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人绮想

  一、

  “咦?这么早就要关门了吗?”

  我停下正在拉卷帘门的双手,转过身看说话的人。长时间待在昏暗房间的缘故,连微弱的夕阳都逼迫我眯起眼。

  是张生面孔。一个青年,正抓着太阳帽。

  “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定做一个木偶。”说完这句,青年突然笑了出来,“居然叫我‘先生’,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比我大一岁,是吧,罗翼?”

  既然他能直接叫出我的姓名,定是认识我的人。可我实在想不起他是谁。

  见我不说话,青年自报家门:“我是林泽洋呀,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的。”

  “哦!”经他一提,我恍然大悟,“原来是阿洋!好久不见!”我重新审视他的脸,这才发现确实跟十多年前那个颧骨突出的男孩很像。

  我请他进屋,顺便解释道:“‘先生’只是对客人的尊称而已,无关年龄。”

  林泽洋扫视着周围,兴奋不已地说,“好多漂亮的人偶。”

  不同制作程度的人偶,包括成品、半成品,甚至仅是毛坯,挨着墙摆放了好几圈。而人偶的规格,从拇指般大小到婴儿般大小不等。大部分是木制品,也有布娃娃那种在布料里面填充棉花的。

  “只有你一人在做吗?”

  “曾经收过几个学徒,但都走了。纯手工制作确实很累。”跟他闲聊几句之后,我进入正题,“对了,你说你要定做木偶是吧?装饰品还是玩具?”

  林泽洋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他摇摇头说:“都不是。我希望你做一个至少——”他站起身,把手放到胸部的中央,“至少这么高的木偶。可以吗?”

  我想了一想说:“那差不多是现实中小学生大小了……我很少做这么大的木偶,不过并不是说办不到,只是会多花点时间。”

  “时间不是问题,做得跟真人越相似越好。”

  我还是搞不懂他的目的,“你到底想拿来做什么?”

  “具体说起来有点麻烦,但还是跟你讲明白比较好。”他紧皱着眉头,似乎在组织语言,“你有听说过‘调和所’吗?”

  “不知道,是什么机构吗?”因为名字里带“所”,我便如此猜测。

  “是的,一个能把两个人的某项指标调成均匀的地方。比如说把胖的人和瘦的人调和成正常体重。”

  我大概懂了,点头道:“好厉害啊。”我从来不怎么关注科学技术方面的新闻,就算有人跟我说现在有一种喝下就能治好癌症的药水,想必我也不会过多地感到惊奇。

  “我前一阵子去过那里……”说到这儿,林泽洋又停了下来,过了十几秒继续说,“还是先不讲调和所的事情。跟你提一个人,你还记得许崎吗?当年搬家到我们那里的大块头。”

  “嗯……有印象。”

  自从刚才想起了林泽洋,童年的事情一并从记忆抽屉里翻了出来,包括他口中所说的“许崎”。

  “那你……”林泽洋低着头,“那你一定没忘记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吧?”

  气氛一下子阴郁了起来,寒意透过我的皮肤直达骨髓。

  “那件事,我自然想忘都忘不了。”

  说起来,那也是一个蝉鸣纷扰的夏季。

  二、

  刚放暑假的某天下午,我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朋友在公园玩水枪。在林泽洋的建议下,我们决定去吃冰棍。

  在去小卖部的路上,迎面过来一位穿着朴素的妇女,她手牵着一个差不多跟她等高的男孩。妇女叫住了我们:“你们好,我们是昨天搬到这里来的人家,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这是我的儿子,希望你们能多找他玩。”她轻轻推了推男孩,男孩往前迈了一小步,憨憨地抹着鼻子自我介绍道:“我叫许崎,现在读小学四级。”

  “骗人的吧?我还以为是初中生呢。”有人难以置信地说。

  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心里一定抱有类似想法。因为那个名叫许崎的人,不仅高出我们好几个头,连体格也健壮魁梧,完全不像岁数与我们相近的孩子。

  从那天起,许崎隔三差五跑来找我们,每次都问同样的问题:“我能和你们一起玩吗?”

