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儿童

  一

  交往了四年,今天是文莉第一次到正汉家里拜访,跟初次见面的正汉的父母共同用餐,尽管表现得自然大方,但心里一整晚始终都七上八下,规矩得不得了,连饭都比平常吃得少。

  用餐完毕,文莉自然抢着洗碗,正汉的妈妈客气地推辞了,将她赶到客厅去看电视。

  正汉的爸爸正好到房间里接电话,留下文莉和正汉独处,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

  “我妈就是这样啦!别人要帮她做事她就会慌张。”正汉笑嘻嘻地安慰她。

  “我总觉得没帮忙很不好意思。”文莉对正汉的父母印象很好,两人都是退休的老师,讲话亲切温和,整个晚上都热情招呼她,让她心安了不少。

  “你吃饱了吗?看你饭量少了一半耶!平常没那么淑女吧!”正汉调侃着,趁老爸老妈不在,亲昵地搂着女友在沙发上坐下,一手拿着遥控器转换电视频道。

  “你很烦耶,我超紧张的好不好,怎么可能吃得下啊!”文莉小声地抱怨,“你干吗转来转去,你到底想看什么?”

  “HBO啊,太久没看有线台,台号都忘记了。”刚开始工作,住的小套房没电视,整天对着电脑屏幕,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正汉自然不想错过看电视的机会。

  “你一台一台转总会找到的嘛,我记得电影台好像都在六十台以后。”文莉建议道。

  正汉皱了下眉头,欲言又止,厨房这时传来妈妈的声音:“正汉啊,进来拿水果,我切了水梨,拿出去给文莉跟爸爸吃。”

  “噢。”正汉丢下遥控器跑进厨房。扔下文莉一个人在客厅,有些无聊,索性拿过遥控器,想替正汉转到HBO。她转着电视一台一台跳着号,屏幕上突然出现了“AWholeNewWorld”的旋律。是她超喜欢的迪斯尼卡通!阿拉丁!文莉忍不住停下遥控器,愉快地看了起来。

  书房的门传来细微的声音,正汉的爸爸要出来了!文莉连忙正襟危坐,收起散漫,回头想打个招呼,却听见一声暴怒的吼声:“你在干什么!”

  刚才斯斯文文的李父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突然像发了狂似的冲来,怒目圆瞪,将正要开口的文莉吓傻了。只见李父冲到电视机旁的插座,迅速切掉了总开关。

  屏幕刷的暗下去,客厅恢复无声,只剩下李父惊恐的喘息声。

  “怎么了?爸爸?大呼小叫的?”厨房里头的李母听到声音,跟着正汉走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脸色诡谲的两人。

  “谁让她碰电视的?”李父厉声问道。

  一整晚亲切的面容突然狰狞扭曲,文莉几乎可以看见他额上跳动的青筋,她无助地看向男友,希望正汉能替她解危……或解释究竟她做错了什么。但正汉的脸色很难看,几乎要冒冷汗了。

  “爸,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刚才没提醒文莉……”

  究竟怎么了?文莉悄悄瞄了眼一旁的李母,发现李母的脸色也一片惨白。

  “看……看见了吗?”李母像鼓起莫大的勇气,有些结巴地开口。

  李父不做声,沉默地给了答案,只听得李母发出尖锐的抽气声,跌靠在沙发上。

  “爸妈……文莉不是故意的。”正汉试图解释,“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下子……”

  “算了。”沉默了许久,李父挥挥手,“你先带她回去吧。”

  “李爸爸、李妈妈,到底……”不知道自己究竟闯了什么祸,文莉无措地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正汉拉住了。

  “走吧。”正汉对她摇摇头,“我先送你回去吧。”

  走出李家大门,文莉一颗心还扑通扑通地狂跳,方才受到的惊吓还无法平复,而正汉垂着头不说话,似乎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文莉吞了吞口水,终于大着胆子问出口:“究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话出口,她才发现声音颤抖得厉害,“我做了什么?”

  正汉停下脚步,望着她,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脸庞看来格外阴森,他凝视着她,没有开口说话,眼神冰冷得吓人。

  “正汉……你怎么了?”眼前的男人突然变得好陌生,文莉甚至一度觉得正汉眼中透露出杀意……

  “走吧。”正汉极淡地说了两个字,便不再开口。

  文莉不敢再多说,只求赶快离开这里,结束这个夜晚,她加快脚步跟在正汉身后。

  二

  银月如勾,路灯映出两人狭长的影子。如果没有刚才诡异的突发事件,她跟正汉现在一定趁着月光开心地散步谈笑……文莉想着。

  只是正汉一家人的诡异此刻却攀爬占据了她的心头,一切的浪漫场景在她眼中,都失了粉红色调,只剩灰暗淡淡笼罩。正汉的家坐落在一个老式村庄当中,巷子窄小,规划不良,正汉领着她到附近的停车场开车。

  这停车场充其量也只是废弃的矮平房被拆了前门墙壁,留下三面墙和岌岌可危的天花板撑着,无人看照的停车场,水泥地板破裂的缝隙甚至还长出野草,黄昏时正汉开车送她过来时,她倒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妥,正汉还开朗地跟她介绍:“我们这里巷子太小,还好有这块地可以停车,不然我家那里一旦停车,整条巷子没人过得去了。”

