿尔岗昆饭店举办的一场降神集会,请你们两位光临此会。我想不管你们有什么疑虑,应该保持冷静,等集会结束后再说出你们的看法。这次集会仅有我及我的夫人,你们俩和霍迪尼夫人参加。布里杰牧师大人已经使我们与哈里的母亲的亡灵取得了联系,要是你们当时能在场亲眼目睹的话,也会赞同我这一观点的。他已作出承诺明天将竭尽全力去召唤最难捕捉的哈里·霍迪尼的在天之灵!”

  “我们当然会应邀而去的,阿瑟爵士,请你放心,不管我们会有什么想法或发现,都不会流露出来。”福尔摩斯保证道。

  在回布朗斯通旅馆的路上,我不解地问福尔摩斯:“你刚才为什么不把我们查明的真相告诉比阿特丽丝?否则这事就可以了结。我们本可以找个机会与她私下密谈的。”

  “华生,我很想参加由布里杰牧师主持的降神会,我确信这里一定会有些趣事。

  我认为这位女士不会对霍迪尼仍活着的消息感到高兴,所以最好拖延几日,等我们动身回国之前再告诉她。有时她火气特别大,我会被她缠得头痛的,我已是个年逾古稀之人,无法忍受她那没完没了的抱怨。”

  福尔摩斯果真说到做到,第二天早上他便立即为回国做准备。我们到轮船公司预订了两张返回南安普敦的船票,回到旅馆时,看到比阿特丽丝留下的便条,上面写着要求与我们尽快见面。

  他悄悄地塞了一美元给接待处的职员:“如果霍迪尼夫人光临此地,请对她说,我们出去散步还没回来。”

  这位得到好处的职员瞪大双眼道:“哦!是女人的麻烦吗?放心,一切有我来处理!”

  那天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消磨在中央公园的动物园里。这真让我大为恼火,因为福尔摩斯去蒙特利尔时,我已浏览过此地。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我们坐在椭圆型的海狮池边时,福尔摩斯说:“你能在纽约找到一处碰不到她的地方吗?”除了修道院她不会去,我确实再也想不出其它什么地方了。因此只好随遇而安地待在这里。没料到我竟会和福尔摩斯一样开始对动物的王国有了一些兴趣。多年以来,他那渊博的知识一直让我惊叹不已。比如说,在狮房里有两头狮子分别关在两只笼里。依我所见,都是满身鬃毛的非洲狮,没什么不同。福尔摩斯却指着其中一头狮子说:“这是新近才送来的,而另一头狮子已在动物园里关了很久了。”我很纳闷他怎能分辨出它们的不同之处,我觉得福尔摩斯的推测很难得到证实。后来一位饲养员推着一辆装满肉食的独轮车过来,他往每个笼里扔了一块肉,两头狮子立即扑向它们的口粮,狼吞虎咽地猛吃起来,饲养员指着其中一头狮子道:“它来的时间不长,但已渐渐适应了。”说着便推着车往豹箱走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张口结舌地问福尔摩斯:“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听着,华生。我的推论方法你是很清楚的,我对眼前所见之物总是不会轻易地放过,至少算得上是个像样的观察家吧!”

  我仔细地查看两只笼子,想找出些不同之处,比如说,“1927年6 月进国的牌子”等一些能说明问题的证据,但什么也没发现。

  “餐车出现之前,两头狮子在做什么你留意过吗?”福尔摩斯问道。

  “一个在来回踱步,另一个静静地坐着,怎么啦。”

  听了我的回答,福尔摩斯鼓掌叫好:“你观察得很仔细,但意思表达得不够充分。华生,那头狮子为何喜欢踱来踱去地打发时间呢?”

  “我想,它之所以这样不停地走动,是不是对囚禁在笼子里的生活感到绝望了?”

