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孩子第一章

  • 2013-11-01 16:34
  • 水孩子
  • 作者:查尔斯·金斯利
  • 来源:网络

  从前有个扫烟囱的小孩,名叫汤姆。这个名字很短,你从前也听见过,所以你记起来是不会有多大的困难的。

  他住在北方一个大城市里;城里有很多的烟囱要扫,所以汤姆有很多的钱可赚,汤姆的师傅因此就有很多的钱可花。汤姆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他自己也不想读书写字。他从不洗脸,他住的院子那边也没有水。

  他在一天当中,有时候哭,有时候笑。碰到要爬上黑暗的烟囱,把他的膝盖和臂肘擦破皮时,他就哭;碰到煤灰迷了眼睛,他也哭,这种事情是天天都有的。他师傅打他时,他也哭,这也是天天都有的。他肚子吃不饱时也哭,这同样也是天天有的。可是跟别的孩子掷铜钱,或者跳田鸡,一根根木桩跳过去;或者看见有人骑马跑过时向马腿扔石子,碰到这种时候,在这些游戏当中,他就笑了。尤其是向马腿扔石子,如果附近有堵墙可以给他躲起来的话,最够味儿。

  至于扫烟囱、饿肚子和挨打,汤姆认为这都是世界上应有的事情,犹如下雨下雪和响雷一样,也犹如老驴捱过一阵子冰雹一样,汤姆对这类事情总是勇敢地硬一硬头皮捱过去,然后摇摇头,照样欢欢喜喜,想着好日子总是要来的。到那时候他将长大成人,而且是个扫烟囱的好手,坐在酒店里喝一大杯啤酒,抽着长烟斗,打纸牌时赌的都是银币,穿的是绒布衣服和皮靴,养一头有灰色耳朵的白哈巴狗,把小狗装在自己口袋里,就像一个男子汉一样。

  他也要收学徒,收上一个,两个,三个,只要收得到就收。妙啊,他也要虐待他们,打得他们团团转,像他的师傅对待他那样。他要叫他们把装煤灰的口袋扛回家去,自己却骑着驴子走在他们前面,嘴里含一根烟斗,衣领钮扣孔里插一朵鲜花,像个国王走在自己军队的前面一样。对啊,好日子总是要来的;所以,只要逢到他师傅让汤姆喝一口他喝剩的啤酒的酒底时,汤姆就是城中最快活的孩子了。

  有一天,一个神气十足的小马夫骑马来到汤姆住的院子里。汤姆这时躲在墙后面,正预备用块破砖扔那人的马腿,这是那一带地方对待生人的一种风俗。可是马夫瞧见了汤姆,就招呼他,问他那个扫烟囱的葛林先生住在哪儿。葛林先生原来就是汤姆的师傅。汤姆向来懂得生意经,对主顾总是客客气气,就悄悄地把破砖放在墙后,跑过来接生意。

  那人叫葛林先生明天早上到约翰·哈特荷佛爵爷府上去,因为爵爷那里原来扫烟囱的人给关进监牢里去了,府里的烟囱没有人扫。说完他就上马走了,连汤姆也来不及问他那个扫烟囱的人给关进监牢是为的什么。汤姆自己也曾经有一两次给关进监牢,所以这事使他很感兴趣。还有,那个马夫的外表非常整洁——褐黄色的绑腿套,褐黄色的裤子,褐黄色的短外褂,打了一条雪白的领带,领带上插一根漂亮的别针,一张干净的红润的圆脸——这种派头最使汤姆厌恶。他认为这人是个傲慢无理的家伙,穿了一身漂亮的衣服,装得神气活现,其实这些衣服全是别人买给他的。汤姆依旧走到墙后面去拾那破砖头。但是他一想,这人是来是来谈生意的,并没有恶意,也就算了。

  他的师傅一听说有这么一个新主顾,快活得不像样子,把汤姆一拳打倒在地上。平时晚上他都是喝两杯啤酒,那天晚上他又多喝了几杯,为的是第二天一早好起来。他的理由是,一个人睡醒来时头越痛得厉害,就越要跑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第二天早上四点钟,他真的起来了,起来又把汤姆一拳打倒在地上,这样算是给汤姆一次教训(就像那些少爷们在学校里经常受着教训一样),好叫他这一天内特别安分一点;因为他要上一家大户人家去,只要能做得使主顾满意,好处可多着呢。汤姆也是这样的想法。就是他师傅不打他,他也会极力装得规规矩矩的,因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地方该是哈特荷佛府了(虽然他并没有见过);而且哈特荷佛爵爷或是约翰爵爷(他是见过的,因为汤姆两次都是被他送进监牢里去的)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哈特荷佛府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就在富足的北方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一座庄园,养着很多鹿。汤姆把这些鹿认作专门喜欢吃小孩子的妖怪。这里有好几英里长的禁猎场,葛林先生和那些青年矿工有时候偷进去捉山鸡等野味吃。就在这种时候,汤姆瞧见了那些山鸡,心里盘算着这些山鸡吃起来不知是什么味道。一条壮阔的河流,河里出鲑鱼,葛林先生和他的朋友也想偷进去捉鱼,可是要捉鱼就得钻进冷水里,这个他们可不喜欢。总之,哈特荷佛府是个了不起的地方,而且约翰爵爷也是个了不起的老头儿,连葛林先生都尊敬他。葛林先生尊敬他是因为,如果葛林是罪有应得的话,他就可以把葛林先生关进监牢里去。他每星期总有一两次把人关进监牢里去呢。葛林先生尊敬他,是因为好多英里长的土地都是他的产业;是因为在那些养着猎狗的一班乡绅中间,他是个快乐的、诚实的、讲道理的人。他认为应该怎样对待他的邻居,他就怎样对待。他认为自己应该拿什么,他就拿什么。不但如此,他的身体足有两百磅重;胸围有多少,谁也没法说。这儿打得过葛林先生的人很少,可是他要是跟葛林先生打一架的话,那准会把葛林先生打倒。不过,孩子,这事在约翰爵爷做来是不大好的。多少事情都是这样,尽管你心里非常想做,但是你不能做,这也是如此。葛林先生因为尊敬约翰爵爷,所以当约翰爵爷骑马经过城里的时候,葛林先生总要举手到帽沿向他敬礼。

