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艾卡和古车轮

  艾卡被派去搜寻那条沿运河的路。那是条沿河小道,直达汉塘村。艾卡不打算到汉塘去,因为沿路农庄很多。他按照自己的习惯,缓慢而又仔细地搜寻每个农家。渐渐地他离开韶若越来越远了。他按自己的方式,加紧干着。

  一条灌木丛生的小径通向一所巨大古老的住宅。在尽头处,一个年轻农夫突然从树丛中走出来,挡住艾卡的去路。“你到处偷偷摸摸,想要干什么?你在隔壁农庄,我就看见你了。你凭什么在没人的农庄上乱闯?”

  “喔,”艾卡吃了一惊。他端详着那个高大的农夫,盘算着要不要拔腿就跑,但他立刻判定,这没有多大作用。他反而慢慢笑了,极力镇静地对农夫说:“喔,我不是偷偷摸摸,我在找马车轮。你有马车轮吗?”

  “什么?”农夫说。这次轮到他吃惊了。

  “是这样,”艾卡解释说,“我们学校需要一个马车轮,因为我们要叫鹳鸟回到韶若来。整个学校都在找……”艾卡解释了那个伟大的计划。

  冷静、缓慢、透彻的解释似乎使农夫很满意。“哈,真妙!”他说,“这一定是命中注定的。你在隔壁农庄的时候,为了观察你,我爬上我家旧谷仓的干草顶棚。那个顶棚,从我曾祖父以来就没有用过。可是你猜怎么的?那上面有个旧车轮!那轮子少说也有一百年了。我以前不知道有这么个轮子。如果不是因为跑到小窗跟前去看你,被它绊倒了,我也发现不了它。它埋在陈草里。我的脚踝都被它擦破了。哼!告诉你,为了你,我的脸都埋到灰尘、干草中去了。这可不是什么舒服事儿。”

  “喔,对不起,”艾卡说。他谨慎地观察着那高大的农夫。他如果想逃跑,那农夫不消三步,就会把他捉住。“很抱歉让您摔倒了。但是我很高兴您找着一个轮子,如果您能把轮子给我的话。”

  农夫笑了。“你倒很坦白。我想你可以拿去──我想不出什么不给的理由。又大、又旧、又非常笨重,配不上我们现在用的马车。”

  “您的意思是,我这样就可以得到这个车轮了?”艾卡又追问一遍。在那样辛苦漫长的搜寻以后,这似乎来得太容易,太简单。

  “你把它搬下来就算你的。这儿没人用。”

  艾卡看看那相当高大的仓房。他指着屋脊下仓房前部三角墙上高高的双叶门说:“就在那后面吗?在高处?我能从门口用绳子吊下来吗?”

  农夫把谷仓打量一下。“行,只要把两扇门都打开。大概当时就是从这里放上去的,因为顶棚上的活门很小。可是你非找人帮忙不可。你看我已经穿戴整齐了。我正要出发去汉塘的时候,看见你从路上走来。为了在这儿看着你,已经耽误很长时间了。要是我,我不会一个人动手。那轮子很重,用绳子往下吊,一定会连人也带下去。你看,那顶棚相当高。”

  “我可以上去看看吗?”

  “这里没人,”农夫有点犹豫,“大家都在后面地里干活儿……好吧,你去吧。你不是说整个学校都在找吗?最好把整个学校都叫来帮忙。我是不会一个人去动手的。好了,我该走了!”农夫突然向小路走去。

  走了几步,农夫又转身说:“我在你身上冒个险。动作慢的胖孩子多半很诚实,因为跑不动。我希望你不乱动我谷仓里的东西,可是那个车轮是你的。快去吧!”他走开了。

  艾卡仰望谷仓,考虑是去找人来帮忙,还是独自去试试。试想他独自一人滚着轮子到学校去,该是一个什么景象!别人从来不把艾卡看在眼里,因为他又胖、又慢、又笨拙。今天,他们的眼不瞪破才怪哩!梦想着那情景,艾卡的眼瞪得大大的。他匆匆进了仓房。想想看!要是他能成为那个把车轮滚到学校的人该多棒!

