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面
- 2021-08-06 10:47
- 民间故事
- 作者:网络
- 来源:网络
● 梁晓声/文 ●海 城 /图
那天晚上,我在友人家做客。友人乃中年书法家,举办了国内国外个人书法展后,名声鹊起,墨迹就很值钱起来。
正聊着,忽闻敲门声。友人妻开了门,让进一位20多岁的青年。看其衣着气质,不但是外地人,而且定是山里人无疑。
他在门外声称要找"汪铭老先生",归还一样东西。
汪铭老先生,友人之父,数年前已故去。生前也是一位名字极有分量的书法家。
友人问青年从何处来。
答曰从大兴安岭林区来。
问归还什么。
青年犹豫不语。
于是友人将青年引入另一房间,指墙上其父遗像说:"我是你要找的人的儿子。而且他只我这么一个儿子。"
青年沉吟半晌,默默从肩上取下布袋,放于桌上。又默默从袋中取出布包,一层、两层、三层,展开三层包裹,现出一块砚来……
此砚不寻常
开扇般大小,一寸许厚,呈双龙护月形。中间圆如满月的砚面,石质坚韧,光润莹洁,纹理缜细。双龙雕刻,刀法俊秀有力,精湛浑朴。
好一块古色古香的文房之宝
友人不禁"呀"了一声,急问:"此砚是怎么落在你手中的"
青年说:"为了归还,十几年间我专程到北京四五次,寻找它的主人寻找得好苦牻裉熳芩阊罢业搅,我也从此了却一桩心事……不过我现在好渴……"
友人立即吩咐其妻:"快沏茶来"并将青年从椅子上让座于沙发,恭而敬之,待为嘉宾。
青年饮了几口水后,讲出下面一段事:
22年前,大兴安岭某农场的一个伐木队里,来了一个人,一个神色沉郁、50多岁的劳改分子。
当天,伐木队长向自己手下的30多名伐木工人打招呼:"我看此人,衣物很少,书却挺多,准是个学问人。他一有空闲,就坐下看书,到了这般田地,仍不失学问人的习惯,可见身未触法,心内无愧。他不卑不亢,满脸正气,这年月,蒙受不白之冤的好人不少。咱们谁也不许为难他。别给自己、给下辈人做损阴缺德的事端"
亏得有伐木队长暗中庇护,谁也不曾刁难过他。
那当年的伐木队长,便是寻上门来归还古砚的青年的父亲。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证明伐木队长的判断不错。那人果然外懦内勇,显示出了令人钦佩的品格……
一头熊,闯入伐木人家属住的房子。炕上正睡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归还古砚的青年。熊,就卧在孩子身旁,像狗一样,将嘴巴伏在两只前掌上打盹……
所幸孩子一直熟睡着。但那熊,也仿佛要厮守着孩子,一直打盹到天明似的……
几个小伙子,再也按捺不住性子,一人攥一把利斧,要闯入屋里……
他们被那接受改造的人拦住了。
有人取来一杆猎枪,从窗口偷偷伸进去……
也被那接受改造的人拦住了。
他说:"如果一枪打不死它呢熚以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熊在这种时候,一般不伤人。最稳妥的办法,是有人进屋里去,将孩子抱出来……为了以防万一,枪瞄着熊也是必要的。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开枪……"
"进屋里去煛…"人家反问,"谁……"
"我。"
他以他所主张的方式救出了那个孩子……
大森林里,即使在当时那种年代,也有着跟外界不尽相同的判断人的方式和标准。他在伐木工们的心目中成了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伐木队长公然和他交上了朋友,毫无避讳地和他称兄道弟,还经常请他到家里去喝酒……
一天,他伐木时,碰上了"吊死鬼"。这是有经验的伐木工也要小心对付的情况--一棵已经伐断的树,被另一棵树半空"扯"住。这同开山炸石的人碰上了"哑炮"一样。
他碰上了两棵断树被同一棵树半空"扯"住的险情。伐木工人把这种险情叫作"二常联手"。意思是黑白无常串通一起,企图取人性命。
他看准了第三棵树的倒势,开动了电锯。
森林里突然刮起一股风。那风起得好疾,好猛。他刚听一声大喊:"闪开"--抬头看时,两棵断树被刮得脱了依持,凌空向他压顶砸下来。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迅速的反应,就被人推出一丈多远,跌倒在雪窝里……
参天大树响着树杈断裂的呼啸之声轰然倒下……
树干之下,压着的是伐木队长……
半月后,他离开了大森林。谁也不晓得他将被弄到哪里去,他的命运将如何,等待他的是凶是吉,他自己也难预测。
他没有忘记向伐木队长的妻子告别。
他对她说:"你们母子以后的生活肯定会很艰难。我处于这般田地,又身无分文,无法报答你丈夫对我的救命之恩。也无力周济你们母子。只有这块石砚,是传家之宝,值钱的文物。你们母子就把它收下吧。有机会变卖掉,可维持三年五载的衣食。"
他双手捧砚,挚诚相赠。
伐木队长的妻子虽感激涕零,却坚拒不受。
最后,他叹息一声,说:"就算我将它寄托于你们吧。若是哪一天,我的处境略有转变,就让孩子带这块砚去找我。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牎…"
友人及其妻听至这里,不禁四目睇视,还看得出,他们内心里都活动着有些微妙的想法。
友人嗫嚅地说:"可是,可是我父亲……我刚才告诉过你的,他已经去世了……"
大兴安岭林区来的青年说:"我母亲也去世了。我母亲去世前,再三叮嘱我--将来一定要寻找这块砚的主人。既然当年讲好是寄托于我们的,我们就一定要守信用,一定要想办法使它物归原主。所以,我千里迢迢又一次来到北京,不是希望能在北京寻找到一位有理由依靠的监护人,只是为了归还这块砚。除此没有别的目的。"
友人夫妇,顿时肃然。
青年又说:"允许我再看一眼老先生么"
友人愧曰:"当然当然。"
于是第二次将青年引至其父遗像前。
青年对遗像三鞠躬后,拱手作别。
友人问:"你可知此砚现在值多少钱"
青年回答:"3年前曾有人出两万元高价求买。虽家境贫寒,但毕竟是信托之物,不欲换钱。"
友人感慨地说:"这是一块安徽歙县出品的古砚。从民间传至过宫廷,又从宫廷流失于民间。归于我家祖上,至今已相传七八代之久。抚之如柔肤,叩之似金块,素享孩儿面之美誉。苏东坡曾赞孩儿面--涩不留笔,滑不拒墨。可不是区区两万元就能买卖之物啊"
遂向其妻暗使眼色,其妻领悟,转身入另室。片刻而出,执一信封,赠向青年,言内有五千元,聊谢归还诚意……
青年坚拒不受。
其妻无奈。
友人说:"请稍候。我为你写一条幅,可愿收下"
青年微笑,说这是很高兴收下的。
于是友人铺展纸幅,便用那"孩儿面"细细研墨。研罢,悬笔在手,似一时不知该写什么,侧目求援视我……
我沉吟有顷,想出四句话:
世人皆图币君予古心来、
孩儿面依旧朴拙放异彩
友人随声落笔,果然龙飞蛇舞,硬撇柔捺,苍折虬勾,墨迹不凡,一流书法
我望着那青年,心中暗思--好一段古砚情牶靡豢"孩儿面"牶靡晃黄沸怨牌游慈镜那嗄辍
让心灵被铜锈所蚀的我辈太惭哪
选自《中华英才》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