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的秘密

  一

  到达常青镇时天色已晚,我找了家小饭馆,向老板娘打听苏婉珍母女的住处。刚一开口,店堂顿时安静下来,无数束目光遮遮掩掩地投向我。

  “你是她家什么人?”老板娘迟疑着问。

  “苏婉珍是我远房舅妈。”

  她沉默了一下,便向我指明方向,说至少还要走上大半个钟头。

  “谢谢,”我指指脚边硕大的行李箱,“看来我得叫辆三轮车。”

  一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冷冷地插嘴道:“恐怕你要自己走过去,没人会载你的,除非你肯出一百块,我倒愿意拉一趟。”

  我没理他,拖起行李走了出去。十分钟后,我又回到饭馆,那个男人还在,我恨恨地说:“一百就一百,走吧。”

  男人的车很破,他自己也是无精打采的。我感到有些气闷,便主动搭讪:“为什么那些人一听我报出地址,就都不愿意拉我?”

  他干笑了两声,说:“要不是我老婆病了,孩子急着交学费,你出多少钱都没用。”

  我没敢再问为什么,路边的景色逐渐荒凉,他的脸也越来越阴沉。夜晚开始降温,我瑟缩着紧紧风衣的领口……车忽然停下了,男人指着前方说:“还有一百米,你自己过去吧。”

  “不行,那我只给你五十!”我抗议道。

  他低声咒骂着,只好又蹬了几步,说什么都不肯继续了。我无奈地拖着沉重的箱子下来,脚刚着地,男人便急匆匆地掉转车头,飞快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二

  那是座陈旧的大宅,围墙有两米多高,看不见里面的一丝灯光。清冷的月光下,只有一棵干枯的槐树,张开狰狞的虬枝,死气沉沉地伫立着。

  我叩响门环,足足等了五分钟,院内才传出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笨重的木门“吱呀”打开条缝隙,一个低沉的男声问:“谁?”

  我忙清清嗓子,殷勤地说:“我是邹怀致的远房外甥女。请问他的遗孀苏婉珍和女儿邹映容是住在这吗?”里面的人没有回答,又等了片刻,对方才稍微把门缝张大些,幽幽地道:“进来吧。”

  院子里很黑,引路的男人是个瘸子,两条腿粗细各异。他掀开正屋的门帘,回过头示意让我,进去,房内的灯光映到他脸上,我吓了一跳,原来他不仅跛,还是个麻子。

  屋里有个五十上下的妇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我,我赶紧上前亲热地叫了声“舅妈”。她却慌乱地摆摆手,说我认错了人,舅妈已经睡了,要见只能等明天。

  “那您是?”(鬼大爷:http:///转载请保留!)

  “哦,叫我周姨吧。”她指指瘸子,补充道:“他是我儿子阿光,我们娘儿俩也住在这儿。你呢,怎么称呼?”

  “我叫莫雪,我妈妈是邹怀致的远房表妹,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要好得像亲兄妹。后来随家人移居到外地,就失去了联系。前不久才听说表舅去世很多年了,便千叮万嘱要我到这边来时,记得登门看望表舅妈和表姐。舅妈既然已经睡下,那表姐呢?”

  “你表姐啊……”周姨沉吟着,和阿光交换个眼神,“她不在这。呵呵,你大老远来,一定很累了,我先带你去客房休息吧。”

  说完,不由分说地牵起我的手走到西厢一间卧室,阿光则默默地提起行李,死死跟在后面,像个无声的幽灵。

  尽管累,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周姨和阿光到底是什么人?这母子俩为什么俨然主人般安排到访的客人?舅妈和他们是什么关系?表姐又到哪去了呢?

  想起那个目光阴沉满脸凶相的跛子阿光,不禁有些害怕,我悄悄翻身起来,走到门边确定门闩已经反锁,才又重新回到床上。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饭馆外面拉客的三轮车夫们,为什么听见我要找苏婉珍家,都像见了鬼般作鸟兽散?我这样贸然登门,到底是凶是吉呢?

  窗外忽然有动静,我浑身一紧,竖起耳朵,感觉到似乎有人贴在玻璃窗上倾听着什么。我便故意把呼吸放重,假装打起呼噜来。片刻后,脚步声又响起了,由近及远,那人终于离开了。

  三

  这一夜睡得并不好,朦朦胧胧中做了许多怪梦:仿佛又回到小饭馆,个子矮小的中年男人用三轮车载着我到舅妈家门外,回过头向我要车钱,脸上布满了麻子,竟是阿光;接着,那棵孤零零的、已经枯死的槐树忽然长出新枝,从粗大的树干中传出年轻女人咯咯的娇笑,恍惚间我以为那就是表姐;一转眼,周姨恶狠狠地说,我就是你舅妈,我根本不认识你……

  天刚亮,我便顶着黑眼圈起床了,没想到周姨更早。她端了盆水进来要我梳洗,本想简单抹两下,但想到一会儿要见舅妈,不得不细细打扮,并拿出随身的小镜子端详片刻方觉妥当。

  在堂屋里,我终于见到未曾谋面的舅妈。她的面庞比我想象的更苍老些,整张脸的肌肉都松弛了,法令纹很深,唇角向下垂着,额头上是深深的皱纹。但她的身材保持得极好,苗条得似个少女。舅妈看上去态度淡淡的,多少有些疏离。我只好努力嬉笑着打圆场,问她表姐在哪。

  “她前年刚嫁,婆家离这很远。”

  “听我妈说,映容表姐好像比我大两岁,出生时妈妈还抱过她呢,没想到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舅妈突然硬生生地打断我:“莫雪,你几时走?”

