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迷(俄罗斯)


  1
  我因为突发的看书狂,受到了许多难堪的屈辱、侮蔑和不安,想起来真是又伤心,又可笑。
  我把裁缝太太的书看得很宝贵,害怕被老婆子①扔进炉子里烧掉,因此尽力不再去想这些书,开始在每天早上去买下茶面包的那家铺子里,拿一些丘彩封面的小书回来。
  我劈柴的时候,躲在什物间里看,或是上屋顶楼去看;无论哪儿都同样不方便,同样寒冷。有时候看入了迷,或是要赶紧看完,便半夜里起来点了蜡看。可是老婆子留意到晚上蜡短了,便用一片木片来量过,把木片藏在隐蔽的地方:如果早上起来瞧见蜡短了一截,或是我虽找到那木片却没有折短到蜡所燃到的长度,那么,厨房里便马上大声嚷起来。有一次维克多①气呼呼地在床上大喊:
  “妈,你别乱嚷了吧!真要命!不消说,蜡他一定要点的,我知道他在面包店里租小说看哩!你上屋顶楼去瞧瞧就知道啦……”
  老婆子跑到屋顶楼里,找到了一本什么书,就把它撕得粉碎。
  不消说,这很使我愤慨。但是看书的愿望,却更加强烈了……
  2
  我想尽一切巧妙的办法,继续看书,老婆子几次烧掉了我的书。短短的时间内,我竟欠了小铺老板一笔大债:47戈比!他要我还钱,并且吓唬我,说我到他铺子里买东西的时候就扣下主人家的钱,抵偿债款。
  “那时候你可怎么办呢?”他嘲弄地问我。
  他实在使我讨厌,他大概也知道我讨厌他,所以故意拿各种威吓来难为我,当做一种娱乐。每次我上铺子去,他总嘻着那污痕斑斑的脸,温柔地问我:
  “钱拿来了么?”
  “没有。”
  这使他吃惊了,他把脸一沉:
  “怎么回事?你要我到法庭去控告吗?把你的财产充了公,送你到远地去充军吗?”
  我的工钱是主人直接交给外祖父的,我没有地方去弄钱,我慌张了,怎么办呢?而店老板对我请求缓一点还债的回答,是伸出油炸馅饼一般胖呼呼、油腻腻的手来,对我说:
  “你亲一亲这只手,我就再等一下!”
  可是当我拿起柜台上的秤舵,向他一扬的时候,他就往下一蹲喊道:“啊唷,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是说着玩的呀!”
  ①即高尔基外祖母的妹妹。高尔基曾给她的儿子(一个绘图师)当过学徒、实际上完全为他们家干杂活。——译注
  ①即高尔基的主人绘图师。——译注
  我知道他并不真是说着玩的,为了要还清他这笔帐,我决定偷钱。每天早上我给主人刷衣服,他的裤于口袋里常有锵锵的钱声;有时钱跳了出来,在地板上滚动。有一次,有一枚落在地上,从地板缝里滚进楼梯底下柴堆里去了。我忘记把这件事告诉主人,过了几天,我在柴堆里找到了一个20戈比的银角,才记起来,当我把它交给主人时,他老婆对他说:
  “你瞧,衣袋里放了钱,总得数一数呀。”
  可是主人向我笑眯眯他说:
  “我知道他不会偷钱的!”
  现在,我下了偷钱的决心,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他的深信不疑的笑脸,我就感到偷盗这回事是多么困难。有好几次从衣袋里掏出了银角子数了一数,总是下不了手,为了这件事,我苦恼了大概有3天。不料万般心事,都简单迅速地解决了。主人忽然问我:
  “你怎么啦?彼什柯夫,你无精打采,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便但白地把自己的心事全对他说了。他蹩了一下脸:
  “你瞧,这些小书把你给弄成什么样子啦!看书,反正会出乱子的……”
  他给了我50戈比,严厉地嘱咐我说:
  “千万别对我妈和女人漏出口风呀——她们又会大吵大闹的!”
