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女人的“犯罪潮”
- 2021-01-13 13:35
- 远离芝加哥的地方
- 作者:小编
- 来源:网络
只有一个女人的“犯罪潮”
(1931)
大萧条席卷全国,我们看来也不能幸免。正像人们常说的,萧条的阴云正笼罩在我们的头顶呢。苦难还 没有见底,而是正在向谷底滑去。
从蓝鸟列车的窗子里望出去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萧条的时代。旁边轨道的货车上装着的都是从美国的一处前往另一处的男人们,他们在找工作,也在找可以吃的东西。我和玛丽看见他们站在货车车厢敞开着的门口,也看见他们在修公路的工地上走,手上什么也没有。
然后我们到了奶奶的小镇,下车时我们看见一块新的告示牌上写着:
流浪者不得在此地停留
说的就是你
(签署者)迪克森警长
不过在奶奶家里一切都似乎还 是原样。玛丽依然对库房里那只老公猫心存顾忌。奶奶说,要是老猫真让她那么害怕的话,她就索性不要上茅房了,改用屋子里的痰盂。每个床下面都有个痰盂,晚上一伸手就能拿到。可玛丽不愿意在白天也用痰盂,她不想为了这事儿就爬一趟楼梯,而且她也不想多倒几次痰盂。
玛丽已经九岁了,所以她决定要采取积极的态度来对付这件事。她上茅房的时候带着一把扫帚,如果老猫敢惹她的话,她就拿扫帚打它。那天下午她很快就拖着扫帚回来了,眼睛里泪汪汪的,手捏着鼻子。“库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死了。”她说。
“不是,”奶奶说,“那是我的奶酪。”
“我一点都不要吃奶酪。”玛丽说。
“那不是给你吃的。”奶奶说。
被她们这么一提,我也闻到了一股呛鼻子的味道慢慢飘到厨房里来了。我还 看见老猫摊开了手脚躺在院子里,只见它呼吸困难,不敢挨近库房,看来奶酪的味道连老猫都呛到了。现在要是开口问这么臭的奶酪是派什么用场的,估计问不出来什么结果,不过我们肯定能找到答案的。
奶奶的房子是小镇的最后一栋,在草地边上是一道铁丝网,铁丝网的另一边是一片玉米地。每次刚到小镇的头天夜里,我总是躺在床上.听着田地里那些八月的干玉米发出的沙哑私语。然后每次到了第二天夜里,我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不过今年,从玉米地里传来了穿靴子的脚步声,有时候还 有人说话。把小镇一分为二的铁轨就在路的另一边。警长把他手下的警官都派了出去,带着霰弹枪去驱赶那些流浪者,不让他们呆在镇子上乞讨。从我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摇摇晃晃的灯笼,灯笼前面是流浪者们弯腰驼背的身影,他们正往下一个城镇走去。他们的样子看着有点吓人,也充满了悲伤。
不过这是一个短暂的夜晚。第二天早上五点,奶奶便站在了楼梯下面,把勺子和平底锅弄得咣咣直响。等我们下楼来到厨房的时候,发现她穿了一条男人的工装裤,裤管塞在橡胶套鞋里。她穿着工装裤是不能出门的,所以她在外面又罩了一件洗衣服时穿的衫子,最外面系了一条围裙。在这身装束的最上边是她的园艺草帽,她在下面挂了一层面纱来挡蚊子,面纱系在了她的下巴上。她看着就像一座移动的大山。玛丽简直不敢相信奶奶竟会穿出这样的一身来。
“这是防小飞虫的,”奶奶解释道,“我们今天要钓鱼去。”
我朝周围看了看,想看到鱼竿鱼线什么的,至少也得有根竹竿吧,可我什么都没看见。
“小镇上的事情就是一件接着一件,”奶奶说,“五月刚过完内战阵亡士兵纪念日,又到了七月的国庆节,八月又是旧开拓者野餐节。街道上都是人,走都走不过去,马路上的尘土就没有落下来过。我需要让自己休息上一天,好好消停一下,享享清闲。”
住惯了芝加哥闹市的我们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目光,对这样的活动感到新鲜和兴奋。
因为窗外有臭味儿袭来,所以我们吃早饭都没有耽搁。那些奶酪现在放在了后门廊那里,装在一只黄麻袋里。我稍微开始有点明白了,看来这就是被鲶鱼当做美味的那种奶酪了。
奶奶已经准备好要走了,而她如果准备好了的话,你最好也已经准备好了。“咱们上路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最后扫视了一眼厨房,“把炉火弄熄,把斧子和长柄锅藏起来。”