  “啊?”我有些窘迫。

  旁边的周姨见状忙上来插话:“你舅妈的意思是问你待几天,好更周到地招待你。”

  “大概……五天吧。”

  周姨好像松了口气,刚从外面进来的阿光却神色严肃,表舅妈则是面无表情。我只好讷讷地补充道:“也可能三天就走。”

  “你自便吧,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先回房休息了,需要什么找周姨要。”然后,舅妈不再看我,从身边擦肩而过。

  我尴尬极了,周姨上前安慰我说:“她守寡多年,脾气难免有些怪,别放在心上。”

  阿光在一旁闷闷地问:“你干吗穿成这样?”

  “怎么了?”我瞧着自己身上嫩粉色镶荷叶边的针织衫,“有什么问题?”

  “在这儿不准穿这种衣服!”

  “是啊,”周姨接道,“你也知道,你舅妈守寡这么久,见不得鲜亮年轻的打扮。莫雪,回头我给你找几件朴素些的,先凑合穿。”

  周姨拿来的衣服穿上后衬得人仿佛老了几十岁。她盯着我换上,又让我把头上的彩色发夹拿下来。

  于是,我也成了个保守土气的中年妇人。穿着这身上街难免有些别扭,可待在宅子里却有种压抑的感觉。舅妈在自己的房间避而不见;周姨表面很热情,其实看得出是皮笑肉不笑;还有那个阿光,总在角落里阴阴地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说要出去买些女孩子用的东西,然后便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四

  在镇上随意逛着,明显感到四周的路人都纷纷向我行注目礼,当我把目光迎上去时,他们却又都低下头,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前面闪过个熟悉的身影,是那天送我的三轮车夫,我忙跑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额上有条口子,足有两寸长,是新伤,涂着颜色诡异的紫药水。他看见我,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气冲冲地说:“走远点儿,别再害我了!”

  “谁害你了?”我莫名其妙地问,“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送你到那户人家门口,我怎么会挨了一棍子?”

  “谁打的?”(鬼大爷:http:///转载请保留!)

  “就是你舅妈家养的那个麻脸怪物呗!去,别再问了。”说完就要逃开。

  我忙拉住他,又把钱包里的现金都掏出来塞进他手中:“找个僻静的地方详细说说行吗?我只是他家的远亲,好多事情都不知道。”

  车夫平静下来,他警惕地看看四周,拉着我闪进一家小茶社,边喝茶边向我娓娓道来。

  舅妈一家人原本很正常,镇上的居民开始害怕接近他们是在两年前的冬天,春节前后。那年的整个正月,平日安静的邹宅都很吵闹,虽然大门紧闭,但高高的院墙里总是传出女人的尖叫号哭声。开始,邻居们以为是母女俩起了什么争执,便想去劝架,开门的却是那个面目狰狞的麻脸阿光,他紧紧堵在大门口,死活不让别人进去。

  正月过后,宅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但怪事发生了,先是外面那棵活了上百年的大槐树渐渐枯死。然后大家发现,舅妈和表姐再也没有出来过。周姨买菜的时候对人说,舅妈身体不好,只得深居简出。表姐已经嫁人了,由于婆家离常青镇很远,回娘家不方便。

  说到这,车夫喝了口水,问我:“你说奇怪不奇怪?就算嫁人,接新娘时总会有动静吧?你表姐是个多漂亮的姑娘,又是大学生,自小宝贝似的养大,你舅妈怎么舍得让她远嫁?”

  “那个周姨和阿光到底和我舅妈是什么关系?”

  “他们啊,在你舅妈家住了好多年,那时你舅舅还没死,有一年春天在门外看见个乞讨的妇人,带个病孩子。他们一家心肠好,便收留了二人,还给小孩儿治病。那孩子先是生了天花,又有小儿麻痹症,这场病直治到秋天才痊愈,只是落下满脸麻子,而且从此瘸了。”

  “那也怪可怜的。”

  “可怜什么?”车夫瞪大眼睛反问我,接着,他继续说了下去。周姨留在舅妈家帮佣,阿光是个古怪的孩子,因为身体上的缺陷,自小性格乖戾,从不与其他人交往。只有善良的表姐把他当成亲哥哥。表姐上大学那年,阿光送出好远,回来后,一个人跑到野外像野兽般咆哮。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阿光喜欢我表姐?”

