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草场

  吃完早饭后,卡塔琳妮带着她的小一弟一弟热昂出门,到草场上去。他们离开的时候,这一天像他们自己一样,是那么年轻和新鲜。天空还 没有完全发蓝,它还 有点儿灰暗,不过是近乎蓝色的、比较柔和的灰暗。卡塔琳妮的眼睛恰好就是这种灰暗的颜色,好像它们就是早晨的天空所形成的。

  卡塔琳妮和热昂自一由自在地在草场上游玩。他们的一妈一妈一是一个农夫的妻子,现在正在家里干活。他们没有保姆来照看他们,他们也没有这个需要。他们认识路,认识所有的树林、田野和山丘。卡塔琳妮只要望望太一一就知道是什么时间,她可以猜出大自然的各种秘密。这些秘密,城市孩子是完全不知道的。小小的热昂自己也懂得许多有关山林、池塘和山丘的事情,因为他那幼小的灵魂是一个乡下人的灵魂。

  卡塔琳妮和热昂漫步穿过开满了花的草场。他们一边走,卡塔琳妮就一边编一个花束。她摘了一些蓝色的矢车菊、鲜红的罂粟花、剪秋罗和金凤花——她知道,这些花同时也叫做“小鸡仔”。这些漂亮紫色的花儿开在灌木所形成的篱笆上,也叫做一爱一神的镜子。她把它们采下来,她还 摘了些远志的黑穗子、老鹳草和铃兰花——它的那些钟形花朵只要微风轻轻吹一下就可散发出芬芳的香气。卡塔琳妮喜一爱一各种花儿,因为它们都非常美丽。她喜一爱一它们还 因为它们是那么好看的装饰品。她穿得很朴素,在那一顶棕色的布帽子底下,藏着她那漂亮的头发。她那简单的上衣外面罩着一条格子花的围裙,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木鞋。她除了到本区教堂去参加圣·玛利亚和圣·卡塔琳妮节日以外,从来是不穿华丽的衣服的。但是有些事情女孩们一生下来就知道。她知道,戴上花朵会变得好看一些,漂亮的姑一娘一在胸前戴一个花束,会显得更漂亮。她有一个想法,觉得她戴上一个比她的脑袋还 要大的花束,她一定看起来很俊美。她的想法真是像她的花朵那样明朗和芬芳。有的想法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因为有的语言还 不够美丽。那只能用歌调来表达——最活泼、最柔和的调子,最甜美的歌儿。因此卡塔琳妮一边采集花朵,一边就唱起歌来:“我一个人走向树林”和“我的心属于他,我的心属于他”。

  热昂的气质可不是这样。他有另外一条思想路线。一点也不错,他是一个好孩子。他还 没有穿过长裤,但是他比他的年龄显得要懂事得多,像他那样喜欢嬉戏的孩子还 很不容易见到。他一手抓住姐姐的围裙,为的是怕摔倒;一手挥动他的鞭子,像一个强壮的小厮。他爸爸所雇用的那位马倌,当他牵着马儿到河旁喝完水、在回家的路上遇见自己的情一人时,响起的马鞭也决不能比得上他神气。小小的热昂从不会让自己被一些一温一柔的幻想弄得迷糊。野花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所梦想的游戏是一些困难的活计。他心里所想的,是那些陷在泥一团一里的载重车和那些拉车的马儿在他的吆喝和鞭子的响声中扛着轭拖车的情景。

  卡塔琳妮和热昂爬上了草地,朝山上走,来到一座山丘——从这里你可以看到村里的那些烟囱和远处两个教区的教堂尖塔。这时你就可以发现,世界该是一个多么广大的地方!这时卡塔琳妮就可以更好地理解老师所讲给她的一些故事了——从方舟里飞出的鸽子、“希望之乡”的以色列人①和从这个城市游到那个城市的耶稣。

  “咱们在那儿坐一下吧,”她说。

  她坐下来,张开她的手,把她所采摘的那些花朵撒到自己身上。她全身是花,全身充满了香气。不一会儿,蝴蝶儿到来,围着她飞。她把这些花儿仔细地加以挑选,调配它们的色彩,然后把它们编成花冠和花环,她的耳朵上还 带上花儿做的坠子。她打扮得完全像牧羊人所崇敬的一个农村“圣洁的圣母”。她那一直在赶着一群想象中的马儿的小一弟一弟,也被她这一身华丽的打扮所吸引住了。他心里充满了说不尽的崇拜和羡慕。一种宗教的敬畏感渗透了他那整个幼小的灵魂。他站着不动,马鞭从他的手里落到地上。他觉得她被许多可一爱一的花儿所簇拥着,非常美丽。他想把他的这种感觉用他那柔一嫩的、发音不清的语言表达出来,但没有成功。不过她已经猜出了他的意思。小卡塔琳妮是姐姐,姐姐也就是小母亲。她看出了一切,猜到了一切。她有一种神的本能。

