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绣花鞋

  (一)千年以前

  天空积满了乌云,风携裹着雨的湿气,让庭院中四处疯长的野草,一会腰肢躬到南面,一会儿身姿伏向北面,簌簌作响,像河水中翻腾起的粼粼细浪。片片枯叶,打着旋儿,翻着跟头,在风的撕扯下,无可奈何的坠落在地上。庭院的方砖上,枯草败藤的缝隙中,已经簇拥了厚厚的一片,好久已经没人打扫了,像给地面铺就了一层灰暗腐朽的甲衣。

  天黑了,飘起了斜斜的细雨,点点滴滴,扬洒在梧桐宽大的叶子上。房间内陆续点起了灯火,晕黄的光亮,映照在屋外浅浅的水坑中,迷迷蒙蒙的。大殿的朱门,处处油漆剥落,刀砍剑刺处,露出木头发白的纹路。两个白头宫女,一左一右,坐在高高的门墩上,缩紧了腰身,双手笼在袖筒中,打着瞌睡,梳着高髻的花白脑袋,一顿一扬的。

  大殿之内,空旷冷清。卧榻上,仰躺着一位老人,一闪一跃的烛光下,他的脸庞消瘦苍白,双眉紧锁双目紧闭,像一块冷峻嶙峋的石头。

  他,是昔日的君王。他已经好几天水米未进了。

  君王感到觉自己快要死了。或者,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好久了——从马嵬坡到崎岖蜀道,再到返回满目疮痍的长安,从被六军哗变交出玉玺,直到被新帝奉为太上皇,又从兴庆宫被强行搬到空旷阴森、时时还弥漫着一股腐朽阴冷气息的甘露殿。

  君王是被雨声中一阵隐约传来的乐曲声惊醒的,或者说是唤醒的。

  “下雨了”。君王费力挪动老迈的腰身,半倚着坐了起来,喃喃的低语了一句。声音含混衰弱,只有自己能听见,再说,昔日那些围拥身边的官吏和说话唧唧歪歪的内臣,早就在几个月前,就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风声中,乐曲忽大忽小,来自前面不远处巍峨轩峻的太极宫。

  君王侧着头,用耳朵捕捉着着忽远忽近的乐曲。

  早些年,君王对音律天生敏感,很是喜欢。政务闲暇时,还喜欢亲自粉墨登场,奏上一曲,唱上一段。很多年的夏天里,太液池的荷花开了,清香袅袅,水波潋滟,未央宫前的垂柳枝摇叶响,绿影婆娑。皓月当空的夜晚,君王和爱妃欣赏着轻歌曼舞,相依相偎在水畔花前。君王不顾阶下大臣惊诧遮掩的眼神,不顾身旁宫娥的窃窃嗤笑,兀自拾捡着一颗颗取自太白山冰窟窖藏着的大红荔枝,小心翼翼的剥开皮,露出粉粉嫩嫩晶晶莹莹的玉色果肉,两指擎着,轻轻缓缓的拂过妃子的额头、眉梢、眼角、脸颊,最后逗留在那两瓣娇嫩的樱唇间。妃子闭着眼,睫毛轻颤,粉红的舌尖,一长一短的伸缩,探寻着那颗玲珑剔透的荔枝。君王在此刻,是最怕妃子星眸微启的。如果那炯炯双眼,只定定的、含情脉脉的凝视自己片刻,君王就会觉得自己筋酥腿软,仿佛骨头缝里都冒出了无颜六色的泡泡;君王还会觉得自己会由一团坚冰冷雪,融化成一滩清水,直至被初阳蒸融被清风吹散,渺无影踪……

  君王侧耳聆听,终于听清楚了。乐曲伴有铿锵鼓声,节奏鲜明,气场张扬。不是自己以前久听不厌的《霓裳羽衣曲》,而是激越豪放的《秦王破阵乐》。君王想起来了,白天有两个宫女,在自己榻前议论,说什么郭子仪郭元帅,收复了长安后,继续挥师南下,所向披靡,叛军望风而逃,全歼敌军已指日可待。这会,可能是新皇帝李亨在太极宫大宴群臣摆酒庆功呢。