  艾卡吃力地爬上那通到顶棚的陈旧木梯。那木梯又长又不稳,被他压得吱吱作响。艾卡把头伸出活门时,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就在那儿!那轮子就躺在那儿!在顶楼的地板上,它那笨重的躯干深深地埋在年深月久的陈草里。它已经露在外面。农夫摔倒的痕迹还留在四散的灰尘和草屑中。由于爬梯子,也由于兴奋,艾卡站在车轮前面,不停地喘气。他有一个轮子!是他的轮子!他可以把它吊下去!可以把它滚回学校!也许他滚着轮子回去时,大家都站在校园里,两手空空。

  但这不是做梦的时候,不是在脑中渲染成就的时候。艾卡赶忙走到那双叶门旁边,开开挂钩,把它使劲向外推开。门碰到外面墙上。现在有了亮光。他急忙回到轮子旁边,借着进来的亮光细细察看。面对着这个古老的车轮,他产生了一种敬重的感觉。农夫说过,它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他用脚尖拨弄着,在寂静的旧谷仓中,他感到了庄严与兴奋。

  头顶的横梁上,垂着一条粗绳。这一定是把干草拉进顶棚用的绳。大概也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吧!正像农夫所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不但有车轮,还有把车轮吊到地上的绳子。艾卡沿着一根光滑的柱子爬到横梁上去解绳子。农夫没有提到要用绳子,但他当然知道把车轮吊到地上,一定要用绳子的。

  艾卡小心翼翼地在那绕着绳圈的横梁上爬。他看见那轮子正好在身下。那是他的轮子!艾卡不再犹豫,他松开绳圈,解开绳结,把它垂落到车轮上。他滑下直柱,急忙把绳子的一头系住轮边。车轴靠地,他把车轮从满是灰尘的地板拖到门口。

  艾卡趴在顶棚地板上,向仓外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比从地面向上看要高一倍!艾卡打量了一下拖在地板上的绳子。虽然谷仓看来很高,他估计绳子的长度足够到达地面。可是一个人办得到吗?当全部重量挂在仓房外面,吊在绳子末端的时候,他一个人支持得住吗?从干草楼的高门洞处,艾卡向平坦的田野嘹望,渴望有人来帮助他。穿过平坦的田地,在远处,他只能看见韶若小学的尖屋顶。也许最好找人来帮忙。突然远方小路上有个东西在动,吸引了艾卡的注意力。那不是野洛吗?是的!野洛有个轮子!正在向学校滚呢!野洛处处比自己强。艾卡彻底失望了,呆呆地望着远处路上滚动的车轮。

  从高处,艾卡也看见一个农夫躲在公路旁的沟后边,偷偷地跟着野洛。路上,野洛滚着车轮。艾卡叫了又叫,警告野洛,可野洛听不见,离得太远了。突然农夫抓住了野洛。车轮东倒西歪地离开大路,掉到沟里去了。农夫揪着野洛,向学校走去。“喔!”艾卡轻轻地说,“野洛偷了人家的轮子。”

  他凝视着农夫和野洛的背影,摇了摇头。但在他内心深处感到痛快。野洛一向以头头自居,总是怪艾卡太慢、太蠢、太胖。许多游戏,都不让他参加。可是今天,他如果能把那个大车轮搬下来,他就可以成为头头了,居然自己也有成为头头的一天。艾卡决心要胜过野洛,所以,他的不满全部消失了。

  艾卡不再去看野洛。他已经下定决心。他把车轮尽量推向门口,但又不使它因为失去重心而飞向地面。车轮准备好了,往下降落了。艾卡分析了一下情况。也许最好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自己身上。这样,他就可以腾出手来,万一需要用手抓住什么东西,免得车轮把他从高高的的顶棚上拉下去。

  系好绳子以后,为了保险,艾卡特别绕着那根他刚才爬上去解绳子的直柱走了一圈。绳子在柱上绕了一圈,轮子就不会直接拖动他了。要拖动他非得先把他从门口拖过地板,绕过直柱不可。绳子果然很长。艾卡绕过柱子以后,还可以回到车轮旁的门口。