  “是的,亲一爱一的,”卡塔琳妮大声说,“我将为你编一个花环,你看上去将会像一个小小的国王。”

  因此她把白的花、黄的花、红的花编在一起,成为一个花冠。她把它戴在小热昂的头上,他的脸上由于骄傲和高兴泛起了一片红霞。她吻了她的小兄弟,把他双臂举起,然后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身上饰满了花。接着她就满怀钦羡地望着他,因为他是那么美丽——而且是她把他打扮得如此美丽的。

  热昂站在这个基座上,自己也知道是很美丽的。这个想法也引起了他对自己深沉的崇敬。他觉得他是某种神圣的人物。他笔直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唇紧闭,双臂下垂,手掌张开,手指外伸——像一个手车的轮辐一样,他在享受作为一个偶像的那种虔诚的快一感。他真的以为他现在就是一个偶像了。他头上是天空,脚下是山林和田野。他就是宇宙的中心。只有他是伟大的,只有他是美丽的。但是卡塔琳妮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喊:

  “哎呀,瞧你的样子多滑稽,小热昂!瞧你多滑稽!”

  她跑过来,把他的双臂扳到背后,吻他,摇他。那个沉重的花冠从他的鼻子上滑一下来了,她又大笑了一阵:

  “哎呀,瞧你的样子多滑稽,小热昂!瞧你多滑稽!”

  对小热昂说来,这可不是好笑的事情。他感到很悲哀,也很惋惜,他奇怪为什么一切消逝得这样快,他已不再是美丽的了。他又走到下边的草地上来,他感到真难过!

  他的花冠现在散开了,被扔到草上,而他,小小的热昂,又变得和普通人没有两样了。是的,他不再是美丽的了。他仍然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莽汉。他马上又拾起他的鞭子,赶着他那想象中的、由两匹马儿和两辆载重车所组成的车队,沿着一条老路走去。卡塔琳妮仍在玩一弄她的花儿。但是它们有的已经枯萎了。有的则合起花一瓣,睡去了。因为花儿像动物一样,也得睡觉呀。瞧!几个钟头以前摘下来的风铃草,现在已经闭起了它紫色的铃形花,躺在把它从生命卡断了的一双小手上睡着了。

  一阵微风吹了过来。卡塔琳妮打了一个寒噤。夜到来了。

  “我饿了。”小热昂说。

  但是卡塔琳妮连给她弟弟的一小片面包也没有。她说:

  “小一弟一弟,我们回到家里去吧。”

  他们想起了那吊在大烟囱底下一个钩子上的、正冒着汽的白菜汤。卡塔琳妮把花儿都收在一起,抱在怀里,然后牵着小一弟一弟,一同向回家的路上走来。

  太一一慢慢地坠入红色的西山脚下。燕子向这两个小孩扑过来,它们的翅膀似乎要停止飞动,接触着他们的身一体。暮色阵阵加深了。卡塔琳妮和小热昂紧紧地贴在一起。

  在路上,卡塔琳妮把花儿一朵接着一朵地丢掉了。他们可以听到蟋蟀的唧唧声——这声音,在旷野的静寂中,越叫越有劲。他们两人都变得害怕起来,他们在他们那小小的心里感到很悲哀。周围都是他们所熟悉的土地,但是他们最熟悉的东西现在却显得奇怪和神秘莫测。大地对他们说来似乎忽然变得太大、太老了。他们很疲劳,他们开始觉得,也许他们永远也到不了家——一妈一妈一正在那里为全家的人做菜汤。热昂的鞭子没一精一打采地悬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卡塔琳妮手里最后的一朵花也从她指间滑一下去了。她紧一抓着热昂的胳膊,谁也不说一句话。

  最后他们终于远远地看到家屋的房顶和在下垂的夜幕中升起向上空的炊烟。于是他们便停止前奔,拍着双手,因为高兴而欢呼起来。卡塔琳妮吻了她的小一弟一弟,接着他们就拔腿跑起来——他们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当他们到达村子的时候,在地里劳动的妇女也都回村了。她们向他们道晚安。他们又重新开始呼吸。他们的一妈一妈一正站在门口,头上戴着一顶白帽子,手里拿着一把搅汤的勺子。

  “小家伙,快来吧,快来吧!”她对他们喊。他们倒在她的怀里。当他们走进堂屋的时候,白菜汤已经在桌上冒汽了。卡塔琳妮又打了一个寒噤。她亲眼看见了夜幕降临大地。至于热昂呢,他坐在一张长背椅上,下巴跟餐桌一样齐,正在喝白菜汤。

  ①即基督教《圣经》上所谓的“天国”,上帝把它许给以色列人的祖先亚伯拉汗及其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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