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馆传奇 九

  • 2014-11-28 10:58
  • 城南旧事
  • 作者:林海音
  • 来源:网络

  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我满头大汗地回来,并没有太责备我。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饭,我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上,喘着气,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谁给你染的?妈问。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气地说。

  谁给你染的?妈又问。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婶。我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给我挟了一碟子菜,又对我说: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我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我有病了,不许我出去。乱数!妈妈瞪了我一眼,听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

  在旁边伺侯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乘此扔下筷子,说:

  妈,听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

  妈也笑了,说:

  好啦好啦,不要学我了。

  我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头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的叫,四下很安静。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我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膊上飞绕。我扬扬手哄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我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我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的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这里的时候是有阳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在笑,我还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你怎么啦?傻喝喝的睡觉直说梦话。

  我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得问妞儿:

  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

  妞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我,问:

  你现在的样子真特别,好像吓着了,还是挨打了?

  没有,没有,我说,爸爸只打我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脸,好难看啊!

  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

  这时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

  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过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妈妈在北屋里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旧床铺,但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并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便打开拿了出来。妞儿也过来了,她问:

  你要干吗?

  帮我穿上,我冷了。我说。

  妞儿笑笑说:

  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

  我就这两件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

  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许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我是说秀贞。

  秀贞?

  我三婶。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干吗这么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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