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会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汝河城外,有一个比较富裕的群体,他们都是乡间有些头脸的人物,比如私塾先生闻达、乡议事会议员张弓、郎中马任之、商人许一晴等等。许一晴是个爱热闹的人,手里又有几个闲钱,有时就请这些朋友去酒馆里聚一聚,朋友们偶尔也回请他。

  一日,一班人又来到酒馆。酒过三巡,许一晴突然心血来潮,说:“人这一生不过几十年的光景,该享受的时候就要享受,咱们成立个‘合花会’,就是合伙花钱吃饭的会,定期来酒馆里乐一乐,怎么样?”

  “这是个好主意,我同意!”许一晴的话一出口,立时得到众人响应。

  闻达说:“‘合花’,太俗,不如叫‘荷花’,周敦颐说‘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既雅致,又是谐音。”

  许一晴点头说:“闻老弟不愧是个文化人,肚子里的墨水就是比我们多。”

  “荷花会”在一片哄闹声中诞生了。大家订了个君子协议:凡荷花会成员轮流做东,谁做东谁花钱,谁花钱谁说了算。每月逢九必聚,遇上良辰吉日或临时来了兴致,则可随时召集。

  “荷花会”既然是合伙花钱吃饭的会,牵涉到经济问题,日子一长免不了出问题。

  这天是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一个天高气爽的好日子,大家嚷着要去登高饮酒。这回该轮到闻达做东了。许一晴一早就来家里叫闻达。闻达家里其实并不宽裕,加入荷花会原本只是凑热闹而已,因此常借口家中有事不去参加聚会。心想你们请我我不去,到时候我也不用请你们。此时见许一晴来叫他,就说:“内人身体有恙,我就不去了。”

  “今天该你做东,你不去哪成啊!”许一晴大大咧咧地说。

  闻达还想申辩,可是许一晴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就走。

  登过山,大家嚷着肚子饿,叫闻达去安排饭,说今天是重阳节,要弄得丰盛一些。闻达心里老大不情愿,但嘴上也不好说什么。

  点了不少菜,又喝了不少酒,闻达很心疼,心想赶紧吃饭了事。他把店小二叫来,问他有什么主食。小二反问他,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你们都有吗?”闻达一肚子无名火正无处发泄,就没好气地说。

  “当然,我们是这一带最有名的馆子。”

  “那就来一份蒸饼。”

  “没有。”

  “来一份汤饼。”

  “没有。”

  “来一份胡饼。”

  “没有。”

  “来一份武大郎的炊饼。”

  “没有。”

  “混账!这么平常的东西都没有,还‘最有名的馆子’!”闻达把筷子一摔,站了起来。

  小二一脸迷茫,说:“你点的这几样我们确实没有。”

  老板也走过来赔着笑脸说:“先生息怒,别和下人一般见识。先生见多识广,可我们这里是小地方,你说的那几样我听都没听说过。”

  “蒸饼就是馒头,汤饼就是面条,胡饼就是烧饼,武大郎的炊饼就是包子,这些都是最平常的东西,你连这些都没听说过吗?”闻达说着差点把杯子推到地上。

  邻桌一位年轻的书生拦住了闻达。书生对闻达说:“先生何必如此动怒,既然先生说的都是平常食物,让他们上来就是了。”

  闻达见有人出来打圆场,余气未消:“没见过如此孤陋寡闻的店主。”

  书生说:“学生以前也来过这里,据学生所知,此酒店店主虽然孤陋寡闻,但曾经有‘江阴郡守’、‘益州刺史’及‘天中侯’在此招待过客人,这足以弥补店主的孤陋寡闻了。”

  闻达不屑地说:“原来此店还来过这等达官贵人啊,可惜,我闻达不是一个趋炎附势之人,不然冲着他们的名气我也会多来几次的。”

  书生说:“先生差矣,哪里有什么‘达官贵人’?”

  闻达一怔,说:“江阴郡守、益州刺史还有天中侯,这些还不是达官贵人吗?”

  书生说:“哪里!先生岂不闻易安居士‘青州从事孔方君,终日纷纷喜事生’的名句吗?以‘从事’之官职比作好酒。更为那青州有个齐郡,‘齐’者‘脐’也,好酒力会直达腹脐,故谓之‘青州从事’;江阴有个‘万年乡’,好酒香万年不散,‘江阴郡守’即‘洋河’;益州有个‘千秋池’,好酒池千秋永存,‘益州刺史’即‘剑南春’。至于‘天中侯’嘛,是咱地方好酒,想必先生也喝过。”

  闻达知道自己上当了,这小子在故意让他丢脸,他脸上有些发烫,但极力想挽回些面子,便说:“当然,‘天中侯’我当然喝过,不就是‘龙泉红’吗?曾经是宫廷御酒。”

  书生又说:“先生差矣,不是‘龙泉红’而是‘状元红’。‘龙泉红’和‘状元红’是有差别的:‘龙泉红’虽是好酒,但到了清代雍正年间,经过酿酒师的改造,加入了一些神秘的药材,其色泽更加红润清透,口味更加醇香浓郁,雍正帝品尝后赞不绝口,钦点为新科状元宴请宾客的必备酒,于是定名为‘状元红’,别名‘天中侯’。”书生说完拿起桌上的“状元红”酒罐,喝了一口,笑道:“好酒,好酒!”

  闻达又输了一个回合,十分不悦,也拿起桌上的‘状元红’猛灌了几口。

  许一晴是个直肠子的人,见状笑道:“哈哈,我们都是粗人,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闻老弟是个文化人,怎么也是孤陋寡闻呢?”

  闻达的脸涨得通红,借着酒劲向自己人发火:“我再孤陋寡闻也强过你们,你们不过是一堆酒囊饭袋,朽木不可雕!”

  许一晴一听恼了,把桌子一拍:“姓闻的,你别在这里充圣人了,你不过是个穷秀才,有什么了不起!”

  闻达说:“我穷,穷得干净,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的钱干不干净还不敢说呢!”

  许一晴一把揪住闻达的衣襟,咄咄逼人地说:“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我的钱哪里不干净了?”

  闻达挣脱不掉,恼羞成怒,于是两个人不顾斯文大打出手。最终,闻达鼻青脸肿,被人抬了回去。

  这件事以后,“荷花会”在汝河一带出了名,人们都知道乡间有一伙富人钱多得没地方花,天天去酒馆山吃海喝。由于出了名,一个月内先后有三家“荷花会”的成员家中被盗。不久,许一晴的小妾勾结奸夫,洗劫了家产,然后双双逃跑;闻达的老婆本来就有病,见闻达被打成那样,病情加重,不久就一命呜呼;张弓患了中风,卧床不起;马任之的儿子开始抽大烟,从此家道中落……

  名噪一时的“荷花会”渐渐被汝河人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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