  这便利的停车场,此刻漆黑一片,只靠着附近的路灯映照,透进一点点光,散发出诡谲的氛围。正汉开了车锁,她连忙跟着上车,就怕黑暗之中有不该存在的东西等着抓住她。

  她关上车门后,正汉发动了车子,车头灯一亮,文莉喉头一紧。只见车头灯照亮的灰色水泥墙上,映出了四个血红色、歪歪扭扭的大字:小心儿童。这四个字,来的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原本只是简单的警语,但文莉却莫名感到一股寒意刷上背脊。那四个字,张牙舞爪地,写在水泥墙上,血色漆红得艳丽,像要滴出血来,让她不觉一阵反胃。

  这么大的字,就在正汉车子前头,她那时怎么会没看到呢?正汉似乎察觉她的异样,瞥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文莉似乎看见他脸上闪过一抹笑。

  怎么了?你在笑什么?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平常可以轻易说出口的话,文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想与此刻的正汉有任何接触,她下意识地撇过脸,望向窗外。

  但很快地,她知道自己犯了错……正汉开始倒车了,随着车体的移动,侧墙上更多更多的红字映入她因恐惧而瞠大的瞳孔中。

  满满的、或大或小,整面侧墙上都是那血红的四个字:小心儿童!

  三

  晚上九点二十七分,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文莉环视了办公室一圈。办公室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响应节能减碳的号召,办公室的灯少了一大半,只剩下她头顶上这盏勉强支撑她写报告。

  “文莉,你还剩多少?”小王背着包包,准备走人,看她还在奋斗,忍不住过来关心一下,“如果还有很多,你要不要明天早点来做?”

  “没有,我检查一下错字,ok我就寄给经理。”文莉疲倦地给他一个笑。

  “好,那我等你吧。这么晚了,留你自己也不好。”小王比她早几个月进公司,是业务部门的,虽不是很熟,但他个性老实体贴,经常照顾后期进来的同事,“你最近精神好像不太好,老大在盯了,你要注意一点。”

  “谢谢,我知道最近我状况不好……”文莉苦笑着说,心里却明白她何止状况不好,她简直像行尸走肉一样。

  自从那天从正汉家回来后,她整个人变得紧张兮兮,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一点风吹草动就让她神经紧绷,偏偏她又独自住在小套房,没人陪伴,到了夜晚,整间屋子灯都亮着,却也无法让她安心入眠。

  简单来说,她失眠了。症状严重,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跟男友吵架了吗?”小王很突兀地问。

  “吵架……”她现在觉得能有架可吵,是件好事,“没有。我们没有吵架。”

  只是不再说话、不再联络、不再见面而已。那天之后,正汉像是消失了,一个电话也没有,也不像从前偶尔会到小套房找她,音讯全无。而她,心里深处竟也为此暗暗松了口气。她并非不爱正汉了,而是那晚失序脱轨的一切,让她情愿暂时遗忘他的存在。再过一段时间,等他们都冷静下来……她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文莉检查过档案,夹带附件寄出后,便草草收拾了一下,也不好耽误小王。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两人把公司的灯熄了,大门锁上,小王开口,“反正顺路。”

  “嗯,谢谢你。”文莉没有拒绝,她疲倦得没有体力再搭捷运转公交车,一路颠簸回家,再说小王回家的方向的确跟她顺路,并不是第一次搭顺风车,她也就没什么好拒绝的。

  两人坐着电梯到了地下一楼,刚踏出电梯门,小王就“啊”了一声:“我居然忘了拿钥匙,你等我一下。”也没等她回应,小王就急忙按上关门键,漆成暗红色的电梯门在她眼前关上。

  她被遗弃在地下室的电梯间里。

  一片死寂。

  那种不舒服的紧绷感又出现了。她把视线从暗红色的电梯门移开,左手边是一扇开启的铁门,通往楼梯间,另一边,则是另一扇需刷卡的铁门,隔开停车场和电梯间。这贴心的保全措施此时却将她独自隔离在昏暗的楼梯间和狭窄的电梯间中。

  她撇过头看了眼电梯旁的数字——公司在十三楼,数字显示到七楼。电梯才爬升了没几楼,文莉却觉得自己好像在这里等待了好几个小时。或许是这里空气不流通,或许她该先离开电梯间,到外头的停车场等小王。

  是了,这停车场是住家大楼和商业大楼共享,说不定偶尔会有住户进出,感觉不会那么糟糕。文莉想着,决定还是先出电梯间好了。她刷了下卡片,伸手推开沉重的铁门,踏出电梯间,一股舒爽的空气迎面而来,让她不自觉松了口气。

  一阵铁门开启的声音响起,一辆银白色的轿车从弯道转了进来,从前方缓缓驶过,驾驶座里坐着一个女人,正一边讲手机,一面转着方向盘绕了个圈往B2驶开。

  尽管不是同一层停车场,看见有人,文莉仍感到轻松不少。最近真的被李家那天的事情搞得疑神疑鬼的,或许是她想太多,李家父母那天激烈的反应和正汉奇怪的态度应该都有可以解释的理由。那满墙的“小心儿童”或许只是恶作剧,或许是警告标语,一切都是她心理作祟罢了。文莉想着,或许她该打个电话给正汉,好好沟通一下,都交往四年了,大小吵架也都经历过,一路走来,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不解释的误会而放弃。

  文莉拿出手机,按下正汉的名字,等待中,话筒里响起了杨丞琳的歌声:“带我走,到遥远的以后……带我走,一个人自转的寂寞……”熟悉的音乐让她跟着轻哼,肢体也不再紧张僵硬,她放松地走动着,直到眼角余光被墙角的一抹红色吸引。

  她无法克制地顺着视线转头看去。几日纠结着她无法入睡的大字,像丑陋的蛇,鲜红攀爬在墙角——小心儿童!彻骨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入背脊,文莉只觉得全身发冷。明明是那么平凡的四个字,却让她方才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崩溃。

  这里原本没有这些字!从来没有!她确定!确定得不得了!即便她不开车,但公司专属停车位都在这一楼,上班半年来,她来回这里也不下数十次,等人等车都等过,从来没有在这里看过这些字!

