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与刑警

　　●徐凤清／文　●褚大伟／图

　　三江市公安局刑警队长刘栋接到一份国家公安部对一批逃犯的通缉令，他一面吸着烟，一面翻阅着这些逃犯的材料与照片。突然，他在一份叫孙志亮的材料面前呆住了，他擦擦眼睛，再仔细看看孙志亮的照片，手一抖，烟灰落下。他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把窗子推开，院子里停着一辆辆待发的警车。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说：“志亮啊，你为什么要走这一条路牎

　　这时，局长推门进来，对刘栋说：“刘栋，部里又打电话来，说这批通缉犯里有个叫孙志亮的，很可能朝三江市这个方向逃窜，希望我们组织力量，抓住逃犯。”

　　刘栋点点头，猛吸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到楼下。他很快从痛苦复杂的感情里缓过神来，召集手下刑警开会，做好抓逃犯的布置。下班的路上，他跨上自行车，又点上支烟慢慢地踩着、思索着。据公安部材料介绍，这批逃犯在南方边境长期贩毒，这次遭到缉毒部队围捕时没有将他们一网打尽，漏网的四散逃窜。这里离案发地点千里之遥，孙志亮已经离开三江市整整三年，别的地方不逃，为什么偏偏逃回三江市熕到家的时候，已经亮灯了，客厅里坐着一个四十六七岁的汉子，满面胡子拉碴，他一下惊呆了，这个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公安部通缉的逃犯之一孙志亮。

　　孙志亮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刘栋跑上几步，说：“刘栋，你没有想到吧，一个通缉犯会躲到刑警队长家里？”

　　长期的刑警生活，锻炼出刘栋能在突发事件面前很快镇静下来的本事。他的脑子一面飞快地转动，一面伸出手说：“哎呀，孙志亮，先别说这个，三年不见，你上哪儿去了呀煛

　　孙志亮回答：“刘栋，你要听听我这三年来的传奇吗煛

　　刘栋说：“我想听听。”

　　三年前，孙志亮在一爿机械厂工作，疾恶如仇，向市里写了封检举厂长贪污的人民来信，厂长报复他，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把他开除出厂。接着，他的老婆同他闹离婚，带着他的宝贝女儿跑到一个有钱的男人那里。工作丢了，老婆跑了，女儿看不见了，他心里空空荡荡的。一天，他又来到江边，有个不相识的男子跑过来，说在这里看什么江水呀，男子汉大丈夫的，要活就活得有滋有味，别在他娘的别人鼻子尖下过窝囊日子。他想想不错，头也不回跟着那个男人出去闯世界了。原来他们干的是贩毒勾当，那里有吃有喝，有女人玩，谁也管不着。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刻骨铭心地思念自己的女儿。这一回，他们那个贩毒集团失手，被缉毒部队围捕，他受了枪伤。他明白，一个通缉逃犯，是不能到医院去取出肩膀里的一颗子弹头的，因此带伤直往三江市来。他淡淡地笑了笑对刘栋说：“我想，外边四处追捕我，躲在刑警队长家里最安全，二来嫂子是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我想请她把子弹头取出来。”

　　刘栋暗地里抽了口冷气，痛心地问：“孙志亮，你别的什么不好干，为什么偏偏干起这种罪恶勾当煛

　　孙志亮皱着眉用手按了按肩膀上剧烈疼痛的枪伤，突然哈哈大笑，说：“罪恶勾当，什么是罪恶勾当，我可是把这世界看透了，只要自己活得快乐，别的什么都不要去想。”

　　刘栋严肃地说：“志亮，你的灵魂死了，你肩上已经没有一点社会责任，你想过没有，你干的那种勾当，要害多少人啊煛

　　孙志亮“霍”地跳起来，脸上肌肉发抖，说：“刘栋，你不要给我上政治课了，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死去的老娘，有谁对我负起过社会责任熑绻你还记着我曾为你、为你的夫人出过一点生死之力，那么，你就叫李雪颖替我把子弹头取出来，伤一养好，我就离开。如果你把什么都忘了，你就马上把我铐起来交出去，算我白长了一双眼睛。”

　　原来，二十多年前，孙志亮同刘栋和李雪颖一块到山区插过队，三人的关系不一般。由于李雪颖的伯父在台湾，李雪颖被山区的造反派日夜批斗，已不像人形。刘栋同孙志亮冒着生命危险，扛了一张梯子，一块翻过高墙，从关押牛鬼神蛇的屋子里把雪颖背出来。可是，就在他们再次翻过高墙、还没有跑出多少路的时候，被造反派发现了，打了火把追上来。孙志亮低声叫：“刘栋，你快背了李雪颖朝前跑，我守在这里挡住他们。”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孙志亮被抓进去折磨了三个月，放出来时只剩下一口气。因此，当刘栋同李雪颖结婚的时候，他搀着娇美的妻子前来向孙志亮敬酒，刘栋红着眼睛对孙志亮说：“志亮，你是雪颖的救命恩人，只要我同雪颖活着，就不会忘了你。”

