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监

  长安的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梓橦宫,喘着粗气对趴在软榻上浅睡的洛枝说:“娘娘,皇上驾崩了!太子爷和无宴总管起了争执,在钟离宫里闹得不可开交,太子爷说要杀了总管大人!”

  洛枝一下子站了起来,飞快地跑出梓橦宫,小太监在后面喊:“娘娘,您还没穿鞋啊!”

  她光着脚在雪上奔跑,浑然不觉得冷。

  她跑散了发髻,跑掉了一地珠钗,她的双脚被磨破了,殷红的血印在雪白的雪上,显得触目惊心,但她不曾停下来,她害怕她又一次去晚了。

  像十八年前,她同太子大婚那天,听闻他即将净身入宫,她没命地跑,可是等她在全然陌生的皇宫里终于找到他的时候,一切都太迟、太迟。

  她永远记得那一夜,雪也同今天一样大,他躺在窗边的木板床上,眼神很平静,声音淡淡地道:“从今天起,我是太监赵无宴,你是太子妃娘娘洛枝。以后可不能这样冒冒失失跑到这里来了,若是被有心人撞见,会说不清楚的。”

  她扑过去抱住他,呢喃道:“那么小石头,最后叫我一声小枝吧。”

  “小枝。”他温柔地笑,一如小时候的模样。

  小时候的小石头,总是这样一副温柔好脾气的样子,她以为她会嫁给他,可后来他变成了她的姐夫。他不许她喊他小石头,他说小枝,你得喊我姐夫。

  这一次,他没有纠正她的叫法呢。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丢了魂似的松开他,然后转身走入漫天大雪里。

  那场寒彻心扉的大雪,在她心里从未停歇地下到了现在,从此她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寒冬。

  她一口气跑到了钟离宫,她用力推开厚重的殿门,钟离宫里灯火如昼,所有人都回头看她,包括被她的皇儿和一剑穿心的赵无宴。

  隔着一排琉璃宫灯,她看见他的胸口开出一片曼陀罗,他竟然还在对她笑,他朝她伸手,像是想要抓住她。

  一如二十多年前,他还是面容俊秀的少年郎,她是任性乖张的小少女。那时候他还不是她的姐夫,他只是她的小石头。

  她拖着冻僵的双脚,蹭到了他身边。

  “对不起啊,小石头,我总是来晚一步,总是来得太晚。”她的声音有些破碎,听得人心里呼呼的疼。

  琉璃灯花下,她的两鬓早已斑白,再不复年少。

  赵无宴忽然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快要死了。这一路走来,他和她互相搀扶着、伤害着,却又深爱着。他竟然算不清,他到底认识她多少年了。

  因为回忆的尽头,只有挥之不去的痛,痛得他站不直身子,痛得他眼泪都落下来了。

  2

  但洛枝永不会忘。

  她第一次遇见赵无宴的时候,他还不叫赵无宴,他叫江淮钦。他爹是新科状元,小小的江淮钦不过七岁大,跟着家人搬到乌衣巷。她爹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江淮钦的爹爹带着他来她家做客。

  四岁大的洛枝顽劣、调皮,那天她推着腿脚不方便的姐姐在花园里跑,叫一颗小石头绊了一跤,趴在地上号啕大哭,姐姐坐在轮椅上急得不知所措,也跟着大哭起来。

  江淮钦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跑过去扶起她,拍拍她衣衫上的泥土,用干净的袖子替她擦眼泪:“不要哭哦,我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她傻傻地望着他,眼前的小少年,竟然比她和姐姐生得都要好看,她用力推开他,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去丢他,她嘴一歪哭得更凶了:“我不要你帮我吹吹,你比我好看,你这个坏蛋,明明小枝才是最好看的。”

  他被她丢中了额头,那里火辣辣的疼。他看她哭的那么凶,有些手足无措,他捡起那颗小石头放进她的手里,轻声说:“那你再丢我吧,只要你不哭了。”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石块,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最终她哼了一声,老气横秋地道:“我才没有那么幼稚呢。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我家?”

  “我叫江淮钦,跟爹爹来做客。”他有板有眼地答,“你呢?”

  “本小姐的名字你不许问!”她眼见着又要暴跳如雷,但看见他这幅淡定的模样,她就气不起来,“江淮钦一点都不好听,你就是个石头!都不知道哄小枝开心。石头石头,小石头!”

