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勺伏仙捉鬼记

  首先解释一下这个故事的名字。

  木勺是一个地名,木勺镇。

  伏仙捉鬼,看上去是两件事,其实只是一件事。

  木勺镇的人无法判断那东西的性质。

  是仙?

  是鬼?

  1、洪水制造

  那地方叫木勺镇,山高皇帝远,民风闭塞,与世无争。

  一场大雨过后,木勺镇成了一片海。

  七天之后,水退了。

  姜不了背着一个化肥袋子,往家走。袋子里装的是方便面和火腿肠,还有一套铺盖,都是救灾物资。七天前,他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光着腚。

  那几间屋子还站在原地,明显有被水泡过的痕迹。几只螃蟹蹲在屋顶上,警惕地打量着他,把他当成了一个闯入者。

  屋子里一片狼藉,木床爬上了房梁,锅碗瓢盆到处都是。

  姜不了愣了一阵子,开始收拾。

  邻居们陆续都回来了,古老的木勺镇又慢腾腾地活了过来。

  收拾完堂屋,姜不了朝西屋走去。

  打开门,他顿时呆住了。

  西屋的床上,盘腿坐着一个女人。她大约三十岁,长相还算端正,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光着腚。她的怀里抱着一尊泥像,一尺多高,不是菩萨,不是财神,不是关公。

  姜不了怔怔地看着那尊泥像。确切地说,是看着她的胸。

  原谅他吧,他是个光棍。

  她一动不动,警惕地打量着姜不了,那眼神和屋顶上的螃蟹一模一样。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姜不了看够了,惊呼一声,跑了出去。

  邻居们听见动静,都跑了过来。

  姜不了堵在大门口,只让女人进门。

  女人们进了西屋,半天没出来。

  男人们在大门外等着,听姜不了描述那个女人的胸和屁股,还有那尊泥像。他们的表情异常生动,有人还流出了口水。他们中有一半人是光棍。

  女人们终于出来了。她们告诉姜不了,那个女人是个傻子,还是个哑巴,不管问什么,她都一声不吭。她们还告诉姜不了,那个女人的胸和屁股都很大,很结实,可能还是个未婚女青年。

  大胸大屁股未婚女青年,这些诱人的字眼让姜不了立刻忘记了那个女人又傻又哑。

  其他光棍同样如此。

  有人出价三千,求姜不了转让那个女人的所有权。

  姜不了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关上了大门,把那些居心叵测的男人关在了门外。

  这一夜没有电,木勺镇漆黑一片。

  幸存下来的狗有一搭没一搭地叫起来。外面,有手电筒的亮光晃来晃去,还有人在呼喊一个名字,那声音十分凄惨,肯定不是丢了孩子那么简单。

  姜不了点上了蜡烛。

  那个女人已经穿上了衣服,是邻居女人送给她的。那是一身黑布衣服,款式很老,大褂上至少有二十个扣子,裤子用布带系在腰上,系的是死扣。

  邻居女人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姜不了:别硬上。

  姜不了煮了方便面,让那个女人吃。她吃了六碗,才吃饱。放下筷子,她抱着那尊泥像去了西屋。

  姜不了离开家,锁上门,去找姜鱼。姜鱼是他的表叔,也是族长。

  姜鱼住在木勺镇郊外,大约一公里。

  姜不了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他进了门,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地说:“我家里多了一个女人。”

  姜鱼吃着方便面,头也不抬地说:“我听说了。”

  他五十几岁,头发全白了,看上去十分苍老。

  姜不了说:“我想和她结婚。”

  姜鱼没说话。

  “你觉得行不行?”

  姜鱼没说话。

  姜不了干坐了一阵子,起身要走。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姜鱼忽然在背后说:“你知道那个女人的来历吗?”

  姜不了回过头,姜鱼正认真地盯着他,等他回答。他觉得姜鱼的表情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有点古怪。

  “什么意思?”姜不了一怔。

  姜鱼盯着他,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你知道那个女人的来历吗?”

