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见我

  被警告的

  ——你怎么还不去死!

  今天一上班,就看见桌上压着这么一张纸条。这是这个月第二次收到这样莫名其妙的纸条了,话语幼稚,恶意昭显,不知道又是哪个上课时被我没收东西的家伙放的。

  我叹了口气,揉着常年紧蹙的眉心,将纸条撕了,丢进一边的纸篓里,坐下来顺手抽出旁边的三班学生手册,扭开了钢笔盖。

  每个学期最让我痛苦的就是给学生写学期评语。

  一个班大概七十来人,我带了两个班,一共一百四十个人,一礼拜写出一百四十份完全不同的评语,想想都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我皱着眉,看着面前的名册,张明明?又一个毫无特长,无法给人留下印象的中等生。

  这种学生一般无功无过,没有突出的成绩,也没有让人头疼的记录,平淡得像团空气,甚至在走廊里擦肩而过也要想个半天才隐约记起,啊,这好像是我们班的那个谁。

  我思索半晌,实在想不到什么可写的,就如往常一样,直接抽出往届的样板,抄了几个字:该生学习努力,为人诚实,希望继续努力。

  然后盖上戳放在一边,下一本。

  下一本的主人叫黄冉,看着挺乖巧的名字,其实是个很难搞的女孩。听说家里父母离了婚,从此性格变得有些乖僻。在班上没什么朋友,成绩常年吊车尾,虽然沉默寡言,可每次惹事的名单上都有她,甚至比很多男生还要难以管束。这段时间,学校外出现了个勒索团伙,我听说黄冉也混在其中。

  我想了想,在她的名册中写下很长一段话,大意无非是让她有困难找老师,不要放弃自己。可想想也知道,这不会起任何作用,连我都明白自己说的是废话。

  我再拿出一本,主人叫李欣。这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孩子,性格开朗,人缘极好。校长无数次暗示我,这样的学生一定要保住,让她成为我们班的冲刺选手。对于这样的孩子,有时候些微的错误我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过去。我提起笔,一气呵成为她写了篇热情洋溢的评语。

  就在我想要继续下一本时,预备铃响了。我看了看课表,下一节正巧是三班的课。我赶紧将讲义收拾好,顺手抓过几张奖状,急匆匆地往楼上去。

  办公室在二楼,整个高三年级的教室都搬过来集中在了三楼,因为学校正准备重修原来那栋陈旧的教学楼。我走出办公室,走过那条空旷的走廊时一一身后响起了巨大的响声。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身后静悄悄地躺着一个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盆,滚出来的碎土块趴在地面上,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出了一身冷汗,几步下了楼,跑进旁边的小花园里,抬起头往上看。三楼没有人,但那排整齐的花盆缺了一个。楼上传来一阵转瞬即逝的脚步声,我听得不大真切。

  为什么会有花盆掉下来呢,还正巧掉到二楼走廊?真的就那么幸运逃过一劫,还是个警告?我联想到那张被丢掉的纸条,咬紧了牙。

  被欺负的

  那天上课,我迟到了几分钟。等我到班上时,李欣已经主动领着同学们在自习了。我欣慰地看着这个乖巧的优等生,上前示意她回座位,给学生道了歉,然后放下手里的奖状。

  “上学期的奖学金通知下来了,今天老师来发给大家。”

  下面的学生神色呆滞地看着我,我耸耸肩,低下头,按着名字开始宣读。

  “一等奖,李欣。”

  “二等奖,张婷婷,吴迪,刘鑫然。”

  “三等奖,韩爽,李涵,杨婷丽——张明明。”

  张明明?我大脑迟钝地想了很久,好像刚才写过这个孩子的评语,怎么就不记得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了?我烦恼地抬起眼,看着坐在下面,穿着校服,几乎一模一样的学生们,手里捏着张明明的奖状,不知该发到哪个人的手里。

  就在我踌躇的时候,坐在我左手第一排,和李欣同桌的短头发女生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安静地瞅着我。我一顿,反应过来,赶紧堆起笑脸将奖状递给她。她说了声谢谢,接过了奖状。就在我想要鼓励她两三句话时,她忽然用很轻的声音开口:“老师,请记住,我就是张明明。”

  我愣住,笑容尴尬地僵在嘴角。而她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下讲台,就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我注视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慢慢翻开课本。

  这个场景很熟悉——熟悉到我觉得就在不久前发生过一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放学后我收拾了东西,走到停车场取车。

  停车场没有人,学生大多已经离开,夕阳将旁边那栋陈旧的教学楼玻璃染得有些发红。

  我的车总是停在最里面,不和人争抢位置是我做人的原则。

  我走到车前,取出钥匙按了下。车轻轻响了声,锁开了,我拉开门,准备进去。就在我一只脚已经跨上车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我慢慢地将脚缩回来,把门关上,绕到车的后面——

  “谁?”

