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我和室友来到XX街15号202室,这是一栋陈旧的居民楼,坐落在本市某个偏远的老式小区里,下了公交还要走一段路。那斑剥的墙身像是张行将就木的脸,寂静的楼道里回荡着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我的室友自从和男友旅游回来后,变得很不对劲。她神情呆滞,这几天不是拼命拨打手机,就是站在阳台迎风流泪。

  她说大约在一周前,男友突然失去了消息。原本约好的周末见面,她空等了一下午。电话没人接、短消息石沉大海,对方仿佛在一瞬间,就离开了她的身边。

  室友陷入到无尽的焦虑中,她不断设想着男友失去联络的各种可能性,是遇到意外?是生病?还是有了小三?

  于是她请我陪她一起前往男友家,想看看男友是否故意躲她。

  房门还是当初毛坯房时的样子,没有门铃,只能叩门。

  没有人应门。

  我又用力些,薄薄的门板发出“嘭嘭”的声音,终于听见有个女人懒洋洋地应了声,“来了,谁呀?”

  门后是张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脸,浓妆未卸,花掉的眼影镶嵌着深深的眼尾纹,刻划出可笑的蓝紫色。她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口黄牙,迎面传来一阵难闻的酸腐气味,“你们找谁?”

  室友满面堆笑地说道:“阿姨您好,请问刘文杰是住在这里吗?”

  “我儿子不在!”那女人又是一个哈欠,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她还是一副浓睡不消残酒的样子。

  “那您知道阿杰去了哪里吗?能给我个联系方式吗?”室友强忍臭味,彬彬有礼地回答。

  那女人瞪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室友,她的神情十分无礼,居然还带着挑衅。

  “你自己打他手机吧,他好多天没回来了。”女人呵欠一个接一个,楼道里居然弥漫起酸臭味,我在想她难道从来不刷牙吗?

  室友惊呆了,“您不担心吗?”

  女人双手插腰,“我管得住他吗?别妨碍我睡觉!”说完将房门重重合上,随着一阵拖鞋声的逐渐消失,楼道里又恢复了安静。

  室友呆呆地看着门牌,流下两行眼泪。

  我见她哭泣,不由劝解道:“我们待会去他工作的酒店看看吧,或许会有他的消息呢。”

  阿杰我只见过一次,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在某次联谊会上与室友结识。据说他大学毕业后供职于一家连锁酒店,如今已升为经理。

  室友摇摇头,“没用的,我打过电话了,他们说他几天前就离职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倚靠着楼梯扶手慢慢坐倒在阶梯上,双手捂着脸,泪流满面,无比凄然地说道:“为什么每次我的男友都会莫名离我而去?”

  “每次?”我听了有点发愣。

  “是的,至今已经是第三次。第三个男友突然失踪,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二

  我和室友本科时并非同一所大学,因此对她的过去并不了解。

  她本科就读于本市一所二类文科大学,主修古典文献。她是个娇憨的女子,明眸善睐,活泼可爱,非常容易引起男生的注目。

  一年级时,她接受了同班同学仝伟的追求,正式成为他的女朋友。

  当时,两人非常甜蜜。校园处处留下了他们十指紧扣、携手漫步的身影,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题、诉不尽的柔情蜜意。

  “他好温柔体贴,每天都会买好早餐守候在我寝室楼下,只求让我多睡一会;为我整理课堂笔记、耐心解答各种问题;各种惊喜各种意外……”就算是现在回忆起,室友的脸上还是浮现出淡淡的红晕,眼神充满柔情。

  谁知到了第二学期的阳春三月,仝伟突然消失。

  他像是人间蒸发,早晨和同寝室的哥们打声招呼说要外出,随后就再也联络不上。次日学校报警,警方又是调取监控、又是调查仝伟身边的关系,除了知道他是在某日早晨7点半离开学校之后,就再无线索。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顿时想起三四年前看过这篇报道。由于当时觉得对方姓氏很特别,所以记忆深刻。