  姜不了想了想,说:“可能是洪水冲来的。”

  姜鱼一边吃方便面一边说:“下午,我去买蜡烛,在路上遇见一个男人。他身高超过一米九,二百多斤,头发乱蓬蓬的,满脸横肉。他不理男人,只盯着女人看,眼神很凶,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姜不了耐心地等他说完,有些莫名其妙:“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姜鱼又不说话了。

  姜不了转身走了。

  天很黑,两边是密密匝匝的玉米。它们是大地的头发。

  走着走着,姜不了忽然觉得背后有人。他猛地转过身,泥泞的土路上空无一人。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加快了脚步。

  西屋的蜡烛灭了,那个女人可能已经睡着了。

  姜不了过去推了推,发现她没给他留门。他有些失落,回到堂屋,摸黑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他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觉得有点巧:木勺镇有几百户人家,那个女人为什么偏偏到了他家?往年木勺镇十年九旱,很少下大雨,今年竟然出现了洪灾,太反常了。洪水似乎是为了掩护那个女人才出现的。

  还有,姜鱼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仿佛中邪了。

  姜不了觉得姜鱼说的那些话不太吉利。

  外面,那些狗都不叫了,那个人也不再喊了,木勺镇静谧无声。也许,除了姜不了,木勺镇的所有活物都睡着了。

  他觉得有些孤单。

  他觉得有些不祥。

  2、身份证

  姜不了开了一家修车铺。

  那个女人抱着那尊泥像,坐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某个方向,半天没动一下。两天了,她还没开口说话。有人说她是傻子,姜不了认为不是,因为他发现她的眼神很清澈,像一口古井。

  姜不了一边修车,一边偷偷地打量她。他决定再等三天,如果还没有人来找她,就和她结婚。

  她肯定不会拒绝,因为她除了默许,不会别的。

  忙完手头的活,姜不了打开电视机,胡乱按着遥控器。那个女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眼神直直地盯着屏幕。

  姜不了一边按遥控器,一边观察着她的神情。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姜不了立刻停了下来,看见电视里演的是《西游记》。

  她喜欢看神话剧。

  有人来修车了。姜不了把遥控器放在桌子上,出去忙活了。那个人的电动车撞坏了,姜不了用了一个小时才修好。回到铺子里,他看见电视里正在演广告,就换了一个台,是一档娱乐节目。

  又有人来修车,补胎。

  过了十几分钟,姜不了回到铺子里喝水,看见电视里正在演《西游记》,那个女人一动不动地看着,眼神像一口古井。

  她会使用遥控器换台,说明她不傻。至少,比三岁小孩聪明。

  这一天,姜不了几乎没闲着。

  晚上,他买了半只盐水鸭和一只猪耳朵,犒劳自己。

  那个女人只吃方便面,不吃肉。她可能有某种信仰。吃完饭,她抱起那尊泥像,站起身往外走。

  “等一下。”姜不了喊了一声。

  她置若罔闻,没停下来。她的耳朵可能有问题。

  姜不了站起来,拉了她一下。一阵酥麻的感觉让他猛地把手抽了回来。那是电击的感觉,他确定。

  她的身上有电。

  直觉和经验告诉姜不了,那很可能不是静电。

  她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挑衅的意味。

  姜不了避开她的目光,讪讪地坐了下来。

  这天晚上,姜不了一直没睡着,手上始终有一种又酥又麻的感觉,甚至蔓延到了全身,触电一般难受。

  其实,他是发情了。

  下半夜,他实在是憋不住了,爬起来去了西屋。

  西屋的门从里面插上了门闩,她还是没给他留门。有一瞬间,他想把屋门踹开。踌躇了半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敢。

  他是光棍,知道该怎么解决生理问题。

  他洗了洗手,回屋了。十几分钟以后,仿佛有一道闪电击中了他,他的身体开始发抖,马上就要崩溃。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双眼睛,猛然间从高处跌落下来。