  这四个字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要小心什么儿童?这里有什么儿童?手心冒着汗,文莉呼吸急迫了起来,她从口袋里拿出感应卡,往门边的卡片阅读机刷。她的动作缓慢,双眼直盯着那四个字,仿佛害怕那血红色的字迹会扑上来咬住她似的。

  感应卡的绿灯亮起,文莉握住门把,迅速地逃回了电梯间里。一躲进电梯间,她反手关上门,整个人惊魂未定地靠在门板上。这不是她神经衰弱!这不是她疑神疑鬼!那些字不该出现在那里!

  电梯的数字停留在十三楼。小王已经回公司了。只是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久还不下来?手里的手机声音还在,只是进了语音信箱。

  文莉颤抖地挂掉手机,闭了闭眼睛。等小王下楼,她一定要小王也去看看那行字,证明她没有问题。证明那些字本来不在那里!一定有人恶作剧!

  “喀喀”突地一个细微的声响从旁边的楼梯间响起。那是脚步声,很轻快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正从楼下走上来。有人吗?文莉求救地望向灯光昏暗的楼梯间。随着脚步声的前进,空旷的楼梯间响起细细的歌唱声。

  文莉凝神静听,模模糊糊听出了歌词:“三轮车,跑得快,上面坐个老太太……”

  那是一首耳熟能详的儿歌,唱歌的语调轻快活泼像个开心的孩子,可是声音却是低沉的、有些苍老的男人嗓音:“要五毛,给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嘻嘻……三轮车,跑得快……”

  语调和声音间的落差,形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谲感。文莉再度绷紧了神经。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自觉握紧了手机,视线的焦距仍在空荡的楼梯间。恐惧随着那格格不入的歌唱声满溢上喉头,她觉得自己快吐了。

  可是她并没有移开视线。内心深处,她明白必须证明,必须亲眼看见。就像小时候在黑暗中醒来,以为床头趴着女鬼,鼓起勇气摸黑去开灯,才发现是布偶的影子一样。她不能再置之不理,最近那些毫无道理的诡异事情已经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她不能再轻易投降!

  脚步声越来越近。昏暗的楼梯间,露出了一个带着鹅黄色小学生帽的头颅,垂得低低的。文莉动弹不得,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要五毛,给一块……嘻嘻……你说奇怪不奇怪……”随着唱歌的声音,那身影随着前进的步伐,露出了全貌。那是一个很怪异的人影。楼梯间的灯光昏暗,又离电梯等候处有点距离,她并不能完全看清那人的模样。

  但光是模糊的身影,就让她心跳差点停止。那是一个身高约摸一米三左右的矮小人影,穿着小学生的制服,白色短袖衬衫、深蓝色短裤,带着古老的鹅黄色小学生帽,帽子底下的头却异常的大,并不是比一般人来得大,而是那样大小的头颅放在小学生的身体上,比例显得怪异。

  仔细看,比例古怪的不只那颗头颅,还有短袖白衬衫下,露出的两条手臂,那两条手臂又粗又长……和瘦小的身躯完全不相称。

  那人影始终没有抬头,唱着歌,步履不稳地跌跌撞撞踏上楼梯转角。文莉觉得时间流动得好缓慢,那人好像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走完那几步路,她的鼻尖沁出了汗水。像是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那小学生的身影在转角停了下来,摇摇摆摆地转过身。

  他停了半晌,突然朝她走近,停在楼梯间和电梯间的交界处。躲无可躲,文莉整个背脊紧紧贴靠在冰冷的铁门门板上。那人影只离她几步距离了。始终垂得低低的头颅,终于在电梯间明亮的灯光下抬起,让文莉毫无选择地看了个清楚。

  那是一张四五十岁左右中年男人的脸,头上过小的学生帽用两枚长钉子钉在额头上,两道鲜红血迹挂在脸颊旁。他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笑嘻嘻地看着她。过长的手臂吃力地抬了起来,朝她伸展。

  “来,一起来玩嘛……嘻嘻。”

  四

  先是消毒水特有的味道,然后是细碎的交谈声音,白晃晃的光线渗入眼皮,意识逐渐一点一滴恢复,文莉慢慢睁开眼睛。

  “啊,文莉醒了。”这是曼如的声音,是她在公司里要好的女同事。曼如圆润的脸蛋映入眼瞳,随即一旁的男人抢过了她的注意力。

  “你终于醒来啦,吓死我了。”小王凑过来,松了口气道。

  “我怎么了?”文莉接过曼如递来的水杯,困惑地问。

  “医生说你应该是过度疲劳加上低血压,昏倒了。”小王解释着,“真是吓死我了,我不过上楼拿个钥匙,也没几分钟,下来就看你躺在楼梯间,我差点以为你怎么了呢!”