  于是他便成了她的小石头,她明明讨厌那个比她好看的家伙,却不知不觉地总是往状元府跑,从她四岁的年华,一直跑成十四岁的小少女。

  他要念书,她就撕书捣乱,他要写字,她便用毛笔画花他所有的宣纸。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仍旧在十七岁那年金榜题名,成为当朝最年轻的文官。而她爹爹,早就封阁拜相,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

  “新科状元相貌堂堂、才华横溢,真真是一表人才,做得了你洛家的女婿吧。”洛枝听见爹爹的同僚对爹爹说,“令媛才德兼备,相貌也是顶尖儿的,两人若是能在一起,也称得上佳偶天成啊。”

  “哈哈。”她爹爹总是爽朗一笑,然后瞅瞅她,她就一脸通红地低下头去。

  谁要和他佳偶天成啊,她才不要!

  3

  她明明应该很别扭,但心中却有些窃喜。

  她坐在轮椅上给姐姐削苹果,姐姐坐在那里愣愣地发着呆。

  洛枝从记事起,姐姐就一直坐在轮椅上,并且还隔三岔五地吐血生病,大夫都说她能长到这么大,已经是个奇迹了。

  “姐姐。”她将苹果递给姐姐,有些害羞地问,“你觉得小石头怎么样?”

  姐姐面色一僵:“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你就说说嘛。”她拉着姐姐的手臂摇了两摇。

  姐姐有些无奈,只得说:“淮钦很好,只是他太好了,一定有很多姑娘家喜欢他的。”

  “有姑娘喜欢才证明他很出色啊。”洛枝有些骄傲还有些得意,因为无论多少姑娘喜欢他,他都一定是她的。

  “姐姐你也喜欢他吗?”洛枝忽然注意到一个问题,“你说很多姑娘喜欢他,那姐姐你呢?”

  姐姐急忙偏过头去,她淡淡笑了笑:“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姐姐你不要喜欢他哦。”她说得很认真,“因为小石头是我的,他是我的。”

  姐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后来没过几天,她就听说江家来提亲,并且爹爹已经答应了。她高兴坏了,却又因为女儿家的矜持,不能表露太多的情绪。

  那天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吃到一半,爹爹放下筷子道:“小枝,你苏州的姑妈来信让你去住几天,顺便让她教你一些规矩礼仪,后天你就去吧。”

  “爹爹,你是不是答应了江家的提亲?”她忍不住问。

  爹爹眼光一闪,点了点头:“我是答应了,所以才要你去苏州学规矩,好好学,莫要辜负为父的期望。”

  “嗯!”她开心极了,飞快地吃完,顾不得擦嘴就跑去找他。

  他正坐在书房里与人说话,见她急匆匆地来,他屏退左右,走上前替她擦拭汗湿的额头,“这么急匆匆地来,也不怕摔着了。”

  “喂,听说……你爹爹去我家提亲了。”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去看他的脸,明明从爹爹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来跟他确认。

  “嗯。”他轻声答,原本想要触碰她额头的手,蓦地停在了半空,“小枝,你愿意吗?”

  “我……”她脸红了,然而嘴上却说,“我才不要嫁给你呢!”

  “呵。”他低低笑了笑,他支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他的眼睛,“那么小枝,你想嫁给谁呢?”

  “不管是谁啦!”她气恼得很,恼他怎么就不知女儿家的羞赧与别扭,她一跺脚,扭身就走,“我要去苏州了,就是来跟你道个别!”

  “小枝!”他蓦地唤住她,声音里似乎隐藏着某种异样情绪。

  “嗯?”她回头看他。

  那时候她的身后是大团大团锦绣妖娆的牡丹开成了海,她娟秀白皙的面庞上,红晕未散,看上去明艳动人,他心里猛地一痛,他冲她笑了笑,然后挥了挥手,轻声嘱托:“一路走好,小枝。”

  “别说得我们好像见不到面了一样。在家乖乖等着我回来,小石头。”她跑回去,一把拉下他的头,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然后在他尚在震惊之中还未回神之前,逃也似的跑开了。

  留下江淮钦石头一样地立在原地,窗外风云舒卷,鸟鸣啁啾,洛枝羞赧的表情,让他满心喜欢,喜欢得整颗心脏一紧一紧地抽痛。

  4

  说是住几天,可她这一住,便是三年。

  苏州三年,姑妈变了法子地折磨她,走路吃饭,坐姿说话,一点都不能有差池,若不是念着回去就能嫁给小石头,洛枝一早就忍受不住了。

  “姑妈该教你的,全都教了,小枝以后可就靠你的了。”她在洛枝肩上按了按,眼睛里满含期待之色。

  “姑妈你放心,我一定不丢你的脸!”洛枝拍着胸脯保证,“爹爹终于来信让我回去了吗?”

