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青铜器

  北宋末年,江南士子剧如缓中了进士以后,被分在新设置的礼局供职,管理皇家文物。这是一份闲差事,没有多少好处可捞。这让一心想当官的剧如缓,心情灰暗到了极点。

  料不到的是,就是这份闲差事,却给剧如缓的仕途提供了一个转机。北宋时期重文轻武,收藏古器成风,上自皇帝宰相,下至乡绅墨客,对先秦铜器无不珍爱。徽宗赵佶更是嗜古成癖,驱使天下臣民为其搜罗青铜器,礼局收藏的青铜器竟达六千余件。这些青铜器中自然是鱼龙混杂,不乏赝品。闲极无聊的剧如缓就用研究辨别青铜器的真伪打发时光,渐渐地就研究出了名堂。一次洛阳令送来一件铜鼎,因他平时不走朝中权贵蔡京等人的门子,硬被他们斥为“拿赝品糊弄圣上”。剧如缓认出并非赝品,且旁征博引,终为徽宗争下一件珍品。徽宗大悦,正好唐州令报了丁忧,徽宗就让剧如缓补了唐州的缺,以示褒奖。

  剧如缓与前任办理交接的时候,见常平仓里满当当的装满了谷子、小麦,顿时眼睛一亮,心里冒出了一个主意:既然皇帝拿古器当宝贝,我何不投其所好,拿常平仓里的粮食做篇文章,争取更好的前程。

  果然不出二年,剧如缓就弄到了一件货真价实的青铜器,因为献宝有功,竟然得到了徽宗的亲自接见,并许诺一旦有合适的位置,就给他官升一级。

  剧如缓心花怒放,随时准备高就。料不到的是,这年初秋连降暴雨,导致唐河泛滥成灾,沿河二县九镇四十六村尽被淹没,房倒屋塌,庄稼被毁,生灵涂炭,一片狼籍。洪水刚退,剧如缓就立刻派人向朝廷报告灾情。

  北宋已经有了处理灾情的应急预案,名曰荒政,也就是报灾、勘灾、赈灾、善后等一套程序和措施。朝廷核实了唐州的灾情后,向剧如缓发了两份文书,一份是委任状,剧如缓以侍郎衔继续知唐州,领导救灾工作。一旦救灾结束,即回京城任职;一份是救灾指示:开启常平仓,放粮赈灾;开展“劝比”工作,号召富户协助官府共同赈灾。

  常平仓是国家的粮食储备库,平时广储粮食,以备不时之需。此刻放粮,正是好钢用在刀刃上。然而剧如缓却压下这一条不提,只管大刀阔斧地劝比。

  劝比就是募捐,遇到灾荒之时,官府动员富户无偿赈济灾民。北宋时期,这样的募捐并非完全出自自愿,还带有官府强迫的成分。既然劝比是朝廷赈灾的常用手段,剧如缓自然要把它用足用活。他先让各县报出一份富户名单,然后在四乡贴出告示,再挨户通知这些富户,从即日起去指定的灾区开设粥厂,供应灾民,直到收了晚秋方准结束。

  此令一出,把富户们都吓了一跳。原来这次洪水把早播的谷子、玉米等农作物都毁了,只好抢种荞麦、红薯、萝卜等晚秋作物。可这些东西从种到收起码要两个月时间,哪个富户有那么多粮食,能供应灾民吃六十多天?但政令如山,不管情愿不情愿,多数富户还是按时立灶舍粥,救济灾民。

  没过几天,一些富户就吃不消了。他们既要从家里往灾区运粮,又要雇人烧火熬粥,实在是麻烦透了。难免牢骚满腹,那粥也就越熬越稀了。而那些灾民就更是怨声载道,僧多粥少,他们有时连一碗稀饭也吃不到。