  连日来,君王僵卧甘露殿,似睡非醒间,梦里梦外,什么也没有去思索。他根本无暇想到年轻时那些孜孜以求的东西:权利啊,政治啊,江山啊,黎民百姓啊,沙场血战啊……

  他的肺腑胸腔中,充斥的只是两股洪流:悲怆与愤恨。这两股洪流,时而分崩离析,时而扭结为绳,一泼未平一波又起,搅扰的君王脑壳发胀脑仁生疼。

  君王恨那个胡儿安禄山。

  当初,那厮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在君王妃子和宫女面前,膀大腰粗的他,竟能跳起胡旋舞,像一只被抽打得疯转的大陀螺,常常博得他和妃子的开怀大笑。恨只恨当初没有识破他的狼子野心,恨只恨没有听从太监高力士的劝告,让那只疯狗回到了渔阳,而且还捧回去了三镇节度使的虎符和印信。

  君王的悲怆,君王的全部想念,源自于一个女人,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

  为这个女人,君王丢失了曾经拥有的一切,还有可能背负后世没完没了的指责与骂名。

  但君王不后悔。君王的心中,只有悲怆与自责。他痛恨自己,贵为王上,在关键时刻,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粗鲁的军士手中,香消玉殒红颜零落,而自己却无计可施。君王想,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遭受欺凌和迫害,也会毫不犹豫的挥起锄头,以死来抗以死相拼!可是自己,深爱着那个女人,关键时刻,却懦弱得像个孱头……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推开,进来了一个佝偻衰老的身影,打断了君王的沉思。那个身影慢慢走近了君王,是高力士。

  君王睁开了眼睛,又阖上了眼眸,突然觉得眼睛涩涩的,心里有了一种酸楚。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人生转瞬白驹过隙,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魁梧高大的高力士,如今却被岁月风干成了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了。(鬼大爷:/转载请保留!)

  “陛下,老奴来看你了。”高力士依旧深深弯着腰,低垂着花白稀疏的脑袋,恭恭敬敬的对君王说。

  自马嵬坡以来,高力士,是唯一像影子一样,追随君王左右的最后一个人。

  君王想起了年少时,和高力士在幽深大殿内摔跤、压着他骑大马的童年旧事。

  “陛下,老奴知道您心里苦……老奴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让陛下稍解愁郁……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君王还是一声不吭。

  高力士叹息一声,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双手呈给君王。

  粗布层层揭开,里面是一只绢鞋。白绢鞋面,青丝刺绣,窄窄翘翘的,绣着一朵亭亭素雅的红荷,一只鸳鸯鸟,伸颈翘首,似在寻觅,似在等待,似在顾盼。

  “陛下,老奴深知陛下在日日夜夜思念着贵妃娘娘……这是娘娘的一件旧物,陛下收着,就当娘娘还在身边服侍着陛下一样……陛下啊,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听说娘娘升天那日,西方天际仙乐大作,可能娘娘生前是下凡历劫的,现已经重回天庭、位列仙班了。陛下不要过于悲切,保重龙体要紧哪……老臣告退了。”高力士佝偻着腰身,缓缓退了出去,轻轻的掩上了殿门。

  君王握着那双绢鞋,握得很紧。就像,当年握住那一双纤纤素手,捉住了那一对凝脂赛雪的玉足。刹那间,仿佛有滚滚热流,由指尖传递到心窝,辐射到全身。

  君王想起了,华清池旁的纱帐中,妃子新浴后,光着脚丫,一步一个圆润的湿脚印,从水边迈着小步走进大帐。妃子偏着脸擦完头发上的水珠后,翘起藕节一样的白腿,把一双弓弓的绢鞋挑在脚尖上,那红红的鞋带,慵懒散漫的,一端搭在小巧的脚踝处,一端垂在半空里。于是,君王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切切的奔向了那个玉人,那个尤物,那个莲足和绢鞋。在上台阶时,君王一脚踩空,仰面躺在了地上,殿脚堆拥的帷帐,在君王起身时的急切挣扎中,竟彻头彻尾的把他过了个严严实实,像一个长长胖胖的蚕茧。妃子银铃般的笑声如水般漫涌起来又平静下来时,裹在帷帐中的君王,先是嗅到一股温暖滑腻的香气,接着又听见妃子急切又温软的话音说“皇上,您急什么急呢,摔疼了吧,臣妾给你揉揉,给你吹吹……”接着,帷幕揭开,眼前一亮,君王看到了一双白藕般丰泽圆润的臂膀,臂膀上紧箍着一圈金镯,金灿灿的晃人眼目……

  想到这里,君王不由嘿嘿的笑出了声音。接着他开始急促的咳嗽,干瘦的腰身一起一伏的剧烈收缩,君王的脸上,出现了一团与苍白色气极不相称的红晕。

  君王想,如果真的有来世,绝对不要托生在帝王家。最好能是个富家翁——穷书生庄稼汉也好。那样,就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永不分离,生死契阔了。如果不能转化为人,做两颗相依相对的树也好,树根纠葛在一起,树梢交织拥抱在一起。或者,做一对鸟吧,双飞双栖,鼻翼天涯…