  “嗯。”姑妈眼神有些闪烁,她提她顺了顺额前的发,“小枝,你须知道,女人这一辈子,要嫁便嫁这世上最好的人。”

  “谢谢姑妈教诲。”她谦逊得体地说,心里却暗暗得意,在她眼里,小石头便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次日,收拾妥当了,姑妈送她到渡口,她站在船头冲她挥手,心里无比雀跃,三年未见小石头,他变成什么样了呢?回去了……就可以嫁给他了吧,她想着,脸上蓦地红了。

  从苏州到长安,匆匆数十天,当她的双足终于踏上长安的地界,她不肯再坐马车,她卸下一匹马,翻身跨了上去,然后一路鸡飞狗跳地往乌衣巷去了。

  她停在江家大门口,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冲进江家便喊:“小石头,我回来啦,快出来见我!”

  然而她喊了许久都不见人来,最后还是一个家丁瞧不下去了跑来告诉她:“洛小姐,少爷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他人呢?”她杏眼圆瞪,娇蛮地喝道,“本小姐今天回来,他竟敢不在家里候着!”

  “他在洛府。”下人小声地答。

  她的心情在一瞬间变好,原来他知道她要回来,提前去洛家等着了啊。心里浮上一丝甜甜的味道,她出了江家,推开家门便去寻江淮钦。洛家人见她回来,面色都有些奇怪,她被喜悦冲昏了头,也没有去在意这些。

  直到——

  直到她在姐姐的院子里,找到了正与姐姐抱在一起,说着呢喃耳语的江淮钦。

  她如蒙电击般僵在那里,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冲过去拉开江淮钦,她大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小枝?”姐姐错愕地盯着洛枝,“你怎么回来了?”

  洛枝却不理她,她死死盯着江淮钦,她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慌张,可没有,他如同她初见他的时候,淡定得不可思议。

  她走过去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她怒道:“小石头,我不过离开三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擦掉了嘴边被她打出来的血,轻轻笑了笑,然后在她水汽氤氲的眼神中,淡淡地道:“你不该喊我小石头,你应该叫我姐夫。”

  她只觉天地在一瞬间失去了色彩,耳边听不见一点声音,她想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她扭头看向姐姐,却见她欲言又止,最终选择了沉默。

  “哈哈,姐夫?姐夫!”她嗓子口一甜,在巨大的愤怒与悲伤之中,硬生生呕出了一口血,跟着她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5

  她生病了。

  结结实实生了好一场大病,爹爹请了最好的大夫来医她,她都给轰了出去。

  对一个人从爱变成恨,或许只需要一瞬间罢了。

  她问过下人,下人告诉她,三年前她前脚离开长安,后脚江淮钦就变成了洛家的上门女婿。她回来得太晚了,晚了三年那么久。

  “小枝。”姐姐终于还是忍不住来见她,她坐在那里,苍白瘦弱,憔悴不已,“你喝药吧,你这样,我们都很难过。”

  “不要你假惺惺。”她冷冷道,“小石头呢?你让他来见我,你让他自己来见我!他不来,我便永远都不喝这药!”

  她一把扫开药碗,滚烫的药洒在地上,还冒着热气。

  “小枝,我知道你怨我,姐姐也不想伤害你。”她怔怔落下泪来,“可是我已经嫁给了江淮钦,我已经是他的妻子,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你滚。”她大喝一声,拿枕头砸她,“你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姐姐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拨着轮椅走出了她的房间。她将头靠在床沿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了。

  梦里她好像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她恍恍惚惚得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张让她爱到极致,却也恨到极致的脸。

  “醒了?”他闻声道,“醒了,就把药喝了吧。”

  她痴痴地望着他,任由他将她扶起来,他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喂她吃药。她不说话,只是乖巧地吃,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进药碗里,药似乎因为眼泪变得更加苦涩,她却一点都不觉得苦,大概是因为她心底已经苦到了极致。

  “为什么?”她哽咽着问,“小石头你告诉我,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要和姐姐成亲?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他将碗放在一边,俊俏的脸上带着一丝看不见的忧伤,他道:“你应该叫我姐夫的。”

  “我不要叫你姐夫!”她恼,“你明明该娶的是我,是我!”

  “你说不要嫁给我。”他平静地说,“而且洛小姐你误会了吧,我从未说过喜欢你的话,也不曾说过向江家提亲是要娶你的话。”

  她错愕地望着他:“洛小姐?你喊我洛小姐?”