  记得当时网友也进行过一番讨论,有人说他被谋财害命;有人说他欠债外逃;有人说他不堪学业压力躲去外地;甚至还有人说他被抓去挖黑煤窑等等。

  真没想到报道中的男主角竟然就是室友的男朋友。

  室友抹了把眼泪,继续说道:“阿伟失踪后,我非常很伤心。当时我参加的社团中,有位学长很关心我,一直鼓励我、安慰我,帮了我很多。后来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我决定和他在一起。”

  我们还坐在那座居民楼的楼道中,原本明媚的天色暗了下来,大多数居民都去上班了,寂静的楼道里只听见室友带着哭腔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令人心理紧张。

  “这次我和学长是地下情,学校里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们在交往。我们每个周末约会,在学校我们就只是比较熟悉的普通同学而已。”这时空中忽然开始下雨,这雨势突如其来,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落在地上,像是一支黑色的奏鸣曲,在为室友的诉说伴奏。

  “我们交往了大约半年多,学长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室友抱着自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他的情况和阿伟一模一样,也是一早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一所学校发生两次学生失踪,警方不可谓不重视,但是他们离开学校的时间都是早高峰,一旦混入拥挤的人群中,根本很难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只能到处发布警讯,请求协查。”

  室友拉着我的手,刚刚抹去的眼泪又如泉涌,“现在阿杰又是这样。你说我是不是不祥之人,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会迷路,再也找不到回来的方向?”

  三

  张禾是仝伟大学时代的室友兼好哥们,当年最后一个见到仝伟的人应该就是他。

  我和室友坐在XX中学的会议室里,对面正是时任这所初级中学语文教师的张禾。现在正是午休时间,十多岁的孩子精力十足,走廊里人声鼎沸,我真恨不得有副耳塞堵住自己的耳朵洞才好。

  两人追忆了一番本科时的情形,可是谈到仝伟,张禾的神情顿时沉了下来,好似蒙上了一层阴霾。

  “其实这件事,警察也要求我回忆了无数遍。”张禾的声音有点闷,带着无精打采,“当时阿伟大约是7点多将近8点的时候,说了句要出去下,就离开了寝室。至于他去了何处,可没有跟我说,我也没有问。”

  “那么请问,在案发之前的一段时间,仝伟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不管是行为还是情绪。”我问道。仝伟虽然出身小康家庭,经济上没有困难,但是也绝对没有达到会被谋财害命的程度。何况在大白天公然抢劫一个成年男子,随后又采用某种手段令失踪,这样的几率实在是太低。

  张禾踌躇片刻,低头沉思了一会,说道:“说起反常嘛……他那段时间情绪的确有点低落。嘉瑶你知道的,仝伟这家伙可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整天乐呵呵,喜欢把漂亮的女朋友挂在嘴边。可是在那几天,他变得沉默,和他开玩笑,他居然会生气。”

  室友微微蹙着双眉,低低说道:“是啊……的确是呢。”

  张禾不断看着手表,估计是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有件事我只和警察说过,其实在他失踪的前一天,他收到过一张明信片。我半开玩笑地凑过去看,反而被他骂了一顿。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明信片离开了学校。”

  看来这张明信片是解开仝伟失踪之谜的关键,可是既然我们能想到,警察一定也能想到,为何调查会陷入僵局呢?

  我将疑惑和盘托出,张禾说道:“明信片不比信件,一定有人会看到内容。当时传达室的老徐回忆起明信片的内容,似乎是上午九点,在城西的某个咖啡馆。”

  我没有想到仝伟竟然是去咖啡馆这样一个公共场所,咖啡馆设有监控,应该很容易知道是谁和仝伟见面吧?

  谁知张禾却摇头,“警察调取了监控,只看到貌似仝伟的男子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杯咖啡后,呆坐了一会,随后就起身离开,不知所踪。”

  离开中学后,我和室友都闷头走路。我越想越觉得一头雾水,某个人邮寄一张明信片给仝伟,要求他在某个咖啡馆里闲坐?那随后仝伟去了哪里呢?