  他点点头:“现在那瘸子成了你舅妈家的门神,凡是有靠近邹宅的,回来后总会被人从身后套个布袋,敲上一记闷棍。那年,你表姐的学校见寒假开学后她没返校,曾经派了两个学生干部上门,不知你舅妈是怎么说的,最后失望地走了。我们都怀疑阿光母子使了什么妖法,控制了寡妇母女,但没有证据。而且那瘸子太凶,你也知道,小地方的人都不太愿意惹祸上身。”

  五

  我一直磨蹭到天黑才不情愿地回到舅妈家。想起白天车夫说的那番话,几乎控制不住恐惧,想要不辞而别,但我的行李还留在那,还有舅妈和表姐,怎样才能帮到她们?

  吃晚饭的时候,舅妈破天荒地出来和我们坐到一起。看着她布满纹路的面容和捉摸不定的眼睛,我有些犹疑——这像个连同爱女一起被奸仆迫害的老妇吗?如果不是,为什么她的脸上总是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如果是,又为什么不向我这个远到的亲人发出求救的信号呢?

  我对舅妈说,想起件要紧的事要办,不能在这里盘桓了,打算第二天就走。她放下筷子,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我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能不能把表姐的照片给我一张?回去拿给我妈妈看。”

  “啪……”舅妈手里的碗跌到地上,她好像受了刺激,双唇颤抖,不知所措地看看我,又把头转向周姨求救。

  周姨忙让阿光收拾碎片,慌乱地对我道:“你表姐嫁人的时候,把东西都带走了。这样吧,写个地址,将来给你寄过去。”沉着脸的阿光忽然开口说:“回去告诉你妈,你表姐……她很漂亮。”

  谈话进行到这一步,似乎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了。我也只好沮丧地回房,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心中大感轻松,却又掺杂丝说不出的失落。

  睡不着,便开始整理行李,我发现自己来时带着的衣服少了好几件,都是款式新潮颜色鲜艳的。还有化妆包里的口红、粉底、眼影、小镜子……竟然有人偷东西!

  我气得跑出去想找人理论,路过周妈和阿光的屋子时又犹豫了。舅妈房中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但还是透出丝光亮,看来她还没睡,何不趁此机会单独与她谈谈?

  轻轻推开房门,一个窈窕的背影映入眼帘,她穿着我眼熟的针织衫,毛呢裙和长筒靴,正对着台灯认真地描画着什么。

  “……舅妈?”

  她剧烈地哆嗦一下,猛地回过头,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惊悚的一幕:我的舅妈,那个五六十岁满脸皱纹的苍老妇人,穿着我最花里胡哨的衣服,一张面孔抹得雪白,眼圈涂得乌青,嘴巴上鲜艳的珠光唇膏几乎溢出唇线……

  六

  回到T市,给江滨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他的声音很激动:“莫雪,你这几天到底去哪了?急死我了。”

  江滨是我的男友,我们交往大半年,已经准备谈婚论嫁,他是个很好的男人,但日子久了,我发现他偶尔会心不在焉,常常陷入沉思。每个人都会有过去,只要他能够放下。我爱我的未婚夫,所以不希望他除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在我的一再逼供下,江滨终于坦白,他心里还有初恋女友的影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大四寒假本来说好回家就向寡母提起毕业后结婚的事,但直到开学,也没有回来过。江滨曾和另外一个学生干部去她家找,映容的母亲苏婉珍却冷冷地说:女儿已经嫁了,书也不读了,请学校开除她的学籍。

  江滨想不通,为什么女友说变就变,甚至连面都不肯再见?他一直把这件事、这个人埋藏在内心深处。

  我决定瞒着江滨,冒充映容亡父的远房亲戚,独自到她家一探究竟。我想过邹映容也许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又爱上了别人;我也想过也许是苏婉珍反对女儿离开自己嫁到别处,所以软禁了她。

  然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邹映容没有嫁人,也没被软禁。她得了可怕的怪病——细胞衰老症,也叫成人早衰症。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使她在短短半个月间就从一个靓丽的女孩变成个苍老的妇人。

  爱美的映容害怕面对外面的世界,何况亲爱的男友?她藏在家里,再也不敢踏出大门一步。而苏婉珍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变得像怪物般,也是又惊又痛,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一心想要报答他们的周姨和阿光见状便对外封锁了消息。江滨他们上门的时候,邹映容假扮自己的母亲,亲口告诉爱人自己已经嫁了。

  这就是为何“舅妈”见到我后总是躲躲闪闪,因为她其实是我的“表姐”;为何她拿走我的衣服和化妆品偷试,因为她虽然不敢面对现实,却又有着年轻女孩儿对美的追求;为何门前的那棵槐树莫名地枯死,其实是痴情的阿光不死心地买来中药想治好心爱的人,然后偷偷把药渣埋在树下。

  我没对江滨说出真相,他看见我便一下冲上来,紧紧抱着我说,在我消失的这段日子,他已经想清楚,过去的没法再挽回,他只想把握现在。我也尊重邹映容的意见,她要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都维持着生病前最美好的印象。还有阿光,可以继续无怨无悔地陪伴着自己心里最漂亮的天使。

  就让我们一起封紧嘴巴,严守这个凄婉的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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