我们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这只是一句老话,”奶奶说,“乡下的老话。我是个乡下人,这你们知道。”
她自己拿起了装奶酪的麻袋,把它系在了一根树枝上,把树枝挑在了肩头。我负责拿野餐的篮子,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我朝篮子里看了看,里面有一半都装着自家做的水果罐头:有西红柿和用糖腌过的桃子。另一半地方放的是自家园子里摘下的蔬菜:青刀豆,四个萝卜,还 有一颗卷心菜。篮子里唯一看着像野餐食品的是一大条没有切成片的、自家烘烤的面包。不过我没有开口问。奶奶不是那种别人敢贸然开口询问的人,这倒省了她不少麻烦。
我们跟在她身后出了门。虽然我们一离开院子就已经走在了田野上,可我还 是感觉到会有一段长路要走。野餐篮子足有一吨重,而我的运气也没好到能让玛丽帮我拎篮子的另一个把手。
我们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小飞虫根本没地方下嘴。虽是清晨,天却已经很热了。玛丽喜欢穿裙子,可她还 是穿上了游戏装配长裤。我已经十一岁了,早过了穿短裤的年龄,所以我穿的是牛仔裤。我们跟在奶奶身后走着,刚开始情况还 不算太糟,直到太阳高过了玉米的穗穗,热辣辣地照到了我们身上。
我们走了一英里左右,吃了一路的尘土。作为一个大城市来的男孩,我当然不知道一英里是多远的路,不过我觉得像是有一英里那么远。在经过了一片小树林后,我们又折向穿过了一片牧场。
“走路时注意脚下,”奶奶提醒道,“这儿有很多牛屎。”
我们是在向盐溪走去,没过多久,溪边的树木就开始在地平线上显现了,不过它们就像是海市蜃楼那样始终和我们保持着距离。
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面铁丝网做成的篱笆面前,那上面贴着一块告示牌:
不得非法侵入
不准钓鱼,不准做任何事情
此地为皮亚特县钓鱼与射击俱乐部产业
(签署者)迪克森警长
“把铁丝网抬起来一点,让我钻进去。”奶奶说。
铁丝网的最下边离地面相当近,可奶奶已经仰面朝天躺倒在了野草上。她把奶酪推了进去,接着她开始扭动肩膀一点一点地朝里面挪动。我使尽全力把铁丝网朝上举,可铁丝网并没有多少松动。铁丝网上的钩子虽然没有碰到她的鼻子,却钩住了她的帽子。不过这只是小问题,现在轮到她的胸部了。玛丽站在一边,把她自己小小的胸部收得紧紧的,好像这样能帮上忙一样。铁丝戳到了我的手,我被钩子扎到了三次。可奶奶居然奇迹般地一点点蹭了进去。玛丽跟在后面也进去了,尽管她不喜欢头发被铁丝蹭到,可实际上她进去时空间还 很宽裕。
我是个男孩子,所以选择朝铁丝网上爬上去,然后在篱笆的一根柱子上用我受伤的手掌一撑就跃了过去。我把野餐篮从下面拽了过去,现在我们已经进入禁地了。在我看来,这里野草疯长,一片荒芜。可奶奶低声对我们说:“从现在开始别出声,紧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进入了树林,周围都是长长的野草。等我们渐渐走到溪底时,脚下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蜻蜒在死水潭的泡沫上溜冰般地低飞着。奶奶沿着耷拉到水里的柳树朝前走着。等她拨开一蓬树藤,我们见到了一艘破破烂烂的圆头旧艇。小艇系在树上,几把桨就在湿湿的船底,旁边还 有一根长长的竿子,竿子尽头有一个铁钩。
“把那个绳圈松开。”奶奶轻声对我说道。她又示意玛丽爬到小艇上去,然后她自己也跟了上去,又返身从我手里接过了野餐的篮子。解开绳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要把有奶奶坐在里面的船推出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等小船在水上浮起来时,泥水已经快没到我的套鞋口了。
我从来没想过这会是奶奶的船,不过她划起桨来可真是个行家。她把桨在槽里安好,划起来几乎连一点水花都没有。她把船掉了个头,沿着河岸,在垂得低低的树枝底下划着。我们静悄悄地朝着某个目的地划去。