  我们以置之不理的方式拒绝他的加入,因为他像个异类。然而,这种对峙的关系很快有了转机。

  一次,许崎拿着冰激凌出现在我们面前,笑嘻嘻地说:“你们知道冰激凌的正确吃法吗?”他独自走到沙坑旁,抓起一把沙子撒到奶油上面,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他的嘴里不断发出“咔嚓咔嚓”牙齿与沙子摩擦的声音。

  我们先是愣愣地看着,然后有几人开始窃窃私语——

  “喂,你们看,他在吃沙子!”

  “这家伙,搞不好是弱智吧?哈哈哈!”

  不知道许崎本人有没有听到,他只是一个劲说着“太好吃了”。

  渐渐地,大家认定他就是个白痴,于是开始接受他。他们喜欢以各种方式捉弄许崎,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看透许崎本质的人,只有我。是的,只有我清楚他一点都不傻,这些行为全部是他伪装出来的。这点只要读懂他的眼神就明白了。在我看来,他的眼睛跟人偶的眼睛一样,表面覆盖着虚假的薄膜。

  惨剧发生的那个傍晚,我们去的是一栋偏僻的别墅。据说,别墅曾经的主人是个大富豪,但在几年前突然破产,一夜间带着妻儿不知逃往哪里去了。时间一长,无人打理的别墅便变成杂草丛生的废邸,就算是大白天,也异常阴森可怕。

  一楼已在一个月前被我们“攻克”,这次的目标是二楼。我们翻过别墅外围的铁栅栏,静悄悄从正门潜入。从前的富丽堂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只能看到厚厚的灰尘以及无处不在的蜘蛛网。

  小胖子谷昱领头,其余人跟在他身后,排着队走上楼。二楼有好多房间,我们四散活动,开始搜寻可能有的“宝物”。

  “你看,那边有只箱子。”

  背后冷不丁出现许崎的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我朝他所指的方向看,确实发现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箱子。里面全是玩具,看上去都很新。我暗自雀跃,不仅有模型赛车、积木,底部还存放着几个人偶。

  这时,房间外面传来严厉的责问声:“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许崎跑了出去,我也停下手上的动作走了出去。从顶上的阁楼到二楼的楼梯中央,站着一名中年男子。男子伛偻着腰,衣着破烂,留着邋遢的络腮胡。

  “问你们呢,来干什么?”男人极不耐烦地再次发问,一边摇摇晃晃往下走。

  “也没来干……”

  男人愤怒地打断谷昱的话:“吵吵闹闹,老子被你们烦死了!”这时,他居然掏出了一把刀子。男人刚好位于楼梯口,封锁了下楼唯一的途径。

  “啊!”大家被他的举动吓到,惊叫着往后退。

  “许崎!”林泽洋忽然叫道,“这里属你最厉害了,快去拦住他,掩护我们,成功的话你就是大英雄!”

  “大英雄!看我的本事吧!”许崎挺胸冲了上去。

  “切!块头是大了点,但也就是个小屁孩而已。”

  趁两人扭打在一起,林泽洋用眼神向我们示意,我们逃命似的往下冲,一溜烟地跑出别墅。

  谷昱喘着气说道:“我们赶紧报警吧?”

  “不用,”林泽洋狡猾地一笑,“就让许崎多玩一会儿,没准他能把那个人撂倒。”

  “可是……”

  “没必要担心啦。我们走,吃冰棍去。”

  可到了第二天,许崎还是没有回来。听林泽洋说,昨夜许崎的妈妈跑到他家,问有没有看到他的儿子。

  我问林泽洋:“那你怎么回答?”

  “当然只能说不知道喽。要是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我们把他一人丢在那里的事情不就曝光了吗?”