  “并非如此华生。要知道野外的狮子一天要睡上20/J ‘时,其余的4 小时便用来追逐羚羊或斑马,这头精力旺盛的狮子这样做,只是出于习惯,在晚餐到来之前,走动4 个小时。而那头进园时间很久的狮子已被驯服,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不过身体很健壮。那头从非洲捕获的狮子也已学会享用嗟来之食,但要几天,不,要数周之后它才能学会眼巴巴地等待晚餐的到来。不久,它不会在笼子里踱来踱去地走上好几个小时了。”福尔摩斯的这番答复,像以往一样简洁明了,然而,回答这一问题所需付出的努力比我们想像得要多。

  随后,我们在乔的小饭店里吃点东西,这个饭店实际上是个经过改建的火车车厢。我们在柜台的转椅上就坐,对面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汉子,他的头发及胡须也是红的。

  “两位想吃点什么?来两三个面包怎么样?”他热情地问道。

  于是他忙着把一种像鱼圆的东西塞人一个个小圆面包,我对福尔摩斯说他这人的口音真怪。

  “爱尔兰的父亲、希腊人的母亲,华生,你注意到没有,典型的爱尔兰移民说话时都喜欢带S 音。”福尔摩斯说道。

  “那么他是爱尔兰人吗!”我问道。

  “根据他头发的颜色、容貌及口音都像是爱尔兰人。这种口音在爱尔兰首府都柏林非常流行。”

  “会不会他的父亲是爱尔兰人,母亲是希腊人呢?”

  福尔摩斯不以为然地说:“依我之见,他多半是爱尔兰人。”看到他那自鸣得意的样子,再加上刚才在狮房的一幕,我不由得感到恼怒。难道他现在已变成了美国人常说的那种自以为是的人吗?

  我俯身靠着柜台问那位红脸汉子,“对不起先生,你的尊姓大名?”

  “我叫乔……把它放在那儿,朋友。”

  他伸出一只红润的大手与我相握。福尔摩斯坐在一旁的转椅上,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神情。

  回到旅馆之后,我们草草地洗澡修面,然后穿上西服在指定的时间里来到了阿尔岗昆饭店。我很高兴能与阿瑟爵士以及他那举止优雅的夫人再次相见,这对诚实谦逊的夫妇仍忠贞不渝地笃信招魂术。现在世界上心术不正的骗子大有人在,可轻易上当受骗的人,往往是一些明察秋毫之士。在我与阿瑟爵士长期合作撰写福尔摩斯侦探故事的过程中,我发现他常常一眼就能识破错综复杂的骗局。比如,对“红发会”的内幕,以及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案中涉及的似乎无法解释的神秘事件,他都能敏锐地觉察到作案动机及手段。可为什么他竟对那些自诩能用魔力召唤已故亲人亡灵的骗子却看不透?

  比阿特丽丝向我介绍了布里杰·约书亚牧师。他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身着一袭黑色法衣,浓密的栗褐色头发吹剪得很得体。胸前挂着一副金边夹鼻眼镜,需要时便戴上。眯起双眼窥视物体时,就像手持长柄眼镜的公爵夫人。他说话的语气很和善,带有很重的南方口音。

  礼节性的寒暄之后,我们一起步人了专门为降神会准备的小房间。除了一张桌子和与之配套的座椅,房间里没有陈列橱,没有喇叭。实际上没有一件专职巫师通常使用的随身用具。仅有的一扇窗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布料,因此灯一关上,整个房间就一团漆黑。在降神会开始之前,布里杰神父做了以下的开场白。