  我敢说,你们从来就没有在夏天半夜三点钟起来过(英国北方夏季天亮得特别早——译注)。有些人夜里三点钟起来是为了捉鲑鱼;有些人三点钟起来是为了爬阿尔卑斯山;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三点钟起来是因为他们没有办法,不得不起来,就像汤姆这样。可是,说实在话,夏天半夜里三点钟起来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面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面最最受用的时刻。至于为什么大家都不在这个时候起来,我也说不出,只好说他们故意要把白天做得了的事情放在晚上做,好毁掉自己的脑力和健康的肤色罢了。汤姆呢,既不在晚上八点半钟出去吃晚饭,也不在晚上十点钟赴跳舞会,并且也不从夜里十二点钟跳舞跳到早上四点钟。汤姆在他的师傅七点钟上酒店的时候,就睡觉了,睡得同一头死猪一样。所以当那些老爷、太太们正预备去睡觉的时候,汤姆已经准备起来了;就像雄鸡那样没有礼貌,总是一早起来把那些女仆们叫醒。

  汤姆就这样跟着他的师傅一同出发。葛林先生骑着驴子走在前面,汤姆带着烟囱刷子走在后面,出了院子,到了街上,在那些关闭的百叶窗前面走过,在那个眯着眼睛的疲倦的警察前面走过,在半明不暗的晨光里映得半明不暗的那些屋顶下面走过。

  他们穿过煤矿工人的村子,这时家家都关上门,静悄悄的。他们穿过路上的关卡,这时候他们就到了真正的乡下了。两人沿着黑色的扬起灰尘的泥路前进,路两旁堆的全是黑煤渣,有墙那样高,耳朵里只听见附近煤田里挖煤机器嘶鸣着,并且发出嗖嗖的声音,此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可是不久路就变白了,墙也变白了,墙角的野草长得很高,野花开得很鲜艳,都给露水湿透。挖煤机器的嘶鸣已经听不见了,只听见云雀儿高高在天上唱着晨歌,芦苇里传来小河莺的啁啾,它已经这样唱了一夜了。

  余下的全是一片寂静。因为地球老婆婆这时还在沉睡着,而且她睡时比醒时还要美丽。大榆树在金绿交映的草场上面沉睡着,树底下那些牛也沉睡着。唉,还有附近的几块白云也同样沉睡着,疲倦得好似全都躺到地面上来,夹在榆树的枝干中间,沿着河边赤杨树的树顶,望去就像一条条白雪或者白沙,要等太阳唤它们起来然后再升上澄澈的青空去做它们白天做的事情。

  两个人向前走去。汤姆不住地四下张望,因为他从来没有跑到这样远的乡下来过。他渴望爬过一处棚门,去摘毛茛花,并且寻找篱笆里的鸟窝。可是葛林先生是个生意人,绝对不肯答应他的。

  不久他们碰到了一个穷爱尔兰女人,她背着一个包袱在路上走着,走得很艰难。她头上裹着一块灰色头巾,穿一条大红裙子,叫人一看就断定她是从加尔威来的。她光着脚不穿鞋子,也不穿袜子,一拐一拐地走着,人好像很疲倦,两脚也走得很酸痛似的。可是她长得很高,很美,有一双明亮的灰色眼珠,又乌又密的头发拖过两颊。葛林先生看得非常中意,所以当自己走近她时就向她喊道:“这路太硬了,不是你这双尊贵的脚走得了的。你上这驴子,骑在我后面好不好,姑娘?”