  我看见了李欣,她蹲在车后,衣衫凌乱,正抱着双膝嘤嘤地哭着。看见我,她先是一愣,然后猛地起身,抱着书包飞快地逃走了。

  我追在后面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回应我的,只有她很快消失无踪的脚步声。我决定第二天找她好好谈谈。

  第二天三班是我的早读,我特意提前了五分钟到教室,准备给他们补补课。里面稀稀落落没什么人,我一眼就看见坐在教室最后排的黄冉。

  她埋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正扯着有些过长的袖子使劲擦着桌子。我进去之后,她似乎听见了声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神色有些异样,很快地用书将桌子堆满,又将头低了回去。

  我不大喜欢这个女孩,虽然知道她身世可怜,但我总觉得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就如同她桌上那些永远堆着的书本,把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挡住,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打开多媒体设备,开始准备课件。

  很快,班里的学生陆陆续续进来了。我抬起头点了点人数,还差一个人。李欣还没到。我走下讲台,轻轻敲了敲张明明的桌子。

  张明明一愣,很快抬起头来。我发现她没有穿校服。

  “张明明同学,怎么不穿校服?”(鬼大爷:http:///转载请保留!)

  她嗫嚅着,小声开口:“我生病了,去医院吊水,没来得及换衣服,”说着,她拉起袖子给我展示手腕上的针眼,“老师你看。”

  我“嗯”了声,稍微晃了一眼,接着开口:“你知道李欣怎么没来么?”

  张明明很明显地又是一顿,摇了摇头垂下眼睛:“我不清楚。”

  “是生病了么……”我自言自语地沉思着,“这孩子就是太用功了,也不知道注意自己的身体——等她来了我得好好说说她

  ”

  我抬起头,在班级里巡视了一圈,忽然注意到黄冉又抬起头来,正直直地盯着我。她的脸色一向苍白,体格瘦弱,从来不穿校服,全是家里的素色衣服,显得和整个班级格格不入。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我对她招招手,转身回到讲台上。黄冉起身,向我走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教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一股冷风灌进来。我转过头,看见李欣气喘嘘嘘地抓着书包带子站在门口,对我俏皮地笑了笑:“老师,抱歉我今天起晚了。”我摇摇头,也对她笑笑:“没事,快进去坐下,就差你一个个人了。”

  “抱歉抱歉。”

  李欣小跑着进了教室,一屁股坐在张明明身边。我回过头,这才发现黄冉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被告密的

  今天的课很不太平。

  课上到一半,李欣忽然尖叫着跳了起来,打破了教室的宁静。我的粉笔停滞在黑板上,回头发现她脸色惨白,捂着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桌箱。

  我走下讲台来到她跟前,张明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李欣忽然抬起头,整张脸上写满了愤怒。她一把推开自己的课桌,桌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她转过头,与我迎面而过,我从不知道她的力气居然那么大,几乎将我撞倒在地。

  她跑到最后一排的黄冉跟前,一脚踹在课桌上:“黄冉!你别太过分!”

  我赶紧过去拉住李欣。她回头看着我,眼泪汪汪的,和昨天的样子一模一样,脸上写满委屈。

  “怎么了?”我赶紧问道。李欣不回答,扭头跑出了教室。黄冉也只是抬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动也不解释。

  整个教室被凝固在一种尴尬的气氛里。

  过了半晌,我身后幽幽地传来一个声音:“老师,李欣的课桌里被人放了这个。”

  我回头去看,张明明捂着鼻子,已经离开了座位。我回到李欣的课桌前,张明明指了指她的桌箱,我弯下腰——几乎要呕吐起来。

  李欣的桌箱里,躺着一只没有脑袋的老鼠。

  就在这个时候,张明明忽然凑近我,低声开口:“老师,前些天,我的课桌里也出现了这个东西。”

  我愣住,正视着这个我不熟悉的女孩:“为什么?”