  “亲爱的朋友们,今晚我们相聚在此,心里怀着同一信念,即希望能与我们已故的兄弟霍迪尼取得联系。我是在场的人中惟一没见过他的人。尽管如此,我相信他的灵魂一定会召之即来。如果此举大获成功,其意义将会超过我们在亚特兰大举办的那场降神会上,我略施魔法唤来了霍迪尼的母亲,西西莉亚的亡灵,她不但与我进行了交谈,而且还透露了她与霍迪尼之间的秘密约定。霍迪尼生前是个疑虑满腹的人,他甚至怀疑亡灵的存在,更不用说相信灵魂与活着的人取得联系的可能性了。他的疑心病太重,以至于在自己与亡灵之间筑起了一道屏障,使他无法相信任何魔法师的功力。你们不会对一个活着的朋友说,我不相信你。如果以同样的口吻对待敏感而又脆弱的亡灵,那将无法与之交流。不过今晚不会发生这种现象。到场的人也许持有不同的信念,但至少是思想开明之士,我觉察到这点。所以我相信我们一定会不虚此行。我向你们保证我不会有任何骗人之举,也不使用任何辅助工具。

  今晚你们看不到手掌叩击的动作,看不到遮人避目的陈列橱和石板,此外,引用霍迪尼的一句口头掸,我也没带应急的锦囊妙计。”

  说罢他卷起了衣袖,狡黠地瞥了我们一眼。引得我和阿瑟爵士抿嘴轻笑,比阿特丽丝也佯装附和着于笑了几声。

  他最后说:“如果我能与霍迪尼取得联系,他将会直接与我们交谈,虽然他的声音与在世时不同,使你们无法识别,亡灵通常都是这种声音。好了,让我们开始吧。福尔摩斯先生,你离电灯开关最近,能否请你关闭电灯使我们思想更为集中。”

  当福尔摩斯起身关灯时,霍迪尼的身世之谜在我脑海里一幕幕地迅速闪现。在场的人中只有我与福尔摩斯清楚霍迪尼仍安然无恙地活在世上,不可能会传递什么亡灵信息。要是布里杰神父今晚呼唤不到他的音讯,也许他真是位诚实可信之人。

  但如果他声称从霍迪尼之处得到了一些音讯,那他就是个骗子。

  灯灭之后,屋内一片黑暗寂静。约摸两分钟没任何声响,除了脚的轻轻挪动及两位女士裙摆磨擦的瑟瑟声。然后我们听到了布里杰神父的声音,他的嗓音比刚才更富于激情:“我请求天国的亡灵向导,鹰隼酋长,请你在众多的亡灵之中为我寻找我们想要与之联系的亡灵。鹰隼酋长,你在那儿吗?请回答我的呼唤。”

  大约十秒钟后,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布里杰兄弟,我在这儿,你希望与谁获得联系?”

  布里杰神父恢复了自己的声音:“酋长,请为我们唤来亲爱的霍迪尼兄弟的亡灵,把他从天国带来与我们交谈。他亲爱的妻子比阿特丽丝,他的生前好友道尔夫妇及来自英国的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医生都在此恭候。请让霍迪尼开口对我们说句话。”

  我们又听到那位助人为乐的印第安酋长的声音,“布里杰兄弟,哈里·霍迪尼的亡灵就在我身边,请你与他交谈。”

  布里杰在苦苦恳求道,“亲爱的霍迪尼兄弟,请说话,请对你妻子说些什么。”

  我承认下面发生的事吓了我一跳。那自称是霍迪尼的声音根本不同于他真实的嗓音,其语音语调不像是个变魔术的杂耍艺人,而更接近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演员。

  它的音色醇厚,很像表演独具一格的亨利·欧文爵士,但有点美国腔。

  “贝丝,亲受的贝丝,我在这儿,你的哈里!亲爱的,我知道我的声音与素日不同,这是因为我在天国的缘故。我真的在这儿,你还记得我们的密码吗?很久以前我们在演出中设定的暗语:‘罗莎贝尔’,‘回答’,‘说’,‘祈祷’,‘回答’,‘看’,‘说’,‘回答’,‘回答’,‘说’!我说得对吗?”