　　这时，李雪颖从里边走出来，她本来见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非常高兴，在里边准备酒菜，没有想到从丈夫同孙志亮的对话中听出了孙志亮是个通缉逃犯，心里一凉，全身软瘫。但在她出来的那一瞬间，刘栋朝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要她镇静。她只得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对孙志亮说：“志亮，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到了我家里，就是我的朋友，外面天大的事我不管，你既然有伤，先同刘栋喝了我为你准备的酒，再动手术。”

　　刘栋也立刻接上说：“对对，从现在起，只叙友谊，别的什么也不要说。”

　　孙志亮松了口气，说：“我知道，大哥大嫂是讲义气的，你们帮我渡过了这一关，以后再犯事，我不会再来找麻烦了。”

　　晚餐非常丰盛，刘栋和李雪颖不断为孙志亮劝酒、夹菜。

　　吃罢晚饭，李雪颖又替孙志亮准备好洗澡水，孙志亮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后，说：“嫂子，替我动手术吧。”

　　在雪亮的日光灯下，李雪颖端来一只盘子，里边摆着各种做手术的刀子和镊子，在灯光下发出锃亮的光。李雪颖说：“志亮，先替你上麻药。”

　　孙志亮说：“不要，一上麻药伤好得慢。”他把上身的衣服脱下，光着脊背。只见他的左肩红肿，流着血脓，已经发炎了。李雪颖心里一颤，这几天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何苦要走那条道路。当锋利的刀切开他的皮肤、肌肉的时候，他只是微微颤了颤，挺着身子，一动不动。一颗大约一厘米长的子弹头夹了出来，然后上药，包扎，前后只有六七分钟时间。这时孙志亮的脊背已淌下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说：“嫂子，谢谢你，手术果然不凡。”

　　李雪颖的背心也是湿湿的，直起腰，深深叹了口气。她做了一起最特殊的手术，既是为以前的大恩人，又是替眼前自己丈夫要追捕的逃犯。她心里非常矛盾，从私人感情上说，她多么希望能在这个关口报答他一次，了却了她心里一直埋藏着的一桩心事。可是，她知道刘栋一定不会徇私枉法。

　　孙志亮问：“嫂子，要多少时间恢复煛

　　李雪颖说：“一周时间。”

　　孙志亮说：“好，我就在这里呆一周，好了立刻就走，不牵累你们啦。”

　　在这一周里，白天，刘栋同李雪颖上班，孙志亮则躺在铺上翻翻书。傍晚下班了，刘栋同他喝两盅，吃罢晚饭摊开棋子杀两盘。晚上，李雪颖睡地铺，让他们睡在一块，海阔天空，叙叙情谊，三个人之间非常亲热和谐，完全看不出孙志亮同刘栋之间是逃犯与刑警的关系。只有李雪颖心里非常紧张，非常狐疑，这七天日子过去了，刘栋将如何处理他同孙志亮的关系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孙志亮提出，请刘栋用公安局的车子把他送出三江市，至于送出了三江市后，前面命运如何，用不着刘栋担心了。刘栋满足了孙志亮的要求，从局里亲自开来一辆警车。当孙志亮同李雪颖分别的时候，孙志亮眼睛一酸，说：“谢谢嫂子，我在这个世上尝尽了世态炎凉，只有你同大哥对我才是真心的，再见，我心里记着你们。”

　　李雪颖也红着眼睛说：“志亮，我祝你一路顺风，冷冷暖暖自己当心，到了三叉路口认准方向，再不能瞎摸瞎闯。”

　　车子从城里一直朝郊外开去，孙志亮松了口气，虽然在刘栋家里安全地住了七天日子，刘栋夫妇待他如同亲兄弟一样，治好了枪伤，但毕竟是在刑警家里。说实话，他的一颗心一直是悬着的。此刻，只要刘栋再送出他一段路，他就完全自由了，想法子去寻失散的弟兄们，再操旧业。突然，他发现车子向一幢树木掩映的灰色建筑物开去，他隐约看到一块挂着的木牌子上写着“三江市公安局”，下面的字被一辆停着的大卡车遮住。他神经质地从座位上蹦起来，瞪大眼睛叫：“停车，你怎么往这里开煛

　　刘栋“嘎”地把车子停下，冷冷地说：“前面这条路，对你来说，也许是条活路。”

　　孙志亮心里好恨，刘栋说的活路无非是叫他到公安局自首。他猛地从腰间拔出预先准备的一把匕首，对准刘栋说：“我现在叫你一声大哥，如果你把车子再向前开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刘栋望着孙志亮手里雪亮的匕首，还是冷冷地说：“孙志亮，你不要忘了，我是三江市刑警队长，在全国刑警擒拿格斗中获过名次，你那么一点儿本事我是有办法对付的。”

　　孙志亮眼睛里喷出火，说：“刘栋，你到底要把我怎样煛

　　刘栋一脸严肃，说：“前面有三条路，一条路是逃，你终久是逃不了的；第二条路是我放了你，让你继续犯罪，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走死路；第三条路是条活路，这就要看你自己了。”