  张明明没有回答我,眼神偷偷往我身后瞥了下,咬紧了牙。我回过头,黄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身后,悄无声息的,继续瞪着那双让人不适的眼睛,面色沉寂。

  下课之后,黄冉跟着我进了办公室。我没质问她,只是让她站着。她低着头,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子。

  其实之前我已有所耳闻。张明明曾经在每周一次的家庭联系本里给我写过一段话,说黄冉在欺负李欣。我当时试探地问过李欣一次,班里是不是存在欺负同学的现象。她扬起明朗的笑容告诉我,没这回事。我便也没放在心上。

  可今天我想起来了,我打量着黄冉。其实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容易走上歪道。有时可能因为嫉妒,有时可能是被迫,但更多的情况纯粹只是因为有趣。

  黄冉和李欣就像这个世界上的两种人,一个极度不幸,一个极度幸运。我可以理解这种感觉,谁都是学生时代过来的。再加上每次举报黄冉恶习的都是当班长的李欣,包括前段时间,李欣告诉我黄冉参与了校外的一个小团体,专门把同学堵在校门口要钱。我就这个问题旁敲侧击地问过黄冉,期待她自己坦白。可她一直一言不发,低着头站在那里,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上课铃又响起,我没放黄冉回去,准备好好和她聊聊。窗外不时传来工人们拆除教学楼时发出的噪音,惹得人心烦意乱,我走过去关上门,再回来坐着。黄冉的目光跟着我移动,当我回头时,又迅速移开。

  我招招手让她过来。她走到我跟前,我为了表示亲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终于抬起了头。(鬼大爷:http:///转载请保留!)

  “黄冉,老师问你,你为什么要往李欣的桌子里放那些奇怪的东西?”

  黄冉神色一黯,摇了摇头,又别开了脸,继续沉默着。我觉得和这个女孩沟通起来费劲极了。当初她的父母在家长会上不顾颜面地大打出手,我上去拦阻时发现,她就一直站在旁边,用一种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嘲讽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父母。

  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这个女孩有种超越自身年龄的成熟感,让人有点疹得慌。

  当时我拉开那两个大人,气喘吁吁地牵起黄冉的手,带着她回家吃了一顿饭。她一直一言不发,盯着我看,当我的目光和她接触时便迅速转开,和现在一模一样。

  我觉得自己无法抵达这个孩子的内心世界,我本身也不想去一探究竟。毕竟我只是个老师,而不是她的心理医生。

  我烦躁地翻了翻桌上的书本:“今天不说清楚,就在老师办公室里站一天好了。你什么时候想说,什么时候再回去!”

  黄冉还是没有动静,倒是门口的敲门声打破了这场沉默。

  我拉开门,看见张明明背靠着墙壁站在那里,见了我,偷偷地往办公室里看了眼,又把头缩回去,压低了声音说:“老师,我能跟您说点事么?”

  我点了点头,回过身。黄冉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将手揣在口袋里,背对我站着。

  “黄冉,我出去一下,希望你好好反省自己。”说完,我带上了门。从渐小的门缝中,我似乎看见了黄冉回过头,朝这边张望的脸。

  被真相的

  接下来,我从张明明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原委。李欣一直被黄冉欺负,不知道原因,大概是因为嫉妒。黄冉会往李欣的书包里丢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会在没人的地方对李欣动手,还勒索李欣,让她从家里偷钱。

  张明明告诉我,就像昨天,黄冉就用油性笔在李欣的校服上写了很多不堪入目的字。我忽然想起昨天李欣蹲在我车边哭泣的样子。

  李欣对黄冉摊牌,说自己不会再受她摆布,黄冉只丢下一句“你别后悔”便翩然而去。

  张明明还告诉我,李欣自从刚才跑出去之后,便再没出现在教室里过。估计又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偷偷躲在什么地方哭。

  我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张明明说这是李欣的主意,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了同学关系。

  说完,张明明眼巴巴地望着我:“老师,黄冉其实不止欺负李欣一个人。因为我和李欣玩得好,她也经常来找我的麻烦。”

  “这样啊……”

  张明明狠狠地点了点头,阴下脸来:“她也找我要钱,如果我不给,她就威胁我,还说要找人打我,老师,你说我以后应该怎么做?”

