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布瑞琪

  chapter two brigitte

  布瑞琪的旧皮拖鞋正放在厨房拖车门外的台阶上,怪不得HMS猎兔犬号得在车下它自己挖出的洞里等着。乐琦和HMS猎兔犬号都知道,台阶上放着鞋子,说明布瑞琪刚刚拖完地,而且她不希望狗把沙子带进去。门内,布瑞琪光着脚站在房间尽头,一边往洗衣机里塞脏毛巾,一边用法语打电话。

  乐琦把救生背包扔在桌旁的地上,那张桌子是固定在拖车里的。眼下,整个拖车充满了默菲牌地板蜡的气味、煮老了的鸡蛋的气味以及洗手池上的小花瓶里那野生鼠尾草嫩枝的气味。布瑞琪清洗地板的时候总是光着脚。乐琦注意到,布瑞琪的脚看起来像是比别人多长了好多骨头,尖尖的踝骨突出来,脚指头几乎跟手指头一般长。

  如果布瑞琪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小孩一定不会像乐琦这样有着宽宽的、结实的脚掌和粗粗短短的脚趾。而且,那小孩一定会有优雅的仪态。乐琦这样想着,不由得挺直了弓着的肩膀。布瑞琪转过身,抬起下巴点了点冰箱,说:“那里边有冰茶,monchoux①。我在和我妈妈说话。”她微笑着,轻快地晃动着脑袋,并且耸起了一边的肩膀,这表明她很快就要挂电话了。

  (①法语,与下文的“ma puce”一样,通常用来作为对孩子或亲密朋友的昵称。)

  没错的――乐琦一边想着,一边把帽子扔进背包,同时忘记了要注意仪态这回事――或许布瑞琪最想做的事就是回法国的家,生一个长着一双和她一样瘦骨嶙峋的法国脚的小宝宝。她会用温柔可爱的词称呼她的法国小宝宝,而不是什么monchoux――我的卷心菜,或者ma puce――我的跳蚤。

  乐琦把太阳茶从罐子里倒进一个塑料杯,站在吊扇下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太阳茶的好处就在于不需要烧开水,从而也就不用把整个厨房都弄得热烘烘的。你只需要把一罐泡有两个茶包的水放到太阳底下去。乐琦用手拢起因流汗而变硬的头发――刚刚烫过的头发总是显得太卷,至少得过上两个星期才能正常点儿。阿点从来都不能把头发弄得像杂志照片上那样。杂志女郎层次分明的头发十分别致可爱,可阿点只能把头发弄成蘑菇色的花园树篱般的东西。

  布瑞琪冲着电话大笑起来。她把汰渍洗衣粉倒进洗衣机,然后合上盖子。乐琦知道,布瑞琪的妈妈正在用一个神秘而阴险的计划诱惑布瑞琪回法国去。尽管乐琦从来没有见过布瑞琪的妈妈,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想她一定长得很像布瑞琪,但是要更严厉、尖刻一些,她一定也留着刘海,头发也用发夹拢在脖子后面,只不过她的头发不是金色的,而是灰色的。这个妈妈会踮着脚轻盈地走路,吃冰砖的时候绝不会发出声音。她严肃而刻板,就像学校里的校长一样,或者说,就像美国总统的太太一样。乐琦待在吊扇的正下方,吸溜着冰砖,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想着自己要是能听懂法语该多好。

  没准儿这会儿这个老妈妈就正在施展她的阴谋,想方设法让布瑞琪感到伤心、孤独,这样她就会回法国去,不再做乐琦的监护人了。布瑞琪的妈妈希望自己所有已成年的孩子,包括布瑞琪和她的姐妹,全都住在巴黎她自己的身边。乐琦觉得她实在是太自私了。可乐琦知道,老太太的计划正在奏效,因为她寄来了一些小包裹,每次都把布瑞琪弄哭。

  上星期的包裹里,那件让人伤心的东西是一根类似牙膏管的塑料管,不过它有一个黄色的盖子,而且上面也没有“高露洁”或者“佳洁士”的字样,只有一幅漂亮的小画,画着一个野餐篮子和一块法国面包,放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原来那是一管芥末酱。布瑞琪坐在桌旁打开包裹,手里拿着那根管子,微笑着,可是又有些悲伤的样子。她把盖子拧开,挤了一点儿芥末到手指上,闻了闻,又舔了舔。然后她就哭了,她告诉乐琦,那东西让她好想家。乐琦讨厌死她这个样子了。

  乐琦叹了口气,放下杯子,滑进了餐椅里。布瑞琪终于放下了电话,接着就说:“先让maman①给你一个bisou――一个大大的吻,好吗?然后,请你把背包放到你旁边的座位上,这样我就不会被它绊倒了。”说完,布瑞琪从冰箱里拿出几个特百惠保鲜盒。厨房拖车是如此狭窄,她做任何事情都用不着走来走去――只要站在一处,料理台、水槽、炉子和冰箱就都能够得着。“天太热了,没法煮菜,我们晚上就吃沙拉吧――配料有吞拿鱼、鸡蛋、青豆、西红柿和橄榄。”

  (①法语,“妈妈”的意思。)