  现在艾卡不再犹豫了。他用脚使劲把轮子一推,巨轮摇晃了一下,倒向外面,射出高高的门口。

  艾卡身后的绳子,像蛇似地爬着,由松变紧。突然一扯,把他面朝天摔在地上。绳子像飞一样把艾卡从灰尘和干草中拉向直柱。艾卡居然清醒得伸出了双手,避免一头撞到柱子上。有一会儿,他抱住那根直柱。但是往下坠的车轮把他从柱子上扯开了,扭得他脸朝下背朝上,来不及抓住任阿东西。艾卡被拖过地板,向大开的门口冲去。没有可以抓住的东西。艾卡把两腿撑开,绝望地想借此拖延一下。他的手抓向胸前的绳结,拚命想把它解开。没等解开,就到了门口。艾卡盲目地抓着,手指深深陷进了门框旁边朽了的木柱中,总算抓住了。重重的车轮使他打了个转。在他手抓住门框的当儿,他的腿已出了门口。

  在这叫人难以相信的可怕时刻,艾卡吊在那里了。他的鞋从脚上飞开了。时间像没有个完似的,他的鞋也好像很久才摔到下面的硬泥地上。他挣扎着,想在门框上抓得更紧,更稳。但接着可怕的抖动穿过全身,绳子不够长了。车轮从他身上悬空吊下,好像钟摆一样。绕在他胸上的绳子向下滑。他晕眩地希望它滑下悬空的两腿,从他身上滑掉,但被艾卡的大粗腰挡住了。

  艾卡凭着手指吊在那里。身下,那旧绳系住的巨轮在谷仓的墙上碰撞。

  这种情形多么使人眩晕呀!这种情形还会很久吗!全靠两手吊着,他决不可能经得住那个巨轮。艾卡闭上眼睛。他的呼吸有出无进。他现在只能挂在那里,过一刻是一刻了。

  正在这时候,绳子断了,车轮摔下去了。压力消失了,腰上和手指上的压力消失了。突然间呼吸恢复了。艾卡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好像在飞翔,好像他能飞。靠着新生的精力,艾卡把自己从门外拖了上来。当他的腿平安到达顶棚时,他在满是灰尘和草屑的地板上哭了起来。他平躺着,急促地喘着气。能躺着哭,不再动弹了,真是舒服!

  终于艾卡记起了那轮子摔撞的声音。他平趴在地板上,慢慢地、胆怯地,把头伸出门外。他不禁目瞪口呆。地上的轮子已碎成上百块。只有镶了铁皮的环还在。巨大的车轴滚得远远的。车辐散了一地。

  艾卡呻吟起来。死里逃生的感觉已经在极端失望中忘掉了。车轮已经成为碎片,把车轮滚向学校的美梦破碎了。艾卡慢慢爬起来,把两扇大门关上,还记得上好栓。腰间仍然系着断了的绳子,他呆呆地爬下长梯。

  那个车轮破坏得非常彻底。艾卡难过地望着面前的破轮子。他捡起自己的木鞋,看看没有裂缝,便重新穿在脚上。他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看看。轮子还能重新装起来吗?所有的部件都还在!

  他动手捡起四散的车辐,足足有一大抱。还有车轴!要是把轮环也滚着走的话,他非要用两手才行。艾卡左思右想,还是腰上的绳子帮他解决了难题。他把车辐一条条插进腰上的绳子下,整个腰都插满了,他只能挺着腰板走,几乎不能捡起那笨重的车轴了。车轴怎么办呢?不能抱在手里,因为手要空着,才能把铁轮环滚回韶若。插满车辐就像穿了笨拙的铠甲,艾卡直挺挺地走到轮环旁。那上面有一截断绳。他抖了又抖,把绳子扯断。绳子一缕缕散开。现在他有一段短绳。他把一头系住车轴,小心地把车轴放到肩后,另一头系在腰间的绳子上。好了,车轴的问题解决了。还有那个轮环。他浑身插满了车辐简直弯不下腰,好不容易才把它从地上竖起来了。

  周身插着车辐,背上压着车轴,艾卡滚动了轮环。他在轮环旁僵直地快步走着。在田野的小路上,它滚得很顺利。可是到了车辙深陷的运河路上,车轮有时要滚进车辙,有时因石子颠簸,突然滚向很深的运河。艾卡不能走得太快。他只能这样做:只要轮环转向运河,他就赶快把它推倒,免得车轮滚进水里。这个身负重担,勉强挣扎的艾卡,不久就汗下如雨。他咕哝着,气喘着。但他总是把轮环拾起,继续前进,决心把它送到学校。