  是那个女人。

  她站在窗外的黑暗中,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姜不了,眼神里有一些怜悯的意味。

  姜不了沸腾的血一下就冷了,身体的某部分变软了,像一条死泥鳅。

  他关了灯,用黑暗掩盖了尴尬。

  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来找她。

  姜不了打算和她结婚,尽管他隐隐约约觉得她有些不对头,但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想老婆都快想疯了。

  色胆包天,这话不假。

  他把一个算命先生请到家里,花了十块钱,买了一个黄道吉日。

  那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干瘦,眼神飘忽。他盯着那个女人,看了足足有五分钟,都没眨眼。

  那个女人抱着那尊泥像,低眉顺眼地坐着,表情木然,看上去一点都不喜庆。

  姜不了把算命先生拉到旁边,悄悄地问:“怎么了?”

  算命先生指着那尊泥像,问:“你知道它是谁吗?”

  “不知道。”

  “它是金光圣母。”

  “没听说过。”

  算命先生盯着姜不了,忽然说:“它还有一个名字,电母。”

  姜不了一怔。

  算命先生指了指那个女人,问:“你认识她多久了?”

  “五天。”

  “你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

  “木勺镇有没有人认识她?”

  “也没有。”

  “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姜不了摇摇头。

  算命先生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那个女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前几天下大雨,电闪雷鸣,然后,她就出现了……”

  也许是有神灵在提醒姜不了,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难道她是电母下凡?”

  算命先生想了想,说:“你去问问她。”

  “怎么问?”

  “你喊一声她的名字,看她有什么反应。”

  姜不了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低低地喊了一声:“金光圣母……”

  她没反应。

  他又喊:“电母……”

  她的身体抖了抖,似乎有什么秘密被拆穿了。

  算命先生指着那尊泥像,说了一句让姜不了终生难忘的话:“那是她的身份证。”

  姜不了完全懵了。

  3、轰隆隆的雷声

  西天还有一抹红。

  算命先生已经走了。

  那个女人还是低眉顺眼地坐着,不迎不拒,不急不躁。

  姜不了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支电笔,赶紧找出来,朝她走过去。他要试一试她身上到底有没有电。

  她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电表刚碰到她的手,一下就亮了。她身上确实有电,而且不是静电。姜不了又试了试那尊泥像,也有电。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一抖,电笔掉在了地上。

  她忽然“噗嗤”一下笑了,是那种得意的笑,骄傲的笑,不同于人类的笑,带有几分仙气。

  姜不了犹豫了半天,在心里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把她送走。

  他虽然很想娶老婆,但是,绝对不敢娶一个仙人为妻。他知道,曾经有一个男人娶了一个仙人为妻,下场挺惨。那个男人叫牛郎。

  那个女人盯着他,眼睛里忽然射出两束冷冷的光,似乎在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姜不了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把视线转向别处,脑子里还存留着一幅画面:黑布大褂,黑布裤子,里面是那个女人性质不明的身体……

  天模模糊糊地黑了。

  很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那个女人坐在桌子旁边,等着开饭。

  姜不了不敢得罪她,起身去厨房做饭。过了一阵子,他端着一盘韭菜炒鸡蛋走进堂屋,打开了灯。

  她还坐在桌子旁边,姿势没变。姜不了怀疑刚才她一直在手舞足蹈,挤眉弄眼,灯一亮,她就伪装成了木头人。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姜不了想说点什么,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两种说法的方式。

  你一句,我一句,这是人类在对话。

  你说半天,对方一句不回,这是人类在向神仙祈祷。

  姜不了不知道该用哪一种方式。也就是说,他不能确定那个女人的性质。最后,他决定什么都不说。

  言多必失。不管是得罪了人,还是得罪了神仙,都不是好事。

  吃完饭之后,那个女人抱着泥像离开了。她的动作很轻,无声无息,像一个哑谜。

  姜不了去找姜鱼,商量对策。

  姜鱼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觉。

  “她身上有电,可能是电母。”姜不了进门就说。

  “什么?”姜鱼一愣。

  “那个女人身上有电,她抱着的那尊泥像身上也有电。”

  “你确定?”