  “或者你希望我喊你什么?”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的像死水,“以后莫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对你的名声不太好。”

  “劳你费心了姐夫。”她强迫自己压下心里的悲愤,三年的礼教学习已经让她学会了隐忍自己的愤怒。

  “好好养身体,我先走了。”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洛枝再也忍不住将空碗砸在他脚下,破碎的青瓷溅起来,割伤了他的手背,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拢在袖子里的左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刺破掌心,那里早就血肉模糊,但他却不觉得痛,因为有个地方,比受伤的手掌更加痛!

  “我恨你!江淮钦我恨你!”她在后面哭得撕心裂肺,可他到最后也没有回头。他怕回了头,一切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6

  她哭过、闹过、吵过,甚至寻死过,可最终她还是好好的活了下来。

  或者只是活下来了而已,她的心早就死了,从那个人变成姐夫的那一天,她的心就从未停止过疼痛。

  爹爹似乎觉得对不起她,给她搜罗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但她不稀罕。

  “小枝,爹爹承认是爹做得不对,三年前我也是故意送你去苏州的。因为你留下来,是不可能让你姐姐嫁给淮钦的。”爹爹坐在她身边,语重心长地对她讲。

  “为什么是姐姐?”她讽刺一笑,“为什么是她嫁?”

  “因为你姐姐已经快死了!”爹爹叹道,“她活不了多久的,她毕生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嫁给淮钦,爹爹不能只偏心你一个啊,或者说爹爹其实是在偏心你。小枝,你值得比江淮钦更好的人,爹爹希望你成为人上人。”

  洛枝想过很多种理由,可唯独这一个,她怎么都没有想过。

  她曾问过姐姐,她问她喜不喜欢江淮钦,那时候姐姐回答的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骗子,大骗子!

  她粲然一笑,姑妈曾对她说,女人这一辈子,要嫁便嫁这世上最好的人。她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心,她深信江淮钦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简直就像个笑话。

  爹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嫁给江淮钦,姑妈言语里透露出来的那些,再明白不过。是她太天真,傻傻地忽略了。

  他们骗得她好苦,好苦。

  一个月后,姐姐病重,已经不能再坐轮椅了。她待在房里绣着鸳鸯,她想起小时候,她总是推着姐姐的轮椅到处跑,因为爹娘告诉她,姐姐不能走路,哪里都去不了。

  她觉得姐姐太可怜了,所以无论去哪里,她都会推着她。

  可是这个让她怜惜的姐姐,抢走了她深爱的小石头。

  可是这个抢走她深爱的人的姐姐,快要病死了。

  她到底做不到铁石心肠,在隔了三个月之后,她终于再一次踏进了姐姐住的院子。

  院子里很多人,爹爹眼睛红红地坐在那里,江淮钦坐在床边,细心地照顾着姐姐。她的心里像有一根针在细细地扎,她强忍着掉头就跑的冲动,在众人惊愕的眼光里,走到了姐姐榻前。

  “你走。”她冷冷地对江淮钦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开了,她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姐姐。

  她脸色苍白,脸上瘦得看不到肉,她似乎感知到了洛枝的到来,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睛,她伸手抓住洛枝的手,似乎很欣慰:“小枝,你来看我了。”

  “我只是来看你有没有死。”她的语气很生硬,她偏开头去,也不知是不想还是不忍心看她枯瘦的脸。

  “别恨他。”她轻声对洛枝说,“小枝别恨他,也别恨爹,你要恨就恨我一个人就好。姐姐活不了多久了,但姐姐希望你能快乐一些。”

  “可我的快乐,已经被你夺走了啊。”洛枝痴痴笑了起来,“洛枝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得到快乐了。”

  “对不起。”她轻声喃喃。

  洛枝甩开她的手,转身跑了出去,江淮钦正站在回廊里,望着廊外飘落的杏花发呆,洛枝心里浮上一丝邪火,她一把揪住江淮钦将他拉到屋后,她用力将他推倒在地,她扑上去用力吻他。

  “别这样,二小姐。”他想推开她,可是她像是耗尽全身的力气,就是不松手。

  直到他嘴里尝到一丝苦涩,他这才发现她哭了,她那么绝望地在哭,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疼。他其实舍不得她哭的,宁愿用自己的一滴血去换她的一滴泪,但老天爷和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于是一切就走到了如此荒唐的地步。

  他伸手想替她擦擦眼泪,可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屋前传来一阵哭声。

  “姑爷,姑爷,你在哪里?大小姐去了!”