  跳动的轮环被他调理得比较顺手了。他发现顺着低陷的车辙滚,就像在轨道上走一样。他很有进步。像这种速度,很快就会到韶若了。

  突然,铁环碰到一块大鹅卵石,从车辙中跳了出来。幸亏它又掉回车辙,艾卡放心了。但是突然间整个轮子散架了。内圈的木轮脱离了外圈的铁匝。木轮原是一截截的短木拼凑成的。现在一截截的木片劈里啪啦地散了一地。艾卡停住了。垂头丧气地站着,瞪着满地的碎木片。而那个轮圈继续向前滚去。

  隔着田野传来了大声的呼唤。“当心!当心轮圈!”艾卡惊讶地向田野看了一眼。是野洛。野洛一面叫,一面向他跑来,艾卡转身去追轮圈,太迟了。它已经跳出车辙,滚过大路。水花四溅,轮圈在运河中消失了。

  艾卡的心沉了下去。他跑到运河旁,心里十分生气──野洛为什么要叫?他气愤地把肩上系住车轴的绳子解掉,任它摔下。他盯着它,好像要把它踢进运河。堤岸高陡,铁圈沉下去的地方,河底卷起污泥。肮脏的水泡漂到水面,就破了。

  “看准沉下去的地方,不要动!”野洛在大路另一边叫着跑过来。“你为什么让它跑进河里去?”

  艾卡狠狠地瞪着河水,勉强回答:“它散架了,碎成一块块的。”他指着路上四散的断木。

  野洛看着混浊的河水问:“是从这儿下去的吗?”

  艾卡点点头,忽然他简直想哭,说不出话来。他一直那么起劲,而现在……他又突然生起气来。他现在注意到野洛不但有弓,而且还带着箭。野洛倒逍遥自在,玩弓弄箭。不过艾卡什么也没说。

  野洛小心地把箭放下,趴在河沿上,用弓在混水中搅动。现在他又两手扶地跪在那儿。“用弓碰不到。”他抬头望着艾卡。“你会游泳吗?”

  “不会。你呢?”

  “也不会。可是我在想,”野洛看看插满车辐的艾卡,再看看那躺在岸边的车轴。“咳!你可以用车轴上的那条绳子系住我,放我到河里去。”

  艾卡一声不响地捡起那条绳子,把其中一缕抖了两下。绳子松散,在他手中断了。“喔,不行,我只好喂鱼了。”

  “我们得找人帮忙才行。”艾卡说。

  “不错,不过我们一离开,也许再也找不着那掉下去的地方。哈,有了!”野洛叫道,“瞧,我们可以用你身上的车辐,把它们一个个当木桩钉在河岸上。这样,就可以像走梯子一样下水。我下水以后,抓住最后一个木桩,用脚趾去摸轮圈。看,我们可以用那个车轴作锤子,把木桩钉下去。”

  “那个铁圈非常重,”艾卡怀疑地说。“你用脚趾钩不起来。”

  野洛那样专心,并没有注意艾卡的话。他解下车轴上的绳子,把第一个车辐钉进垂直的河岸。往下离开一尺,他又钉了一个。“再给我一个,”他喘着气说。他把第三个钉进河岸,但再低的地方他就够不着了。“该你了,”野洛说。“听着,我按住你的脚踝,你倒挂下去,把底下的一个钉上。”

  倒吊在河沿上钉木桩,简直不可能。血液冲到艾卡头部。车轴太重,一只手几乎提不起来,直到先把木桩固定住,他才腾出两只手去钉。艾卡总算钉进了一个木桩。当野洛放开他的一条腿,去拾第二个车辐时,艾卡吓得半死。当野洛弯腰递车辐时,艾卡向岸下滑去,更接近河水了。这他可一点勇气没有了。他总算把第二个辐条钉进河岸,但眼前一切好像都在晃动了。“我受不了啦,”他说。那笨重的车轴从他麻木的手中滑出,掉进运河,不见了。

  “你这个笨蛋,”野洛一边骂,一边把艾卡拖上岸。“现在连车轴也进去了。什么时候你能干件像样的事?”