  “不会……真的出事了吧……”谷昱不安地说。

  我们商量了一会儿,最后的策略是,让谷昱去告诉大人,撒谎说他前一天傍晚看到许崎一个人往别墅的方向走了。

  大人们闻言,跑到别墅搜寻,发现了许崎。但他已经被人杀害,陈尸于二楼楼梯口。不光如此,更令他们震惊的是,许崎的身上有十四处深可见骨的刀伤,是死后才造成的。

  三、

  林泽喝了一口水:“到了今天,也还会想起那可怕的场面,仍旧会感到毛骨悚然。”

  据说,许崎的致命伤在腹部,作为凶器的短刀掉落在附近。警方提取出了刀柄上的指纹,到局里的数据库比对之后,发现属于一个杀人在逃犯。他们把他的照片打印出来,给这一带的居民看。我们自然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大胡子,但都绝口不提,统一口径称没见过。倒是几个大人,说好像看到过这个男人。另外,警方在别墅的阁楼上发现了人生活过的痕迹。所以他们很容易判断出,那名凶犯在那里躲了一阵,偶然遇到许崎闯入,将其杀害然后逃往别处。

  林泽洋抛出一个老问题:“还是不明白那人为什么要破坏尸体。”

  “不是说他心理变态吗?”

  这正是警方的推断。

  “但刀伤并不来源于凶器。”

  是的,凭那把短刀,绝对造成不了那种划伤。所以,应该存在另一把更宽大的刀具。

  “被男人带走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把短刀也带走?”我并不打算继续玩侦探游戏,但林泽洋却停不下来,“而且,有一件事情警察不知道,就是我们正面遇到过那个男人。他既然眼睁睁看着我们离开,应该想到我们会去报警。他该急着逃走才是,怎么会在现场逗留这么长的时间?”

  其实对我来说,怎样都无所谓,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没必要再拿出来深究一番。我随意地回答道:“那种人的思维,是难以用正常逻辑来看透的。”

  林泽洋双手抱于胸前,往椅背一靠:“也许吧。”

  “这事到底跟你定做木偶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吗?许崎并没有完全死去。”

  没有“完全”死去是什么意思?我直言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惨剧发生四个月之后,我搬家了。”

  “我记得是因为你爸爸工作调动。”

  “那只是骗人的,真正的理由在我身上。因为啊——”林泽洋顿了顿,继续说,“许崎跑到了我的脑子里。”他指着自己的脑袋:“是妈妈先发现我不太对劲,有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他’自称‘许崎’。”

  “这到底……”

  “从现代医学角度来看,就是所谓的‘双重人格’。现在我拥有两个人格,一个是我林泽洋,另一个就是许崎。”

  我讶异地说:“居然有这种事……为什么会这样?”

  “我并不十分清楚。大概是因为许崎的死与我有直接关系。”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当年怂恿许崎一人与杀人犯搏斗的是他,跟我们说没必要报警的也是他。

  “也就是说,你对他抱有愧疚……”

  “准确来讲,应该更接近于害怕。对于他的死,我一直惴惴不安。大概因为长时间的心理压力,许崎的人格才趁虚而入。”从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可以看出,他到现在都害怕着。

  “搬家是为了治疗吗?”

  “差不多。我妈妈觉得或许换个地方我会恢复正常。可实际上,完全不起作用。”林泽洋痛苦地扶着额头,“能用的方法都用了,还是摆脱不了他。他共享我的身体长达二十年了啊!而且身体受他控制的时间在逐年递增,没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反客为主。”

  作为旁观者,我难以想象他的痛苦,只好默不作声。

  “前一阵子我终于找到了希望,那便是我刚才跟你提及的调和所。假使能把人格转移到别的人身上,那么我就解脱了。但是,他们的能力是达到‘完全平衡’。人格的数量只能是整数,对正常人而言,数字是一,而我是二。所以……”

  三除以二的话,答案是一点五。

  “我明白了,不存在一个半人格是吧?”

  他点点头:“没错,除非我再分裂出一个人格,数量达到三,这样跟正常人平摊后,各自拥有两个人格。且不说人格是否能随心所欲地增加,就算采用这种方法,还是没有治本。”

  把许崎的人格转移给别人,然而自己又另外多了其他人格。林泽洋应该是指这个。我倒觉得还有一个难题,就是是否有人愿意跟他调和。

  “看来不好办。”

  “幸亏调和所的负责人给我指了条明路。他说可以找具有人形但不具备人格的物体,比方说木偶!”林泽洋两眼放光地说着。

  二除以二等于一。说到这份儿上,我总算明白了他来我这里的目的。可是——

  我疑惑地问:“木偶也可以吗?”