  “对不起小枝,对不起。”他闪电般地推开她,将她留在屋后阴暗的角落里,一个人走掉了。

  “呵呵。”洛枝用手背挡在眼睛上,可是眼泪却怎样也抵挡不住。

  7

  姐姐下葬后没多久,爹爹就病重了,他整日卧床,整个人迅速憔悴苍老下去。江淮钦作为入赘的姑爷,这些日子尽心尽力地忙于打理洛家的事务。

  洛枝在房内请了伶人回来唱戏,唱的是西厢。小时候她很喜欢听戏,总是为戏里人落泪、欢喜,可如今,她竟觉得那戏里的痛,比不上她半分。

  “小姐,您快去见见老爷吧,老爷快不行了。”丫鬟急匆匆跑来喊她,“小姐,不管怎样,那都是您亲爹啊。”

  “你闭嘴!”她变得乖张娇蛮,她甩了那丫鬟一巴掌,将她赶了出去,“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劝我?”

  她趴在桌上傻傻地笑,笑着笑着便怎样都笑不出来了。她踉跄地起身,幽魂似的到爹爹病榻前。她觉得自己仍旧不够狠心,对姐姐如此,对爹爹也是如此。

  “小枝,你要好好活着。”爹爹用力拽着她的手,他将她的手放进了江淮钦的手心里,他转头看向江淮钦,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说,“淮钦,你这个当姐夫的,不能丢下小枝不管。你要好好照顾她,连同我和她姐姐的那一份。”

  “我会的,岳父大人。”江淮钦温声道,“我会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好,小枝还没嫁人,我也一直没有替她准备什么嫁妆。女儿家出嫁,嫁妆越多越风光。淮钦,你替小枝准备一份嫁妆,送她出嫁。”爹爹絮絮叨叨地吩咐,“她性子刁蛮任性,一定要找个好脾气的相公。淮钦,你要替她选一门好亲事。”

  “你放心,小枝的嫁妆,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他的相公,我也一定会找到最好的。”他轻声道,“我也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好好好。”爹爹连说了三声好,然后搭在洛枝手背上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

  洛枝只是静静地听着,就像是在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洛家迅速地败落下去,若不是江淮钦里里外外地打理,怕是她已不能再这么挥霍无度、锦衣玉食下去。

  她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已经不会再为任何人和事而落泪。

  而就在这时候,皇上给她赐了婚,他将她赐给了当朝太子爷。换做任何姑娘,得了这样的亲事必定是欢喜的,因为嫁给太子爷,就意味着嫁给了未来的皇上。

  她未置可否,事实上不能嫁给江淮钦,她觉得嫁给任何人都没有差别。

  “小枝。”江淮钦从外面走进来,唤醒在发呆的洛枝,“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太子?若是你不愿意,我便去和皇上说说,请求他收回成命。”

  “你肯娶我吗?”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一丝躲闪,她嘲讽似得笑了起来,“你不肯娶我,就不要假惺惺地问我愿不愿意。嫁给太子好啊,姑妈说,女人这辈子一定要嫁给这世上最好的人,嫁给太子爷不错,将来当上皇后,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觉得很好,真的。”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曾经很爱笑,可是现在的她,与曾经娇蛮任性的洛枝,全然不似一个人。

  “嫁妆。”她轻声道,“你答应过我爹,会给我天下第一的嫁妆,不要忘记了。”

  “好。”他允她。

  8

  洛枝第一次见到太子,并不是新婚夜。离婚典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她就被接到宫里,自有宫人教她礼仪。

  学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些东西姑妈曾教过她,她学了整整三年,怎么可能不会。

  她爹爹说,她值得嫁给比江淮钦更好的人,要成为人上人。

  她就要成为人上人了,可他却病死了。

  “呀,你就是洛枝。”太子来的时候,是深夜,洛枝睡不着,坐在窗前盯着天空圆月胡思乱想。

  她听见声音惊得回神,太子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想不到,洛丞相的千金倒是长得貌美如花。倘若你心里没有一个江淮钦,我或许会爱上你,从此后宫只宠你一人。”

  洛枝皱了皱眉,她从他言语里听出了他的身份,她有些惊讶:“我以为我们并不认识,你以为你了解我什么?”