  “楼梯间……”这三个字瞬间唤醒了文莉昏迷前最后的记忆——那个诡异恶心的“人”。

  “文莉,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叫医生过来?”

  见她脸色不佳,曼如担忧地问着,文莉却置若罔闻,反而拉住了小王的手,急切地问道:“我在楼梯间?不是在电梯间吗?我明明在电梯间的!”

  她最后的记忆中,她是在电梯间里,距离楼梯间(或那个小学生装扮的男人)至少有六七步的距离。怎么会……

  “怎么了?你真的是在楼梯间啊。”小王对文莉激烈的反应感到不解,却仍耐心解释,“而且你整个人躺在下楼的楼梯前面,很惊险,一个不小心我看你就整个人滚下去了。”

  小王话才说出口,文莉原本惨白的脸色更是面如死灰。小王的话打碎了她心底一点点的希望。那个“人”可能并不是她的幻觉。不但不是幻觉……而且在她昏倒后,那个“人”很可能擅自将她“移动”到楼梯间。

  男人诡异的脸浮上脑海,一想到他可能触碰过自己,文莉感到一阵作呕。她瞥见自己的外套,一个想法闪过,她连忙拿过外套,翻向背面,浅色外套背面上,有着明显在地面上拖曳过的痕迹……

  “小王……”文莉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她却强迫自己非问个明白不可,“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或者是……小孩在楼梯间?”

  “没有啊,没有人。”小王否认了,“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你看起来真的很不对劲。”

  “不……”文莉深呼吸,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在电梯间出停车场那里,有一小段楼梯,在转角的地方,你有没有看到‘小心儿童’四个字,是红色的……”

  “你连日失眠,又疲劳过度,产生幻觉也是很有可能的。这些症状只要你多休息就会消失。我给你开了些助眠的药物,好好睡觉,以后不要太累,作息正常就可以了。”

  文莉清醒后的异常反应让小王和曼如十分担心,找了医生过来,医生耐心听完她说的话,很亲切地解释给她听。

  “只是幻觉吗?”

  那她从电梯间被移到楼梯间又该怎么说?她外衣上像拖曳一般的污痕又该怎么解释?可是如果不是幻觉,为何小王没有看见墙壁上的红字?那些红字会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消失吗?

  “不要过度紧绷,放轻松。去药局领药,回家洗澡睡觉,明天醒来就没事了。”医生站身准备离开,走到门边,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嘻嘻地开口,“还有啊,小心儿童。”

  医生那张温和的笑脸突然变成中年男子对着她痴笑的脸。

  “什……什么?”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什么什么?”曼如推推她,“医生都走了,你在跟谁说话?”

  “文莉,你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公司那边我们帮你请假好了。”小王帮腔,“走吧,我们送你回家了。”

  文莉愣愣地看着两人,难道他们都没听到医生说的那句话?她真的精神压力太大产生幻觉了吗?

  “喔,对了,你刚刚昏倒的时候,你的手机响过。”一面帮她收拾东西,曼如一面把手机递给她。

  文莉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手机上果然显示着未接来电和新讯息。未接来电显示名称是“正汉”,她记起在停车场曾播打过电话给正汉。正汉回电给她了……切换到新讯息收件夹,显示名称依旧是“正汉”。按下阅读讯息,眼前的简讯让她再度陷入噩梦——“星期天是我父母的告别式,晚上八点,请到我家。”

  正汉的父母死了?

  五

  接下来几天,文莉的幻觉并没有如那位医生所说的慢慢消失。她不再看到“小心儿童”四个字,连她鼓起勇气回停车场找,也没看见那四个字,而那个“人”也再没出现过。

  但她开始经常性地听见小孩子嬉笑的声音,有时远远的,有时候却很近,像是就站在她身边一样,更有时,那声音就像贴在她耳边,几乎可以感觉到吹气呼吸的声音。她也好几次看见有小孩子的影子在眼角余光扫过,自她身边跑过,有时是从窗外一闪而逝,有时只是一团像小孩一样的黑影子在办公室间移动。

  她跟曼如和小王讲过几次,却渐渐从他们眼中看见疑虑。他们多半觉得她疯了。于是她也不再多说,整个人变得更静默阴沉。夜晚来临时,她开始惯性服用安眠药,开着电视睡觉。

  有那么一个夜晚,可能是安眠药剂量不足,让她在半夜清醒,于是她一整个晚上,都只能睁大眼睛看着背对着她的小女孩,站在她床前自言自语,在安静的夜里独自嬉笑。

  她隐约明白这一切的怪象和那天去正汉家脱不了干系,可是正汉自从那通通知她告别式的简讯后,就不再跟她联络,手机也持续关机中。她没有胆量直闯李家,只能煎熬地等待告别式那日来临,好问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还有,那日在李家,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星期日。

  文莉并非没有参加过告别式,但她从未参加过“夜晚的告别式”。行前,她替自己做了心理准备。她是为了真相才再度说服自己踏入那个阴沉的地方。搭着出租车来到正汉所住的村庄,出租车的司机嫌巷子小不肯开进去,把她扔在巷子口,收了钱就头也不回地开走。

  或许是心理敏感,司机的借口和眼神让她不安,看着绝尘而去的黄色车体,她一度感到恐慌,终于被迫进入荒谬的现实。凭着记忆,走到正汉家,从门口往里看,灯火通明,隐约有细碎交谈的声音,似乎屋里来了不少人,这让她略松了口气。