我懒洋洋地躺在船尾,脑子胡乱想着东西。这时我遇到了我这一辈子里最害怕的事情。在一条扭曲盘绕的低矮树枝上,我匆匆一望之下,竟看到了滑动的鳞片和一只邪恶的眼睛,也许还 有一只毒牙。接着,一条巨大的蛇就掉进了船里。
它正好错过了奶奶的大腿,咝咝响着掉落在她和我之间。这就是我最后看见的东西,粗得像一只轮胎,盘成一圈,啪地掉落在我眼前。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们的船已经系在了一棵小树上,奶奶正俯在我的身前,把一块破布用溪水润湿了之后放在我的前额上。玛丽站在她的身后,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我。
“你昏过去了,乔伊。”她有点怪我的味道。
男孩子是不应该昏过去的。我刚才的确昏过去了,这可能主要是因为天太热了。也许是中暑吧。这时我忽然想起了那条蛇,赶忙一摸自己的膝盖。
“没事儿。”奶奶说,“它已经不在了,这种蛇是无害的。个头是很大,但其实是无害的。这里周围有水蝮蛇,所以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把手伸到船外边去。”
“那条蛇胀鼓鼓的,”玛丽说,“它还 挺灵活的。你真该看看奶奶是怎么对付它的,她一把就抓住了它的尾巴,就甩了那么一下,蛇的脖子就断了。”
蛇的全身都跟脖子一样粗,如果你问我的话,到底哪儿才算脖子呢?
“接着她使劲一甩,就把那条大蛇扔进了水里,”玛丽继续不管不顾地往下说着,“奶奶对付蛇可真是有一手,你真应该看看――”
“好了,好了。”我嘟囔道。奶奶脸上难得漾出一丝笑容来。我估计她本来就对男人的勇敢没有太高的评价,而我也没有做出任何事来改变她的看法。为什么刚才昏过去的不是玛丽呢?后来我为这事儿一直纠结了好几年。
我们又上路了,这次我眼睛睁得圆圆的,死命盯着那些低垂的树枝。我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只有尴尬依然存在。奶奶现在把船划得离岸远些了,然后她把桨收了,从船上站了起来。虽然她把两只大靴子尽可能宽地朝两边叉开,船依然危险地摇晃起来。她俯下身来,拿起了那根顶端有钩子的长竿子。
她朝棕色的水中草草地瞥了一眼,就把竿子扎进了溪水里。竿子打到了什么东西,她开始把竿子一把接一把地拉了上来。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她闪来闪去地保持着平衡。我想要抓住船边,但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水蝮蛇蹿起来把毒牙扎进我手里的画面。
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小溪的水面,那是奶奶的竿子上钩到的东西。那东西比野餐的篮子还 要大,看着就像一只橙色的柳条箱,在水里漂动着。在这箱子的里面可以依稀看到有什么东西的尾巴在甩打着,全身都扭个不停。
我想到了水蝮蛇,连忙蹲下身来。可其实这是鲶鱼,是被奶奶用那种可怕的奶酪给钓上来的,上来之后就一直疯狂地扭动着。奶奶把柳条箱拖起来之后打开了上面?a href='http://www.ppzuowen.com/s/xieren/muqin/' target='_blank'>母亲印4追抛乓徽畔呱岢傻木赏嬉舛谡诺么蟠蟮模棠贪炎サ降挠憔统锩嬉蝗印v笥愦蟾攀浅と?a href='http://www.ppzuowen.com/s/dongwu/' target='_blank'>动物里长得最丑的了,所以就连玛丽都把脚朝后面一缩。奶奶一鼓作气地忙活着,身子几乎在船里弯成了两截。她“忙得就像找鸟的猎狗一样”,这是她最喜欢用的成语了。等所有的鲶鱼都进了鱼网,在船底进行最后的蹦Q时,奶奶从麻袋里又拿出一些新的奶酪,把它塞进了柳条箱。
“奶奶,你是怎么记得它在哪里的?”我不解地问道,“你又看不见它,可你把钩子伸下去一钩就钩上来了。”
“我就是记得把箱子沉到哪儿了。”她简短地回答道。现在她正在把倒空的柳条箱放低,重新装上奶酪诱饵,放回到水里去。不过这不是柳条箱,而是捕鱼的陷阱。我们去威斯 康星钓鱼的时候,那里有规定,如果用捕鱼陷阱的话,会遭到五美元的罚款。
“奶奶,”我问道,“用陷阱捕鱼在你们州合法吗?”