  可是,她也许不喜欢葛林先生的样子和他讲话的口气,她冷冷地回答:“谢谢,我上不来。我倒愿意跟你这个小孩子一块儿走。”

  “随你的便。”葛林气哼哼地说,照旧抽他的烟。

  那女人就跟汤姆并排走起来,一面跟汤姆谈着话,问他住在哪里,知道些什么事情,又问到他全部的身世。谈到后来,汤姆觉得自己从不曾见过这样说话讨人喜欢的女人。

  接着汤姆问她的家在哪里。她说远在大海那边。汤姆问她海是怎样的。她就告诉他,在冬季的黑夜里,海怎样在礁石上翻腾。怎样怒吼;在明朗的夏季的白天里,海又是怎样静静地睡着,让孩子们在海里游泳和玩耍。她还跟他讲了许多关于海的故事。汤姆听了巴不得能够去看一看大海,而且照样在海里游一下。

  终于他们走到山脚下泉水边。这泉水并不像你在这儿见到的两种泉水:一种是从一个潭里面白沙粒里沁出来的,潭里面长了些红捕蝇草、酸葫芦和芬香的野白兰;另一种是在长了一丛丛羊齿草的峡谷中,从温暖的沙岸下流出来的,翻着泡沫,把水底的沙打着漩,这样日日夜夜,终年不绝。这泉水和上面两种泉水都不像,是十足的北方石灰泉,就像西西里岛或者希腊的那些泉水一样。古代的人幻想这些泉水旁边常常有女水仙在热天坐着纳凉,同时牧羊人躲在树丛后面向她们窥望。这股汹涌的泉水就从一座石灰岩脚下的一个矮石洞里冲出来。它翻泡溅沫,发出声音,清澈得使人简直分别不出哪儿是水,哪儿是空气。泉水低低沿着路旁流去,形成一道溪流,这股水的力量足够推动一座碾子。在泉水四周开着淡青的绣球花、金黄的毛茛花、野生的覆盆子和开得像一堆堆白雪似的山樱花。

  葛林在泉水旁边站着观望;汤姆也在望。汤姆心里想,不知道有没有东西住在黑洞里面,夜间从洞里出来在草地上飞翔。可是葛林却一点心思不想。他一句话不说,下了驴子,爬过那座矮墙,跪在泉水旁边,就把自己那个难看的脑袋在泉水里浸起来,弄得泉水很脏。

  汤姆却在急急忙忙摘野花。爱尔兰女人也帮助他摘。并且教给他怎样扎花。两人把花扎成一个很美丽的花束。可是当汤姆看见葛林真个洗起脸来时,他就花也不扎了,看得甚为诧异。等葛林洗完脸,摆动着两只耳朵,使耳朵干燥的时候,汤姆就说:“咦,师傅,我从没看见你洗过脸呢。”

  “你很可能不会再看见。我洗脸并不是要干净,而是要凉爽一下。要是我像一个满脸煤灰的青年矿工,每隔个把星期洗一次脸,那才丢人呢。”

  “我也巴不得把头放在泉水里浸一浸呢,”可怜的小汤姆说,“这样敢保跟把头放在城里抽水机下面一样痛快;而且这里可没有教区里的人把你赶走。”

  “你跟我来,”葛林说,“你要洗什么脸?你又没有像我昨天晚上那样喝了半加仑的啤酒。”

  “我不管你是怎么回事。”淘气的汤姆说着就跑到泉水旁边洗起脸来。

  葛林感到非常生气,因为那个女人跟汤姆在一起,不跟他在一起,所以他骂了汤姆许多难听的话,把汤姆从地上一把抓起,痛打起来。可是汤姆已经挨惯了这一套,他把头藏在葛林的大腿中间,不让他打到,同时使劲踢他的脚踝。“难道你不觉得可耻吗,葛林?”爱尔兰女人在墙那一边喊。

  葛林抬头一看,听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可是他只回答:“不觉得,而且永远不觉得。”又继续打汤姆。

  “这的确就是你。如果你过去觉得羞耻的话,你老早就回到凡谷去了。”

  “你知道什么凡谷?”葛林叫出来,他住手不打汤姆了。

  “我知道凡谷,我也知道你。譬如说,两年前马丁节的夜里,在赤杨泽那边发生的事情,我就知道。”

  “你知道?”葛林大声喊。他丢下汤姆,爬过矮墙,和那女人面对面站着。汤姆当他会打那女人,可是那女人正颜厉色地看着他,使他不敢下手。

  “是的,当时我在那里。”爱尔兰女人冷静地说。

  葛林骂了她许多下流话,后来说,“听你的口音,你并不是一个爱尔兰女人。”

  “你不用管我是谁。总之我是看见了。如果你再打这个孩子,我就可以把我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葛林好像很害怕,他没再说什么就去牵驴子。

  “你站着!”爱尔兰女人说,“我还有一句话要向你们两个人说,因为你们两个在事情完结之前,都还要见到我。那些愿意清白的人得到的将是清白;那些自甘下流的人,将要下流到底。记着。”

  她转身走了,穿过一座栅门,向草场走去。葛林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就像吓呆了似的。后来他跑去追她,叫道:“你回来。”可是当他赶到草场上时,草场上并没有什么女人。

  她躲起来了吗?这儿并没有什么地方躲得了。可是葛林仍旧四处找她。汤姆也想找她,因为汤姆跟葛林一样,被她这样突然不见,弄得迷迷糊糊。可是不管他们怎样找寻,那女人还人还是找不到。