  “我用电笔试过了。”

  姜鱼明显吃了一惊,半天才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把她送走。”

  “你不打算娶她了?”

  “只能看,不能摸,娶了有什么用?”

  沉默了一会儿,姜鱼喃喃地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也是这个观点。

  姜不了有些沮丧。

  姜鱼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忽然停下来,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那个男人住在河边的水泵房里。”

  “什么意思?”姜不了一怔。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男人吗?他和你家里的那个女人几乎同时出现在木勺镇,这里面一定有猫腻。他会说话,你可以去找他问问。”

  姜不了有些犹豫。

  河边很荒凉,有大片的坟地。

  姜鱼洞察了他的胆怯,说:“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拿上手电筒,出门了。

  只有一个手电筒,姜鱼拿着走在前面,姜不了跟在后面。

  黑夜无波无折,貌似很平静。

  不知道为什么,姜不了觉得木勺镇笼罩在一种不祥中。他警惕地四下看,生怕黑暗中窜出什么东西,要他的命。

  一条黑糊糊的土路,像真相一样崎岖。路面高低不平,两边是没到膝盖的荒草,里面肯定藏着未知的活物。

  走了一阵子,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透出一股灵异之气。

  姜鱼忽然停下来,关了手电筒。

  天地间唯一的亮光消失了,漆黑一片。

  “怎么了?”姜不了颤颤地问。

  “你听。”

  姜不了竖起耳朵,仔细听。他听到了一个轰隆隆的声音,似乎是某种野兽在低吼,又似乎是天上的雷声。他说:“可能又要下雨了。”

  老天不同意他的观点,立刻让月亮冒了出来。

  那声音还在响,动静更大了。

  静立了半天,姜鱼忽然说:“他也来了。”

  姜不了一怔:“谁来了?”

  “电母通常和谁在一起?”

  “雷公。”

  “水泵房里的那个男人,就是雷公。”

  这句话仿佛触到了一个秘密,那个声音不再遮遮掩掩,震天响起来。

  4、遗照

  草和树一动不动,水泵房里有什么东西在低吼。

  黑暗中,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杀气,似乎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珠子,这些征兆让人感觉异常凶险。

  姜不了觉得,今夜肯定不会平安过去,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他犹豫了。

  姜鱼肯定也察觉到了什么,一直没动弹。

  “回去?”姜不了试探着问。

  停了停,姜鱼说:“已经来了,还是过去看看吧。”

  姜不了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语气里有胆怯的成分。

  他们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水泵房走去。

  姜不了一边走一边想象:面目狰狞的雷公藏在水泵房里,冷冷地看着他们。那一双眼珠子像猫头鹰一样,能看清楚黑暗中的一切。

  他们终于接近了水泵房。

  那是一间孤零零的小平房,立在一片荒野里。

  那轰隆隆的声音震天响。

  姜不了想:那肯定是雷公的呼吸声。

  水泵房没有门,姜鱼用手电筒往里照了照,看见一个人脸朝墙躺在角落里,身下铺着一些废纸箱,一动不动。

  姜不了和姜鱼互相看了一眼,走了进去。

  水泵房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来源不明。角落里有一个石块垒的锅灶,上面放着一口破铁锅,还有一堆干柴。锅里有吃剩的面条,都快风干了。

  难道神仙也食人间烟火?

  姜不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个人穿一身不太合身的旧衣服,没穿鞋子,脚底很脏,脚趾头上长着黑毛,大约一寸多长。他只出声,不动。

  姜鱼故意用手电筒照了照他,还弄出了一些声音。

  他还是只出声,不动。

  手电筒的光变暗了,正在一点点地死去。终于,它挣扎了几下,不亮了。

  水泵房里一片漆黑。

  那个人“扑棱”一下坐起来,低低地问:“谁?”

  停了一秒钟,他又说:“什么人?”

  这么巧?手电筒一灭,他就醒了。

  姜不了害怕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是姜不了……”

  姜鱼没说话。

  那个人又问:“那个人是谁?”

  停了一秒钟,他又说:“你们要干什么?”