  有个叫郭刚栓的灾民,上无老下无小,光棍一条。平时不爱务弄土地,只好舞刀弄棒,靠给别人看护庄稼混碗饭吃。这次受灾以后,没有庄稼可看,眼见就要挨饿,却有富户设了粥厂,不用干活就有人给饭吃,他倒比先前更舒坦了。可渐渐地他的肚子开始闹意见了,因为稀粥填不饱肚子,他就恨那些富户为富不仁。兴你不仁,就兴我不义,郭刚栓就撺掇那些饥民吃大户:我们把粮食弄到手,自己做稠粥吃,怎么样?竟然是一呼百应,当下就有百把人就近找了一个富户,不由分说闯进去扛粮食。

  这哪里是吃大户?分明是抢大户!恰好那天剧如缓下乡巡视赈灾情况,那富户就拉了郭刚栓拦路告状。

  剧如缓问明情由,立刻拉下脸训那富户:“俗话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可你一个堂堂富户,自己吃香喝辣,却让灾民喝稀粥!灾民拿你一点粮食,你竟然来官府叫屈,不是找打吗!快滚!”训罢富户,又把郭刚栓等灾民安慰了一番,说你们自己想办法吃饱肚子,也等于为朝廷分忧解难了,很好很好。

  这样的判决,更加助长了郭刚栓吃大户的劣行,一时间吃大户之风在唐州迅速蔓延,吃得那些富户叫苦连天。有一个富户马员外,仗着儿子在朝廷为官,仗着护院的家丁众多,把以郭刚栓为首的灾民挡在门外,一粒粮食也不让拿。吃大户以来,郭刚栓还没有遇到过阻拦,顿时恼羞成怒,吩咐灾民给这富户一点颜色瞧瞧。灾民们顺手捡了砖头,折了树枝,与马家的十几个护院家丁打将起来。灾民人多势众,前仆后继,最终打败了马家的家丁,推倒了马家的院墙,不仅抢光了马家的粮食,还打伤了马老员外。此次大获全胜,很是助长了郭刚栓的威风,他一鼓作气,率领众人很快把唐州境内的富门大户扫荡了一遍。

  马员外拖着受伤之躯来州衙告状,连剧如缓也被指责了:“灾民已经演变成了暴民,劝比成了公开的抢劫,你身为一州之尊,为什么坐视不管?”

  剧如缓知道这马员外的儿子在京城也不是什么大官,不过是像自己先前一样,在翰林院当一个闲差。他一开始还有些客气,耐着性子对马员外说:“劝比是朝廷的救灾措施,地方有难,你们这些富户出点血就心疼了不是?你们如果肯多出点血,让灾民吃饱,他们怎么会变成暴民?老员外,你们也该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了!”

  马员外辩解说:“唐州地瘠民贫,又连年遭灾,所谓的富户并无多少积蓄,就是让他们户户倾家荡产,也难以把粥厂开到晚秋收获的时候。我就不明白,那常平仓本为应急而立,州老爷为什么就不肯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呢?”

  一见有人打常平仓的主意,剧如缓当即火冒三丈。也顾不得马员外的儿子是什么京官不京官,一拍书案站了起来:“你难道不知道,常平仓首先是为军备而立吗?一旦有了战事,将士们能饿着肚子打仗吗?为了国家的安危,还是先把你们这些富户的粮仓打开才是!”

  不料,把马员外支走没几天,郭刚栓也打起了常平仓的主意。原来,郭刚栓带领一帮子兄弟吃大户、分粮食,被大家拥戴着,渐渐就有了救世主的感觉。可他把富户的粮仓清洗一遍,依然不能解决灾民的温饱,这就闯进州衙,向剧如缓要粮食吃了。郭刚栓是个粗人,开门见山说:“唐州的富户再无粮食可取,我特来给老爷打声招呼,我们准备从常平仓取粮活命了。”

  剧如缓自然懂得饥寒生盗心的道理,也明白郭刚栓这些人已经沦为暴民,而跟暴民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他避开常平仓的话头,却环顾左右而言他:“你是说我们本地的大户已经吃完了?”