  这时,室友忽然在一个贩卖风车的小摊旁站住了,她呆呆看着风车转动,幽幽地说道:“以前我每次不开心,阿伟都会买风车给我。他说,风车转啊转,转走霉运吧!”

  四

  由于在张禾那里没有更多的线索,我们也不可能去警察局咨询,我单独坐在图书馆翻阅着往期报纸,希望从这家本市最大的报刊中找到一些案件的蛛丝马迹。

  要问我这次为何这样主动积极,我想还是因为她是我室友的缘故。如果与她亲近的人都会发生不幸,想到还要与她同住一年之久,我难免有些忐忑。

  当年的事件警方只是当作普通的人口失踪来处理,毕竟成年男性的失踪不比儿童拐卖,有一定的主动性和意外性。因此报纸上只有一篇简单的报道,相反倒是网络上讨论的比较多,但是大多也是猜测仝伟的去向,绝大多数人认为他一定被卖去了黑煤窑。

  看来网友们不知道仝伟是被一封明信片引出去的,当然报纸上不可能把警方的线索逐条公布。

  在报道下方,有一篇著名心理学家的文章,说是青少年青春期心理障碍的。对方将仝伟的失踪列为一种下意识的对未来的逃避,举了大量的例子说明许多家境不错、成绩优秀的青少年选择逃避的概率往往大于学习能力低下的,还说两年前五月中学两名三好学生结伴自杀就是明证。

  看到“五月中学”,我忽然想起室友应该就是在那里毕业的。

  室友的右腕处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几乎环绕了手腕内侧。那长长弯弯的粉红色疤痕像是一张怪异的嘴,带着讽刺的笑。

  胡老师的家在本市城西一栋石库门的朝北亭子间,冬冷夏热,地方狭小。她大约五十出头,早早退离了教师岗位,独居在此。

  我借口是学院想要室友留校,前来调研下她的背景。胡老师戴起了老花眼镜,取出一本相簿,和我聊了起来。

  所谈的不外乎是室友从小品学兼优,待人友爱、乐于助人等等。

  “听说当时她卷入了自杀事件?”我突然开口,她顿时一窒,镜片后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你的思维跳跃地挺快。”她略带揶揄的口气,“这个也有必要知道吗?”

  我微微一笑,“她以后如果留校,很可能做辅导员类的工作。当然对她的精神状况也应当有所了解,您说是吗?”

  胡老师叹了口气,“是。她当时的确自杀,那是因为学习压力过大,老师对她的期望过高,不堪重负。”

  “那么……我记得报纸上是说结伴自杀,另外一位学生也是这样的情况吗?”

  胡老师脸色突变,她猛然站了起来,凝视我片刻,“你的咖啡冷了,我帮你换一杯吧?”

  我看了眼面前我未动过的咖啡,轻轻摇头,“不用了,我有朋友在楼下等我。胡老师,打扰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说有人在楼下,只知道自己的下楼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陷入楼道的黑暗中。

  我简直就像是在逃跑。

  五

  为了拜访五月中学的教导主任薛老师,我着实费了番功夫。之前我因需要向其他大学借阅古籍资料而请学院开了封介绍信。这次我将这封介绍信改头换面,说自己来做背景调查。

  薛老师只是简单地扫了眼介绍信,便不疑有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室友,说她学习认真、文笔优美,数次获得全市征文比赛名次,为学校争光云云。

  当我提及她当年自杀一事,薛老师顿时眼光一紧,“这个也有必要说吗?我想那也是因为压力大,一时想不开而已。”

  “毕竟她留校是担任辅导员工作,会和学生深入接触,还是了解的全面点比较妥当。”我找了个借口。

  “也对。”薛老师沉吟片刻,说道:“当年岑嘉瑶学习成绩很好,是我们学校有名的妙笔生花。和她一起自杀的男学生叫郭慨,是同年级不同班的学习委员。两人从高一就开始谈恋爱,直到高二被老师发现。由于两位都是学习很好的同学,老师不希望影响他们的前途,所以好言相劝。殊不知可能是给了他们太多的压力,又或许是青春期的少年特别敏感,某天放学后,两人竟然在教室里割腕自杀。”