  刚才他一直背对着姜不了和姜鱼,却知道进来了两个人,这说明他不是一般人。或者说,他不是人。

  姜鱼说:“我们有事问你。”

  那个人说:“什么事?”

  停了一秒钟,他又说:“你们坐下说。”

  姜不了察觉到姜鱼蹲了下来,他也跟着蹲下了。

  姜鱼说:“你来木勺镇干什么?”

  姜不了的心顿时揪了起来,他害怕听到那个人说:“我是雷公,来木勺镇找电母……”

  那个人冷冷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停了一秒钟,他又说:“你们是什么人?”

  姜不了说:“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女人?”

  那个人一下子沉默起来。

  姜不了越来越觉得可疑。他试探着说:“你有没有蜡烛?”

  那个人说:“没有。”

  停了一秒钟,他又说:“这里风大,蜡烛点不着。”

  他的话音刚落,风毫无预兆地变大了。

  姜不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有一位神仙,经常和雷公电母在一起,他叫风伯。刚才,肯定是风伯在帮雷公圆谎。

  他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他想看看那个人的长相,却看不清,尽管近在咫尺。

  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出声。或者说,人和仙都没出声。

  风又毫无预兆地停了。它的任务完成了,回去睡觉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姜不了回想那个人刚才说的话,发现了异常:那个人每次都说两句话,中间停顿大约一秒钟,而且两句话的语气不太一样,似乎是一男一女……

  他在替电母说话!

  姜不了的魂儿都快要吓飞了。

  那个人像升天了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打哈欠,不咳嗽,不磨牙,甚至都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木勺镇来了一个女人。”姜鱼试着和他搭话。

  那个人立刻说:“什么女人?”

  停了一秒钟,他又说:“我不认识她。”

  姜不了觉得他在掩饰什么。

  姜鱼又说:“那个女人身上有电,她抱着的那尊泥像身上也有电。”

  那个人无声无息。

  姜鱼接着说:“你跟我们去看看吧。”

  那个人还是无声无息。

  姜鱼拿出手机,按亮它,照了过去。

  借着那青白的光,姜不了发现那个人凭空消失了,角落里只有一个七寸相框,里面是一个女人的黑白照片,木木地看着眼前的两个活人。

  她是电母。

  她在姜不了家里。

  姜鱼怔怔地说:“这可能是死人的照片。”

  这一刻,姜不了几乎魂飞魄散。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间孤房子里,他竟然看到了那个女人的遗照。

  他一直认为她是仙人。

  其实她是鬼。

  5、雷公显形

  雷公电母下凡了。

  木勺镇一下子炸了锅。

  他们争先恐后地跑到姜不了家里,只为一睹仙颜。他们要求姜不了当众用电笔试探那个女人,看她身上是不是真有电。

  人多壮胆,姜不了硬着头皮用电笔戳了戳那个女人,电笔亮了,又戳了戳那尊泥像,电笔也亮了。

  有个老太太“扑通”一声跪下来,拖着长腔大声地喊:“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儿媳妇不孝顺呀……”

  旁边有人戳了戳她,说:“不是观音菩萨,是电母。”

  “电母管救苦救难吗?”老太太有些懵。

  “不管。”

  “那她管什么?”

  那个人想了想才说:“她可能管电。”

  旁边有人插了一句:“管电的是电工,不是电母。”

  老太太更迷糊了:“电母到底管什么?”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能回答她。电母是个很冷门的神仙,不在世人的信仰之列,除了放电,世人甚至都不知道她还会干什么。

  姜鱼把他们喊出去,压低了声音说:“她是鬼!”

