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泊

  1.

  这个人工湖在建成后的三年里已经吞了九条人命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在报纸电视上出现过,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便如此,上头的人还是懒得在湖边建个更安全点的护栏,好像在等着天上下一场大雨,大雨过后那些个石柱和铁索便会像植物一样自己长出来。如果这是一个精确的数字,那要不了多久,我们将看到第十个被淹死的人,这将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不是因为它凑成了一个难得的整数,而是这件事本身值得讨论的程度已经超越了茶余饭后口口相传的地步。在湖边散步的人们听到了一声叫喊,湖边跑来一个绝望的父亲,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眼看着大难临头却不知所措。人们看着那个掉进湖里的小子,那孩子真可怜啊,你能看到他的脑袋,却看不到他的脖子,你看着他扑腾的样子便会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就像脚被卡在铁轨上的驯鹿,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车靠近,这是个缺乏创意的酷刑,意义上等同于用拔掉气门芯慢慢泄掉一颗篮球,好在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死了。那父亲渐渐恢复了些理智,开始扒路人的衣服,他要把袖子打成结,做成一条绳子,这将是世界上最坚固的绳子,它能拉起一辆车,一栋楼,一座城,却拉不出一个坠湖的孩子。没人知道他能坚持多久,直到手忙脚乱绑衣服的人一扭头,湖面平静了,湖边也跟着平静了,我们连那孩子的脑袋都看不到了,原来死亡是这么平淡的事情。就在这时,一阵笨拙的脚步声从远到近,赖高斌冲破人群,飞身跳进湖中,这是人工湖建成以来,第一个自愿跳进去的人。我们都说,只有傻子才愿意跳到那肮脏的泥水坛子里去,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一语双关了。

  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个像赖高斌一样的家伙,更多的是感叹他家庭的不幸。他的双脚迈不平稳,像是长了长短不一的腿,一只手悬在胸前,顺时针扭转着,肌肉随着骨骼一同扭曲。你可以从他的动作神态看出他是一个低能儿。你再看他的身高,呵,都长这么大了,这时你就会叹一口气,你看不见,但你知道,在他的身后站着一对苍老的父母,他们为这孩子付出的是其他家庭的好几倍,时不时还要忍受他人的流言蜚语。我们忍不住好奇心会多看他几眼,却也想刻意避免让他在视线中停留,不是嫌弃,而是不愿意去多想,如果你不小心产生了“如果我是他”的想法,那将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这种痛苦是我们永远不用去承担的,我们这样以为着,现在它却立体地放大在我们面前,就算你不看画面,却依然能听见二位老人的哭声,他们穿的像城郊外整日吃馒头稀饭的朴实农户,跪在湖边,对着赖高斌跳下去的地方哭嚎着“我的儿啊”,泪水就停搁在布满风霜的脸上。

  电视镜头切换到一个目击者的脸上,他说那个人连衣服都没脱就跳进去了,他把孩子托上来后,我们正准备拉他呢,他却沉下去了。记者想问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那人也觉得尴尬,便又补充了一句:“就好像有人把他拉下去一般。”他说。

  电视转播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傍晚我们透过屏幕看着那凄凉的水塘,每个人的心中都被根植了一句话:就好像有人把他拉下去一般。没有人提起,但大家都知道,之前那湖已经吞了九条人命了,他们的每一个都是冤死的鬼。这是恐怖杂志里看到的俗烂的剧情,可人们终究是想到了一点,这破湖虽然护栏矮了些,但到底也没这么容易掉下去,掉下去也没这么容易淹死,咋就三年死了这么多人呢?原来它符合了一个基本的逻辑,我冤死了,你们都下来陪我吧。当你沾了那浑浊的水,便有看不见的手等着拉你。这跟善恶无关,是属于死人的思维。会这么想的人,都已经默认了世上有鬼,而这不能怪他们,因为此时发生了一件更诡异的事,这无疑加速了人们心中那块霉斑的扩散:赖高斌的尸体一直没浮上来。