  乐琦捡起地上的背包,扑通一声把它扔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有我喜欢的那种橄榄吗?”她问。她讨厌那种咸得要死的皱巴巴的黑橄榄。

  布瑞琪检视了一下冰箱门上的瓶瓶罐罐。“没了,”她说,“真糟糕。你说得对,尼斯 ①产的小橄榄口感更好一些。不过有时候我们只能合凑着用了。”(①法国南部城市,位于地中海沿岸。)

  “是凑合着用。”乐琦纠正她。

  布瑞琪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凑合着用。”她附和着。

  第三章 好妈妈和坏妈妈

  chapter three good and bad

  要是布瑞琪回了她法国的家,那么在美国就会有几百万个人可能成为乐琦的妈妈,乐琦得想个法子,套住一个真正好的,把她牢牢逮住。乐琦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只要她有了神奇力量。

  可是每当她试图在心中勾勒完美妈妈的样子时,乐琦总是想起布瑞琪的那些特征和习惯。这使她莫名其妙地转而开始考虑完美小孩的标准。乐琦可以说早就已经是个完美小孩了,可并不是方方面面都算得上。布瑞琪没能完全认识到乐琦那些完美的大部分,却注意到了所有那些不完美的小部分。

  乐琦不想学法语,怎么说呢,她觉得那是一种神经质的语言,全都是些用嗓子眼发出的漱口似的声音。而不管乐琦的嗓子眼怎么努力,它都发不出那种声音。不过当然,她早就学会了布瑞琪名字的法式发音――布丽吉,而不是美式发音:布瑞琪。

  布瑞琪在乐琦八岁那年成了她的监护人。原因是露西尔,,也就是乐琦的妈妈,在一场暴雨后的清晨走到屋外,踩上了雨中被吹落的电线。

  乐琦在脑子里列出了好妈妈和坏妈妈的特征。

  好妈妈

  对危险保持高度的警惕,特别是那些由暴雨引起的危险。

  记住,你的孩子需要你的照顾,除非她已经长得稍微大点儿了,比方说,二十五岁。

  为你的孩子挑选一个可靠的爸爸,因为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的话,就得指望他来接管一切了。

  把孩子的一切优点都告诉丈夫,让他全心全意地爱这孩子,以防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坏妈妈

  在暴雨后的清晨跑到沙漠上去(那地方再美也不行),特别是光着脚跑过去。

  一边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一边抬头看着天空,准备看接下来还 会发生什么,却没有注意到地面上危险的东西。

  嫁给一个不喜欢小孩的丈夫。

  和丈夫离婚。

  某些时候,生活是十分古怪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可怕的,可是,如果没有发生那些可怕的事,之后的有些不太坏,甚至很好的事情也就不可能发生了。比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后来成为乐琦爸爸的人跑到了法国,和一个法国女人结了婚。然后他们离婚了,因为他不想要小孩。后来,这个人回到了美国(这时候他还 不是乐琦的爸爸),遇到了一个叫露西尔的艺术家,露西尔的肩膀有如丝绸般光滑。他肯定很喜欢做一件事:把脸靠在她肩上,这让他感到很舒服。她的手指也十分好闻,就像随着空调里吹出的风飘过来的涂料稀释剂的气味,这是乐琦最喜欢的味道。露西尔总是在不同的情况下哼出不同的小调,让人想起某个电视广告,把人逗得哈哈大笑。很自然地,他们相爱了,然后就结婚了。

  但是他还 是不想要小孩,于是露西尔也和他离婚了。不过已经太迟了,哈哈!乐琦已经出生了。

  所以,在那场暴雨过后,当乐琦需要一个监护人的时候,她的爸爸给他的第一任妻子打了电话,也就是那个法国女人。她还 住在法国,不过她说她会马上赶到加利福尼亚来。第二天,她就到了。她就是布瑞琪。

  话说回来,必须得是一件非常重大而且可怕的事情,才有可能让她跳上飞机,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因为布瑞琪已经不再爱乐琦的爸爸了,而且她甚至都不知道有露西尔这么个人,更没有听说过乐琦;另外,她在法国有自己的生活,有很多的计划,而且还 有她的法国老妈妈。而那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正是乐琦八岁时,在沙漠上暴雨后的清晨里发生在露西尔身上的事。

  乐琦喜欢暴雨,因为它是那么狂暴可怕。当你安安全全地待在拖车里头的时候,户外的风飕飕地吹过,就像疯了一样。雨也下得很疯狂,会把干河床灌成一条河。她最爱风暴过后空气中的味道,就像天地初创时的味道,就像木焦油树和野生鼠尾草的味道。太阳出来了,你打量着暴雨给周遭带来的改变:户外的椅子被吹走了,约书亚树因为雨水而变得鼓胀,地上还 有一点点湿。

  在乐琦的想象中,妈妈当时就正在做着类似的事――呼吸清晨的空气,用脚指头感受凉 爽的地面――接着,她就踩到了掉在地上的电线,触电了,然后就死了。

  乐琦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被监护人,也就是监护人所监护的人。一个被监护人必须时刻保持警惕,随身携带装备齐全的救生背包,密切注意任何危险的信号――因为那些古怪的、可怕的、好的、坏的事情,总是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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