  3
  使我最高兴的是老婆子搬到儿童间里睡去了,因为保姆老是喝醉酒。晚上还是不让我点灯,因为大家都把蜡拿到寝室里去了。我没有钱买蜡,便偷偷把蜡盘上的蜡油搜集起来,装在一只沙丁鱼罐头盒里,再加上一点儿长明灯的油,用绵线做灯芯,每天夜里把这盏烟气腾腾的灯点起来,放在炉子上。
  大一点的书,把书页一翻动,那昏红的火头就摇晃不定,好像要熄灭的样子。灯芯常常滑进燃得很难闻的蜡油里;油烟熏我的眼睛。但这一切不便,都因为看图片读说明的快乐而消失了。
  这些图片在我的眼前展开了一个一天天扩大起来的世界:这里有梦一般的城市,有高耸入云的山岳和美丽的海滨。生活对我有了惊人的发展,地球已变成了富于魅力的东西:人口稠密了,城市增加了,一切都变得更加多样,更加复杂了。现在,我望着伏尔加河对岸的远方,已明白那儿并不是一片荒漠,而在以前,当我遥望伏尔加河对岸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寂寞:草原平坦地扩展着,散乱地披着一块块草丛,草原的尽头矗立着参差不齐的森林的黑墙,旷野上空展开一”片混浊的深蓝的天空,地球同样是一片寂寞,我的心也寂寞起来———种淡淡的悲愁,撩乱着它。我失去了一切希望,没有什么可想的;只想闭着眼睛不看。这种忧郁的空虚,什么东西也没有给我,它只是把我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吸尽了。
  图片的说明,用一种容易懂的文字,把世界各国和各民族的状况告诉了我,把古代及现世的许多事情讲给我听,但是其中,也有不少是我所不懂的,这使我觉得苦恼。……有时候,一些句子像扎进手指的刺一般在我的记忆里停留很久,使我再不能去思想别的事情。
  我记得念了这样的怪诗:
  满身披着钢铁的甲胄,
  坟墓般地静寂,阴郁着脸,在无人境中行走,
  匈奴的皇帝阿提拉骑着马。
  他的背后有一队乌云一样的大军在追寻着叫喊:
  “何处是罗马?何处是雄伟的罗马?”
  我已知道罗马是一个都城,但是匈奴是怎样一种民族呢?我必须把它弄明白。
  我找到凑巧的机会,就向主人问。
  “匈奴?”他惊奇地重复了一句,“鬼知道这是什么呀?大概是瞎编的……”
  他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你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呀,彼什柯夫!”
  不管是好事坏事,可是我要知道它。
  我觉得团队里的牧师索罗维约夫①必定会知道匈奴是什么,在院子里碰到,我就拉住他问。
  于是这位红眼睛、没眉毛、黄须、苍白脸的病弱的、老是没有笑容的人,把黑手杖拄着地,对我说:
  “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聂司捷罗夫中尉②对我的问题恶狠狠地回答说:
  “你说什么?”
  于是我决定,关于匈奴这个问题得去问药房里那位药剂师,他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他有一张聪明的脸,大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匈奴,”药剂师伯威尔·果里德培尔格对我说,“匈奴是吉尔吉斯那样的游牧民族,再没有这个民族了,现在已经绝种了。”
  我又难过又伤心,倒不是为了匈奴人都已经绝种,而是因为把自己烦恼了这么久的那个字的意思,原来只是如此简单,而且也没有给我丝毫的东西。
  但我很感谢匈奴。
  自从和这个名词“冲突”之后,我对一切名词就不大害怕了,而且由于这位阿提拉,我跟药剂师果里德培尔格接近起来了。
  这个人能够很通俗地解释一切难懂的名词。他有一把开启一切知识之锁的钥匙。他用两个手指头把眼镜正一正,从厚玻璃片中盯住我的眼睛,好像拿一些小钉子钉进我的脑门一般,对我说:
  “好朋友,一个名词好像树上的一片叶子,为了明白为什么这些叶子不是那样的而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先明白这株树是怎样生长起来的,必须研究。
  好朋友,书好比一座好园子;园子里什么都有:有的叫人见了有趣,有的对人有用处……”
  我常常到那药房里去,为那些害慢性“烧心”病的大人们买苏打粉和苦土,又为孩子们买蓖麻软膏和泻药,我就顺便去找他。他的简短的教导,使我对于书籍的态度更加严正了。不知不觉地我对书籍好像一个酒徒对酒一般,变成不可一日无此君了。
  书籍使我看见了一种另外的生活,一种刺激人们,使人们去干大事业,去犯法的强烈的感情和巨大的希望的生活。我看出在我周围的那些人,是既不会干大事业,也不会去犯法的,他们活着,好像跟书中所写的世界完全没有关系。他们的生活中,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呢?——这是难解的。我不愿过这种生活……这是我很清楚的,我不愿意……我从图片的说明上知道了布拉格、伦敦、巴黎那些地方,街市中并没有盆地和垃圾堆成的土岗子,有的只是笔直宽阔的马路,房子和教堂也不一样。
  ①、②都是绘图师家的邻居。——译注
  在那里既没有人必须在屋子里过6个月的冬天,也没有只准吃酸白菜、腌臜菌、碎麦片、马铃薯和讨厌的麻子油的大斋日。过大斋日不准看书,“绘画评论”被他们收起了;这种空虚的斋戒生活,又迫到我的身上来了。现在把这种生活和书中见过的来比较,更觉得它的贫乏和畸形。一有书看,我的心境就好,精神就提起,干活也干得快速敏捷,因为心里有了目的:早些把活干完了,就可以多剩一点时间来看书。但书被没收了之后,我便变得百无聊赖。疏懒,害上一种从来不曾害过的健忘症。
  4
  有一个星期日,主人们一早出去做礼拜,我把茶炊生上火,就到屋子里收拾去了。这时候,那个最大的孩子跑到厨房里来,把茶炊上的龙头拔下,坐在桌子底下去玩。茶炊里的炭火很旺,水漏完了,茶炊就熔化了。我还在起居室里,就听见茶炊的响声很怪,跑到厨房里一瞧,啊哟,不得了了,整个铜茶炊都变青了,在索索发抖,好像马上就会从地板上飞腾起来。插龙头的嘴口脱了焊缝,软吞吞搭拉下来;盖子歪在一旁;把手底下,熔化的锡液滴答滴答地滴着;这只紫红带青的茶炊。完全跟一个烂醉的酒鬼一样。我用水去泼,它就嗤地响了一声,很伤心地瘫倒在地板上了。
  外边门铃响了。我开了门;老婆子劈头就问我茶炊烧好了没有。我简短地回答。
  “烧好了!”
