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跳就跳

　　我们纷纷停下机器，涌到车间办公楼前看热闹。

　　周疯子立在楼顶，穿着他那身满是油污的钴蓝色工作服。楼下已经聚了很多人。大家已很久没看到这么好玩的事了，因此都很兴奋。

　　周疯子，一个小伙子喊，快跳啊。

　　周疯子木着脸，一动不动。

　　领导不来他是不会跳的。有人说。

　　这次是为什么?有人问。

　　还不是因为扣钱。

　　为啥事?

　　救火。

　　怎么回事?一位别的车间的人问。

　　上个月，铣工组的工具箱着火。他用灭火器灭火。几公斤棉纱，又在铁橱子里，全烧了能有多大事，没想到，这家伙提着灭火器就冲过来了。是个干粉灭火器，搞得车间像面粉厂一样雪白一片。本来这种小事故，车间一般是不上报的，能瞒则瞒。但，动了灭火器就兜不住了，那归消防队管。这下子车间年底的先进单位算是泡汤了。那天，刘主任气得臭骂了他一顿还不算，这月扣了他全部奖金。

　　该!要不是他多事，我们这月奖金也不会这么少!楼下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领导还没有来。

　　周疯子，快跳吧!我还憋着泡尿呢!刚才那个小伙子又喊。

　　哈哈——围观的人们都笑了。

　　周疯子往外挪了挪，一只鞋底露出一小半，他的表情有些畏葸。

　　想跳就跳啊。还是那小伙子，看到自己的话惹来那么多笑声，很得意。你又不是没跳过?怕什么?

　　这话没错。周疯子以前跳过河、跳过井，但跳楼这是头一次。这家伙命挺大。那次跳河，是因为没长上工资。他从厂房西面的围墙上，跳到了厂外那条臭水河里。河里有厚厚的淤泥，他一点事也没有。只不过脚上划了几道口子，后来感染了，发高烧，打了十几个吊瓶就好了。跳井那个事更小得不能再小，车间组织义务植树，中午吃饭的时候，别人都是两瓶啤酒，他一瓶。他与领队吵了一架，想不开就跳进了麦地中的机井里。那是一眼枯井，一点水也没有，也不深。我们过去看了看，他蜷伏在井底。领队往下扔石子，准头不行，第三颗才打在他的头上。他动了动，站了起来。他的徒弟大伟用绳子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上来。他一脸的血污，但伤口却在头顶上，脸上的血是顺着头发淌下来的。伤口不大，血也不多，用啤酒洗了洗，就止住了。腿也没事，只是从此走路有点颠。

　　人群刹时静了下来，车间王调度陪着刘主任过来了。

　　刘主任铁青着脸，往上看看，又扫了一眼围观的人。

　　都回去干活。刘主任说。

　　人们往后退了退，并没有人离去。刘主任抬起头，对着周疯子骂起来。

　　周疯子，你妈的又给我出什么洋相?

　　你扣我钱不对。我救火是做好事。应该算见义勇为。

　　见你妈个球!勇你妈个蛋?你害得全车间跟你扣钱，你知道不知道?

　　你不讲理。

　　我不讲理，妈的，我就是不讲理，你能怎么样?有本事你跳下来。

　　我要摔死了，你得给我偿命。

　　好，我给你偿命。我给你个龟儿子偿命。你跳吧。快跳吧，大家都等着看你跳完了好干活呢。

　　你犯不着跟个疯子生气。王调度把刘主任拉到一边，我叫保卫处来人把他捉住，咱再收拾他。刘主任点点头，王调度去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周疯子原来并不疯。他叫周光明，当过兵，复员已经差不多三十年了。平时工作也不错，就是不太爱说话。有一次，公司里开职工大会，谢书记正作着关于廉政工作的报告。谢书记说：我代表公司领导在这里向大家保证，一定会起带头作用，对待腐败行为决不姑息……说到这里，本来应该稍作停顿，全场会有掌声。但，坐在前排的周疯子——那时还没疯——站起来说：昨天你儿子一分钱没给从冲压车间拉走了一车下脚料，这算不算腐败行为。会场立即静了下来，谢书记停了几分钟，然后问：这位同志姓什么?噢，周。周什么，光明，同志们，大家应该向这位周光明同志学习，要敢于同不正之风做斗争。不论是对哪级领导?你有意见，可以尽管提出来。我们欢迎群众监督。刚才周光明同志说的那个事，我一定让纪委查一查，如果属实。按规定，处两倍罚款，我还要向全体职工检讨。我们当领导的就是要光明磊落——会场上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谢书记走下主席台，与周光明亲切握手。周光明感动得“眼里浸满了泪花”(这是过后企业报刊登的特写上用的句子)。

　　那次大会后不久，周光明有天晚上出去散步给人打了。有人说是谢书记儿子找人干的。但谁也没有证据。再说谢书记还亲自到医院看过他。公司领导探望普通职工，这可是过去从没有过的事。

　　三个月后，周光明来上班，没多大变化，只是更不爱说话了。有时，他会突然一个人笑起来。仿佛刚看了一本笑话书，想起来就忍不住想笑。有时，也会突然嚷起来，骂骂咧咧，也听不出是骂谁。大家都说他准是伤着脑子了。从那以后，大家都喊他周疯子。先是背后，后来当面喊，他也没听见一样。但有人说他一点也不傻，奖金少一分，他也要找领导闹。如果不补上，就寻死觅活的。他跳河跳井都是知道死不了才跳的。

　　周疯子你怕死，就下来，到第二层再跳。小伙子继续喊。

　　周师傅，你别跳，我上去接你下来。他的徒弟大伟边喊边往楼梯跑去。

　　你别上来。周疯子突然哭起来。反正我不想活了。

　　周疯子做出要跳得样子。众人都往后退。刘主任的烟也掉在了地上。

　　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周疯子转过身去，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哭。大伟估计已经到楼顶了。

　　周疯子终于跳了下来，工作服飘扬在头顶，他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下降，速度慢得让人吃惊。他的双脚踩踏在楼前的一排自行车上，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向两边依次倒去。

　　周疯子趴在车子上，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很惊讶自己没死。大伟已经跑下楼来，扶起了他。刘主任过来，照他腚上踢了一脚。周疯子躲避不及，差点又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