“要是合法的话,我们就用不着这么悄悄的了。”
“罚金是多少?”
“如果没有抓到鱼的话就不罚。”她说,“再说了,这也不是我的船。”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奶奶思考问题的方式。“那些家伙喜欢这种奶酪。”陷阱沉下去的时候奶奶高高兴兴地说道。她从船边探出身子,想要把手上的味道洗掉,结果差点把船给弄翻掉。
不久,我们就在平静地顺流而下了,奶奶划起来也变得轻松了不少。那些鲶鱼就在她的脚边,现在已经扑腾得不那么欢了。
我的脑袋有点大。老爸是个很热衷钓鱼的人,还 是保护自然俱乐部的成员。他要是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使用非法的捕鱼陷阱不知会作何感想?在自己家里酿啤酒虽然也犯法,不过那是另一码事儿,因为禁酒令只肥了贩私酒的人。而设捕鱼陷阱则有损光明磊落、公平竞争的体育精神。
我注意到玛丽在盯着我。她从奶奶划船的手臂外侧望着我。她肯定在揣度我的想法。我们就是在那时决定不把这事儿告诉老爸的。
关于奶奶的捕鱼方法那还 是得有一句说一句的,它的好处就是能把捕鱼这件事一下子就搞定。现在时间还 不到八点,也许我们能不受任何处罚就全身而退。叫我看来,为了和我们捕获的鱼成比例,我们本应该再带上几根鱼竿和一罐蚯蚓什么的装装样子。不过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了,我们可以在奶奶喜欢的那种乡野间度过平静的一天了。可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唱歌的声音。
我几乎从船里跳了出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现在能听得更清楚点了,这歌声是从小溪一个弯角的另一边传来的,唱得就像糟糕的理发店四重唱一样,在副歌的时候有额外的声音加入进来:
坎普敦的女士们爱唱这首歌,
嘟――哒,嘟――哒……
奶奶把小船贴近岸边,就是小溪开始打弯的地方,透过灌木丛,我们看见远处的岸上有一栋破旧不堪的房子,门上挂着一块牌子,烫在木板上的字写的是:
钓鱼与射击俱乐部
门廊的栏杆上立着一排空空的威士忌酒瓶,酒瓶后传来阵阵歌声:
用我的钱来赌那匹老马,
有人就是在海湾上打的赌。
门廊上松松垮垮地坐着那些歌手――那些成年人穿着内衣,显然在举行着一场从昨晚就开始了的派对。穿着耷拉下来的内衣的老家伙,这可是一副可怕的景象,直把玛丽看得目瞪口呆。我不知道这景象对她来说是否属于少儿不宜。那些家伙挥舞着酒瓶还 想要跳舞呢,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还 要做出些什么来。奶奶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我们看着的时候,一个棉毛裤上别着警徽的瘦骨嶙峋的老家伙走上前来,越过栏杆对着溪水里好一顿呕吐。
“那是厄尔・阿斯 邱,”奶奶轻声说道,“本地的商会会长。”
正说话间又走过来一个胖老头儿,身上除了一条快要掉下来的裤头什么也没穿,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到了门廊边的栏杆上。在他光着脚站上去的时候,那些空酒瓶都被他碰到了水里。他忽而晃向后面,忽而又朝前倾去,惹得身后那些人大声起哄道:“哇哦,哇哦!”