  “他跟我说,人体内本来就没有独一无二的元素,全是来源于大自然。木偶是木头做的,也是有机物。人与人偶的区别,仅仅差了一个灵魂。”

  ——仅仅差了一个灵魂。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我明白了。”

  “制作木偶大概要多少时间?”

  “全力以赴的话,一星期足够了。”

  “那太好了!”他抬起头,“已经快到六点了啊……”

  他是在看墙上的钟。

  “你六点有事?”

  “是那个家伙。许崎一到晚上六点就会出来,偏差不超过一分钟。”

  我看着秒针一点点移动,心跳慢慢加快,因为我不太清楚即将发生什么。

  “没时间了。”林泽洋提升语速,“听我说,你等会儿不要告诉他我来这里的目的。”

  差不多六点零一分,我察觉林泽洋表情有些许变化。他的眼珠左右转动,几个来回后直直盯着我。

  “这是哪里?”

  果然,现在主宰他大脑的不是林泽洋。

  “客人,你怎么了?你不是说要买玩具吗?”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用拙劣的演技对他撒谎。

  “人偶……我想我搞错了,不好意思。”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喃喃自语,“搞什么啊,老是跑到奇怪的地方。”走到门口,他回过头,笑着对我说:“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解脱似的松了口气。

  四、

  一星期之后,林泽洋再次来到店里。

  “怎么样,完成了吗?”

  “嗯。”我带他看我的作品,“主材料是樟木,眼睛部分用到了玻璃球,你还满意吗?”

  “真是细致入微。哎哟……还挺沉的。”他刚拿起来,马上又把木偶放回工作台,“‘关节’部分,感觉没有必要。”

  我提出不同的意见:“你不是说跟人越像越好吗?一般来说,我做木偶都会做成这样。先完成局部,再拼接。”

  “话是这么说……”他搓着下巴的胡楂儿,“我认为还是处理一下好。你这里有强力胶吗?”

  “抽屉里……”

  未等我说完,他打开抽屉,到处翻找。

  “啊,这个对吧!”他把胶水挤向木偶各个连接处。腕部、肘部、脚踝、膝盖,然后是四肢、头部与身体的接口,连嘴巴他都没有放过。

  “喂!你怎么能乱来!”我有点生气,毕竟这是我的艺术品。

  林泽洋却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这是我买下的商品,所以我有权随意改动吧。”

  “可是……”

  算了,反正他用的是挥发性胶水,过个几天就会失效。

  “来,帮我把木偶搬到车上。”他抬起木偶的脚部,示意我帮忙。

  “你现在要去调和所?”

  “是啊,否则那家伙出来捣乱就不好了。”

  “我想和你一起去可以吗?”

  “咦?”他先是愣愣地看我,然后微笑着答应,“没问题,你对那个地方很好奇是吧?”

  “没错……”

  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说出人偶和人类只差一个灵魂的那人,想看看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从外观来看,调和所一点都不起眼,感觉像九十年代的老建筑。

  我们临近大门的时候,一名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他就是建议你把人格移到木偶中的人吗?”我贴近林泽洋轻声问。

  不知是我嗓音过高,还是那人听觉灵敏,他回答道:“正是我。”他转向林泽洋:“林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无论是相貌衣着,还是举手投足,他都极富魅力,让人不禁会误以为是小说里走出来的虚构人物。

  “我按你说的,已经拜托我的朋友帮我做了木偶,可以开始了吗?”

  男子露出微笑,轻轻颔首:“随时为您效劳。”

  “那么,请立刻把我身体里另一人格转移过去。”林泽洋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兴奋。

  “没问题。”

  林泽洋带着木偶走到二楼,似乎调和是在二楼进行的。男子没有跟着上去。我正想和他攀谈,他倒先开口了:“这木偶真是精美绝伦。”

  “谢谢夸奖,你喜欢木偶吗?”

  “啊,从小到大都非常喜欢呢。”

  “是吗?”