  正逢下午第二节课上课时分,除了远远传来的琅琅读书声,南北向的办公室里安静极了,不知何时,窗外明媚的阳光竟然逐渐隐去,留下一片阴影。

  “当时可能岑嘉瑶割的不是很深,她竟然醒了过来,随即后悔,打电话求助。但是郭慨这孩子就可怜了,等到救护车赶到时,他已经不行了。”薛老师感叹,“这对孩子真是……唉!当时我是第一个赶到的老师,他们自杀教室的黑板上,写着‘一生一世在一起’,七个大字用红色粉笔写成,歪歪扭扭,触目惊心。”

  我想到室友手腕上那条深深的疤痕,脑海中呈现黑板上七个誓言般的大字,令人不寒而栗。

  薛老师自顾自说道:“郭慨这孩子也真可怜,他很小爸爸妈妈就分手了。一直跟着爸爸,读书那么好,前途无量啊……”

  他说着取了张便签,写了个地址给我,“这是他们以前班主任胡老师家的地址,你去问问胡老师,能更多了解下岑嘉瑶的。当然,岑嘉瑶是个好学生。”

  离开五月中学,在返校的的士上,我掏出他给的便签。我当然没有说我早就去过胡老师的家,那是我在学校网站上找到胡老师的电话,事先预约拜访的。

  不过奇怪的是,薛老师给我的地址,与当时拜访胡老师的地址不符。或许是搬家了?我默默地想。

  回到寝室,我看到室友趴在写字台失声痛哭。

  “我刚才去找阿杰的妈妈,想请她报警。”室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可是她说阿杰经常出去几个月不回来,不需要我多管闲事。可是,我真的好担心阿杰的安危啊!”

  六

  想到自己隐瞒着室友去偷偷调查她的过去,我不由有些歉疚之情。她从我口中听到“郭慨”两个字,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左腕,低声说道:“非要提及这件事吗?”

  “你说你身边的男友都会遭受不幸,如果真是这样,恐怕郭慨就是事端的起因。你现在很担心阿杰的安危,那你更不应该逃避那件事。”我虽然这样说,心里也不由有些奇怪阿杰妈妈的态度,自己儿子无故失踪,她非但不担心,连报警也一口回绝,就算是一个不负责任、只顾自己玩乐的妈妈,是不是也太过分了点?

  室友打开落地窗,晚风吹进寝室,她轻轻抚过奶油色的窗帘,幽幽说道:“我记得郭慨以前曾经说过,很想看看我穿嫁纱时的模样。”

  她凝望窗外,沉默了好一会,仿佛陷入回想之中,“我是高一时和郭慨开始恋爱的,他是他们班级的学习委员,待人温柔。他是个可怜孩子,他妈妈刚生下他就为了追求事业而和他爸爸分开,十多年来都是爸爸一手将他带大。我们的恋情一开始很隐密,但是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还是被发现了。”

  老师们为了劝说两人分手真是苦口婆心,用尽了手段。学校里不但解除了两人的学生干部职务,还取消了郭慨参加物理竞赛的资格。父母不再给两人零用钱,严格规定回家的时间。他们背负了巨大的压力,苦不堪言。

  “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们班级班主任胡老师和郭慨长谈过一次之后,郭慨说觉得人生处处是苦,又不想和我分离,于是想要自杀。”室友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疤痕,嘴角带着淡淡苦涩的笑意,“我们在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写下‘一生一世在一起’,表示对学校粗暴干涉的抗议。后来,我毕竟是女生,力气有限,伤口割的不深,竟然苏醒了过来。郭慨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等一下……”我突然打断她的回忆,匆忙问道:“你说郭慨是在和胡老师长谈之后才萌生自杀的念头?”

  室友愣了愣,“这个……我不知道是不是长谈之后萌生这个念头,总之他说要自杀,的确是在胡老师找他谈话后的第二天。”

  “你觉得胡老师这个人怎样?”