  大家都愣了。

  姜鱼又说:“河边的水泵房里,有她的遗照。”

  他们站在大门外,探头看着屋子里的那个女人,她低眉顺眼地坐着,怀里抱着那尊泥像,面无表情。

  姜鱼说:“你们要是不信,跟我去水泵房看看。”

  一大群人往河边走去。

  天阴着,可能又要下雨。

  距离水泵房还有二三十米,姜鱼停下来,示意大家别出声,竖起耳朵听。

  他们都听到了一个轰隆隆的声音,像打雷似的。

  姜鱼说:“那是雷公弄出的动静。”

  尽管他的声音很小,但水泵房里的人还是听见了,那个轰隆隆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身高超过一米九,头发乱蓬蓬的,犹如天神下凡。

  姜不了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他觉得,从外形上看,那个男人确实很像雷公,尽管他不知道雷公到底长什么样子。

  姜鱼往前走了几步,和那个男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说话。

  “我们又见面了。”姜鱼很谦卑地说。

  那个男人愣愣地看着他。

  姜鱼回头看了看,又说:“我代表木勺镇人问你一件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男人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

  姜鱼说:“我们木勺镇的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

  “你什么意思?”那个男人忽然开口了。

  姜鱼一下有点慌了:“我……”

  那个男人往前走了一步,距离姜鱼近在咫尺。

  “小心天打五雷轰!”背后有人大声提醒姜鱼。

  姜鱼有点结巴了:“你,你要干什么?”

  那个男人轻轻地说:“我不是大神,是拾荒人。”他指了指水泵房里的废纸箱,又说:“你看,那都是我捡的。”

  姜鱼明显是不相信。

  那个男人又说:“你家里如果有没用的东西,送给我,我要。”

  姜鱼讪讪地说:“没,没有。”

  “我给你钱,买你家那些没用的东西。”他从兜里掏出一把脏兮兮的毛票,递了过来。

  姜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个男人神神秘秘地说:“我什么都要,废纸箱,空酒瓶,破铁锅,旧鞋……”他压低了声音:“照片我也要。不过,我只要黑白的。”

  遗照就是黑白的。

  姜鱼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那个男人说:“你不卖?那就算了。”他叹口气,返回了水泵房。

  没过多久,那个轰隆隆的声音震天响起来。

  “雷公生气了。”不知道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6、一个女孩的意外死亡

  姜宝是姜不了的邻居。

  他有一个女儿,才两岁。她叫白白,摇摇摆摆地走路。

  晚上,姜宝带着白白来姜不了家里串门。他刚从外地回来,听说姜不了家里有电母,过来看看。

  起风了,吹得窗户“啪啦啪啦”地响。

  白白看了看那个女人,似乎特别害怕,嘴里不停地说:“爸爸爸爸,打,打,走,走……”

  姜不了听说过一种说法:小孩子能看见某些成年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有点瘆。

  那个女人抬头看了一眼白白,眼神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木勺镇很安宁,以前都是夜不闭户。不过,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出现之后,家家户户都把大门关死了,尽管他们还不能确定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

  是仙?

  是鬼?

  到目前为止,木勺镇很太平,没出什么事。没有谁遭到天打五雷轰,没有谁触电身亡,没有谁离奇失踪……

  直到那天中午。

  天气不错,天上没有一朵云彩,也没有飘来飘去的雷公电母。

  姜宝抱着白白溜达过来,跟姜不了打招呼:“忙着呢?”

  姜不了抬头看了他一眼:“闲着呢?”

  姜宝把白白放下来,蹲在旁边看姜不了修车。

  白白在地上捡了一根铁条,摇摇摆摆地走向路边的一只小狗,嘴里“嘿嘿哈哈”地叫,手上还有动作。她不敢靠近小狗,只是虚张声势。

  姜宝看着她,笑眯眯地说:“她像个小男孩一样,喜欢打狗逗鸡。”

  姜不了埋头修车。无意间,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发现她正盯着白白,眼神有点怪,说不上是喜爱,还是厌恶。

  姜宝去买烟。

  杂货店距离姜不了的修车铺不远,来回用不了五分钟。

  姜宝买了烟,又给白白买了一盒酸奶。

  有两个人在杂货店门口下棋,旁边站着几个看热闹的人。姜宝过去看了几眼,还给其中一个人支了一招。

  然后,姜宝朝姜不了的修车铺走去。

  天气还是不错。

  悲剧没有任何征兆。

  姜不了还在埋头修车。

  白白不见了。

  姜宝忽然有些发憷,手忙脚乱地四处看了看,没找到。他傻眼了,扯开嗓子喊:“白白!白白!”