  “因为人偶要比人好相处。它们只有外壳,没有心。我们肉眼所看到的,便是它们的一切。但人就完全不同了,外表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包藏于其中的灵魂究竟如何,外人是永远不会看透的。比如说——”他站起身拍了拍礼服,“就算这样近的距离,你能看到我的过去是怎么样的吗?嗯?”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遑论他的过去。

  “看不透对吧?再比如你的朋友,你以为你对他很了解,其实你可能只知道一些皮毛。”

  “阿洋也不算我的朋友,只能算旧识,我们二十年没见了。”

  这时,有其他人来到调和所。男子道一声“失陪”,便上前迎接。

  五、

  调和结束之后,林泽洋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驱车返回,林泽洋说暂时把木偶寄放在我这儿,这我当然不会介意。

  我把木偶平放在工作台上。许崎的人格现在已经被禁锢在里面了吗?一想到这点,我就有种奇妙的感觉。

  隔天早上,我从公寓出来,步行到店铺。门口站着一位老者,是某个幼儿园的院长。

  “哟,店长,你总算来了!”他向我打招呼。

  我急忙打开店门,一边说着:“您来得可真早。”

  “老年人嘛,都是这德行,哈哈。”

  我指着墙上的钟:“我这儿的开店时间是八点,现在还没到呢。”

  “你的钟慢了。”他笑着给我看腕上的手表,“慢了十多分钟。”

  “这样啊……我不怎么注意时间,所以没发觉它慢了。”

  院长在半个月前订了一批布偶娃娃,供小朋友们表演人偶剧。我把装满成品的硬纸箱子交到他手里。他很满意,支付了预先说好的款项。

  我送他离开,然后回到屋内。

  钟慢了吗?等一下!若真是这样……

  我想起了林泽洋第一次与我见面的傍晚。他跟我说许崎的人格在六点会准时出现,误差在一分钟之内,那时情况确实如此。但考虑到真实时间是六点十多分,那么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难道他记错了“变身”时间?不,我更倾向于他对我撒了谎!他看到钟差不多到六点,假装说人格要发生交替,其实自始至终都是林泽洋一人分饰二角。

  演戏……说到演戏,更合适的人选不是许崎吗?我仍旧记得二十年前,许崎在我们面前装傻子。那么,这几天我面对的林泽洋,会不会一直都是许崎?

  正当我为这个猜想感到战栗,传来有人推门的声音。

  “欢迎……”我抬起眼,见来者恰好是林泽洋,顿时语塞。

  他见我表情不对,站在原地问:“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

  “我突然有件事情想确认一下。”

  “先让我问个问题。”我打算挑明,吐出一口气继续说,“你到底是谁?”

  他皱着眉头看我:“好奇怪的问题。”

  “一点都不奇怪。你不是林泽洋,而是许崎对吧?”我顺便向他说明了钟的推理。

  “啊,居然在那个地方露出马脚了。”他失望地晃着脑袋,“你说得没错,我是许崎,林泽洋在那里。”他指着木偶,然后点点自己的胸口:“现在这个身体已经完全属于我了。”

  果然是这样。虽然猜到了大概,但确定的一刻,我还是惊讶不已。

  “我之前告诉过你,许崎占用身体的时间在日益加长。”林泽洋——不,现在该叫他许崎——缓缓说道,“这话没有错,只不过事态比你想象的严重。我早已代替林泽洋成为主人格。但林泽洋还是存在,我很是讨厌,所以想尽办法把他驱赶出去。现在我成功了,他变成了不会动的人偶。这样,我也算是报了当年的仇。”

  许崎哈哈大笑。

  “你果然还恨他间接将你害死……”

  “不光如此哦。”他停止大笑,严肃地说,“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来你店吗?”不等我猜测,他直接给出答案:“也是为了复仇!向你复仇!”

  “向我……”我内心产生不祥的预感。

  许崎瞪眼看着我:“那年将我杀死的是大胡子男人,但是刀伤却是你弄得吧?”

  屋外的蝉鸣突然提高了分贝,听起来像是它们被人用手指狠狠按着而发出垂死的悲鸣。

  我避开他的眼神,一语不发。

  “沉默就是承认。你知道我怎么想到的吗?是你制作木偶的方法给了我提示。四肢各由三段部件构成,然后加上一个头和一个躯体,每个部分都和我身上的刀伤位置吻合。”

  蝉鸣戛然而止,周围霎时安静得令人窒息。

  许崎一步步朝我走近:“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没错,是我干的……”

  “为什么要做那么残忍的事!”

