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眼

那天闷热，财主周小眼家熬了一锅绿豆汤解暑。一家人正准备喝，忽然街上传来锣响。急促的锣声夹杂着王二炮的叫喊：“乡亲们快跑啊，鬼子来了——”王二炮是个唱戏的，家里有锣鼓。二炮第一个发现了鬼子，便敲锣报警。街上立马鸡飞狗跳地慌乱起来。周小眼跑出屋爬上墙头，看见王二炮“咣咣”敲着锣慌慌张张朝他家的方向跑过来，周小眼正想问问他鬼子到哪儿了，却听见“叭”地一声枪响，王二炮一个踉跄栽倒，那铜锣“咣当”摔在地上。周小眼揉揉转筋的腿肚子，跌跌撞撞跑回了屋，把老婆孩子扯进地窖里。他搬了块青石板盖在窖口上，又抱了几捆玉米秸铺在上面。接着他打算把自己也藏起来，却找不到藏身的地方，急得陀螺般围着院子团团转。

　　“哐”一声，大门被踹开，一个端大枪的鬼子兵闯了进来，鬼子还拿着火把，进院便开始点他的房子。周小眼是财主，他的房子青砖大瓦，不如那些茅草房好点，而且鬼子的火把快燃尽了，点了半天才着了一角屋檐，转眼火又灭了。鬼子恼怒地给他屁股一枪托，喊道：“花姑娘的有？”周小眼语无伦次地回答：“花姑娘的……没有……绿豆汤的……有。”说着战战兢兢地引鬼子进了屋。看见桌上的绿豆汤，鬼子端起碗来“咕嘟咕嘟”连喝了两大碗。鬼子指指锅，对周小眼说：“多多的。”又指指屋外。周小眼壮着胆子问：“你要我多熬些汤？你们的人都想喝？”鬼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又朝他瞪瞪眼睛，出了他家大门。

　　鬼子虽然走了，但鬼子的话小眼不敢不听，生怕鬼子再回来找麻烦。他赶忙抱柴禾烧火，又熬了锅绿豆汤。他把汤盛进两个木桶，用扁担挑着走出大门，他又看到了王二炮的尸体，旁边的铜锣上粘了一层浓稠的血迹。周小眼惊恐地望着四周，见家家户户的房子都冒着黑烟。几个忙着救火的乡亲望着他和那两桶绿豆汤都露出了惊愕的目光。

　　周小眼挑着木桶晃晃荡荡奔向村西的老槐树，见十几个鬼子兵正在吃饭，铁饭盒子搅得“哐哐”响。周小眼拎着桶挨个给鬼子兵的饭盒里倒上汤，“咕嘟咕嘟”的喝汤声响成一片。

　　从此，乡亲们便把周小眼看成了汉奸，谁见他谁吐唾沫。

　　周小眼一肚子委屈。他逮谁跟谁说：“刀架在脖子上，不送汤，命没了……我那房结实，日本人不是不想烧，是点不着！”

　　没人相信，这世上还有点不着的房子？有绿豆汤喝那是多美的事，日本人能不来？再说送绿豆汤时并没有鬼子用刺刀在后面逼着他，是他自己情愿送的。有人干脆说这日本鬼子就是周小眼引来的。要不干嘛那么殷勤地款待他们？唾沫星子越来越多。

　　周小眼害怕了。他知道当汉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邻村就出过一个给日本人送情报的汉奸，黑夜被八路军武工队“崩”在了被窝里。他越想越害怕，白天黑夜不敢出门，饭量越来越小，吃什么都恶心，最后竟病了，迷迷糊糊发高烧，脑袋瓜子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还吐酸水，一连五六天下不来炕。他老婆去请郎中，郎中不来，说不侍候汉奸。小眼这时想起自己的表舅爷，表舅爷也得过这样的病，两个月便死了。周小眼让老婆把佟瞎子请来，给自己算一卦，断断凶吉，周小眼信服佟瞎子。

　　佟瞎子要了小眼的生辰八字，掐着手指头嘟囔了半天，最后翻着白眼，伸出两个手指头：“俩月。”走出周小眼家大门，佟瞎子恨恨地骂一声：“我咒死你个汉奸！”

　　周小眼哭了。哭了两天后他开始琢磨一件事，小眼想，横竖是死，不如杀个日本人，这样兴许能把汉奸的帽子摘喽。这想法令小眼很激动。这一激动病就好了许多。过了两天，小眼下了炕，但依旧吐酸水。他又想起表舅爷，表舅爷的病也是时坏时好，但最终还是死了。小眼断定自己肯定会死，这日本鬼子就必须要杀。

　　周小眼背着老婆，怀里揣了把刀子朝涞阳城走去。他边走边给自己打气：“要死的人了，怕什么！”

　　涞阳城门口站了两个日本哨兵，小眼见了，心便有些跳了。再往前走，腿也有些发抖。小眼按按怀中的刀子，默念一声：“要死的人了，怕什么！”但腿依旧发抖，接着腿肚子转筋的老毛病又犯了。终于挨到了城门口，见了鬼子明晃晃的刺刀，小眼却吓得闭了眼，鬼子朝他喊道：“什么的干活？”小眼结结巴巴地说：“我去买……大蒜。”

　　回家的路上，周小眼连连扇自己嘴巴子。他觉得刺杀行动没有成功，是由于自己胆量不够。为了锻炼自己，他扎了个稻草人，让老婆照着鬼子军装的样式缝了件黄褂子套在稻草人身上。他白天把稻草人藏在地窖里，晚上拎出来用刀刺。刺得大汗淋漓。半个月后，黄军装已被他刺得稀烂。小眼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重又鼓起劲儿，大步流星向县城进发。

　　然而周小眼做梦也没想到，这天刚好是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投降了。看到那些被缴了械的鬼子兵，小眼双目喷火，拔出刀子就往前冲，却被一位八路军战士按住了手。小眼急切地问：“怎么，日本鬼子不该杀么？”八路军说：“大叔，他们投降了，就不能杀。”

　　第二天，鬼子投降的消息传到了周小眼他们村。乡亲们乐够后擂响了周小眼家大门。领头的是王二炮的爹。乡亲们瞪着眼睛朝他逼近。小眼赶忙跑到地窖里，搬出那个被刺得稀烂的“日本鬼子”让大家看……

　　两个多月了，周小眼还没死。他去找佟瞎子，佟瞎子爱理不理地说他那一卦没算准。周小眼苦笑着将一把钱塞到瞎子手里，说：“这样好，你要不说我会死，我怎会下定决心去杀日本人？没那稻草人顶着，我这汉奸算当定了。”

　　回到家，周小眼搂着那“日本鬼子”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