  “哼。”他冷冷哼了一声,在洛枝身边坐下,“你不认识我,是因为有些人将你保护得太好,好到你一无所知的地步。”

  洛枝心里咯噔一下:“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成为太子妃,也绝不会得宠,我不会碰已经被人碰过的东西。”他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洛枝一把揪住他的袖摆,拦着他不让他走:“被人碰过?你不想娶我可以直说,何必出言侮辱我?”

  “侮辱?”他冷笑道,“你和江淮钦同住一个屋檐下,说你与他没什么,谁会相信。”

  “他是我姐夫。”洛枝冷静地辩解,“我与他毫无干系!”

  太子愣了一下,细细看她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说:“你自己相信吗?”

  “哪个姐夫会为了小姨子做到这样的地步?”太子冷冷道,“三年前,他为了阻止我要皇上下旨将你赐婚给我,他娶了你的姐姐,将你远远地送走,远离是非。三年后,他想带你远离乌衣巷,哪有那么容易?”

  洛枝怔怔地听他说,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明白,可连在一起的意思,她一点都不明白。

  “你在说什么啊?”她呆呆地望着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他讽刺一笑,“那我便让你听明白。”

  三年前,洛枝的爹爹洛丞相,想要扶持三皇子,太子一党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拴住洛丞相其实很简单,只要将洛枝赐婚给太子,洛丞相就算再不想让太子登基,也不得不屈服。

  然而这个时候,江淮钦去了太子府,他跟太子做了个君子协定。

  “朝堂上,并非洛丞相一个人支持三皇子,若是太子你愿意放弃洛枝,我便助你荡平朝堂上三皇子的党羽,这是你娶洛枝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不卑不亢地对太子说,“我助你登上皇位,你别动我的洛枝,成交吗?”

  太子自然是听说过这位十七岁便金榜题名入朝廷的新科状元,他更知道江淮钦本来也是支持三皇子的,但如今,为了一个小小的洛枝,他舍弃了自己的原则与坚持,选择站在了他这一边。

  不娶洛枝,似乎要比娶洛枝,更加有意义。

  9

  洛丞相一直想让洛枝与三皇子联姻,所以当江淮钦提出要娶洛家瘫痪在轮椅上的大小姐时,他没有反对,只要江淮钦放弃洛枝,洛丞相愿意让出洛家大小姐。

  于是三年前,洛丞相将洛枝远远地送去了苏州,而江淮钦娶了她姐姐,将他与洛家绑在了一起,他裹挟着洛家,站在了太子这一边。

  那之后的三年,他做到了和太子约定的事情,三皇子已经彻底不成气候,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不可撼动,洛丞相这才意识到,他被江淮钦算计了,但此时大势已去,他气病了,并且病来如山倒。

  洛枝终于从苏州回到了长安,姐姐和爹爹接连着去了,洛家开始败落下去。

  江淮钦找太子,他说:“如今太子已经登基,臣也可以功成身退了,望太子成全。”

  太子说到这里,哈哈笑了两声,他对洛枝说:“江淮钦是不是傻瓜?他竟然想要离开朝堂,这样的一个人才,我怎么可能让他离开朝堂?并且离开的理由,还是一个女人!”

  “怎么会这样……”洛枝彻底呆在了那里,她想说一定不是这样的,可是太子为什么要骗她?

  “不过幸好,江淮钦是有弱点的,他的弱点就是你,洛枝。”太子伸手掐住她的脖子,笑得阴冷,“只要拴住了你,便拴住了江淮钦。”

  他将她往后推了一把,她踉跄地跌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得痛,甚至连太子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她想哭又想笑,“不是这样的……”

  她拼命说服自己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样自己才能恨江淮钦。假如有一天她连恨都不能再有了,她又要对他抱有怎样的感情?

  她不知道啊!

  她站起来跑出去,她一路跑回洛家,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见到了对着她发簪发呆的江淮钦。

  江淮钦见到她回来,有些吃惊,洛枝逼近他,她说:“江淮钦,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他飞快地答,“回宫里去,小枝,快回去。”

  “江淮钦!”她喊道,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她用力咬着他的肩膀,近乎绝望地说,“可不可以诚实一次?哪怕只是一次?你喜欢我吗,江淮钦?”