  葛林只好回来了,呆若木鸡似的一声不响,因为他心里有点儿害怕了。他骑上驴子,重新装上烟斗,抽着烟走,不再去惹汤姆。

  当时他们又走了三英里多路,就到了约翰爵爷庄园的门口。

  庄子的人住的房子都非常高大。铁栅栏的园门也非常高大,有两根石头做的门柱,每根柱子上都刻了一个怕死人的恶鬼。恶鬼有一嘴獠牙,头上两只角,拖着一条尾巴。据说约翰爵爷的祖先参加玫瑰战争(十五世纪英国两个贵族互争王位的战争——译注)时,头上戴的就是这种鬼头盔。他那些祖先一定是小心谨慎的人,戴这种鬼头盔就是为了吓唬那些敌人,使他们看见赶快逃命啊。

  葛林拉一下门铃,就有一个管园子的人走出来,开了门。

  “爵爷叫我等你呢,”他说,“你听着,规规矩矩由大路走,不要乱跑;回来的时候,可不要让我捉到你偷了什么兔子之类。我要仔细搜查呢,你记着。”

  “假如藏在煤灰袋下面,你可搜不到啦。”葛林说,自己大笑起来。

  管园子的也笑了,就说:“你既然是这样的人,我还是一起陪你上大房子去吧。”

  “我想你顶好陪着我。老兄,看守园内山鸡野兔的是你,不是我啊。”

  管园子的跟他们一起走了,一路上跟葛林谈得很开心,这使汤姆看了诧异之极。其实管园子和小偷并无分别,在家里是管园子的,到了外面就是小偷,汤姆哪里知道呢?他们在一条两边是菩提树的大路上走着,这条路足足有一英里长。汤姆从菩提树枝干中间望见许多鹿睡在羊齿草里,头上鹿角竖得那么高,看得他心惊胆战。这样大的树,汤姆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抬起头来,好像青天就歇在树顶上。可是最使他弄不明白的是一种古怪的嗡嗡声,一路走来都听得见。汤姆愈来愈弄不明白,索性鼓起勇气来问管园子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汤姆说话时非常恭敬,并且喊他“老爷”,实在是因为心里非常害怕他罢了。管园子的听汤姆称他“老爷”很是高兴,就告诉汤姆,说这些是菩提树上采花的蜜蜂。

  “蜜蜂是什么?”汤姆问。

  “做蜜的。”

  “蜜是什么?”汤姆又问。

  “你不要罗嗦。”葛林说。

  “你别管这孩子。”管园子的说,“这小家伙很懂礼貌,在他是很难得的。要是跟你这种人在一起,不久一定会变坏。”

  葛林大笑,他觉得这话对他是一种恭维。

  “但愿我能做个管园子的,”汤姆说,“能够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穿上绿丝绒衣服,而且钮扣上还挂着一个真正的唤狗的哨子,像你这样。”

  管园子的笑了,他总算是个好心肠的人。

  “孩子,闲是闲非都少管。你的饭碗无论如何比我的要靠得住多啦。你说对吗,葛林?”

  葛林师傅笑起来。接着两个人谈话的声音放的很低。不过汤姆还能够听得出是在争论偷猎的事情。最后葛林师傅说,“你有什么理由不信任我呢?”

  “目前没有。”

  “那么等你有了理由之后再问我什么问题,因为我是个正派人。”

  这话引得两人又大笑一阵,因为他们认为很可笑。

  当时他们已经走到大房子前面的大铁门前面。铁门里面盛开着杜鹃花,汤姆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网;然后又望着那所大房子本身,心里想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烟囱。又想,这房子不知道多少年前造的,造这房子的人叫什么名字,他造这房子不知道拿到多少钱。可是汤姆和他的师傅并没有从大铁门进去,像公爵和主教进来时那样,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从房子后面的一个小小后门进去。放他们进去的是一个倒煤灰的男仆,怪难看地打着哈欠。在过道里他们碰见女管家,穿了一身花花绿绿的印花晨衣,汤姆几乎把她当作爵爷太太。她用许多严厉的话愿葛林要当心这个,又要当心那个,就好像爬上烟囱的是葛林而不是汤姆似的。葛林听着她吩咐,不时低声对汤姆说:“小鬼,你要记着这个。”汤姆真个记在心里,至少能记得多少就记得多少。后来女管家把他们带到一个房间里,房里的东西全用大张的牛皮纸盖着,就命令他们动起手来,讲话的声音又高又傲慢。汤姆呜咽了两声,又被他师傅踢了一脚,就这样钻进炉格子,爬进烟囱里去。一个女仆留在房间里面看守家具;葛林先生跟她讲了许多讨好的话,又像开玩笑,又像献殷勤,可是女仆很少理睬他。

  汤姆究竟扫了多少烟囱,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他扫得非常之多,所以扫得很疲倦,而且弄得迷迷惑惑的,因为那些烟囱和汤姆一向在城里扫的烟囱不同,又大又曲折,过去改建过好多次,所以现在弄得分不清,有点儿纠缠在一起了。乡间老式别墅里的烟囱都是这样子,你只要爬上去一看就明白了,不过恐怕你未见得肯爬上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汤姆在烟囱里简直迷失了方向。迷失方向在他倒无所谓,而且他钻在烟囱里就像鼹鼠钻在地下一样成为习惯,反正眼前是一片漆黑。可是到了最后爬下烟囱,他以为走对了时,偏偏走错了。他发觉自己站在一间房间的炉毯上面。这样的房间,他有生来就没有见过。