  比阿特丽丝喘着气说:“对。”

  自称是霍迪尼的声音继续往下说:“贝丝,等我走后请把你手上的结婚戒指脱下,向你的朋友展示镌刻在箍内的字——罗莎贝尔,你可以告诉他们此字的含义。

  我想这个字你从未对别人说过,也没把戒指的内箍给别人看过,是吗?你应该注意布里杰·约书亚兄弟的每句话。他是个好人,会对你的未来提出中肯的建议。亲爱的贝丝,我爱你,虽然我得离去,但如情况许可,我还会返回与你谈心……再见,亲爱的……罗莎贝尔!”

  声音渐渐减弱,最后布里杰说道:“福尔摩斯先生,请打开灯,我太累了,得休息一会儿。”

  福尔摩斯把灯打开后,我看到布里杰牧师瘫软地坐在椅子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亲爱的比阿特丽丝,请取下你的婚戒,让我们证实哈里兄弟之言是否确实。”

  她很轻松地把戒指脱下,用一个舞台动作把它抛在桌上。阿瑟爵士问她是否能看看,征得同意之后,他手持戒指,仔细地观察。随后他把戒指传给大家,并说,“罗莎贝尔这个字的确刻在箍内。”

  福尔摩斯掏出放大镜眯起眼晴悉心审视戒指的内侧,同意阿瑟爵士的观点。

  “霍迪尼夫人,你能肯定,自这个字被刻上之后,没人看到过吗?”

  比阿特丽丝点点头道,“哈里所说的字是我们两人在35年前表演中使用的心灵感应术。通过这十个字及不同的排列组合,他能向坐在台上双眼被蒙住的我传递所有的信息。比如说,‘罗莎贝尔’‘回答’‘这是什么’?这暗示一块手表。‘祈祷’,‘说’暗示一个男人,‘说’,‘祈祷’暗示一个女子。这只不过是很简单的代号,没什么奇怪的。”

  不一会儿,布里杰神父恢复了体力,我们便一起来到了饭店酒吧,比阿特丽丝请他喝杯咖啡。道尔夫妇对布里杰的表现赞不绝口,还说他们期待着下一场降神会的到来。我却对罗莎贝尔这个名字感到好奇,向比阿特丽丝问道,“这个名字有何重要意义?为什么霍迪尼要把它秘密地刻在戒指里?”降神会结束后,她已喝了三杯马提尼酒。“这个名字与一首歌曲有关。那时我和我的搭档以雷纳姐妹的身份卖艺时常唱这首歌。哈里与我第一次相见时听到的就是这首歌曲。”她答道。令我们感到难堪的是,她当即用刺耳的女高音唱起了这首歌,歌声吸引了酒吧里众多客人的注意。

  “罗莎贝尔,我的罗莎贝尔。

  我说不出有多么地爱你,你把我弄得神魂颠倒,我爱你,亲爱的罗莎贝尔。“道尔夫妇明智地决定降神会到此为止,他们不赞同地朝福尔摩斯挥手告别,因为福尔摩斯对神奇的招魂术缺乏信念。

  在他们准备乘出租车离去之时,阿瑟爵士说:“福尔摩斯,损害我们之间友谊的是你一直不肯相信超越自然的显现,尤其是招魂术。刚才这一幕你已亲眼目睹了布里杰牧师的手法,我想我们的关系因此将有所改善。你知道霍迪尼对魔法师的态度总是使我感到烦恼。我承认他揭穿过一两个骗子,但并不能因此而断然指责所有诚实可信的魔法师,轻率推论必铸成大错。”

  然后他转身对布里杰说:“亲爱的先生,请你顺便搭乘我们的出租车一道走好吗?”