  流言传播开来,像一楼的火烧着了二楼的窗子,后来全城的人都认识了那湖水的恐怖,上头的人坐不住了,冤有头债有主,第二天就有搜寻队来到了湖边,他们穿着整齐的潜水服,每人规定了区域。原来上头有人拍了胸脯,你们不是说下面有水鬼吗?好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这就下去捞给你们看,搜救队员要是少了一个,我们便像当初对里面注水那样抽干了这湖,让大家看看清楚。

  媒体一直跟踪报道着这件事。当时在场的人都声称自己不会游泳,他们看着一个走路都不稳当的智障跛子跳进水里,用着笨拙的姿势救起了一个濒死的孩子,在这个鲜明对比下,故事才显得更加生动。赖高斌爹妈还在家抱头痛哭时,记者已经站满整个大院,这里越落魄,越让人动容,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哪怕是赖高斌穿过的袜子破了个洞,这都是令悲伤更悲伤的事,情绪不值钱,却能换来收视率。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又看到了更多的后续报道,比如傍晚的时候,镜头里是从湖里爬上岸的作业人员无奈的眼神。他遗憾地说,已经来回搜了好几遍了,还是没发现赖高斌的尸体。上头的人愤怒得一拳头砸在桌上,他大喊大叫,你们这群废物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叫你们下去捞是为了打破流言,现在可好,这他妈成悬案了!赖高斌的尸体去了哪儿?官方给不出个说法,索性绝口不提此事,就像电视里的马赛克,你越是遮挡观众越瞎想。在远离湖的地方人们交头接耳:地府不收阳寿未尽的鬼。

  我们走过那片湖,会抱紧自己的亲人,仿佛后者得了不治之症,仿佛那病症会具体成一个湿漉漉的人影,他扭着手臂跛着脚,从湖里爬上岸来,他的眼神充满哀伤,望着家的方向。

  2.

  郭凡刚接触人工湖是因为女儿所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放生活动,上次春游时老师捞了些蝌蚪放在班里养,后来蝌蚪长了腿,跳到了小孩们的桌上,它们褪去了尾巴,背上长着清晰可见的绿色斑纹,那斑纹继续成长,会变成一层褶皱的皮,上面长满了星星点点的脓包,像是充气包装一按就破的塑料气泡。你要如何处理这群懒蛤蟆幼崽?冲进下水道?未免太不仁道,那就多此一举把他们放生在新建的人工湖里吧。

  女儿学给他听,那群生动的腿是如何扑腾,一拥而上投入了大湖的怀抱,郭凡想补充一句,之后都成了鱼饵,最终他只是笑了笑。他在想,如果有一天他在湖里看到了一只癞蛤蟆,那一定是当初女儿他们放生的。他第二次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跳进了湖里。

  当时人工湖才淹死了第二个人,尸体沉了下去,大概是被水草缠住。郭凡是迫不得已才选择这份工作的,他在相亲的时候都会说自己是搜救队的,听上去就像是抗洪救灾的英雄,其实就是胆子比普通人大点,派他到水底捞捞尸体什么的,捞喝饱了的死人并不算救人。他跳进湖里的时候已经在这个行当里干了十几年,练就了一个老油子的胆魄,而那天本不该发生什么事,但世间又哪有所谓一切顺利。

  人工湖大概有两三米深,光照进去,透了个大半,看不见水底。郭凡跳下水后,带的电筒忽然不亮了,他便在湖里站住了脚,前后按压着那出了故障的电筒,光线恢复的一刹那,正打在自己的脚下,他看到了一个在水中徜徉的魂魄从躯壳里飘出,水草纠缠着他的四肢,就像地狱里伸出的手,那尸体还没怎么浮肿,睁着眼睛看着他,而郭凡正踩在他的身上,踩在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身上。

  在那之后很久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会梦到一个昏暗的湖底,一群脑袋在他周围嬉笑怒骂,被一簇长度无法计量的头发拴着。

  两个,那是第一个梦看到的数量,他在梦中数着,像睡不着的美国人数跨越栅栏的绵羊。三个,四个,五个……溺死的人越多,他在梦中看到的人数就越多,他们的消息总会通过一定渠道钻进郭凡的耳朵里,他多么希望和这个世界划清界限,不再去看那些新闻。他开始产生了一个不必要的担心,总有一天他会在入睡的时候开始数那些湖底的脑袋,一直到他醒来还没数完,这是一个时不时会出现的噩梦,他会回到那个人工湖底,面前排列着一连串的人脑袋,你不把它们数完,这个梦就不会醒。