  他沉默了,他浑身僵硬着,他原本就不坚定的理智,正在分崩离析。

  她咬得很用力,然后他动了。他猛然抱住她,他发了疯似的吻她,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从他的吻中,尝到了爱与绝望的味道。

  他抱着她走向床榻,纱幔落下,她的眼泪终于落在了他的唇边。

  10

  “带我走吧,小石头。”她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们可以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好。”他握紧了她的手。

  她收拾了不多的行李,与他连夜出逃,然而他们没能逃走,太子带人守在城门口,他像是已经料到了他们的全部心思。

  三天后,她与太子大婚,红盖头下,她的眼泪没有停下来过。她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和他爱得那么苦、那么痛。她不过是想好好爱他,只是那么卑微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洛枝,你哪里都去不了。”太子的目光阴沉得可怕,像只被激怒的雄狮,“带着太子妃潜逃,可是要狠狠治罪的。”

  “你把他怎样了?”洛枝心里莫名一紧,她用力抓着太子的衣襟,“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不过是处以宫刑而已。原本我还想让他封阁拜相,辅佐我治理天下,可他不识抬举。他想带走你,这是让全天下人看我笑话!不过你应该高兴啊,因为这样,他就能留在你身边了,不是吗?”太子冷冷道。

  “畜生!”洛枝愤怒至极,她用力推开太子,光着脚跑出了太子宫。

  外面是鹅毛大雪,掩埋了道路,她甚至辨不清方向。

  等等,再等等,上一次她迟到三年,这一次她不要迟到,她不要!

  可是老天爷似乎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在大雪里跑了很久,一身红装湿透,她终是寻到了那个地方。在那个破败简陋的地方,他像个破败的玩偶一样,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窗外的雪时不时落进来,他的一边身子已经被雪掩埋了。

  “小石头。”她的声音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她扑过去用力抱着他,她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小石头,小石头,小石头,你不要丢下我啊。”

  他转动眼眸,对她笑了笑,他轻轻描摹她的脸庞,说:“我答应你爹给你准备好天下第一的嫁妆,可是能送给未来皇后的,好像只有一样。”

  “小枝,我把自己送给你好不好,这个嫁妆会不会太寒酸了?”他苦笑了一下,“原谅我小枝,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深宫很冷,我知道,唯有这样,我才能陪着你,一直都陪着你。”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她的心很疼,疼得眼泪怎样都停不下来,“小石头,我不要爱你了,如果我的爱让你这么痛,我宁愿不爱你!”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带我走,这样才能让太子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情,对不对?”她哭着问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啊?”

  “没有为什么。”他微笑着说,“不痛的,小枝,如果这是我们能在一起的唯一方式,我甘之如饴。”

  “可是我不要!”她哭着喊着,可是于事无补。

  他躺在那里,目光平静无比地说:“从今天起,我是太监赵无宴,你是太子妃娘娘洛枝。以后可不能这样冒冒失失跑到这里来了,若是被有心人撞见,会说不清楚的。”

  “以后,我会待在你身边,待在你不需要奔跑就能找得到的地方。”他说。

  11

  会待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于是这么一待,就是十八年。她在后宫战战兢兢,他伴着她如履薄冰,最后她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他变成了人人喊打、人人喊骂的阉人佞臣。

  他为了她,双手染上多少血她已经看不清了,她走的每一个脚印,都踩着一摊血渍。

  他们就这样,一路腥风血雨地走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原来十八年是这样短暂的时光,只不过是一个回首,就全都过去了。

  “不是你来得太晚。”江淮钦努力地想要笑一笑,“一点都不晚。”

  洛枝用手按住他心口的伤口,可血还在沁出来,她抓着太子,恳求他:“喊太医,皇儿快喊太医。他不能死,无宴他不能死在这里!”

  “母后你糊涂了?”太子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洛枝,“赵无宴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死有余辜,喊太医做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她想解释,赵无宴也许是天下人眼里的奸臣,可是只要是有可能对他们母子有威胁的,无论是皇子还是妃子,更甚至是朝堂之上对他们母子出言不逊的股肱之臣,他都一一除掉了,甚至其中不乏忠良之士。

  可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想让本不可能成为太子的七皇子,成了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甚至最后让自己被七皇子手刃,造成太子诛杀奸臣的事实,只为替他铺好登基之路。

  “这一次,一定来得及跟你说的。”他吃力地抓住她的手,像是想将她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十四岁,”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她的样子了,灯火如昼,像是春光三月。她来同他道别,春花在她身后开如烈火,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扑过去拉住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丢弃一切,带她逃离那个繁花如锦的乌衣巷。

  “不想让你走。”他笑了笑,他明明鬓角已经有了白霜,可他的眼神清澈一如少年时光,“你走那天,我追到渡口,想带你走的,可是我去晚了,去的时候,船已经看不见了。”

  “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极力想阻止他说下去,她总觉得他说完这些话,就会不见了。