  郭刚栓说:“一个没留。不仅是粮食,我们还拿了他们一些值钱的东西换了粮食吃。”

  剧如缓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本地的富户吃完了,那——”

  郭刚栓不傻,自然听出了州老爷的弦外之音,当即跪下磕了一个头:“谢老爷指路,小人明白了!”

  郭刚栓回去以后,挑了一帮泼皮胆大又精壮的后生,离开唐州,去外地吃起了大户。

  外地的州县可不管你什么灾民不灾民,只把郭刚栓等人当成劫匪看待。这伙人公然抢粮抢物,那好色之徒还趁乱骚扰人家的大闺女小媳妇,不是劫匪是什么?民众抵抗,官军围剿,杀得郭刚栓无处立足,竟然一路东窜进了大别山,占山为王,成了名副其实的草寇劫匪。

  再说马员外的儿子接到家书,得知因为剧如缓的纵容,自己的父亲被灾民打成重伤,且灾民已经沦为土匪,当即就参了剧如缓一本。

  北宋末年,徽宗赵佶最头疼的只有两件事,一是金国虎视眈眈,边境不宁;二是宋江、方腊等暴民渐成气候,直接威胁朝廷。因此,一听说唐州的部分暴民已成匪患,不由龙颜震怒,马上派员抓捕剧如缓。

  没几天,剧如缓被押到皇城金銮殿。徽宗见了剧如缓,气得发抖,指着剧如缓的鼻尖说:“当年因为你剧如缓为朕认下一件珍品,朕就给了你一个知州;作知州不到二年,又被加封礼部侍郎。如此浩荡皇恩,你剧如缓不思报效,却净给朝廷添乱,怎不让朕失望!”

  徽宗叹了一阵气,说道:“唐州的水灾,面积并不是很大,只要你按照朝廷的赈灾旨意,劝比加上常平仓放粮,完全可以给灾民以温饱。可你为什么迟迟不开仓放粮,以至于激起民变!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坏朕的江山!”

  “坏朕的江山”,这罪名不轻!剧如缓冷汗如雨,憋了一阵,突然开口:“万岁,那常平仓是空仓一座,没有颗粒粮食,开也无用。”

  什么?不单徽宗,连满朝文武大臣都被震晕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质问:“你说什么?”

  剧如缓反倒平静下来,缓缓说出了原由。剧如缓想做更大的官,他知道走谁的门子都没有走皇帝的门子来得快。以自己的所长,投皇帝所好,一定能达到目的。因此,到任以后他不理民事,一门心思掘墓扒坟,四下寻找青铜器。唐州境内有古谢国遗址,是周宣王舅舅申伯的封地,应该埋有青铜器的。然而,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几乎是掘地三尺,除了找到两个锈迹斑斑的箭簇,竟没有一件像样的器物。没奈何,只好买通盗墓贼,花高价从黄河北岸买了一只春秋时期的铜钟。挖宝、买宝所用的大笔开支从哪里来?那都是拿常平仓的粮食换的钱!剧如缓有自己的小算盘,只要讨得徽宗的欢喜,掏空一座常平仓算什么?哪里会料到,突然就发了大水,冒出了那些嗷嗷待哺的灾民……

  徽宗听得目瞪口呆,这么说,是因为我喜欢青铜器而坏了自己的江山?但是,皇帝老爷是不会承认自己玩物丧国的。他拍案而起,暴喝道:“你说那铜钟是你家传之物,朕才放心收下。如今又说是公款购买,岂不是欺骗朕么?还有那常平仓,没有朝廷命令不能打开,你却私自开仓,卖粮自肥,岂不是找死么!”

  研究青铜器的剧如缓被武士拉出去砍了脑袋。喜欢青铜器的徽宗,他的江山也就坐不稳了。没过一年,就有了“靖康之变”,徽宗和他的儿子,双双成了金人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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