  这样的房间汤姆从来就没有瞧见过。他从前走进上流人士的房间都是地毯卷起来,窗帘放下,家具堆放在一起并且用块布盖着,墙上的画都是用围裙或罩衫遮上。汤姆时常盘算,这些房间安排妥当之后,给那些高贵的人们起居时,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现在可看见了,而且他觉得房间看上去非常之美。

  房中的陈设全是白色:白窗帘,白帐子,白家具,白色的墙壁,另有几处画上几根粉红色的线条。地毯上满是鲜艳的小花。墙上挂的画都装有金框子,有些画的绅士贵妇,有些画的骏马猎狗,汤姆看了觉得非常有趣。汤姆欢喜那些马,可是不大中意那些狗,因为里面没有哈巴狗,连一条小猎狗都没有。

  他接着看见一个洗脸架,上面放着水壶、面盆、肥皂、刷子和毛巾。还有一个大浴缸,缸里面放满清水。这么一大堆东西,全为了洗脸、洗澡用的,这使汤姆看了很弄不明白。汤姆想:“照师傅的那一套说法,她一定是个脏女人,才需要这么多的水来洗。可是洗了之后,她把污水藏到哪里去了呢?我在房间里看不见一点肮脏,她用的毛巾也一点也不脏,从这一点可以推想她一定是个狡猾的女人。”后来,他朝床上望望,那个脏女人被他瞧见了;这时他惊得气都不敢透出来。睡在雪白的被单下面,枕着雪白的枕头,原来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小姑娘。这样美丽的小姑娘,汤姆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两颊就和枕头一样白,头发就像金丝,在床上散成一片。她的年龄大致和汤姆一样大,也许大一两岁;可是汤姆心里并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想到她的嫩皮肤和金黄的头发,弄不明白她到底是个真正的活人,还是他在店里看见的那种蜡娃娃。可是当他看见她呼吸时,他就断定她是个活人。他眼睛睁得那么大地站在那儿望她,就好像她是天仙下凡一样。

  不对。她不可能是肮脏的。她永远不会肮脏,汤姆自己在想。后来他又想:“是不是所有的人洗了之后都像她这样呢?”他望望自己的手腕,想把上面的煤灰搓掉,一面盘算这些煤灰会不会搓得下来。“如果我长得像她这样,敢说我的样子要好看得多。”汤姆向四面望望,忽然看见一个又丑又黑、衣服褴褛的小孩子靠近他站着,一双烂眼睛,露出一嘴白牙在笑。他怒冲冲转向这个小孩子。这样漆黑的瘦猴子跑到这样可爱的小姑娘房里来是什么意思?再一瞧时,原来是一面大镜子里面照出来的自己的形象,汤姆从来没有看见自己这副模样过。

  这在汤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肮脏。他又羞又怒,就哭了出来。他转身准备轻手轻脚再爬进烟囱躲起来,可是把炭栏撞倒了,把火棒也摔下来,那个声音就像一万只洋铁壶拴在一万只疯狗的尾巴上拖着跑一样。

  床上的小姑娘跳了起来,看见汤姆,尖声尖气叫得像一只孔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保姆从隔壁房间里赶进来,看见汤姆这副模样,断定他是个抢东西和杀人放火的强盗。这时汤姆正跌在炭栏上,老保姆飞快向他赶过来,一把抓着他的外褂。可是她并没有捉到他。汤姆曾经有好多次被警察捉到过,不但如此,而且好多次从警察手里逃了出来。他要是笨得会被一个老太婆抓着,可再没有脸见他那些朋友了。所以汤姆从这位善良女人的胳膊下面溜了出来,跑过房间,立刻从窗口跳出来。虽然汤姆颇有胆量跳下去,他并不要这样做。他也不用顺着水落管滑下去,这在他更是拿手好戏了。有一次他顺着水落管爬上教堂的屋顶,据他自己说是掏雪鸟蛋,可是警察硬说他是偷铅皮。但是警察上不去,眼睛睁望着他高高坐起,一直坐到太阳热得他受不了时,他才从另一条水落管溜下来。警察无可奈何,只好回警察局去吃饭。原来窗子下面,刚好有一棵树,叶子很大,芳香的花简直有汤姆的头那么大。我想,那大约是棵木兰树,可是汤姆根本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他就像一只猫从树上溜了下来,穿过花园中的草地,爬过铁栅栏,从庄园这边向树林子跑去,急得老保姆在窗口死命地叫喊,喊救火,喊救命。