  他们走开之后,比阿特丽丝又为我们要了一杯咖啡,她自己又喝了一杯马提尼酒,“医生,说说你们对今晚降神会的看法好吗?”她开口问道。

  “我感到非常震惊!”我老老实实地说。

  我真的受到很大的震动,要不是数天前与霍迪尼亲自交谈过,我一定会对这次降神会所展示的一切深信不疑。我请求比阿特丽丝再说一些有关密码的事。

  “好吧,医生,我这就对你说。很久以前,我和哈里都是马戏班的演员。哈里表演脱身魔术,还兼任马戏团的节目主持人,在穿插表演中扮大猩猩,我是他的助手,但同时也身穿男孩衣服与小丑一起登台献艺。我俩一同能挣20元,伙食免费。

  除表演以外,我们还得帮助搭拆帐篷。尽管很辛苦,但我们也毫无怨言。后来生意不景气,老板破了产。有一天,他突然撇下我们,扬长而去,马戏团只好被拍卖。

  我和哈里身无分文,束手无策就像远离亲人的孤儿。但哈里是个坚强的男子汉,他想出一个谋生之道。有些日子,我们在户外表演,在乡镇的广场哈里表演魔术、脱身术和读心术,我是个相当不错的手相专家。为此,我们编了这些密码。不久我们发现,用迷信的手法很容易骗过那些乡下人,我们比招魂巫师干得还要神!”

  我吃惊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也举办过降神集会。”

  “一点不错。我们常常租一个大厅,在报上刊登降神会的广告。前来参加的人络绎不绝,比看我们任何一场演出的人都要多得多。开场白总是先表演读心术。我双眼被紧紧蒙上,通过暗号传递信息。然后佯装从已故的亲人那儿得到消息,甚至在夜里,我们悄悄地徘徊在墓地,打着手电筒,辨认墓志铭。我们总是寻找刚去世的人,设法查明与他有关的所有情况,以便在降神会上把这些作为来自幽灵的讯息抛售。我们收集了大量的信息,非常有用,用句行话来说,用招魂术迷惑乡下人,对我们来说是易如反掌。”

  福尔摩斯一直默不作声,这时他插言道:“你们还干些什么?是不是还搞些私人咨询活动?”

  “是的,每次降神会结束后,以解答一些有关他们已故亲人的疑问为名,我常留下几个爱传流言蜚语的当地人。我总在化装室里,这些人对我的表现没有不满意的。有时,每次收一美元的费用,那些女人被我迷住了。那些男人则不容易上当受骗,但在降神会场里我也设法与他们渐渐搞熟了。嗅,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想让他们听从我的摆布,当然,我们并不以此为荣。现在你们清楚了,哈里为什么对骗人的招魂术如此谙熟。虽然这些年来他一直试图忘却这些事。我想,他这样做是为了驱除萦绕在他心灵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与哈里不同,我接受招魂术巫师的观点。如果打算重操旧业的话,我需要引起公众注意。数以百计的人目睹过我们的读心术,其中有些是魔法师,他们很可能看破了我们的奥秘,甚至有可能记住这些密码及它们的前后顺序。”

  “亲爱的夫人,听了你的这番话,我就不必再谈自己对密码的看法了。现在请说说你的戒指及里面刻的字,你过去对布里杰提过这事吗?”

  “提过,我说过戒指内刻有字,但从未告诉他是什么字!”

  “这我相信,你是不是在亚特兰大城告诉他的?”

  “是的!”

  “但你最近曾把戒指从手上取下来过,也许是多年以来第一次。”

  “你怎么会发现的?”

  “降神会后你很轻松地就取下了戒指,然而我注意到你手指上的很深的印痕,这表明在此之前你从未脱下过它。因此我推测你最近曾取下过它,尽管是多年来第一次。”

  “你分析得很不错,我在亚特兰大曾与布里杰牧师一起购物。他带我进了一家珠宝店,准备买些礼物送给他的侄女,想请我当当参谋,替他的侄女挑一些领带别针。这时店主走过来,提出要为我免费清洗手上的戒指,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从手上取下,因我不想错过这个省钱的机遇。戒指被店主清洗完毕之后,我又戴上了它。但福尔摩斯,我的老朋友,当时布里杰在店堂的另一端挑选领带别针。”