  在路边摊喝醉呕吐的时候,郭凡像一个半死不活的鬼,他知道就算把自己灌醉,也依然不能摆脱那个噩梦,就像酒喝得越多,越是觉得口干舌燥。他回到座位上,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本该是个禁忌,但在酒桌上,一切都是戏言。他说,他死得蹊跷,那个谁,赖高斌。人们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说不出,这个故事太复杂,复杂到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他趴在桌子上,微醺的眼睛看着湖的方向,看到从湖里爬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影,忽然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对郭凡说,我没死,我就在下面,你怎么不把我捞上来。这是近一年来他做的唯一一个不同于之前的噩梦,这是值得庆幸的事,就像是黑夜里的鬼,它出现在你面前,总比躲在暗处好。而关于这个梦,如果郭凡有哪怕一点点怀疑起他的信仰,那么这个噩梦带给他的折磨都会增加数倍。某一天,他听到了这么一个传言,在之前的某个夜晚,一群路过湖边的人不约而同地看见,一个湿漉漉的人影从湖里爬了出来,忧伤地望着家的方向,所述一如他梦中的模样……

  亲朋好友看着他这样,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郭凡起初拒绝,后来也不抗争了,他活得太累,有希望总比绝望好。

  3.

  有人给老赖讲了一个故事。那人说他有一个祖传的花瓶,不值钱,是个赝品,但毕竟是祖传的,所以格外珍惜。有一天他失手把花瓶打破了,于是找了当地最有名的修补匠把它给粘好。可是花瓶破了就是破了,永远不会回到之前的模样。那个人说,我会把那个补好的破花瓶交给我儿子,就像我的父亲交给我一样,花瓶破了,可还是那个花瓶。

  老赖笑了笑,花瓶破了可以补,我儿子死了怎么补呢?他说。那人给了他一张名片,是一个私人心理医院。他按照地址去了,躺在一个松软的沙发上,他叹了口气,我儿子死了,补不回来了。隔了好久他又补充道,我也不想活了。

  陈启山是学过几年心理学,那些在大学里的日子,吹吹牛的工夫就能看完一本专业书,尽管他一窍不通,却还是开了这家诊所想骗骗钱,有的人心里憋屈,就想花钱找人说说话,这种人还不在少数,这一点陈启山是懂的。他问老赖,你儿子是怎么死的?老赖说,淹死的。陈启山又问,在哪儿淹死的?老赖说,湖里。他用手指了一个方向,那个湖大家都知道。陈启山哦了一声,他问老赖,您怎么称呼。老赖说,我姓赖。后来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等陈启山反应过来时,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一天前躺在这个沙发上的人曾说过一些话,那人在说之前就警告了陈启山,他说,我现在要说了,我只是想说出来,你听着就好,尽量别多想,想多了像我一样,会做噩梦的。

  “医生,你最近有没有看电视?报纸总看了吧?哦。那你知道人工湖淹死人的事吧?有个小孩落水了,大家都在旁边看,就一个智障跛子跳下去救,还把自己淹死了,结果尸体一直没捞上来,就是这么个事。你知道这事的问题出在哪儿吗?我告诉你,我就是当时下水捞尸的其中一人,这事有蹊跷。”

  “医生,这一年来我时不时会做一个梦。我梦见我在湖里行走,周围有一些脑袋,都是之前淹死的人,我必须把他们数一遍才会醒,其实习惯了这个梦,我觉得它一点都不可怕,但真正可怕的是我醒来以后……加上那个赖国斌,死在湖里的不应该有十个人吗?这个梦我经常做,可我每次数都是九个!有时候我一边数,一边有人喊我。他喊我的名字,郭凡,郭凡啊,我就在水里,我还没死,你怎么不把我捞上去,他喊着喊着,我就数乱了……”