  这句话只是在慌张惧怕时信口胡说的,她却说我在嘲笑,因此把罪状加重了。我就受了惨痛的殴打,老婆子扎起了一把松木柴,大发威风。打起来倒并不十分痛,却在背脊皮下深深地扎进了许多木刺。到了傍晚,我的背肿得跟枕头一样高。第二天中午,主人不得不把我送到医院里去。
  一个高个子的、憔淬得有点滑稽的医生验了我的伤,他轻声缓慢他说:
  “这是一种私刑.我必需得写一个验伤单。”
  主人红了脸,两脚沙沙地蹭着地板;又喁喁地对医生说了些什么话,医生两眼越过他脑袋望着对面,简单地回答:
  “我不能够,这不行。”
  但后来又来问我:
  “你要控告么?”
  我有点痛心,但我说了:
  “不,快点给我治好吧……”
  他把我带到另外一间屋子里,让我躺在手术台上,医生拿一个冷冰冰的碰在皮上很好过的钳子,一边钳着刺,一边玩笑他说:
  “朋友,他们把你的皮炼得好极了,从此你不漏水了……”
  这个痒得叫人难受的手术一完,他说:
  “钳出了42枚刺,老弟,好好儿记着,可以吹吹牛皮呀!明天这时候再来,我给你换纱布。你时常挨打么?”
  我想了一想,就回答说:
  “以前,还挨得多一些呀……”
  医生粗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对你都有好处的,朋友,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有好处的!”
  医生带我到主人那儿,对他说:
  “请你带去吧,人已经修理好了。明天再来换纱佰。这孩子很有趣,算你运气好……”
  我们坐了马车回去的时候,主人对我说:
  “我从前也挨过打的,彼什柯夫。有什么办法呢?老弟,我也挨过打的!
  你倒还有我同情你,可是谁也没有同情过我呀.谁也没有!人是到处都有,能够给人同情的,可一个泡没有!狗崽子,唉,畜生……”
  他骂人一直骂到马车到了家门口。我有点同情他。我非常感激他,因为他有人性地跟我谈话。
  一家人像迎接做寿的人一样迎接我。女人们追根究底地问医生如何给我治伤和他说了些什么,他们听着,惊奇着,好似很有味地咂咂舌头,又皱着眉头倒抽一口气。我很奇怪他们对于疾病痛苦以及一切不快的事,有着那么强烈的兴趣。
  我看出他们因为我不愿意控告他们,感到很满意。趁这机会我就请求他们许可我向裁缝太太借书看。他们不敢拒绝我,只有老婆子吃惊地叹息:
  “真是个鬼孩子!”
  过了一天,我站在裁缝太太面前。她和颜悦色地对我说:
  “听说你害病进医院了,你瞧,别人的话多么靠不住啊!”
  我没作声。把真相告诉她,我觉得很难为情,而且觉得叫她听这种凶暴伤心的事,对她又有什么好处?还好,她跟旁的人不同。
  现在,我又看书了:大仲马、彭孙·台·推尔拉里、蒙得宾、柴孔内、迪坡里亚、爱玛尔、白葛培等人的厚厚的书,都一本一本地迅速地囫囵吞下去。多高兴啊,我觉得我自己也好像是一个过着非凡生活的人物了。我感受到了愉快的感情,增添了无限的勇气。
  5
  几天之后,裁缝太太借一本葛林维特的《一个小流浪者的实录》给我。
  一看这书的书名就有点奇怪,可是打开第一页,立刻在我心中唤起了狂喜的微笑,而且含着这样的微笑一直把全书念完;有些地方还念了两遍三遍。
  原来即使在外国,有时也有过着这样艰苦生活的少年!唔,我的生活并不那样坏,这就是说,不必悲观失望。
  葛林维特鼓起了我很大的勇气。在读过这本书以后,我很快就得到了一本叫《欧也妮·葛朗台》①的书,这已经是一本真正的“正派书”了。
  葛朗台老人使我很清楚地想起了外祖父。很可惜,这书篇幅大小,可是叫人惊异的,它里边却藏着那么多的真实。
  这样,我明白了“好的,正派的书”,能使人得到多么大的欢喜。
  ①法国作家已尔扎克(1799一1850年)的小说,写于1833年,描写爱钱如命的老葛朗台逼死自己的妻子、又葬送了女儿一生的故事。——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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