“先给我闭会儿嘴,”他对着身后的人吼道,“听我给你们好好唱一个。”他从手中攥着的酒瓶里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然后开始唱了起来。等他呜哩哇啦地唱了一阵之后,他朝后一倒,倒在了身后一群给他喝彩的人的手臂中。
“这可真是叫人恶心,”奶奶说,“就算把调子放在水桶里端到他面前,他也还 是找不着调。”
“他是谁?”我悄悄问道。
“他就是迪克森,本地的警长。”奶奶回答道,“那些和他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家伙就是本镇商界所有的头面人物。”
玛丽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 气。某些商界人物身上的内裤耷拉得实在太厉害了。“他们可真是行为不端。”她非常一本正经地说道。
“男人只要凑在一块儿从来都是这样。”奶奶说。
他们已经醉得到了要发酒疯打人的地步了,而我们正在他们的私有领地上。还 不仅如此,我们所在的船上满放着用陷阱捕来的鱼,这些鱼几乎就在警长的眼皮子底下。按我的想法,我们此刻应该立即掉头朝上游划,奶奶能划多快,我们就该跑得有多快。
可奶奶没有这样做,只见她把桨朝岸上一撑,把小船推离了岸边,然后她开始绕过弯角朝前面划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大合唱重新又响了起来,随着我们不断靠近,歌声也越来越嘹亮了。
钓鱼与射击俱乐部进入了我们的视野,我们当然也进入了对方的视野。玛丽坐在船头,奶奶稳稳地划着船,我坐在船尾,正在想着不知他们有没有看到鱼。
门廊上的那些醉鬼花了些时间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身上,我们从他们的正前方驶过,大摇大摆,明目张胆。
他们看见我们了。
奶奶也看见了他们,可她装出一副头一次看见他们的样子。她好像连手里的桨也控制不住了,嘴巴吃惊地大张着。玛丽本来就已经很吃惊了,所以她不用再装了,只有我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
某些小镇的商界人物已经醉得很厉害了,所以他们只是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回望着我们。他们在想,小溪的这一段不是属于他们的吗?有几个家伙看见了奶奶和玛丽这两个异性,赶忙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其他人的身后。
但是你从来没看见过有谁像奶奶这样,在看见这些只穿着棉毛衫裤――甚至更少――的老家伙时会表现得如此愤慨。她的目光扫过所有这些家伙,她认识他们每一个人,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平静的一幕一直持续着,直到迪克森警长忽然愣过神来。“以法律的名义,请停下!”他怒吼道,“那是我的船!”
在钓鱼与射击俱乐部退出我们的视野前,奶奶就已经重新掌控了船桨。她镇定地划着桨,就好像刚才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太阳热辣辣地照下来,所以她根本没有着急划桨。再怎么说,警长也不可能顺流追下来,因为我们划的正是他的船。
又经过了一个拐弯之后,我们看见一小群乌龟正趴在一个大树桩上晒太阳。奶奶在一个废弃的码头边靠了岸,我们把船系好,下了船,开始爬起了一座悬崖。奶奶在前面带路,拖着装鲶鱼的网。我走在后面,使出全力提着那只野餐篮子。玛丽走在我们中旬,专心看着脚下的路。要叫我说的话,她其实也是很怕蛇的,尽管她装出一副不怕的样子。
山崖顶上矗立着一所没有一点油漆的旧房子,建筑的外屋已经塌陷了,茅房也已经歪成了一个角度。那时候四处还 能见到一些草原鸡,它们在啄着地上的土坷垃。若没有这几只鸡的话,这里简直没有什么生命的迹象,窗子也都用破布遮着。
俯瞰着小溪的门廊已经垮了下来,奶奶绕了个圈子转到了屋子的后面。她把鱼放到了地上,招手示意我们进去。即便是在大白天,这地方看上去也像个鬼屋。我不想进去,可玛丽已经大步走进门去了,于是我也不得不进去了。“里面有人吗?”我拽着野餐篮走过奶奶身边时低声问道。
“没有,只有查普曼姨婆。”她平静地说道,就好像谁都知道这个一样。
这里一度也是一栋不错的房子。一部宽阔的黑色胡桃木楼梯通往平台处的一扇窗子,窗玻璃脏得要命,但好歹都在。不过这里又暗又灰,令人毛骨悚然,味道也怪怪的。我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堆满了家具。正在此时,某一把椅子突然说起话来。
“你去哪儿啦,姑娘?”
玛丽吓得朝后一缩,不过那位隐在椅子中的老女人眼睛直直地望着的是奶奶。管奶奶叫姑娘?
她是到那时为止的许多年里我们所见过的最老的女人,头发全掉光了,脑袋秃得像个鸡蛋一样,嘴巴里一颗牙都没有。
“和你一起来的孩子是谁?”她问奶奶。
“我从下面岸边捡来的。”奶奶令我们大吃一惊地答道,“他们正在那儿钓鱼。”
“我不知道我这房子里需不需要孩子。”查普曼姨婆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们一眼,“他们偷东西吗?”