  没有回音。

  姜不了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那个男人坐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手里拿着一个火烧,慢条斯理地咬。

  “白白!白白!”姜宝的声音开始发抖。

  姜不了放下工具,帮他找。

  修车铺里,电视机在响:“刚擒住了几个妖,又降住了几个魔,魑魅魍魉怎么就这么多!杀你个魂也丢来魄也落,神也发抖,鬼也哆嗦,打得那狼虫虎豹无处躲……”

  那个女人又在看《西游记》了。姜不了认为,她经历过电视剧里的那些事。至少,也是一个见证者。

  姜宝朝修车铺里看了一眼,心急火燎地跑了进去。

  一声惨叫:“救命——”

  姜不了第一个冲了过去。

  邻居们很快都来了。

  可怜的白白趴在地上,已经死了。她的身体扭曲,手里还攥着那根铁条,手上有明显的烧灼痕迹,可能是把铁条捅到了插座里,触电而死。

  姜宝像个野兽一样嚎叫,想把白白叫醒。

  白白的妈妈爷爷奶奶都来了,抱头痛哭,肝肠寸断,那情景极其悲惨。

  姜不了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发生在身边的悲惨一幕对她毫无影响,她还是饶有兴趣地看《西游记》,甚至还笑了一下。

  姜不了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白白用铁条打那个女人,结果触电而死。

  有人把白白的小床搬了过来,把她抱了上去。她静静地躺在,仿佛睡着了。只是,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大半个木勺镇的人都来了,他们静默而立。

  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哭了。

  那个女人无动于衷,兴致勃勃地看《西游记》,不时抽动着嘴角,笑一下。

  姜不了恨不得一棒子打死她。

  姜宝强忍住悲伤,默默地处理后事。

  他没再抽一支烟。

  8、恐怖变味了

  天色变暗了,天上布满了厚厚的乌云,隐隐有雷声。

  姜不了又去了那家福寿店。

  他刚进门,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店里没开灯,很暗淡。店主正在糊一个纸人,是个童女,身体还没完全合拢,裂着一条黑糊糊的缝儿,里面没有心肝脾肺肾。

  白天,那些花圈寿衣骨灰盒之类的东西看上去不那么可怕,光线变暗之后,它们顿时变得叵测起来,透着一股鬼气。

  “坐吧。”店主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早就知道他会回来。

  姜不了坐下来,左边是牛头,右边是马面。他左右看了看,觉得不吉利,起身坐到了观音菩萨身边。

  “玉皇大帝不管用?”店主头也不抬地问。

  “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姜不了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成天和鬼神打交道的人,可能有办法救他。

  店主静静地听着,手上一直在忙活。听完,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我跟你去看看那个女人。”

  “好。”姜不了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天已经黑了,木勺镇一片漆黑,静极了。

  他们不快不慢地走。

  姜不了有些担心,因为店主空着手,没带桃木剑,没写符咒,也没准备任何看上去能伏仙抓鬼的东西。

  “你怕了?”店主停了下来。

  姜不了默认了。

  “你怕什么?”

  姜不了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怕鬼?怕雷公电母?

  店主又说:“你害怕,是因为你不知道那一男一女是什么,对不对?”

  “对。”姜不了立刻说。

  店主继续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入行三十年,从没见过真正的鬼神。我也相信,世上没有那些东西。我卖钟馗,卖玉皇大帝,只是想让大家能有个壮胆的东西,不再疑神疑鬼,不再胡思乱想。”

  姜不了若有所思。

  到家了。

  屋子里没开灯,很黑。那个女人隐在黑暗中,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姜不了打开了灯。

  那个女人蹲在电视机前面,双手摸来摸去,可能是在寻找开关。她回头看了一眼姜不了,不动了。

  姜不了走过去,帮她打开了电视机。

  店主盯着那个女人看了半天,说:“她的精神不太正常,或者,她的智商低于常人。”