　　孙志亮绝望地嚎叫：“刘栋，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狗东西，你送你送，你把我送上断头台吧，我到了阎王爷那里也不会放过你的。”

　　刘栋又起动车子，开到灰色建筑物前面，孙志亮才看清那块三江市公安局下面写着“戒毒所”三个字。孙志亮从愤怒悲怆的情绪中又转为惊奇、狐疑，问刘栋，你搞的什么鬼，我不是吸毒犯，你要我到这儿来干什么煛

　　刘栋脸色冰凉，同孙志亮下车，一面走一面说：“我刚才说过的，到了这里，对你来说，也许是条活路。”

　　孙志亮很快明白了刘栋的用意，是企图叫他到戒毒所看看吸毒犯的痛苦，来唤醒他的灵魂。他冷笑着对刘栋说：“刘栋，你不用白费心机了，我的灵魂早就死了。”

　　刘栋侧过头，眼睛里闪出叫孙志亮发寒的光，用低沉的声音说：“好吧，我要看看你的灵魂死到了何种程度煛

　　两人登上三楼，楼梯门是铁栅锁住的，一个穿制服的女工作人员把铁栅打开，放他们进去。一个个小房间里，坐着神色冷漠的女吸毒犯。刘栋带着孙志亮来到一间房间前停住，轻轻朝里边叫：“莉莉，莉莉，你看谁来看你了煛

　　孙志亮一听刘栋叫莉莉，心尖尖像叫毒蝎蛰了一口，在房间昏暗暗的光线中，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姑娘从房间角落的铺上“嗦嗦”地爬起来，他猛推开门扑进去，嘴里失声喊着：“莉莉——”

　　原来，叫莉莉的姑娘是孙志亮日夜思念的女儿，他原以为让她跟了她妈妈能过上好日子，哪里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抱住莉莉，摇着她轻飘飘的身子，大声说：“莉莉，你为什么要吸毒，为什么要吸毒啊煛

　　莉莉却冷冷地推开他，侧过苍白的脸，一声不响。

　　刘栋走近莉莉说：“莉莉，快叫你爸爸，你爸爸特地来看你的呀牎

　　莉莉说：“我没有爸爸，我的爸爸早就死了。”

　　刘栋说：“莉莉，你不能这样说你的爸爸，哪有爸爸不爱自己女儿的牎

　　孙志亮又抱住莉莉说：“莉莉，爸爸虽然离开了你，但心里没一天不想你，你是爸爸的心肝宝贝呀，莉莉，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煛

　　莉莉突然跪下，抱住孙志亮的腿，呜呜咽咽说：“爸爸，你像个爸爸吗熓悄愫α宋摇⒑α宋已健Ｕ馊年当中，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熉杪杓薜哪歉瞿腥瞬皇侨耍他吸毒，把钱都吸光了，就逼着妈妈出去同别的男人睡觉，拿回来钱供他吸毒。后来妈妈也吸毒了，家里吸得什么也没有了，那个男人和妈妈丧尽天良，也逼着我吸，我也吸上了瘾，出去找男人，找男人的钱三个人吸……爸爸呀，我清醒的时候我好想你呀，我暗里哭着喊着，爸爸，你在哪里呀？你快来救救你的莉莉呀……你为什么一去三年音讯全无，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我想去死，我跑到了江边，望着滔滔江水，想跳下去结束了这一生算了。也就在那天，我遇上了刘叔叔，是他像亲爸爸一样关心我，把我送到了戒毒所。可是，戒毒难啊，我出去后又犯了，又是刘叔叔把我领到了这里。爸爸，刘叔叔和李阿姨下了班天天来看我，要不是他们，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你的心好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

　　孙志亮把莉莉抱起来，眼泪簌簌落下，敲着自己的脑袋叫：“莉莉，爸爸是混蛋，爸爸害了你牎

　　莉莉眼窝里汪着清清的泪水，问：“爸爸，这三年，你在外边干点什么呀煛

　　孙志亮浑身一颤，他没有想到莉莉会问起这个，心里像叫烧红的铁筷子地灼着，他怎么能告诉莉莉自己在外边搞贩毒的勾当熕痛苦万分地低下了头，说：“莉莉，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是人……”

　　莉莉惊讶地瞪眼看着抬不起头的爸爸。刘栋拍拍莉莉的头说：“好了，莉莉，这回爸爸来看你了，你要高兴，你要坚强起来，早日把毒瘾彻底戒掉，你们父女俩早晚会团聚在一块的。你出来之后，你就住到刘叔叔家里，刘叔叔要替你找个好工作，我相信你，一定会变成一个好姑娘的。你爸爸还有事，我们出去了。”

　　孙志亮拖着沉重的步子，同刘栋慢慢走出了戒毒所。刘栋问：“志亮，现在到哪里去煛

　　孙志亮抬起头，眼睛里有了股坚定的信念，一字一句地说：“到公安局，自首坦白，重新做人。”

　　两人上车，车子向市区方向飞快地开去。

　　选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