“反正你也什么都没有。”奶奶压低了声音说道。
“说大声点儿,姑娘。”查普曼姨婆说,“你口齿也不清楚,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了。”她把自己的披肩拉了拉,尽管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我好饿啊。你吃完早饭后就跑了,打那以后我就连你的影子都没见着过。”
“她有一个礼拜没见我了。”奶奶低声对我们说,“可她不记得了。”
然后她大声对查普曼姨婆喊道:“午饭吃鲶鱼和炸土豆洋葱、醋拌卷心菜色拉,还 有糖腌蜜桃。每样我都给你留了晚上的那份。”
“我想这下该饿不着了,”查普曼姨婆说,“不过快点动手干吧,姑娘,把你的胖身子动起来。”
我想我又该要昏倒了,没有人能跟奶奶这样说话还 能活下来的。
她领着我们向后来到了一个老式的厨房,里面简陋之极,不过存货倒不少:有一大袋一大袋的土豆和洋葱,还 有玉米粉和各种装在罐头里的东西。我们又带来了一篮子的东西加到了查普曼姨婆的存货里。
我只能用一把柴火到炉子里去生火,奶奶和玛丽去弄土豆和洋葱了。玛丽也和我一样,被眼前的一切弄得迷迷糊糊的。“奶奶,那个讨厌的老太婆是你的姨婆吗?”
我停下来听,如果真是的话,那她就是我们的太姨婆了。
“不,我结婚前在她这里帮佣。”奶奶说,“我就住在这所房子里,帮她拿东西、搬东西什么的,就睡在阁楼上。”
“阁楼里还 有你的房间?”
“不,我就直接睡在阁楼里。有一张床,铺了个草垫子,每年春天换一次草。我的生活条件并不一直像你们现在看到的那么豪华。”
“那她付你多少工资呢,奶奶?”
“工资?她连一个钢销儿都没给过我,不过她管我的饭。”
我在脑子里想了一下这种情况。
“所以现在你也管她的饭。”我说,不过奶奶没有接我的碴儿。
我们在门外的一张木板桌上洗了鱼。我对这件事情不是很感兴趣,听到奶奶给鲶鱼刮鳞的声音我甚至还 稍稍感到有点恶心。她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把鱼鳞刮得飞快,不过每次那声音听着都像是鱼在惨叫一样。她让我负责把鱼头砍下来,可我不喜欢砍任何东西的头,尤其是那个头还 在盯着我看。鲶鱼是长胡子的,这事儿可真是古怪之极。最终,玛丽从我手中把那把锈迹斑斑的小斧子给夺了过去。她“嘭”地就是一斧头,鱼头立马飞了出去。玛丽干这事儿很拿手,所以我就让给她干了。奶奶负责清理鱼肚肠。
等我们终于能在餐厅的桌边坐下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桌子上方吊着一盏煤气灯,上面蛛网密布。查普曼姨婆在主位上坐定,她比她的外表要灵活一点。奶奶坐在了长桌的另一头。她没戴帽子,白头发一卷卷地因为汗水而贴在头上。我们刚才都忙活得跟猎狗似的。
看查普曼姨婆用她那没牙的嘴吃鲶鱼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这些鱼怎么吃着有泥腥味儿啊?”她突然说道,“是你们自己抓来的吗?”
“对。”我答道。
“不是。”玛丽给出了相反的回答。
“你们用什么做的饵?”查普曼姨婆盯着我们俩问道。
“奶酪。”我答道。
“虫子。”玛丽的回答比我要高明一点。
查普曼姨婆见我们编的故事说不到一块儿去,索性改变了话题。“你们俩还 在上学吗?”
我们点了点头。
“有人用鞭子抽你们吗?”
“有人干什么?”玛丽问了一句。
“你们犯错的时候有人用戒尺打你们的屁股吗?”查普曼姨婆饶有兴趣地问道。
“要是他们敢打的话我就退学。”玛丽回答道,她刚读完三年级。
“那个姑娘当年可没少挨打。”查普曼姨婆用叉子指了指桌子另一头的奶奶说。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查普曼姨婆肯定把奶奶、玛丽和我都看做一样大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有许多年的岁月已经流逝了。这就是为什么奶奶没跟她说我们是她的孙辈,这样只会把姨婆的脑子弄得更乱。
“她就是那时候到我这儿来干活儿的,人家把她赶出了学校。”姨婆朝桌子对面看了一眼,“告诉他们是怎么回事。”
我们都望着奶奶,自然很有兴趣听听她为什么会被人从学校里赶出来。奶奶朝我们摆了一下手。“我不记得了。”她说。
“我可记得!”姨婆挥舞着手中的叉子说道,“那是因为你把课桌抽屉塞到了炉子的烟道里,结果把学校弄得到处是烟。就因为这件事,你以后再也没有受教育!”