  “你放心,老师会和她谈谈的,那个,她——”

  我本来想再具体问问,黄冉还怎么欺负了张明明,可突如其来的一阵电钻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等那剌耳的声音停下来,我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还要问些什么,只记得刚才决定的放学去找李欣谈谈的事情。大考在即,我不希望班上的种子选手被这样的无聊小事影响成绩。

  于是我拍了拍张明明的肩,谢过她之后,让她先回教室。张明明仰起头盯着我,没有离开。我目光下移,看到她卷起来的袖子下,裸露的手臂上有着两个快要消失的针孔痕迹。

  “啊,张明明同学,你也一样,注意身体。”我赶紧补充地叮嘱了她一句,再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回到办公室里。

  黄冉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越过她,回到办公桌前,她忽然开口:“老师,下节课考试,我可以回去了么?”

  我有些心烦,对她挥了挥手:“黄冉,老师希望你注意一点,大家同学是个缘分,都是大孩子了,有的事情,别让老师最后不好处理。”说完我补了一句,“你先回去,等我跟李欣同学谈完再和你好好说说这件事。”

  我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个极轻的笑声。我抬起头,黄冉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再等我看时,她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她关门的动作有些大,震下来很多墙灰。我决定到时候跟校长提提意见,把办公室也顺带翻修一下。

  我拉开抽屉,取出讲义,里面莫名其妙飘出了一张纸,掉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看,上面打印着一行字——你不配做老师!

  我一下皱起了眉。昨天的那张纸条还有花盆忽然浮现在眼前,我猛地回头盯着办公室大门,黄冉身上那股陈旧的气息还若隐若现地漂浮在空气里。

  刚才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而我的抽屉一直没有上锁的习惯。(鬼大爷:http:///转载请保留!)

  我决定得好好跟这个女孩谈谈,实在不行,就把她调出我的班级。我可不想自己的班上有这样的异类存在。

  被刺伤的

  那天放学,我既没能找到李欣,也没能找到黄冉。问学生,所有人都告诉我她们放学就走了,似乎是李欣叫的黄冉,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回到办公室,那张纸条还孤零零地躺在废纸篓中。我弯腰将它捡出来,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觉得自己这个老师当得很失败。

  窗外继续响着刺耳的施工噪音,我揉揉耳朵,拉开门。

  也许是夏天要到了,太阳一天比一天红,教学楼的玻璃在这个时间已经被染成了血的颜色。

  我走到自己的车边,忽然愣住,车被人划了!

  用类似钥匙的尖锐物体,绕着车划了一圈。我惊愕地看着心爱的代步工具,气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我看见窗玻璃上夹着一张纸条一你永远看不到我!我恨你!

  这句话没头没脑地出现,让人根本没法弄清原委。我狠狠地将纸条扯下来,撕烂之后扔在地上跺了好几脚。

  “太过分——这,这太过分了……”我摸出手机,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手足冰凉。这已经超越了恶作剧的范畴,再联系之前的那些纸条,那个莫名其妙摔下来的花盆,我无法再纵容黄冉这样下去。

  我拨通了校长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绵长的“嘟——嘟——嘟——”的声音,像一头怪兽蚕食着我的耐心。我死死咬着牙,挂上电话,准备再次拨打。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声尖锐的呼叫。我抬起头,看见远远地跑过来一个人。等她近了,我才看清楚是李欣。李欣冲着我狂奔过来,满脸是泪。跑到跟前我才发现,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左手,指缝里渗出了鲜血。我被她的样子骇住,一时竟无法言语,直到她躲到我身后,瑟瑟发抖地抓住我的衣摆:“老师,救救我……”

  我转身抓住她的肩,她的身子很凉,整个人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手上的血一直往外流,就像怎么也止不住。

  “怎么回事?谁弄伤你的?”