  “你知道吗,这事的蹊跷程度还远不止这些,这破湖时不时就有人掉下去淹死,所以我们下水捞尸之前都要被叮嘱一句,不要多管闲事。之前遇到过这种事,该捞的没捞上来,又捞出个无名尸,事就更多了,所以我们下水捞尸体,看到有无名尸一般都不碰他,反正也没人报失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时我在水里还真看到了一具无名尸,我们每个人划分区域打捞,所以这事只有我知道。我看到的那具尸体已经变成了一具白骨了,你知道一具尸体要在水里泡多久才能变成白骨吗?我们当时是看了证件照下去捞的,所以我并不知道赖高斌是个跛子,这就是我要说的,事后我回忆起那具尸体,他的一只脚是横着的,一只手的手骨悬在胸前扭曲着,和赖高斌生前的体态一模一样。你知道当我想到这事时有多后怕吗?一个人,早上掉水里淹死了,我们下午去捞,他就剩下一把骨头了,这不科学,医生,这不科学啊,那水里有东西,那个湖不正常啊!我把这事通报上级,结果没人相信我,上头不让我把这事说出去,不然要抓我,说我造谣。我天天被这事逼得睡不着,我快要疯了,我想干脆就这么死了算了,死我也要弄明白下面有什么。有天夜里我偷了队里的装备又下了一次湖,我抱着必死的决心下去,结果毛儿都没发现,当天回去我晚上睡得可好了,我以为一切都正常了,可没过多久有谣言说赖高斌从水里爬出来了。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赖高斌来了,他就站在我的床头,用他残疾的手,摸我的额头……”

  陈启山本该说些安慰的话,等他思绪回来的时候,躺在沙发上的人已经睡着了,就像现在一样。

  他走过去想仔细观察这个人的眉眼,老赖忽然又睁开了眼,吓了陈启山一跳,那眼神空洞仿佛透过陈启山的脸直盯着他身后的空气。

  “您方才说……您也不想活了?”

  “对,不想活了,你不用劝我,你应该尊重我的意愿,只是我想找个无关的人说出来罢了。”

  “好,我不劝你,你继续说,说得具体些吧,我不打岔。”

  “医生,你知道TNT吗?”

  “不懂。”

  “是三硝基甲苯。”

  “哦,干吗用的?”

  “是炸药。”

  “哦。”

  “你知道十公斤TNT爆炸威力有多大吗?”

  “不知道。”

  “大概,这么大……”他用手比画了一下。

  “然后呢?”

  “然后……这里,这里藏了五十公斤的TNT,就要炸了。”他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

  “我没听懂。”

  “告诉你个事。”

  “你说。”

  “明天,我想去投湖。”

  “哦,没了?”

  “没了。”

  4

  距离赖高斌的死已经过去六天时间,有大肆谈论这件事的人,就有饱受折磨的人,陈启山不属于这两种人,作为一个远离中央的旁观者,他反而因为位置特殊看清了事件的全貌。如果老天给你一个成为上帝的机会而你却主动放弃,这是一种奢侈的浪费,就像把价值千万的东西洒在池子里。那水里没有怪物,他对郭凡说。那水里是什么?陈启山没有回答。他或许不适合成为一个心理医生,不仅仅因为他没有助人为乐的善心,还因为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幸灾乐祸,他听别人陈述心中苦闷会产生莫名快感,尽管最终还会提出建设性的解决方案,就工作与本性而言,他比世界上大多数的变态都更压抑。他摊了摊手,表示不再说什么,他总是在一个求诊的病人出现时想起之前的病人,原来成为上帝的好处就是,你会发现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联系的。

  一个月前,一个人曾哭述着说不知该如何处理掉鱼缸里的鱼,他甚至落下了矫情的廉价的莫名其妙的眼泪,仅仅因为一个朋友送给他几条鱼,而这些鱼放在高压锅里居然煮不死。陈启山给他讲了一个盲虾的故事,说这种虾能在400度的水中存活。那根本不是什么神鱼,只是比较稀有罢了,你不用这么害怕,放心大胆地杀死它们。那人哭哭啼啼,说自己不敢。陈启山说,那你放了它们吧。那人说放不得,送他鱼的朋友说,这种鱼吃肉,繁殖能力强,倒到长江里去,要不了个把月,全国都没鱼吃了。陈启山说你怎么这么矫情,杀不得还放不得。现在他想起来一件事,人工湖里起初是有鱼的,可现在都看不见了。是什么样的东西能在短短半天时间里把一具尸体啃成一个白骨?这是个细腻的手艺活,只有成群结队的小东西干起来合适。那时他随口说了一句,要不这样,你把它们倒人工湖里,那屁大点地方,它们飞不出去,祸害不到别人。