  至少这表示她暂时不需和正汉独处。她深呼吸一口气,走进了正汉的家……当文莉踏进屋子里,一股腐朽的气味迎面扑鼻,让她瑟缩了一下,下一刻她意识到,人声静止了。

  满屋子的人在看见她时,同时静默,眼神里透露出一种诡谲的光……像暗夜里的猫……满满一屋子。

  “文莉。”低沉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惊愕中唤醒,正汉站在灵堂前,一身黑衣,神情憔悴,“你来了,过来上香吧。”

  他们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尽管害怕,文莉却发现双腿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不听使唤地领着她一步步向前走,众人让出了一条路,安静无声,视线始终紧咬着她。当她走到灵堂前,接过正汉手上的香,抬起头时,眼前的景象让她险些腿软倒地。

  灵堂上,是正汉父母的照片。照片中的李父、李母,依旧是那日见到的模样,只除了……那艺妓般涂白的脸、艳色的腮红……和两人僵硬、夸张笑咧了的嘴。而真正让文莉发冷的,是遗像中李父的头上,戴着……或者该说顶着一顶鹅黄色的小学生帽,李母,被顶上鹅黄色的女生圆盘帽。仔细看,落顶的地方似乎隐约还透着几丝血痕。

  一股恶心扭曲的怪异感让文莉差点反胃。她一定是在做梦!这一切一定又是她的幻觉!低下头,文莉这才看见眼前放着两口棺材。

  儿童大小。

  六

  “你想要瞻仰遗容吗?”正汉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开口。

  “不……不……不要!”文莉颤抖地往后退。她无法想象眼前尺寸过于短小的棺材,要怎么装入李父、李母的身躯。

  正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才对着屋里的人群开口:“谢谢各位来参与家父、家母的告别式。”正汉鞠了个躬,“今天告别式就告一段落,请大家早点回家休息。”

  屋里的人就像没有感情、没有生命的物体,快速安静地散去,留下了正汉和站在灵堂前的文莉。她该走吗?她可以走吗?文莉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想开口打破沉默,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她该问正汉父母的死因吗?她可以问他们的死是不是和那天她在李家做错的事情有关吗?还有为什么遗照和棺材会是这个样子?她敢问吗?灵堂前两盏白烛晃动了一下,文莉瞬间有种错觉,似乎遗像中的两人笑得更开心了,她连忙撇开头。

  “他们看起来很安详对不对?”正汉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文莉惊跳转身,发现他站得极近,让她几乎要撞上他,正汉的视线却越过她,若有所思地望着灵堂上的照片,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扳过身,再次面对灵堂。

  “这是他们死前自己拍的照片,你觉得好看吗?”

  文莉想闭上双眼,不去看灵堂上的遗照,可是却无法控制地瞪大直视。

  “喀喀。”安静的客厅里,突然传来细微的声响,音源来自那两具短小的棺材,那棺材盖动了一下!一股麻意自头皮蹿至全身。文莉发誓自己看见了!她腿软地退了一步,却被身后的正汉往前推。

  “不要害怕,只是爸爸妈妈嘛。”

  正汉,不要这样好不好……她想说,声音却哽在喉头发不出声。

  “啪。”电视屏幕突然亮了。

  一阵讯息干扰的呲嚓声,屏幕亮出了迪斯尼卡通阿拉丁。

  嚓嚓。

  科学小飞侠。

  我们是正义的一方,要和那恶势力对抗!

  嚓嚓。

  乔琪姑娘。乔琪姑娘心地善良,快快乐乐徜徉在青青草原上……

  电视屏幕像是有人不停地转换频道,跳着一台又一台的卡通频道。

  嚓嚓。

  频道锁定。

  黑白监视器画面。

  “三轮车,跑得快,上面坐个老太太……”电梯间,儿童身材的中年男人,咧着嘴开心歌唱,拖着倒在地上的女人,吃力又兴奋地一步步往楼梯间走。

  “要五毛,给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你说奇怪不奇怪……”

  七

  “走吧,我们出去散散步。”就在文莉即将崩溃的时候,正汉开口了。毫无抵抗之力的文莉被正汉带出了屋子。

  屋外的空气清新凉爽,让文莉将近昏厥的意识逐渐恢复清醒。走过住宅区,进入更狭窄的巷子,矮小的平房,古老的住宅,发霉的气味,依旧明亮的路灯,地上两人长长的影子。

  “从小,我们这里的小孩就被规定不能在家里看卡通。”正汉没有起伏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但为了禁止我们看卡通,有些家干脆不买电视,有些家的电视电源线永远都收藏在父母手里。只有大人有权选择电视节目。每天家里的报纸一到,家中有电视的父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黑笔将节目表上的卡通节目划掉,甚至直接将报纸整张销毁。”

  “可是……我们常一起看卡通。”文莉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规定只在这个地方生效。”

  “嗯?”