  是啊,到底为什么?每次回忆起那天的行为,我都会觉得自己很可怕。

  在别墅的二楼找到玩具箱,却因为奇怪大叔的出现,只得选择撤离。回去之后,我心里一直惦念着,特别是箱底那几个漂亮的洋娃娃。终于,我服从自己的渴求,在深夜拿着手电筒前往别墅。我也不清楚是哪来的勇气。

  在二楼,我的手电筒照到了许崎的尸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我呆在原地,想着他体内的灵魂定是不见了,失去灵魂的人不再是人,而是人偶吧。于是,我决定让他变得更接近人偶,分解成像我平时做木偶那样的十四部分。我在一楼的厨房找到一把菜刀,虽然轻微发锈,但还是能用。

  可是由于年纪小,我并不能切开,只是尝试了一遍就放弃了。

  停手的一刻,我忽然浑身颤抖。

  我……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摸着冒汗的额头,不敢相信自己诡异的行为,宁愿相信刚才是有什么力量操控了我。我心里非常的害怕,急忙跑了出去,跪在地上大口喘气。回过神,发现菜刀还在我手上,我跑到河边,将刀子扔了下去。

  “到底为什么那么做?”许崎用更加尖锐的声音质问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只当那时着了魔。

  “我只不过想加入你们的集体,跟你们一起玩而已。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那样对待我呢?”他露出狰狞的表情,上前掐住我的脖子,“对于害死我的人,我绝对不会饶恕!”

  他的力道很大,我感觉指甲深深嵌入了我颈部的皮肤。

  我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往右移,因为余光捕捉到了什么东西在动,似乎是工作台上的木偶。还以为我看错了,木偶却再度动了起来。像帧数极低的视频,它僵硬地侧过头,与我四目相对。眼窝里的玻璃珠在转动,嘴巴部分也在动。

  并不是外界因素的驱使,而是它完完全全出于自己的意志在动!

  调和所的那名男子说得没错,人偶与人类的区别,真的只是一个灵魂。拥有林泽洋人格的木偶,这一刻成为了人。之前许崎在它身上涂抹的挥发性胶水,大概已经失效。

  木偶已经半坐起身。

  “你不打算反抗吗?任由我把你掐死?”许崎咬着牙说,连鲜红的牙龈都露出来了。他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工作台上正发生什么。

  我才没空理他,就算气管里气体的流动越来越困难也无所谓。我的目光彻底被木偶吸引住了。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不断不断制作着人偶,十个不够,一百个不够,一千个还是不够。因为啊,我期待着能做出一个拥有自我意志的人偶来。

  木偶缓缓站了起来。

  说起来它是林泽洋,没准会过来救我。在我这样抱有一线希望的时候,它笨拙的双脚踢到了桌脚,被许崎听到了动静。

  许崎转过头去。

  “把你用胶水固定,就是怕你具有人格之后真的能动,没想到还真是如此。本来想让你一辈子关在木偶里,享受寂寞的滋味。算了,还是痛快一点吧。”许崎放开我,拿起边上的小铁锤,迅速将木偶砸得粉碎,“这下变成一堆烂木头了吧。”

  “你居然……居然把我的杰作给……”虚弱的我发出气若游丝的抗议。

  “你怎么不担心担心自己。放心吧,我也会让你体会这种支离破碎的感觉。这样,你就能知道当初的我有多痛苦了。”他瞪视着我,补充道,“当然,是活着去体会。”

  蝉又开始鸣叫,躁乱不堪,有如被恶作剧的小孩拔去了羽翼。

  作者创作谈:小时候比较胆小,印象深刻的一次恐怖经历是和妈妈一起去人偶馆,总觉得那些人偶在你没注意的时候,会眨一下眼睛或者动一下手指。所以一直以来对人偶有种敬畏,大概是它们跟人过于形似。标题中的“偶人”,不是“人偶”的同义词,而是“人偶与人类”的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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