  姜不了没说什么。

  店主又说:“你用电笔试试她。”

  姜不了找出电笔,戳了戳那个女人,电笔亮了,又戳了戳那尊泥像,电笔也亮了。

  店主的眉头皱了起来。思索片刻,他说:“你把电笔给我。”

  姜不了把电笔交给了他。

  店主拿着电笔,戳了戳那个女人,电笔亮了,又戳了戳那尊泥像,电笔也亮了。

  姜不了说:“我试过很多次了,她身上确实有电。”

  店主拿着电笔翻来覆去地看,忽然戳了戳自己。

  电笔亮了。

  店主说:“电笔坏了。”

  那个女人不是电母。

  只是电笔坏了。

  后来,这件事传了出去。有家电视台听说了,派来几个人,把姜不了的遭遇拍摄出来,在电视台播出了。

  那是一档很有名的科普栏目,你或许也看过。

  他们还调查了住在水泵房里的那个男人,最后证明他也不是雷公。那个轰隆隆的声音,只是他的鼾声。

  恐怖一下子变成了笑话。

  只是,没有人笑。

  7、伏仙捉鬼

  没有人再到姜不了的修车铺修车。

  他们害怕被电死。

  姜不了给姜宝送去一笔钱。毕竟,白白死在他的修车铺里。

  他决定把那个女人送走。他认为,她是祸根。可是,不管他说什么,那个女人都不走,只是盯着电视机看。

  他又不敢动她,束手无策。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话确实没错。

  这一天,他突发奇想,去福寿店买了一张《钟馗捉鬼图》。他想:人类不敢动那个女人,钟馗可能敢。

  钟馗穿着一身蓝袍,龇牙咧嘴,双目圆睁,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恶鬼的脑袋。那个恶鬼虽然已经身首分离,嘴里还咬着一只惨白的人手,血淋淋的。

  那个女人去了厕所。

  姜不了用最快的速度把《钟馗捉鬼图》贴在了屋门上。他希望那个女人看到之后,知难而退。

  在昏黄的灯光下,这张恐怖的画让人毛骨悚然。

  那个女人回来了。她在门口停下来,盯着钟馗看了半天,一口痰吐在了钟馗的脸上,不屑一顾地冷笑一下,走开了。

  钟馗没敢吱声。

  姜不了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忽然发现,他低估了那个女人。

  第二天,他又去了那家福寿店,打算请一位更厉害的仙人回去。

  店主拿出一摞画像,让他挑。

  有一些画像上的仙人,他不认识。

  店主站在旁边给他解释。

  “你要对付什么东西?”店主问。

  姜不了想了想,说:“她不怕钟馗,不是鬼,可能是电母。”

  “什么东西?”店主一怔。

  “电母。”

  “我入行三十年,从没听说过电母下凡作乱。你确定是电母?”

  “我用电笔试过了,她身上有电。”

  店主沉吟了片刻,说:“仙人都归玉皇大帝管。”

  姜不了说:“那你给我来一张玉皇大帝。”

  店主找出来,卷好,递给他:“不行你再来。”

  姜不了付了钱,捧着玉皇大帝回了家。

  那个女人又在看《西游记》。

  姜不了对比了一下,画上的玉皇大帝和电视里的玉皇大帝很像。他放下心来,趁那个女人不注意,把画贴在了门上。

  玉皇大帝板着脸,表情严肃,目光如炬。

  一张画肯定挡不住冥冥中的灾祸。

  一张画暴露了姜不了内心的恐惧。

  这种恐惧源自未知,源自愚昧,源自臆想。

  等了半天,那个女人起身去厕所。她在门口停下来,盯着玉皇大帝看了半天,又扭头盯着姜不了看了半天。

  姜不了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她突然一伸手,把玉皇大帝从门上扯下来,拎着它去了厕所。过了一会儿,她空着手出来了。

  她把玉皇大帝当手纸用了。

  姜不了仓皇地离开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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