  “一开始没有人知道原因,只知道在这个村,有一段时间,经常有人办丧事,不是一人一人的办,而是一户一户的办。”

  文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却很快否认了。不可能!不可能是因为她看了阿拉丁,所以正汉父母才突然死掉的!太荒谬了!而且如果正汉说得是真的,正汉应该也一起……

  “那段时间,几乎整个村的电视声都消失了,没有人开电视、没有人看电视,孩子们被要求在黄昏之后回家,不得出门,公共区域、公园、停车场、所有看得见的地方,都被喷上了‘小心儿童’……红色的,像是鬼魂一样,无所不在。”

  小心儿童……文莉想起那日看见的鲜红色字迹。她更想知道,“小心儿童”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直到后来我长大了,懂事了,爸妈才跟我说出了‘小心儿童’的秘密。”

  八

  很多年前,台湾兴起了一股大家乐的风潮,赌风之盛,几乎成了全民运动。随之而兴起的“求明牌”,更是疯狂激烈延烧全台,从大庙、小庙、阴庙到路边的石敢当、路镇,全都成了赌徒们的一日信仰。

  大家乐这股风潮自然也烧进了新园村这个人口不多的小地方,街头巷尾的主妇们忙完家事,便开始研究明牌,买小报、解梦、拿放大镜研究报上歪斜的图样,只要听说有用,什么传言秘方都用上。

  在这一年,新园村搬进了一个神秘的男人。独身,中年,寡言,只在黄昏后出门。在男人搬入后的两个月,男人的左邻右舍陆续传出中奖的好消息。渐渐地,细碎的流言蔓延开来。

  听说,男人是“有在修”的人,他替邻居下了秘术,所以易得明牌。这传言一出,所有签彩的赌徒们听得心痒痒,直到有人真的中了大家乐的头彩,抱着千万彩金连夜搬走,那股热才突然爆开。

  几个熟识的家庭主妇瞒着丈夫偷偷上门,请教男人明牌。

  “没有明牌,我只有小鬼。”男人说,“我的小鬼会不会报明牌,我不知道。”

  男人的否认和暧昧的说辞,让几个主妇心里更加深信他的能耐。

  “那……要怎么样才能有小鬼?”一个主妇大着胆子问了,“要多少钱?”

  “我不收钱、不收礼,我只要帮我的小鬼找个永远的家。我的小鬼身世可怜,只要你们肯发誓好好对待他们,成为他永远的家人,你就可以拥有小鬼。”

  “好,我发誓!我永远对他很好!三餐供奉!待他如亲子!”

  一个又一个的村民来了又去,闪烁着贪婪的眼,发着相同却无心的誓词。“我永远爱他!待他如亲子!只要他能一直给我明牌,带给我财富。”后面这句话,众人默默放在心里。

  家里养了小鬼。这是黑暗中的秘密,村民们彼此不说,却心照不宣。渐渐地,新园村开始经常性地出现中奖的消息,中的奖或许不大,但就像春天的花一样,开了遍地,这家、那家,小奖、大奖,纷纷开出。

  新园村在短短的时间富裕了,有人换了新车,有人买了新家电,每个人都快乐起来……除了新园村的孩子们。

  “妈妈,晚上有个男生一直在我床边看我,好恐怖啊!”

  “你想太多了。”

  “妈妈,那个男生昨天晚上把我踢下床了!”

  “不可能有这种事,别乱说!”

  “妈妈,那个男生晚上一直尖叫,我不能睡觉。他捏我打我!他说要杀我。”

  孩子的母亲不说话,给小草人喂了血,站在香案前,轻声呢喃,温柔无比地跟小草人说话:“我好爱你啊,孩子,你好乖,你好聪明,跟妈妈说下期开几号好不好?妈妈有钱了就可以永远跟你在一起,永远都爱你。”

  爱越多,牌就会越准!耳语如此流传着。

  “孩子啊,爸爸好爱好爱你,让爸爸发财,跟爸爸永远在一起吧。”

  连不善言词的男人,站在香案前对小草人时,神态都温柔了起来。

  女人成天把小草人搂在怀里,细声疼爱。男人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小草人说话。渐渐的,他们察觉出一些细微的事情。例如,当他们多关爱自己的孩子时,小鬼会因为嫉妒而乱给牌。例如,他们给小鬼买玩具,多陪小鬼说话,牌就会准一点。于是他们学习把时间从孩子身上收回。

  小鬼会赚钱。他们有些内疚,但仍想着:孩子,爸妈只是为了让你们过更好的生活,所以少陪你们一点。等爸妈从小鬼那里发了财,我们就回到从前的生活。然而,几个月过去,尽管小奖不断,但新园村始终没有再开出头奖。他们已经尽其所有付出爱了,所有能够尝试的方法他们都试了,可是依旧没有人得到全部的明牌。

  一定少了什么?所有的村民心里都有一个迫切的问题。得了头奖的那家人,究竟做了什么他们没做的事?

  自从养小鬼的风气一开,新园村中的人际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从前喜爱闲话家常、敦亲睦邻的习惯逐渐消失了。养小鬼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没有人愿意提起,没有人明白承认。

  即便少数有愿意承认的人,也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多聊,毕竟头彩自然是越少人分越好,谁知道自己家里的小鬼会不会突然就报出了头彩明牌,要是一交流,被签走了怎么办。再说,自从新园村开始莫名走运,附近的组头跑路了好几个,现在签个彩,还得靠门路,万一大家找了同一个组头,一下子太多人中奖,组头又跑路钱要找谁拿?总之,牵扯到钱,再怎么要好、几十年邻居,其间心思也不会少转,对着彼此,大家心里已经有了隐瞒。