  小花匠正在割草,看见汤姆,就扔下自己的镰刀。镰刀绊着他的腿,把胫肉割开,害得他躺了一个星期。可是当时他在匆忙中一点也不觉得,仍旧去追赶汤姆。挤牛奶的女佣人听人听见叫喊声,自己膝盖把搅乳器碰翻,洒得一地的奶油。可是她仍然跳起来,去追赶汤姆。马房里的马夫正在洗刷约翰爵爷乘坐的马,松了一下手,马立刻乱蹦乱踢起来,不到五分钟就蹩了脚。可是他仍然跑出来,去追赶汤姆。葛林在新铺了石子的院子里把煤灰口袋打翻,把院子里糟踏得不像样。可是他仍旧跑出来,去追赶汤姆。老管家急急忙忙去开庄门,弄得他的驴子的下巴给刺在门壁尖铁上,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吊在那儿呢。可是他跳了起来,也去追赶汤姆。农夫田地里没有耕好,就丢下自己的两匹耕马,弄得一匹马跳过篱笆,这一来把另一匹马连马带犁都摔到沟里去。可是农夫仍旧飞跑,去追赶汤姆。那个管园子的正从鼠笼里把一只田鼠捉出来,一失手把田鼠放走,反而打痛自己的手指。可是他仍然跳起来,去追赶汤姆,一面盘算着汤姆讲的话和汤姆的模样。他如果捉到汤姆,我可替汤姆担忧呢。约翰爵爷从他的书房窗口朝外望(因为他是个早起的老头儿),又抬头望望老保姆,一头貂鼠刚好撒了一粒屎到他眼睛里,害得他终于不得不请医生。可是他仍旧跑出来,追赶汤姆。那个爱尔兰女人正向大房子走来,她一定是从什么小路上兜过来的。可是她扔掉自己的口袋,也同样去追赶汤姆。只有我们那位爵爷太太没有去追赶汤姆,因为她才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她的假发就落在院子里。她只好拉铃把贴身的女仆叫进来,派她下楼替她把假发取来。这就使她没法出得来,因此没有她的事,书里也就不提到她。

  总而言之,当葛林、花匠、马夫、挤牛奶的女佣人、约翰爵爷、老管家、农夫、管园子的和那个爱尔兰女人全都追过庄园,认为汤姆的空口袋里至少有价值一千镑的首饰,大声喊着“捉贼呀”的时候,哈特荷佛府从来就没有这样杀声震天过,而且没有那样的不顾体统,不顾秩序过。便是那一次在花房里打死那只狐狸,把几亩地的玻璃和几千个花盆乓乓打得稀烂时,也没有听见这样闹过。连男喜鹊和乌鸦都在汤姆后面,就好像汤姆也是一只被猎人追赶的狐狸,快要倒下来似的。

  这时候,可怜的汤姆一双光脚始终在庄园上跑着,就像一头小黑猩猩向树林里溜去。可怜,他就没有一个大猩猩那样的父亲在这时候挺身而出,用一只爪子把花匠的肚肠抓出来,用第二只爪子把挤牛奶的女佣人抛到树上去,用第三只爪子把约翰爵爷的头扭掉,同时还用牙齿把管园子的脑袋咬破,就像咬破一个椰子或者鹅卵石那样容易。

  不过,汤姆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父亲,所以也不指望有个父亲,只指望自己照应自己。至于跑路,他可以跟着一辆邮政马车跑上两英里路都不在乎,只要有一个铜子或者一段香烟头可赚就行;而且还能打着风车跟着跑,这可比你的本领大了。由于这个缘故,那些追赶他的人要捉到他可不容易。我们也巴望他们捉不到他。汤姆当然向树林逃去。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进过林子。可是他很精明,知道自己可以躲在树丛里,或者爬上一棵树,整个说来,这比在空地上逃脱的机会要大得多。他如果连这个也不知道,那他就是蠢得连一只老鼠或者一条鲦鱼都不如了。可是当他进了树林时,他发觉那个地方和他幻想的树林大不相同。他走进一片茂密的杜鹃花,自己立刻就被困在里面。那些树枝钩着他的腿,钩着他的胳膊,戳他的脸,戳他的肚子,他只好紧紧闭着眼睛。(不过这在他也没有多大损失,因为他至多也只能看出两三英尺远罢了)等到他从杜鹃丛里脱身出来,那些蒲草和芦苇又把他绊了一跤,后来又把他的指头划破了,划得很惨。

  “我非得出去不可,”汤姆想,“不然的话,我就得陷在这里,等人来把我救出去,这绝不是我指望的事。”

  可是怎样出去确是个难题。说老实话,我就不认为他会出得去;要不是他突然把头撞在一堵墙上,恐怕一世也出不去,最后只好让那些蓬蒿用它们的叶子把他埋葬掉。把头撞在墙上可不是什么滋味,尤其是撞上一堵粗墙,石头全砌得立着,一块尖角的石头撞在你的鼻梁上,撞得你眼睛里冒出各式各样美丽的星星。当然,星星是美丽的,可是不幸的是这些星星在万分之一秒间就消失掉,然而随着这些星星而来的疼痛却并不消失。汤姆就是这样把头撞痛了,可是他是个勇敢的孩子,一点也不怕。他猜想墙的那一面会是树林的尽头,就爬上墙头又爬过墙去,活像只松鼠。他现在已经到了一大片沼泽的面前,沼地里松鸡最多。乡下人把这片沼地叫做哈特荷佛泽。一眼望去只看见无穷尽的石楠树、沼泥和石头,一直伸展到天边。

  汤姆原是个机灵的小家伙,就跟一头老公鹿一样。为什么不能呢?他虽然不过十岁,却比多数的公鹿活得长久,何况生来就比公鹿智慧得多呢。他跟公鹿一样知道,如果他退后的话,一定会把那些猎狗招来。所以他跳过墙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突然向右手方向急转过去,接着就沿着墙下面跑了半英里路光景。