  “让我说完。”他伸手捂住她的唇。

  “十七岁,”他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掠过他与她的回忆,“你从苏州回来,我想去渡口拦着你,不让你看到那些糟糕的事情,可是我又晚了一步,你全都看到了。”

  “十八岁,皇上赐婚。”他粲然一笑,“若是我早一点带你远离乌衣巷就好了。小枝,不是你晚来一步,是我,是我拖得太晚,太晚。”

  他的视线已经十分模糊了,他想要仔细地看看她,再好好看看她。

  可他做不到,他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感觉有大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他脸上,一滴一滴,淌在他的心里,那么那么疼。

  洛枝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对他讲:“十八岁,没有晚。小石头,从我进宫以来,皇上其实没有碰过我,哪怕一次。所以小石头,一点都不晚。”

  他怔住了,他走马灯一般混乱的脑海中,因为她的话,宛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他用力抓着她的手臂,他扭头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神色漠然的太子爷。忽然想起来,她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正巧是大雪飘飞的冬天,洛枝住的寝宫简陋无比,就算她有了孩子,皇上也从来不闻不问,全当这个孩子不存在。

  那时候他只当皇上憎恨洛枝,却从未想过也许皇上那样做,是因为还有别的缘故。

  也许皇上之所以会让这个孩子活在深宫,是想要慢慢折磨洛枝,折磨他江淮钦,让他永远只能看着自己的孩子,无能为力地活着。

  可惜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因为那个让他和洛枝走得这样辛苦的人已经死了。

  他想要问点什么,他喃喃地贴在她耳边,无意识地问:“是不是……是不是……”

  “是。”洛枝的声音沙哑破碎,有种绝望的味道,“所以不要死啊,不要死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原本紧紧揪着她手臂的手,蓦地滑了下去。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奇异的微笑,这一世荒腔走板、啼笑皆非地走过来,到最后变成这样的终结,他死前最后一瞬间想到的,居然是那年春回,她穿着石榴裙立在花树下,盈盈地对他笑。

  可一转身,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12

  钟离宫内,鸦雀无声。

  洛枝抱着已经断了气的赵无宴,她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今天看到的、听到的,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株连九族!”太子爷阴沉着嗓音,对着左右侍卫喝道,他屏退了左右,缓缓走到洛枝面前。

  “母后,你与赵无宴……”他有些困惑不解,也不是没有听过关于这两个人的闲言碎语,但他并未当过真,因为一个太监能对一朝皇后怎样呢?

  十八岁的七皇子生得眉目俊朗,洛枝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像是已经傻了一般。

  “你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她凄惨地笑着说,“你唯一需要记住的就是,你登基之后,要做个好皇帝,做个温柔的人,知道吗?”

  她轻声叮嘱:“与心爱的女子在一起,不管多痛也要在一起。”

  “孩儿知道。”太子恭谨地答。

  “天冷要多穿衣,宫里尔虞我诈,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唠叨的老太婆。

  “最后,不要问我为什么。将我与他葬在一起,不要入皇家墓陵,找个山清水秀的安静地方就好。”她说着抬头看向七皇子,“都记住了吗?”

  太子沉默许久,他看着已经死去的赵无宴,又看了一眼像是已经跟着赵无宴死去的母后,很多为什么,都不需要问出口。

  她爱他,用全部的感情在爱他。

  “算做娘的求你。”洛枝几近哀求,“好吗?”

  他看着洛枝,最终轻轻点了点头,洛枝便让他走了,她想与她的小石头单独待会儿。

  这么多年,他也老了,原本乌黑的发都灰白了。他为了她,操了一辈子的心,在最后走投无路再也无法护她周全的时候,他将自己作为最后的嫁妆,陪她嫁入这深宫。

  伴着她尔虞我诈,伴着她钩心斗角,她从太子妃,一路做到贵人、贵妃,最后是皇后。

  皇上立的太子并不是她的孩子,但他哪怕将自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佞臣,硬是将七皇子扶上了帝位,哪怕在七皇子眼里,他是个坏到入骨、唯有诛之而后快的大坏蛋。

  她总算在他死前告诉了他,他一手推上皇位的那个孩子,是她嫁入深宫前的那一晚,她不顾一切去找他,他与她绝望缠绵留下的子嗣。

  “小石头。”她的眼眸清澈如水,宛如这之间接近三十年的岁月里,从未有过这些酸甜苦辣,她还是丞相府里任性刁蛮的二小姐,他只是路过的少年郎。

  他从旁边路过,她丢石头砸了他的头。

  “我们,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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