  陈启山又想了很久,关于如何让这件事变得更加有趣,最后他拨通了郭凡的号码。

  “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他又来了。”

  “你这是心病,我帮不了你,你要自我救赎。”

  “怎么说?”

  “赖高斌的父亲来我这儿了,他不想活了,我劝不了。”

  “哦。”

  “你是搜救队的吧。”

  “对。”

  “那你会游泳吧。”

  “会。”

  “那就好办了,明天他要去投湖,和他儿子死法一样,你去救他,救他就等于自我救赎。”

  “好,让我去试试。”他的回答干净利落,就像忠诚的教徒答应为上帝献出肉身。

  陈启山掐算着赖高斌死了几天,想起了那人之前说过的鱼的习性。它们生存能力很强,吃饱一次可以长期不进食,一般进食一次会睡上几天再出来觅食。他想要看一场好戏,他的生活平淡无趣,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好玩的事情。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场景,两个人在水里扑腾着,水面上蔓延出诡异的红,他们被拽上来时,下半身被咬得只剩骨头。那将是震惊全国的大新闻,而自己不仅亲手策划了它,还将紧紧盯着这件事的进展,他会带着大大的鸭舌帽,不透光的墨镜,站在人群之后,面容满是诧异惋惜,心中却在狂喜。

  5

  我们总是默认事情的发生是必然的结果,却忽略了其中一旦发生一点点细微改变,便又是一个不一样的你。有一颗炸弹在这里引爆,炸弹的名字叫赖高斌,余波扩散了快一个星期,在废墟的尘埃中我们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结果,等尘埃落定了,就能看见这里新的样貌了吧。

  我们如是想着,又听到了一声新的巨响,这不是一个形而上的比喻,据说远离城区几十公里的郊外都能听见,老年人看着浑浊的天空说,上次听见这种响声,还是几十年前打仗放大炮哩……

  我们听到那声巨响后不久就接到了报案,临走时接线员把电话拿起来放在了桌上,她说电话都快打爆了,都在说着同一件事,你们快去看看吧。

  车在公园入口处停下,已经看见很多人捂着嘴往厕所跑,来不及的就蹲在路边吐,我隐约闻到了肉香的味道,像昨晚吃过的烧烤,一分钟以后,我为这一联想付出了惨痛代价。我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想扶着什么大吐一场,可周围根本没东西可以让我扶,到处都是鲜血与炸成碎末的尸片。我就站在原地呕吐,有法医过来阻拦,说我破坏了现场。

  我们找来了尽可能多的遮蔽物把这里给圈起来,有几具尸体起初还在冒烟的,就像灵魂从躯壳里逃逸,现在大概已经到了地府。拍照完成后,我们一人被发了一双手套,远处开来了一辆卡车,司机站在一旁抽烟,等着我们把尸体拣上去拿回去拼凑,说是尸体,其实已经变成了一块块的细胞聚合物。我仿佛打开了一个纸包,里面有一只去了皮的烤鸭,有人命令我,数一数它生前有多少根毛,这是不可想象的任务。如同预料中的一样,我们在警局的大操场上拼了一下午,我把胃给吐干净了,尸块却没有带来任何有用的线索。几个在外面跑的同事回来了,他们说别拼了,太麻烦,有目击者拍下了全程,他举着一个拷贝碟片,示意我们去洗手。

  我们在会议室里观看这个不到两分钟的视频,开始的时候,是一群人围在湖边,遮蔽了我们的视线,看不清湖里的动向,仿佛那群人就站在我们前方,大家入了戏,左右移动着脑袋,直到拍摄者换了方向,我们看到湖里有个人在挣扎,只是镜头太远,连那人的面貌都看不清,我们想要靠近些看看那人长相,忽然一个人影扎进水里,那人身手敏捷,几秒钟的工夫便把落水者拖上了岸。到这里为止,事情还算是可以想象的正常。