  室友不以为然地说道:“她好胜心很重,如果我们班级语文考试全年级没有得第一名,她就不断让我们补课!有段时间,同学们都说我们简直像是一所名为胡老师监狱中的囚徒!她**、虚荣、事事要争第一。难怪她没有家庭,没事就让大家去她家补课。”

  我从口袋里取出那张便签,“她家是这个地址吗?”

  室友瞥了眼,“没错!就是那里!”

  我想起胡老师镜片下闪烁着的凌厉眼光,那与她温和的笑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表情,令人心虚。

  十

  胡老师将仝伟诱入老屋之时,适逢周二上午九点三十分,当时整个里弄的居民不是去上班就是在上学,即使有几个老人也大多在买菜或是早锻炼,因此根本没有人看到。

  胡老师将自己在积累的一些安眠药放入仝伟的饮料中,待仝伟睡着之后用麻绳勒毙,随后放入储藏室里的木箱中,箱子里早已布满了石灰作为吸水防腐之用。因此尸臭并不明显。

  “另外一位学长也是这样的情况。”室友听到我的转述,身体一晃,手上握着的参考资料散落一地,险些晕倒。我急忙扶着她坐下,又是倒水又是擦药油,好一会她才稳定了情绪。

  “胡老师已经答应我去自首。即使她不去,不久那块地区强制动迁,尸体非被发现不可,到时候她也一样逃不了。”午后的寝室楼十分安静,音调不大都有回声。我想到胡老师那五十岁却酷似七十岁的脸,心中的情绪十分复杂。毕竟她伤害的并非我身边之人,我谈不上痛恨,当然也绝不同情。

  室友凝视着手腕上的伤痕,说道:“这条疤,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有个男孩已经死去。他遵守着我们定下的誓言,履行着一生一世的承诺。可是……”

  她抬头看着我,眼中所有的却只是一股怨恨,“遗忘并不仅仅是薄情。在我的脑海里,他的脸都逐渐开始模糊,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是电影画面那样不真实。我已经失去了当时的冲动与感觉,我恨年少无知的自己,也恨提出自杀的他。我当时根本没有自杀的想法,却因为爱他,险些铸成大错。”

  我意识到,眼前的她其实我并不了解。在成为室友之前,我和她分属不同大学,彼此并不认识。现在虽然住一个寝室,却因为专业不同导师不同,她又忙于恋爱,平时很少和我交流。

  我不由想到,她的过去曝光在我面前,以后我们该如何相处?

  室友发了会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拉住我,“那阿杰呢?她也杀死了阿杰?这个老女人,真是无比讨厌!”

  我轻轻挣开,说道:“胡老师如今风湿病关节炎十分严重,走路都有困难,何况是杀人?”

  室友来来回回地踱步,“我不信!一定是她!她要不得我好过!”

  我咳了一声,“呃……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我又去了一次阿杰所待的连锁酒店,发现他仍旧在其中工作啊?”

  室友呆住了,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既然如此,那他的同事为何要说他离职?他怎么不来找我?”

  她那张漂亮可爱的脸,竟然显得有点白痴,令人望之生厌,我急忙别过脸去,心想难道我能告诉你说他是故意避开你,指使妈妈和同事一起说谎骗你。他说他对你早已心生厌倦,觉得你事事依赖他,其实无比麻烦吗?

  七

  我拿着薛老师给的地址,来到城西的某个石库门住宅区。这里好像迷宫般的曲折,胡老师的家却很好找,原来就在最靠前的第一排。

  房子年久失修,看上去十分陈旧。

  我心里正奇怪既然这里有房子,为何她还要蜗居在另外一套小小的亭子间。这时,有个中年妇女一边刷牙,一边警惕地看着我,“你是谁?你找谁?”

  “你好,我是胡老师的学生。请问胡老师在吗?”

  那妇女漱了漱口,没好气道:“她早就不住在这里了。没看到这里要拆迁了吗?这女人死活不肯签约,动迁只能暂停。她是无所谓,一栋石库门都是她的。我们可是五六户人家住一栋,做梦都等着拆迁哪!”