  李欣的大眼睛里涌出眼泪,她抽抽搭搭地刚要开口,忽然越过我,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睛猛然睁大,“啊”地使劲叫了起来。

  我倏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抓着美工刀追过来的黄冉。

  被推远的

  我将李欣送去了医院,黄冉跟着我们。没有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路上李欣只是捂着脸哭,我冷冷地看着黄冉,内心被失望笼罩着。

  李欣包扎完毕,捂着伤口出来。我为她叫了辆出租

  车,她坐上车,惊魂未定地看着我。我嘱咐司机将她直接送回家,再转过头看着黄冉。

  她素色的裙子上沾染了鲜血,干涸之后变成了丑陋的斑点。

  “为什么要刺伤别人?”

  黄冉抬起头看着我。

  “就因为她举报你和外校那些小混混敲诈同学?就因为她成绩好?老师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

  “……先学会做人。”她小声嗫嚅着。

  “你做到了么?”

  黄冉瞪大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的火气被她激起来,联想到那些奇怪的纸条还有我的车,对了,还有那个差点砸死我的花盆,怒火忽然一发不可收拾。

  我瞪着她冷冷地开口:“我不会跟学校说这个事情,但我希望你自己申请转班,我不想再当你的班主任。”

  黄冉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下,终于有了些生动的表情。

  “还有,那些东西你别再做了,幼稚!”

  “什么……事情?”

  “敲诈,还有给我纸条的事情。”

  “什么一一敲诈?”

  “到现在你还要装么?老师都知道了。”

  我转过身,眯着眼睛看着车流,晚风吹过,让我的头脑逐渐清醒,刚才那种怪异的感觉忽然袭上心头,虽然不是很清晰一一可就是很奇怪。

  过了一会儿,黄冉忽然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角:“老师,您说的话都是假的么?”

  我一愣。她摇了摇头,低下头放开我的衣服:“我知道了。老师再见。”

  我张了张嘴,还要再问什么,她却转身跑开了。

  第二天,如我所料,李欣请了假在家休息。但黄冉还是照常出现在班级里,我决定一会儿就去找校长说明情况。

  张明明身边的位置显得空落落的,下课时我特意到她身边,告诉她李欣生了病,要在家里休养。我特意隐去了黄冉的事情,学生之间,流言猛于虎,我还是想着给这个女孩一个机会。

  可就在我告诉了张明明这件事后,张明明忽然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老师,有的事情,我现在不好告诉您,您能在下课后到那栋旧教学楼来么?”

  我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

  她忽然双手合十,对我鞠躬:“拜托拜托,我不敢去办公室,被看到我会死定的。”

  我抬起头,黄冉正直勾勾地看着我们的方向。我“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被无视的

  下了课,我暂时放下去校长室的事情,按照张明明说的,往那栋旧教学楼去了。工地上的喧哗声暂时停歇,工人都午休了,终于还给校园一片应有的宁静。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昨天晚上一直萦绕在心里的怪异感觉,越想越不对劲。

  当我走到教学楼底下,听见张明明叫我的那一瞬,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感觉究竟怪异在哪里。

  李欣的伤在左手虎口上,乍一看很像对面的人用刀刺过来时,正当防卫所致。可当我为她包扎时,却发现那伤口的深浅从右到左递减,如果刀是从对面刺过来,伤口的深浅不应该是从左到右递减么?李欣的伤口,很像是侦探剧里常见的案例,是自己刺自己造成的。

  可李欣为什么要刺自己呢?为什么黄冉会追着她?之前那断头的老鼠,被威胁的故事,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事情不是我之前一直以为的那样,那是谁在后面搞鬼呢?

  我对着张明明笑了笑,她身后的教学楼沉默着,被包裹在血色的气氛中。

  张明明带着我一直走上了教学楼顶层。

  这栋教学楼有七层,带个简易电梯。现在电梯间已经弃用了,电梯抽走后,只剩下个空洞洞的电梯井,隐藏在厚厚的门板背面。

  现在我就跟张明明一起,站在门板前面。

  她对着我笑,我仔细看着这个女孩,从未这样仔细地观察过她:“张明明,说吧。”

  “李欣是装的。”她声音冷淡,是我不熟悉的语调。

  “装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敲诈黄冉。那些她举报黄冉的事情,都是她自己做的,因为她实在没办法掩饰了,所以才找黄冉垫背。”

  虽然已经大概猜到,可真的从她嘴里得到证实,我依旧觉得痛心无比:“李欣为什么这么做?”