  艾卡痛苦地从岸边爬开,在青草中坐下。眼前一切在打转,一切模糊不清。他坐着发愣。模模糊糊的野洛在岸上消失时,他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四外静悄无声,艾卡害怕起来。他爬回岸边,向下凝视。他把头摇了又摇,想恢复眼睛的视力。野洛正抓住岸边的一个木桩,在水里用脚趾摸索。污泥被他搅起,从四周涌上来,旋转着。

  野洛看见了他。“一点儿也碰不着,”他说。“不过我可以再下去一点。”他看着最后一个木桩。“扶着最后一个木桩,我可以到更深的地方。”

  “靠不住,”艾卡说。“最好不要。野洛,我想我还没把它钉紧,车轴就掉下去了。”

  但野洛早就下去了。除了他那抓住木桩的手,全身都不见了。艾卡呆看着那涌上来的泥水,肮脏的水泡发出细小的破裂声。这可使艾卡慌了。他盯住那只抓着木桩的手。

  野洛钻出水面,扶着木桩上来了。他喷着水,吹着鼻子。艾卡松了口气。“什么也摸不着,”野洛说。“还要再下深一点儿。”他又要下去了。

  “不要!野洛,不要!”艾卡叫道。

  但野洛照原来的样子开始往下沉。

  “野洛,不要下去!”

  “我也不要,”野洛古怪地说。“我不想……”他喉咙梗塞了,疯狂地挣扎着,想使嘴巴露在外面。“艾卡,我不行了!”

  艾卡恐惧的眼光,从野洛飞向岸边的木桩。木桩没有了!它在野洛手里!不久,那木桩会随着野洛的手,没进浑水中。野洛带着木桩同时下沉!艾卡想也没有想就爬下岸来,爬下车辐造的小梯。他紧抓着最后一个木桩,爬进水中。他拚命抓住木桩,向野洛所在的地方踢。野洛感到有人踢他,用手摸索,紧紧抓住艾卡的脚。艾卡攀着木桩,后面拖着沉重的野洛,野洛死命抱住了他的两腿。艾卡不能用腿,只能用手抓着木桩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和野洛拽出水面。他像有无穷的力量,足够担当一切。野洛突然在下面叫道:“艾卡,放手,放手!木桩都松了!”

  艾卡恐惧地向下面看了看。野洛松了手。艾卡翻身上岸。他顺手抓起最方便的一件东西──放在一旁的那张弓。他把弓伸向两眼大睁的野洛。野洛抓住了弓。艾卡把野洛拖到岸旁,停在那里。

  “能不能把我拉起来?”野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艾卡摇摇头。突然间,那股猛劲儿消失了,他又害怕起来。野洛吊在水里。除了最上面的一个,所有的木桩都松了,垂在岸边。他曾经扶着它们爬上来,后面拖着沉重的野洛。剩下的一个桩子又直又牢,是野洛第一次钉进河岸的那个。突然,艾卡把他这头的弓挂在木桩上。他跳起来。

  “野洛,”他绝望地说,“我非得找人帮忙了。我不敢用弓拉你起来。断了怎么办?”他向周围看看,不见人影。没有人,没有移动的东西。“野洛,”他说,“你呆在那里不动,行吗?不要用力拉弓,不要移动。行不行,野洛?我跑回韶若去找人。”

  “那么,快跑,”野洛绝望地说。“别光站着。快跑!”他充满恐惧的大眼望着艾卡。

  “就去,就去,”艾卡叫道。可是出发好像是件难事。自己跑开,却把野洛一人留在那静静的运河中,他感到不安。“我走了。”艾卡说。他转身就跑。

  他拚命跑。拚命跑才能逃开野洛所在的地方。野洛现在独自一人,在静悄悄的运河中。野洛留在那里了,心里非常害怕。

  艾卡四顾找不到帮手。没有移动的东西。路上空荡荡的。运河也是静静的,空空的。而野洛留在运河里。

  突然艾卡不再奔跑。他僵直地站在这寂静的旷野。他不能离开野洛──野洛害怕了。野洛从来什么都不怕,但是他现在可是要吓死了。

  艾卡猛然想到,他能把野洛从运河中拉上来。那条绳子一定经得住野洛!它一定经得住!它曾把车轮吊了很久,那车轮比野洛重十倍。他也有力气把野洛拉上来;因为那条绳子不但吊住了车轮,而且他自己只凭手指尖,也经住了那大轮子的重量。