  “的确如此,但在领你去珠宝店之前,他已经贿赂了店主,让他窥视你戒指里的字。不要忘了,你对布里杰说过戒指里的秘密。”

  看得出,比阿特丽丝对福尔摩斯的推论毫不惊讶,并不把自己被骗一事看得很重。“他真是个鬼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她说。

  “你说得一点不错,他是个挖空心思想索取钱财的人,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贝丝听了这句话,似乎显得不大高兴,她把第四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一好吧,福尔摩斯先生,让我们举办一个小型降神会,你做巫师,向我们露一手你的本事。“

  我完全没有料到福尔摩斯竟一口答应了她的要求。我意识到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不想过早地把我们所发现的真相如实对她相告。可我觉得这有点过分了。

  福尔摩斯静下心来,佯装进入一种催眠状态。过了片刻,他开口道,“我恳请哈里·霍迪尼的亡魂显灵,告诉我他与妻子之间曾有过无人知晓的隐秘!”然后,他一脸轻松地对比阿特丽丝说,“霍迪尼已经把这个秘密悄悄地告诉了我,我不得不对你说。”

  她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俯过身靠近福尔摩斯,精心修剪的头发垂了下来。

  我看见福尔摩斯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但一个字都听不见。没想到比阿特丽丝伸出右手,“啪”的一声掴了福尔摩斯一记耳光。顷刻,他那五官分明的脸似乎红肿起来,可他却像我们在雪茄店门口见到的那个印地安木偶一样,纹丝不动。比阿特丽丝双目圆睁,脸上露出警觉的神情,她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过了很久她才说,“这个婊子养的还活着,是吗?”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我试图缓解一下这种尴尬的场面,便劝慰地说,“亲爱的女士,听到这个消息你应该高兴才是!”她没有吭声,但几乎是仇恨地瞥了我一眼。

  接着,我和福尔摩斯分别向她讲述了我们的匈牙利之行,以及在那一周里所发生的一切。她提了很多问题,我们都给予了准确的回答,然而,她似乎仍不明白,火气越来越大。最后,除了把霍迪尼欢迎她前去团聚一事告诉她外,就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他在开什么玩笑!难道他真的认为我会在那四处都是穿堂风的破古堡里生活,眼睁睁地看着他和那个女人生儿育女?不!我才不会去呢。我雇佣你们是为了帮我找到有利的证据,证明哈里确实死于谋杀,从而使我能拿到那笔巨款,成为一个真正的富婆。我现在只好再拿出点钱来,摆平这事,封住你们的嘴。要多少钱?开个价吧!”

  她这种明目张胆的贿赂使我惊得一时语塞,福尔摩斯却镇定自若地说,“霍迪尼夫人,是你要求我,不,是你恳求我调查霍迪尼的真正死因。现在已真相大白,遗憾的是它不合你的心意;我也认为这事最好不要向外透露,但如果政府有关人员要求我作出解答,我只有道出真情。当然,我不希望政府或警察对此事感兴趣。”

  福尔摩斯的这席话使她如释重负,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饭店门厅走去,快到门口时她转过身说,“福尔摩斯先生,你将会收到我的支票。我欠你一份情!”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酒吧里的常客,那些高谈阔论的戏剧评论家、愤世嫉俗的小说家,都没有留意到比阿特丽丝怪诞的情感发泄。我们继续谈论着霍迪尼令人难以置信的身世之谜,慢慢地品尝咖啡,福尔摩斯给烟斗里装满烟丝,期待着回到布朗斯通旅馆里好好休息一番。

  “福尔摩斯,现在整桩案子已经结束,你可以把霍迪尼与比阿特丽丝的隐秘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你是我最老的,不,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相信你决不会把这个秘密吐露给别人,尤其是那些热衷于阅读侦破故事的读者!”说着,他凑近我,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字。他的担心几乎是多此一举,因为我决不可能把它写入本书中。我顶多只能说,对比阿特丽丝掴福尔摩斯的那记耳光,我表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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