  爵爷、管园子的、老管家、花匠、农夫、挤牛奶的女佣人和所有叫嚷的人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追了半英里路,而且在墙这边。这就使他们和墙外的汤姆隔开了有一英里路。汤姆听见那些人的喊声在林子里逐渐消失,自己吃吃笑了,笑得很开心。

  后来他碰到地上一个凹下去的斜坡,他一直走到坡底,这才勇敢地不再利用那堵墙,转身向沼地走去。他知道自己和敌人之间已经隔开一座山,向前走绝对不会被他们望见。

  可是在那些人里面,那个爱尔兰女人偏偏望见汤姆逃去的方向。她自始至终都是在众人的前面,可是她既不在走,又不在跑。她很平稳而且很文雅地一路过去,两只脚交换得非常之快,简直叫人看不出哪一只在前,哪一只在后。后来大家相互问起这个古怪的女人是谁,可是没有人说得出来,只好异口同声说她一定是汤姆的同党。

  可是当她走到林子里时,人忽然不见了。大家再看也仍旧看不见。原因是这女人已经悄悄地随着汤姆翻过墙,汤姆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约翰爵爷和余下的人从此就没有看见过她。眼睛不见,心里也就没有她了。

  这时汤姆已经走进石楠丛里。石楠长在一片沼地上,就和我们这一带沼地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沼地里到处都有石头,而且沼地并不逐渐平下来。汤姆越朝上走,沼地反而变得愈加崎岖不平。不过还不算怎样难走,所以汤姆能够慢慢走来,一面抽空眺望这个怪地方。在他眼中,那简直是个新世界。

  他瞧见些大蜘蛛,背上长了许多王冠形和十字形的花纹。它们都坐在自己的蛛丝网中间,看见汤姆走来时,就把蛛丝动得非常之快,眼睛几乎看不大见。后来又看见些蜥蜴,有的褐色,有的灰色,有的绿色。汤姆当作这些是蛇,会咬痛他。可是那些蜥蜴却和他一样害怕,飞快地穿进石楠丛里去了。后来,在石头下面,他看见一个美丽的大东西。那东西尖鼻子,浑身褐黄,尾巴上拖着白须,原来是只母狐。在它四周,有四五只肮脏的小狐,那种可笑的样子汤姆从来没有看见过。母狐朝天躺着,在地上打着滚,四条腿和头尾,在明亮的太阳下伸开;小狐在它身上跳过来,跳过去,绕着它跑,咬它的爪子并且使劲拖它的尾巴。母狐好像觉得非常开心似的。里面有一只自私的小狐偷偷溜开去,找上附近的一只死乌鸦,把死乌鸦拖了打算藏起来,那只死乌鸦差不多倒有它身体一样大小。于是它那些小兄弟看见它这样,也都大声叫唤着赶过来,这就一头撞见汤姆。

  大伙儿全溜了回去。母狐跳了起来,嘴上衔了一只,其余的跟在它后面,全逃进石头中间一条黑缝里去。这场把戏就此结束。

  接着汤姆吓了一大跳;当时他正在爬上一座沙坪,只听见呼噜啯啯啧——一个什么东西在他脸上飞过去,声音非常可怕。他以为地底炸开了。

  等他睁开眼睛时(他先是闭得紧紧的)原来不过是只大松鸡,在沙里洗着澡,就像阿拉伯人没有水洗澡,拿沙来代替一样。当时汤姆险些儿踩到它身上,所以它跳了起来,发出一种声音像开得飞快的火车发出来的一样。它丢下老婆和孩子让它们自己去想办法,活脱是个老懦夫。老松鸡一面逃,一面叫着:“噜唔克,噜唔克——救命啊,救火啊,有人抢东西啦——噜唔克,噜唔克——世界末日到啦——啧啧啯啧。”它一直就是这么设想,只要在离开它鼻子一寸的地方出了什么事情,它就幻想是世界末日来了。可是世界末日并没有来,那老松鸡却很有把握认为是世界末日来了。

  一个钟点以后,老松鸡回到老婆和儿女那里,庄重地说:“啯啯啧;我的乖乖,世界末日还没有真正来呢,可是我敢保后天一定回来——啯。”可是这样的话老松鸡的老婆已经听见了多少次,它完全懂得,而且还比老松鸡懂得多一点。它并且是一家的主妇,还有七只小松鸡要天天喂食洗澡,这使它非常实际,而且性情有点急躁,所以它回答老松鸡的话只是“啧啧啧——去捉蜘蛛去,去捉蜘蛛去——啧。”

  汤姆就这样向前走了又走,自己简直不懂得为的什么。可是他喜欢这个辽阔而且古怪的地方,和这里的凉爽、清新、令人兴奋的空气。可是登山愈高,他就愈加慢了下来,因为地下实在变得太难走了。现在他脚下踩到的已经不是松软的草泥和潮湿的石楠,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石灰岩,就像铺得很坏的人行道一样。在岩石之间有着很深的裂缝,里面长满羊齿草。他要在一块块石头中间跳过,因此有时候失足落在石缝里。虽然他小小的光脚趾相当结实,也不免跌痛。可是他仍旧向前走,向上爬,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个曾经跟着汤姆在路上一起走的爱尔兰女人自始至终都跟在汤姆后面,在沼地上走着。如果汤姆瞧见了她,不知道他会怎样说法。可是虽然她经常看见汤姆,汤姆却从没有看见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汤姆很少回头望,还是因为她藏身在岩石和土丘后面,不让汤姆看见。