  只不过头彩迟迟没出,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开始四处打听那户中奖者的事情。打听的人叫阿旺,是出了名的赌鬼。养小鬼之前,几次跟地下钱庄借钱包牌,输多赢少,常被地下钱庄的讨债者上门闹事,最近这些事情少了,倒是看他春风得意,出门花钱也大方,发生什么事大家也心知肚明,而阿旺也是少数不避讳承认自己养小鬼的人之一。

  几日来,阿旺开始跟附近邻居打听中奖林家的大小消息。其他人看在眼里,虽不明说,暗暗注意阿旺的一举一动,那户中头彩的人家姓林,家里有个独生子,念初中,家境普通,平日林家人鲜少与其他邻居互动往来,实在没有什么线索可言。

  阿旺在新园村绕了几天,没多久就消失了。有人忍不住借故问了阿旺的老婆阿旺上哪去了,他老婆抱着小草人,笑嘻嘻地什么也不肯说。

  几天以后,阿旺回来了。消息一出去,上门来探口风的人更多了。阿旺一问三不知,火气很大,大家猜想,应该是碰了壁无功而返,这也不奇怪,谁想把自己发财的秘密说出去,林家人也不会这么傻才是。

  只不过阿旺虽然什么都不肯透漏,但阿旺的酒友却察觉了他的改变。阿旺有个女儿,他这人虽然好赌爱喝酒,但对女儿却很疼爱,即便养了小鬼忽略女儿,却也鲜少对女儿大声说话。

  但自从阿旺回来之后,他和老婆对女儿的态度有了转变。老婆是再娶,并非女儿的生母,原本对女儿就爱理不理,没好脸色。现在更变本加厉,动不动就手来脚去,从前会喝止老婆的阿旺,竟劝得少了,有时甚至撇过头,视若无睹。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阿旺的牌运越来越差,连着两期杠龟,像是终于找到借口发泄,阿旺开始对女儿粗声厉骂。

  “你这是怎么了?蓓蓓也没做错什么。”酒友看不过去,出声劝阻。

  阿旺闷声不吭,酒过三巡,夜深了也有了醉意,他终于说出两个月前的调查结果:“小鬼报明牌的前一个晚上,林家那个小孩自杀了。”

  秘密是这样的,一旦说出口,就必然会流传出去。很快地,新园村养小鬼的人家都听到这个消息。林家之所以中了大家乐头彩,是因为小孩自杀了。两者间究竟是不是有因果关系,一开始没有人能确定,连阿旺都只是猜测而已,但谣言总免不了添油加醋。传到后来,单纯的推测成了必然的因果。

  小孩要自杀,才能得到小鬼的明牌。很合理。因为养小鬼的人家都知道,小鬼会跟孩子争宠,会有这样的结果不意外,真实世界的孩子消失了,让小鬼高兴所以给明牌。

  很合理。

  非常合理。

  “那……如果是父母杀了小孩呢?这样也可以吗?”这念头在很多人脑海里一闪而过,只是短短一瞬间,他们很快为自己可怕的想法感到羞愧,“怎么可以为了钱杀死自己的小孩呢?”

  不可以的……只是人的脑袋一旦被植入了某种想法,就很难被改变。

  孩子的消失,能够带来财富。book.guidaye.com

  孩子的存在,是发财的阻碍。

  小鬼不吵不闹,可是真实的孩子很烦,会哭会闹会闯祸。

  不是故意要对孩子不好,可是他们有时真的很讨厌、很惹人生气。

  而且不会报明牌、不会赚钱,反而阻碍小鬼的明牌。

  一开始只是小小的种子,一日复一日,种子在心里发芽茁壮。

  父母们如同阿旺一样,无法克制地对孩子们的态度有了改变。尤其当这个秘密散播出去后,很奇怪的,所有知道秘密的人,突然都和阿旺一样,越来越不容易中奖时,他们的改变更加明显了。有时看着吵闹不休的孩子,一股火烧上来,曾让他们羞愧的念头变得不再那么陌生。

  不可能!我怎么能为了钱杀死自己的小孩呢?孩子是血肉亲生,怎么可能下得了手?他们在心里否定脑海里闪过的残暴念头。再说……林家的孩子是“自杀”的,是自己去死的,是自己杀了自己……下不了手,又放不下这个念头。

  新园村终于有人打骂孩子时,把心里腐败恶臭的欲望脱口而出。

  “你怎么不去死!我养的小鬼会帮我赚钱,你只会给我找麻烦!”

  “要不是你活着,小鬼早把明牌给我了,我就发财了!你怎么不去死!”

  这场平凡的家庭争执,悄悄地在孩子间传了开来。于是这些日子来,孩子们的疑惑,突然拨云见日了。

  “原来他们打骂我,是因为想要逼我去自杀好让他们发财!”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孩子们也是。忙着疼爱不存在的孩子的大人们所不知道的,在养小鬼盛行没多久后,他们的孩子私底下偷偷聚集了起来。

  他们抱怨、发泄,天马行空计划过几百次烧死小草人的计划,可是没有人敢真的去做,因为每晚在床边、在厕所、在家里每个角落惊吓他们、欺负他们的鬼魂是那么真实。

  面对几个月以来父母的改变,孩子们从困惑不安,到愤怒痛苦直至此刻理解父母的意图时而不得不产生的悲伤憎恨,让他们第一次在意识上,将自己和父母切割开来。

  “他们”想杀了“我们”。

  九

  “那些父母并没有想到,他们正在养出新的小鬼。”月光悄悄隐没了,正汉仍娓娓叙述着,“此后父母对儿女的一切管教,都被视为为了逼他们自杀所做的举动。”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正汉停顿下来,听得入神的文莉忍不住追问。