“替你干活儿也是一种受教育。”奶奶嘟囔了一句,尽管只有玛丽和我听见。
我们俩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按照奶奶的要求把厨房收拾干净。等要走的时候,查普曼姨婆重新又坐回到了客厅的椅子里。
“你们现在这是要到哪儿去啊?”我们走过前厅的时候她对我们叫道。
“到猪圈去喂猪。”奶奶大声回了一句。
“可别磨洋工啊,你这个懒东西,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快出去吧。”查普曼姨婆喊道,“最好让门打到你,让狗也来咬你。”
到了门外以后我问道:“她还 有猪吗?”
“以前有过,她以前家境不错,现在穷了,可她不知道。”
想想也是,她雇来干活的姑娘还 跑来伺候她,吃的东西也不少。
“你每个礼拜都给她拿吃的来,对吧,奶奶?”
“我一般给她带一只大烤鸡来,够她啃好几天的。”奶奶朝着山下走去,“这让她不用去可怜的庄园,也让我能在乡下过一天平静的日子,挺公平的交换。”然后她板起脸来严肃地说道,“不过这只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事,我的私事我不想告诉任何人。”
我们顺着乡间的小路一路走回了家。奶奶的脚步很轻快,我则艰难地跟在她的身后,手里还 是提着沉甸甸的野餐篮子,只是里面的东西换成了洗好的鲶鱼。玛丽走在我们俩中间,一路东张西望。
等我们到家的时候,院子里的树已经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厨房里更是一片夜色了。玛丽和我都已经东摇西晃,我真想直接就去上床睡觉。
可是奶奶说:“快到地窖里去,给我拿十五到二十瓶啤酒上来。每次只要拿两瓶就够了,我可不想你们把瓶子给打了。”
我不禁发出了一声哀鸣。
可她又转身对玛丽说:“你和我一起去炸几斤土豆来配鱼。不麻烦,今天早上你们两个还 没起床我就已经把土豆削好皮了。”
我们面面相觑。
鲶鱼在长柄锅里炸着,锅子的另一头土豆和洋葱在油里噼噼啪啪地跳着。厨房里满是油烟,没等我们干完,窗外的天就已经黑透了。“现在把我所有的浅盘子都拿下来。”她对我吩咐道。然后她又让我去把我玩儿拼图的那张桌子给拿上。
在她的指挥下,我们带上所有的东西走进了夜色中,又开始了远征。我们扛着这些东西越过了大路,一直来到了铁路边,把小牌桌支在了砾石路上。
终于,装着鱼和土豆的盘子层层叠叠地摆在了桌子上,啤酒开了瓶之后沿着铁轨摆了一溜。
流浪者们从镇上被驱赶出来以后往这边来了,奶奶用食物和啤酒安慰了他们的辘辘饥肠。玛丽在一边帮忙,她穿了一件奶奶的围裙,长得都拖到了地上。来吃的那些人全都眼神空洞,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刚开始的时候只有两三个,后来增加到五六个,再后来就变成了一群,把桌子围了一圈,双手并用地吃着,分享着啤酒。他们并没有说些什么,也没有向奶奶表示感谢,奶奶也根本不是为了图他们的感谢而来的。
奶奶已经把工装裤给脱掉了,又把洗衣的衫子重新套了上去,不过在外面她又另加了一条围裙。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从后面的发髻朝四面散去,在月光下一片苍白。她看着那些人吃,自己的嘴巴也跟着动。
这时我们看见摇摇摆摆的灯笼来了,那是跟在后面的警长和他的手下,他们要驱赶那些流浪汉继续向前。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就是迪克森,现在已经穿上了衣服,佩上了警徽,皮带上挂满了子弹,沉沉地直坠到肚皮下面。他的手下跟在后面,不过这会儿他们可没唱小溪边见到他们时唱的那些小曲儿。
“来,来,让一让。”他一边喊,一边拨开流浪汉们走了进来,然后他来到了奶奶跟前。
“好啊,道戴尔太太,怎么哪儿都能见到你啊。咱们俩可真是有缘哪。这次你又在干吗呢?”