  现在汤姆觉得有点饿了,而且口渴得厉害。原因是他跑了很长的一段路,这时太阳已经在天上升得高高的,那些岩石热得就像铁锅一样,石头上面的空气都打着旋,就像石灰窖上面的空气那样打着旋,使周围的东西望上去都在动荡溶解。可是他能看出没有一个地方有东西吃,更没有水喝。树林里到处长满越桔树和浆果树,可是现在是六月里,树还开着花。至于找水喝,哪个能在石头和岩缝里找到水呢?有时候,他走过一些又深又黑的水落洞(山中水流尽处的石洞——译注),一直深入地底,就好像什么住在地下的矮人家的烟囱似的。他走过这些水落洞时,每每能听到几十丈深下面叮当泻落的水声。他多么渴望下去润一润他的干燥的嘴唇啊!可是,尽管他是个勇敢的扫烟囱小孩,像这样的烟囱他可不敢爬下去。

  所以他向前走了又走,一直走得头脑热得发昏,这是他听见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啊!”他心里想,“有教堂的地方总是有房屋和人烟的。或者会有人给我一点吃喝呢。”他的脚又走动起来,去找那所教堂,因为他肯定自己刚才清清楚楚听见钟声。

  可是才一起身,向四下眺望时,他又停了下来,说:“怎么,世界是多么大啊!”的确如他所说,从山顶上他能够到处望得见——他有什么望不见呢?

  远在他身后的山脚下,是哈特荷佛府,和那片黑森林,和那条明亮的鲑鱼河。在他的左边,也是远在山下面,是那个大城和煤矿上那些冒烟的烟囱。更远处是宽阔的河正向大海流去;河面上有许多白点点,那是船。在他前面是一片大平原,上面有农场和村庄,夹在一丛丛深暗的树木中间,望去就像一张铺开的地图。这些全像在他的脚下一样。可是汤姆一点不呆不傻,看得出这些都远在几十英里外。在他的右面是重重叠叠的沼泽和重重叠叠的山丘,山色越远越淡,最后变成一片青色,和青天连接在一起。可是在汤姆和那些沼泽之间,而且就在他脚下,却有着一片好地方。汤姆一瞧见就决定下去,因为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

  一处深绿色的石谷,很狭窄,而且长满树木。可是就在这几百英尺下面的树木中间,他却能望见一条清澈的水流。啊,假如能够到达水边多妙啊!接着他望见溪边一所小村舍的屋顶和一所小花园。那花园布置着花台和花床。花园里面有一个极小的红色东西走动着,只有苍蝇大小。汤姆低头望时,原来是个穿红裙的妇人。啊!也许她会给他一点东西吃呢。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了。下面准有一个村庄。再说,谁也不会认出他,谁也不会知道哈特荷佛府那边出的事情。就算约翰爵爷把全郡的警察都派出来追他,消息也不会那样快传到这里。他却在五分钟内就可以下去。汤姆猜得对,那片呼喊追逐的声音还没有传到这里,原因是他不知不觉已经跑了离哈特荷佛府足足十英里远了。至于五分钟内就下得去,他却想错了,因为那座村舍离这里总有一英里多路,而且下去足有一千英尺。

  可是汤姆是个勇敢的小孩子,所以虽然双脚酸痛,人又饥又渴又疲倦,他仍旧走了下去。同时教堂的钟敲得那么响,使他简直当作自己的脑子在作怪,而不是真的钟声。那条小河也在下面淙淙地流着,下面就是小河唱的歌:

  “又清又凉,又清又凉,流过嬉笑的浅滩、做梦的池塘;又凉又清,又凉又清,流过光耀的卵石、溅沫的堤堙;在画眉鸟歌唱的巉岩下,在钟声悠扬的楼墙下,清清白白的,留待清白的人;在我水边嬉戏吧,在我水里洗浴吧,母亲和孩子。

  “又污又湿,又污又湿,流过烟囱林立、烟雾弥漫的城市;又湿又污。又湿又污,流过粘滑的河岸、码头和沟渠;越向前走,我越变得阴暗,越变得富足,就越变得贪婪;被罪恶沾污的哪个敢和它玩耍?不要靠近我啊,快点避开我啊!母亲和孩子。

  “坚强而自由,坚强而自由,闸门打开了,我向大海里流;自由而坚强,自由而坚强,我一面赶路,一面洗肮脏;赶往金黄的沙滩、动荡的汀洲,和远远等待我的玉洁的潮头;当我投身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像一个罪恶的灵魂得到清洗,清清白白的,留待清白的人;在我水边嬉戏吧,在我水里洗浴吧,母亲和孩子。”

  汤姆就这样走了下去,始终没有看见那个爱尔兰女人也跟在他后面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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