  被救上来的人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跳起来一拳打在对方的脸上,我想感叹这人的不知好歹,却发现周围人都看得入神。被打的人也没反应过来,一边抵挡一边后退,嘴里在解释着什么,他被落水者一路推打着,好像后者只是为了让他远离湖边,远离湖边的一个褐色行李箱。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事,落水者坠湖前将它放在了湖边,里面装着五十公斤重的炸药,他是爆破队的老人物,懂得怎么做定时炸弹,他定的时间是一分钟,我们推算出这个视频是在他坠湖二十秒后开始拍摄的,因为在视频约四十秒的时候,那个救他的人还没来及被他赶出爆炸范围,炸弹就爆炸了。

  我第一次在电影以外的地方看到了血雾,它蒙蔽在镜头上,形成一种色调上的遮盖,后来的画面一直没动过,摄像器材掉在了地上,镜头锁定着一个静止不动的景象,和我们白天到场看到的一样。

  视频结束后,队长问我们有什么感受,我还在思考着那人死前反常的举止,大概猜到了一二,直到队长公布了那个落水者的身份,这才让我们唏嘘不已。

  赖天成,男,四十五岁,儿子赖景天,一个星期前不慎落水溺死在湖中,周围数十人围观,一直到小孩快淹死,才有个跛子跳下去救人,孩子救上来还活着,可肺里进水太多,救护车来的时候就已经咽气了,那个跛子也一直没上来,淹死在了湖里。如果那些围观的人中有人及时跳入湖中救人,他的孩子就不会死了。在这种常规逻辑的驱使下,他偷了单位的黑火药,自制了一个定时炸弹,为的就是报复那些见死不救的人。说来也巧,跳水里救人的是市搜救队的,叫郭凡,水性极好,之前下湖捞尸体的也是他,只可惜好心遭了坏报。

  提供视频的人叫陈启山,是个心理医生,偶遇此事,就站在远处把这件事拍了下来,我们给了他一笔钱,作为视频的买断费用,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有同事指出他动作慌张神色古怪,大队长不以为然,他说正常人遇到这事多少都有点问题,心理医生也不例外。

  我们偶尔会赞叹那个炸药的威力,毕竟是专业级爆破手,湖边的地上留下了一个大坑,这次爆炸甚至崩出了水里的蛤蟆和一条长相古怪的鱼,有同事见这鱼着实罕见,也一并捡了回来,后来有专家来看过,皱着眉头打了半天电话,之后又来了一群人,他们鼓捣半天最终把这死鱼给带走了。

  大家都在想着出了这么个事上面会怎么应对,以为了不起就是在湖边装个护栏吧,结果上头有了出人意料的大动作。某天有去公园晨练的人发现了湖边的挡板,露出一个口子的地方抽水车挖土机进进出出,又过了几天,挡板拆了,湖被填平了,一同被填平的还有人们心中的不安,就像是浇在灰烬上的最后一盆水,只有看着它不再冒烟才算真正放心。

  我还是会偶尔想起那天烤煳的肉味。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将视频一遍又一遍播放,看着赖天成将郭凡向爆炸外围推搡,就像在看一出滑稽的卓别林默剧。看久了,我会忽然拿起电话打给女朋友,我会对她说我爱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也是。

  再次经过那个公园时,原先湖被填平的地方已经种上了花草,令人不太愿意想起过去的事,而现在看来,或许那也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至少触发这一切的最初动机,只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念想。我想那个善良的跛子一定还在公园的某个角落,他会看着这里的一切,不悲不喜,后来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也不曾出现湖泊的模样。

  创作谈:关于这篇文章,其实有两处地方并不符合现实:第一,这种吃了就睡的食人鱼是否存在我并没有考证到。第二,五十公斤TNT的爆炸威力应不足以把地面炸个大坑,一吨的话差不多,可我又没找到其他便于制作且威力更大的炸弹种类,而且五十公斤应该是一个人携带量的极限了。在此向读者表达我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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