  “怨恨累积到临界点的孩子,就会听见小鬼的请求……”

  “借我一天你的身体,我就把父母还给你,消失在你的生活里。”从不出声的鬼魂在深夜里对准备自杀的孩子这么说。

  “给我一点你的血,让我进入你的身体,当一天有父母的小孩,我就满足了。”

  “真的吗?”孩子听见这样的请求,总是天真地同意了。

  得到允诺的小鬼,进入孩子的身体,便是噩梦的开始。小鬼披着孩子的外衣,走到父母面前问:“你们爱不爱我?跟小鬼比,你爱谁多一点?”

  这是个吊诡的问题。

  当他们说,我爱你多一点啊。

  孩子里的小鬼会生气。

  你们明明发誓永远爱我!怎么可以爱别人?

  当他们说,我爱小鬼多一点。

  小鬼会替孩子生气。

  你们怎么可以因为钱不爱自己的孩子?

  “这是个陷阱……”听到这里,文莉忍不住喃喃,“如果不回答呢?”

  “他们会回答的。”正汉笑了,意味深长,“他们一定得回答的。”

  无论父母怎么回答,小鬼都不会满意。因为他们的心原本就是残缺的,永远都不会圆满。

  “你们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懂我要的是什么?”

  小鬼的反应像是愤怒又像是愉快。

  “你们也加入我们吧!变成小孩你们就会懂了!”

  于是父母互相砍下双脚,卸下双臂后,将大人的肩宽“修”得窄窄的,再把双手接回去,塞进儿女的衣服里,变成了孩子。新园村的大人们,就这样一家家变成了孩子。这些“孩子”,开始在黄昏后出没,玩耍着、歌唱着,像所有的孩子一样,被电视卡通吸引着。

  因此,仅存的新园村居民从此禁止了孩子们看卡通。

  “正汉……”听到这里,文莉再度觉得背脊发冷,“你是骗我的对吧?这个故事……不是真的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正汉笑了,语气格外的温柔。

  “不可能……砍下双手……又接回去。”尽管脑海里很明确地出现了楼梯间那个身材诡异的中年男人,文莉仍不愿意相信。

  好像如果相信了,这噩梦般的一切,就会变成真实。她拼命想着疑点,拼命想反驳正汉所说的一切。

  “而且这样……不可能活下来,要是他们死了,那新园村……发生了这么多这样的命案,怎么可能不被外界察觉?一定会传出去的!”文莉越讲越觉得自己的质疑有道理,“而且你说这里不能看卡通,我们刚刚散步一路过来,有好几家都在看卡通啊!”

  “因为这里可以啊。”

  “这里可以,但是你说不行,这里是新园村……”文莉指着转角的路牌,心里突然闪过一股不祥的感觉。

  刚刚一路走来,都是矮房子,透过铁窗看见里头人家的确是在看卡通。但仔细回想,她所听到的、看到的卡通,年代都很古老……都是她小时候看的卡通……

  “这里可以啊。只有这里可以……”正汉的声音轻轻飘来。

  暗巷无光,连个影子都照不出来,像是能把人心里所有的光明都吞没。文莉突然觉得双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

  她抬头看见前方,有光。光明给了她一线希望。过了转角,就有路灯,就有光了。只要能够离开就好了……

  “还有,那些小鬼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文莉想办法找些话来分散自己的恐惧,“你又不在现场,在现场的人都死了,怎么可能有人知道他们讲了什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正汉的声音居然是愉快的。但这几个字却让文莉毛骨悚然。

  为什么?她不敢问,也不想知道。只想赶快回到有光的地方。她快受不了了!

  “文莉。”一步步走近巷底,正汉再度轻轻开口,“还有啊,新园村并没有发生命案。”

  “怎么可能?”再坚持几步,或许一切柳暗花明了。

  “真的。”黑暗中正汉的声音有了笑意,“没有人死。”

  终于走过转角,进入了有路灯的明亮巷道。文莉的声音像是注满了勇气,她停下脚步,鼓起勇气注视着正汉。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人一定会死的,不可能不死。”

  正汉仍在笑,可是他的笑在文莉眼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扭曲。

  “可是这样的他,是人吧!”正汉看着她,指着地上的影子笑嘻嘻地开口,“你看,他们没有死。”

  下意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向地面,文莉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地上拉得长长的,是两人的影子。

  长长的影子两旁,是更多更多矮小的影子,矮小的“人”的影子。

  就跟在他们身后。

  正汉握住她的肩膀,温柔地扳过她的身体。

  “看,爸爸妈妈都还活着啊。”

  穿着孩子制服的李父李母,冲着她咧着嘴笑,双脚被砍了半截,像个孩子似的站在她身前。楼梯间的中年男子也在,过长的双手被接在砍去一半的肩头上,动作诡异地再次朝她伸出手,还有好多她不认识的“孩子们”。

  文莉觉得天旋地转,想退后逃走,正汉却扶住她,挡住了她的去路,靠在她的耳边轻轻开口。

  “我借了正汉的身体好久了,好腻。”正汉的声音黏黏的,钻进了她的耳朵,“来嘛,你也变成小孩,我们一起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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