  一群小孩嬉笑着从我身边窜过,撞在妇女身上,翻了她一身的漱口水,那妇女一边谩骂,一边抱怨道:“这里地方又狭小,人又多。政府说了要拆,哪轮得到她反对,当政府公文是废纸啊?”

  “胡老师没有别的亲戚了吗?”

  那妇女顿了顿,似乎想了会才说道:“以前好像结过婚,当时政治运动,她嫁给了一个工人。后来么,人家是才女,为了考大学还离婚了。对了,你是她学生?她退休好几年了。”

  我胡乱找了个借口,仰头看着大门紧锁的屋子,突然感到从围墙中竟然透出一股死气,我连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之后我来到仝伟收到的明信片中所提及的“Free咖啡馆”。

  我依照信中的要求,坐在5号桌靠窗的位子。奇妙的是,虽然5号桌本来是四人沙发座,但是由于室内布局的关系,只有一半靠窗,另外一半却靠着墙壁。座位和座位之间十分紧密,故作老式的家具和布局,像是八十年代香港警匪片中常见的监听、接头场所。

  明信片上其实只有简短的一句话:XX街15号Free咖啡馆5号桌靠窗,点一杯美式咖啡。

  桌上有一个装着袋装砂糖、黄糖、代糖和植脂末的瓷瓶,还有一个今日优惠的餐牌。我将餐牌一页一页地翻阅,这上面不可能还留有几年前的线索。

  女侍应将我点的美式咖啡送了上来,她看起来很年轻,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咖啡馆的侍应一般流动性都很大,当时的员工可能已经离职,即使不离职,估计也记不起那么久之前的事。

  我伸手在桌下摸索了一阵,是一张普通的餐桌,既没有暗格也没有任何可供隐藏物品的地方。

  不会是桌底,我默默地想,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如果当时仝伟的举动很怪异,警察查看监控时不会没有发现。

  美式咖啡很苦,我想地入神,竟然忘记加糖加奶。

  我将瓷瓶转向自己,由于我不喜欢黄糖,只能小心地查看糖包,以免拿错。我顿时觉得脑海里有了一个想法,原来对方是这样和仝伟联络?

  八

  我坐在街心花园中央花坛边的长椅上,那是个崭新的公园,投入使用一周,这对周围都是住宅区的居民而言弥足珍贵。上午十点春光明媚,老头老太刚结束了早锻炼,杂乱的人群中,我看到一个年逾五十的妇女驻着一根拐杖,亦步亦趋地向我走来。

  她久久地注视着我,玻璃镜片后的目光无比锐利,“我早该想到是你。”

  我起身搀扶着她坐下,“胡老师,没想到您腿脚不灵便。”

  胡老师淡淡说道:“老毛病,关节炎。”

  我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出一丝悔意,没想到却只捕捉到她坚毅无比的眼神,“既然您能来赴约,那说明我的猜测没有错。”

  她淡淡一笑,并不以为意。

  “在寄去明信片之前,我想您和仝伟应该有过联络。那可能是信件,也可能是e**或者电话。不过我认为依照您的小心谨慎,还是信件的可能更大。如果您与仝伟在电话或者短信上有过密切联络,那在他失踪之后,警方势必会调阅他的通讯名单,那您很容易就会进入警方的视线。我猜您一定在第一次联络仝伟时就留下了有关岑嘉瑶过去的讯息,想要探究女友过去的他不出所料上钩了。或者说这也是您对他的一种试探?看看这个男生是否当真如此爱慕岑嘉瑶。”早锻炼的老人散去,这里只剩下我和胡老师。她非常消瘦,微微佝偻的后背,看上去竟然老态龙钟。

  “您在明信片上留下了咖啡馆的地址,并且要求他一定要坐在靠窗的座位。之前我一直想不通您是如何留信息给仝伟而不让别人发现,直到去了咖啡馆,坐在同样的位子点了同样的咖啡,我才意识到原来您把您家里的地址留在袋装糖的包装上。”我留意着她的神情,她却木然,只是看着远方。