“我在给这些孩子吃他们今天的第一顿饭。”
“我从昨天就没吃呢。”有个流浪汉喊了一句。
“道戴尔太太,让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吧,”警长对着奶奶吼道,“我们可不想让这些流浪汉吃饱,我们只想让他们离开。”
“他们是已经离开镇子了。”奶奶用手里的锅铲指了指警长的脚下,“咱们镇的范围到此为止,我们现在是站在县的地盘里。”
“好吧,可我也是县里的警长!”迪克森吼道,“你还 是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
“那你说我犯了什么法,”奶奶说,“你倒是把我抓起来啊。”
她一说这话,那些在吃东西的流浪汉全都抬起了头,直到这时,警长和他的手下才发现他们在人数上落了很大的下风。
“道戴尔太太,”警长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该先以哪条罪名来指控你。你掀起的是一场只有一个女人的犯罪潮。你先说说,这些鱼是从哪儿弄来的?”他一边说,一边胸有成竹地盯着流浪汉们手中的私酿啤酒。
“是从盐溪里用陷阱捕来的,”奶奶说,“跟你用一样的方法得来。”
迪克森一听眼珠都鼓了出来。“你是在指控我,皮亚特县的警长,用陷阱捕鱼?”他边说边用粗短的手指捅了捅自己的胸口。
“今天早上没有,”奶奶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因为你醉得太厉害了。”
流浪汉们一听全都笑开了。
“既然你说到了今天早上,那你偷我的船是怎么回事?我们管那叫非法侵占他人财产,道戴尔太太,这你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尽管天色昏暗,仍然可以看得出警长的脸涨成了紫色。
“哦,船啊,”奶奶用铲子微微一挥,“泊在查普曼阿姨家的码头上了。一般我都会把船还 到你原来停泊的地方,可今天早上我当然没法办到。我怎么能带着我的孙子孙女再回到钓鱼射击俱乐部那里去呢?他们已经看到了少儿不宜的东西了――警长和他的手下,一个个烂醉如泥,身上光光的像褪了毛的鸡,还 在门廊上跳扭屁股舞。我都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不能让这样的小姑娘受毒害。”
奶奶用胳膊肘捅了捅玛丽,玛丽穿着大围裙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一副已经受到了毒害的样子。
“我正考虑带她去看医生,让她跟医生把看到的都讲出来。我可不想让她得上人们常说的那些心理疾病。”
“哇哦。”警长的手下们在他身后都倒吸了一口凉 气。
阿斯 邱走上前来凑到他耳边说道:“警长,我看咱们还 是别惹那个疯婆子了,不然我老婆准跟我没完。”
警长本来正要发作,一听此言,便改口道:“好吧,就听你的。”现在警长和他那班手下的气焰已经被打下去了,但他仍然想要挽回点面子。“道戴尔太太,”他又拉下脸来说道,“这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你的这个食品施舍点好像没有县卫生局的执照啊。我记得依照哪部法规,这可是违法行为啊。”
“那你就先去查清楚了再说,”奶奶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哪条法规不让人给饿肚子的人吃饭的。不过我可要告诉你,你的废话已经说得够久了,再说下去的话,证据就快要吃完了。”
这话说得的确没错,那些流浪汉已经把最后一点碎渣渣都给咽下去了。玛丽伸出小小的手指,指了指那些空空的盘子。只有一缕油炸鱼的香味还 残留在夜晚的空气中。那些喝空了的啤酒瓶也在大家的默契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流浪者们顺着铁轨向远方走去了,警察们也回镇上去了。迪克森警长朝砾石吐了口唾沫,扭转身,也跟着一起去了,他的大皮靴在砾石路面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响。
我们把盘子码到了一起,把散落在四周的啤酒瓶收拢回来,好让奶奶用来酿下一批酒。我把小牌桌的腿收了起来。平时很少听到奶奶唱歌,可就在我们忙活的时候,奶奶居然轻轻地哼起了歌。
就这样,我们在乡下度过了平静的一天后,扛着我们所有的东西,穿过大路,朝家的方向走去。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