  “无聊呗。”张明明无所谓地耸耸肩,仿佛同学堕落到这一步,和她毫无关系,“她成绩好,大家都宠着她,也给她压力。她是你们眼中的优等生,什么都得做表率,她觉得累,就想做点离经叛道的事情。”

  “比如?”

  “敲诈,校园暴力!”张明明笑起来,“黄冉被她打过很多次,所以才一直穿高领的衣服。”

  我背心一寒。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盯着黄冉受伤的手臂说:为什么你要那么堕落?

  “黄冉为什么不一告诉我?”

  “你会听么,老师?”张明明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来回地踱着步,貌似不屑一顾,“你们这些老师眼睛里只有李欣那种学生,除了她,你们还看得到谁,还会相信谁?黄冉就是傻。上次李欣敲诈她的时候,她说你会信她,她要来找你。李欣嘲笑了她很久,还找人打了她一顿。后来事情闹大了,外校那些小混混被抓了,李欣就想着先下手为强。”

  “——那么,你曾经给我说的事情?”

  “都是真的,但是老师要把人物调换一下。”

  寒气无法抑制地顺着我的脊背爬上后脑,我忍不住捏紧了拳头。我不明白,那么明媚的笑容下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

  “你为什么帮她?”

  “我不帮她,我就是下一个。而且老师,我这种中等生,就算拼死了努力得到奖学金,您也不见得记得我的名字。”

  那天张明明冷淡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耳朵里,我盯着她看,她的神色被隐藏在深深的阴影中,无法辨认。

  “更别提我生病,我受伤一一”

  “你也是自己弄伤自己的?”

  “我只是想试试被你关注的滋味,可惜我始终只是个中等生

  ”她笑起来,“我这样的中等生都是这样,像黄冉那样的差生,怎么会相信你那些千篇一律的废话呢?”

  我瞪大眼睛:“那些纸条,还有那个花盆,都是你做的?”

  “纸条是我写的,花盆一一是那天李欣打黄冉的时候掉下去的。当时全班都看着,哦,还有人跟着一起玩呢。我们经常这么玩,打赌说要几分钟她会受不了求饶。”

  全班都看着,还有人跟着玩。全班学生没有人告诉我真相,没有人帮助她。她唯一想要求助的人,说她堕落。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掌抓住,痛得几乎窒息。张明明嘿嘿的冷笑声如同纤细的钢丝钻进我的大脑,缠住我的神经。

  “你们怎么这样?”

  “怎么?老师,您不如多问问您自己究竟记得几个人。我们告诉了你,你会信么,会去查么?你会帮助她么?你会么?”

  我口舌干燥,她心情甚好,玩起了头发:“我一直想着,如果我和李欣走得近一些,也许老师会注意我多一点儿。可惜到了最后,我也只是李欣的同桌而已。您知道么?最大的伤害不是辱骂,是漠视。”

  我说不出话,她忽然脸色一变,使劲掰开身后的电梯门:“如果我衣衫不整死在这里,而很多人都看见老师你过来,你猜他们会说什么呢?”

  她往后退了一步,我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要抓住她。就在那一瞬,张明明让开了,同时她伸出脚绊了我一下,我无法控制地往前摔去。

  我以为我会就这么死了。

  可是有人抓住了我。我听见自己肩膀脱臼的声音,抬起头,看见了趴在电梯口上,使劲抓着我的黄冉。

  她那么用力,以至于满脸通红。张明明就躺在一边,黄冉第一次做了他们谣言中的事情,只是为了救我这个没能相信她的老师。

  “为什么?”我问她。

  “老师家的饭,好吃。”她困难地吐出一句奇怪的话。

  我忽然感觉我的心脏,痛如刀绞。

  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面有蜘蛛留下的白色痕迹,纠缠在一起,像无法扯断的网。

  黄冉坐在一边,给我削着苹果。她桌子上那些被人写下的奚落语句不知道是否擦干净了,也不知道就算擦干净之后,她心里还会不会留下那些刺眼文字的影子?但是她没有说任何责怪我的话,甚至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的手臂和腿上的伤还在发疼,如深入脑髓一般地痛苦着。而我的大脑里,却一直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张明明对着我咆哮的场景。

  那天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质问着:你总是看不到我,你为什么看不到我?

  那一刻我竟然无法回答她。因为我发现,不止是她,黄冉也好,李欣也好,我其实谁也没有真正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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