  “我怎么能确定在他到来之前那个咖啡馆的座位没有人?要是有人坐着,你这些推论统统不成立。”胡老师嘶哑着声音开了口,一如既往的冷然。

  我微微一笑,“您不是也赶来了吗?其实我早于约定的时间一小时就在咖啡馆里坐着了呢,那是我在帮您占位啊。想来之前您也是这样的吧?之所以要求仝伟点美式咖啡,是因为美式咖啡比较苦涩,使用砂糖的几率比较高,就会容易发现您事先留在包装上的信息。警方之所以没有在咖啡店的监控上发现仝伟有任何奇怪的动作,那是因为在正常思维下,一个人端详包装来分辨砂糖还是黄糖相当正常吧?”

  见胡老师还是没有反应,我叹了口气,“说说您杀人的理由吧!您明明有栋石库门,却宁愿租住在狭小的亭子间。您退休的早,经济上不宽裕,没道理不愿意拆迁。我想,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老房子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绝对不能拆。我说的对吗?郭慨妈妈?”

  九

  听到“郭慨妈妈”这四个字,胡老师蓦地扭头看着我,随即叹了口气,默默垂下眼帘,“你会怀疑到我身上,我也该早料到你会猜到我就是郭慨的妈妈。”

  她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人生……真是一场幻觉。”

  胡老师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是家中独女。从小成绩优秀、勤奋好学。谁知在那史无前例的运动冲击下,她无奈中进入工厂做工,随着年龄见长,她也随波逐流嫁给了一位工人。

  恢复高考后,胡老师全身心扑入到考前准备中。为了考试,她不但冷落了丈夫、忽视了家庭,还对嗷嗷待哺的婴儿断了奶。

  身为工人的丈夫不理解,扬言要离婚。胡老师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当时她还年轻,只想在学业和事业上一飞冲天,一扫多年来的压抑。

  “后来,他爸爸带着他搬了几次家。你知道,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脑,连打个电话都要人传呼。渐渐地,我们就失去了联系。而我在毕业后分配到这所全市有名的高中教书。”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有难以舒展的双眉,仿佛在倾诉她抹不开的哀愁。

  一次在三好学生表彰大会上,胡老师才见到了郭慨。只一眼,胡老师就知道,那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爱儿。因此当她听说郭慨在和自己班级中的岑嘉瑶谈恋爱时,胡老师十分紧张。

  “我想等郭慨考上大学后,再和前夫复婚,一家三口继续过日子。”胡老师苦笑道,“我知道小慨陷入早恋,真的非常着急。于是那天我找小慨谈话,不经意间流露出我就是他妈妈的意思,聪明如小慨,他立刻明白了。”

  或许是从小父亲向他灌输了妈妈弃之如敝屣的想法,他不但没有接受胡老师的劝说,反而产生了一股自怜自伤的念头,冲动之下,竟然和岑嘉瑶结伴自杀。

  当时胡老师正在外地交流,得到消息赶回本市时,小慨早已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只留下教室中那怵目惊心的七个大字:“一生一世在一起”。

  胡老师很后悔,她悔恨于自己没有尽到一分母亲的责任,却自以为是地行使着母亲的权利。

  “我的幸福从此已是泡沫。后来我听说岑嘉瑶竟然又和别人交往,还好得蜜里调油,我好恨。”胡老师老泪纵横,“我把岑嘉瑶曾经自杀的事告诉这两个男孩,谁知道他们根本不介意,还说以后要好好爱护她。”

  她捂着脸,声音听起来非常闷,“既然她要找别人,为什么还要许下‘一生一世在一起’的誓言?我儿子算什么啊?”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你能明白我一个身为母亲,却无可奈何的心情吗?”

  我本来只在一旁静静倾听,听到她这一句,忍不住艴然道:“你说你身为母亲,那么你想过那两个失踪的男生,他们的母亲是怎样的心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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