  这使艾卡吃了一惊。他向回跑去。他大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很强壮。他也许又胖、又慢,但很有力气。没有人知道他是这样强壮,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难道他不曾把轮子吊起来?难道他没有把野洛拖出水外,直到木桩松了?他一定比自己所知道的还要强壮十倍。

  他回到运河边上老地方,向下张望。

  “喔,你回来得真快。”野洛感激地说。

  “我没走,”艾卡说。“我回来了。我现在要把你拉起来。”

  “怎么啦?”野洛焦急地问。

  可是艾卡没空答话。他把两端绳子系在一起,他腰上的一段,和车轴上的一段。他把那个结试了试,然后在一头打了一个活结的圈套,把圈套垂向野洛头部。他又把岸边唯一的木桩试了试。他踢掉木鞋,以便稳稳地用脚抵住木桩。

  “现在,”他命令野洛把一只手臂穿过绳圈,用另一只手抓住那弓,再让绳圈套过另一只手臂。慢慢地,”他警告道,“慢慢来。不要太猛,太紧张。”

  野洛照他说的做。他小心地移动着,避免在弓上增加不必要的压力。绳圈一落到野洛胸部,艾卡就立刻把它拉紧。他说:“现在我就把你拉上来,不要乱动;就像米袋那样挂着。”

  “那绳子不行。刚才不是一缕缕散了吗?”野洛害怕地说。

  “可是整条绳子会经得住。我用它把那个车轮从高谷仓里吊出来,那轮子比你重十倍,我也可以把你拉上来。既然我都经得住那轮子,我就可以拉你上来。”

  为了野洛,他的话比他的感觉要自信的多,因为野洛在害怕。

  “可是,艾卡──”

  “别说话,”艾卡简短地说,“现在上来吧!”他用脚抵住车辐,一把一把地往上拉绳子,一把又一把,他把全部重量都抵在木桩上,避免旧绳在岸边摩擦。艾卡咬紧牙关。野洛在水里时,还算容易,现在他整个重量都挂在艾卡的手臂上了。不过得避免绳子贴在岸上,别让它摩擦。艾卡一把一把地拉,拉,拉。

  突然间重量消失了。艾卡有一阵子以为又要听见水花四溅的声音了──一定是绳子断了。可是没有溅起的水声。野洛已经抓住岸上的木桩,自己翻上岸来。他两腿伸向空中,滚了又滚,从运河边滚开。

  艾卡忽然躺下。躺着真是舒服,尤其知道自己完成了一件事──完成了一件他盼望做的事,而且是按照他的计划完成的。他强壮有力;那绳子也没有断。这是一种奇妙的骄傲感觉。

  野洛爬起来了。他低下头对艾卡说:“天哪,艾卡,我从来不知道你力气这么大。”

  “我也不知道,”艾卡仰望着野洛说。“我正在想这件事。大概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大家总认为我小,自己也这么想。好多事不等我做,爸爸和哥哥总是都替我做了,因为我最小,我是个娃娃。”

  “了不起的娃娃!”野洛感激地说。

  突然,他们相视而笑,可是彼此又都很拘谨。野洛不知道怎样表达他的感激。艾卡几乎可以看得出,野洛费尽心思在寻找着合适的词儿。两人又相视而笑了。

  “天哪,艾卡,你也许慢,可是我不知道你那么大力气!那么大力气,你参加我们的什么游戏都行!……”

  艾卡知道这是野洛表示感激的方式。他跳了起来。“你知道,我在想──也许我们最好把车辐和轮边捡起来,拿到学校去,告诉老师。岸上那个木桩留着作记号,这样我们可以找到那个地方。然后我们也许可以用长柄耙子捞轮圈,顺便把车轴也拖起来。”

  野洛顺从地走到岸上,把四散的断木捡起。艾卡把所有车辐都用一个臂膀搂住,他们一齐走向韶若,身上往下滴着泥水。大个子野洛不时望望在他身旁稳步前进的小矮胖子艾卡。他摇摇头,好像不敢相信似的。

  “了不起的娃娃!”他突然大叫出声来。艾卡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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