  咳嗽平静了,君王依旧半倚着。

  他闭上了眼睛,有两行浊泪,溢出了眼帘,慢慢顺着鼻翼两侧滚落,挂在了花白稀疏的胡须上,像枯草叶子上沾着的几滴露水。

  殿外,夜色如墨,风雨大作,檐角的风铃,声嘶力竭的作响。

  (二)几百年以后

  桑晓,是个书生。

  他苦读圣贤书,渴望有一天攀宫折桂,像古时许多仁人志士一样,实现自己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壮志。

  桑晓家贫,暂借同乡学友的一所老宅子用功,图个清静和没有闲杂琐事干扰。

  那是一所废弃的大户人家宅院,园内古柏森森,荒草绕膝。

  白天,到有鸟雀鸣啾,飞高窜低,给园子带来丝丝生机。桑晓看累了书,就搬一把破藤椅置于阴凉之下,听鸟鸣啾啾,看白云悠悠,心里自然涌出好多描摹田园牧歌生活的辞章,在默默嚼味的同时,心远地宽,悠然自乐。可是一到晚上,四无人声,屋外一片荒凉和静寂,桑晓就会分神,读不进去经史子集,未免心里有点怕怕的。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孤独感,包围着他的身心。就像屋外泼墨一样的夜色,笼罩了着偌大的园子和静静生长着的草木。

  那一晚,桑晓又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清。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端坐在桌前,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准备把自己的思绪,融入到眼前蝌蚪一样摇头摆尾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去。于是,他大声的吟哦起来,脑袋顿挫抑扬的摇晃,一点一顿的,像觅食的大鹅。

  忽然,敲门身响起。桑晓打开门后,无声无息轻轻盈盈的飘进一女子。

  那女子,自言是外村一良家妇人,夜里和丈夫一时反目,怄气出走,竟在这里迷了路,天黑路滑,又冷又怕,看见园内有灯火,就慌不择路走了进来。

  女子身形清秀,面容娇好,一边诉说,一边低眉抽噎。可能是由于悲切和寒冷吧,单薄的肩头一抖一抖的。

  桑晓看着女子,心突然开始剧烈的跳荡。

  他想伸出手,拍拍或者抚抚她的肩头,以示慰藉和同情。但手伸到半空,却又变成了挠头的动作,停留在了自己的发髻上。那女子侧转了身子,脸庞梨花带雨,眼睛黑黑的盯着桑晓,眼睛里有期望,有鼓励,有渴盼。

  一遇上那对眼珠,桑晓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躯体,俱化成了一股青烟,全被吸入了那双眼睛。桑晓的头脑一片空白,他完全不清楚了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又将会干些什么。

  桑晓把那女子抱了起来,那女子好轻。可能是受夜露冷风侵袭过久,女子的身体好凉,肌肤泛着冰冷的清辉。

  女子闭上了眼,喃喃低语道,郎君,轻点,奴家好久没有承受过风狂雨骤了……

  接下来的几天,桑晓读不进去圣贤书了。睁眼闭眼,全部是那女子的浅笑媚态,和晶莹玉体。

  隔三差五夜深人静时,那女子就会来,说是丈夫睡熟以后,自己偷跑出来的。可不等鸡叫破晓,就会在桑晓的紧紧拢抱中毅然离去。桑晓理解女子的做法,她是怕被醒来的丈夫发现,她可能还担忧影响桑晓的清誉甚至日后的功名。

  后来,女子交给了桑晓一只绣花鞋,青缎鞋面,上面绣着两三朵不知名的小黄花,娇娇弱弱的,但惹人怜爱和心疼。女子对桑晓说,如果郎君实在想我了,就拿出这鞋子,凝视摆弄一会,我就会到的。

  果然,在思念最浓时刻,桑晓拿出绣鞋抚弄一番后,那女子,就会飘然而至。然后,帐卧交颈鸳鸯,莲开并蒂双花,你贪我痴,浓情蜜意。鸡叫头遍时,女子依然决绝离去。

  慢慢的,桑晓觉得自己越来越羸弱,越来越力倦神疲心不在焉。他渴望再见到那女子,又怕再见那女子。

  那女子已经三两月未至了,而桑晓却思念愈甚,手里一直把握揣玩着那只绣花鞋。但女子仿佛从人世间蒸发了一样,丝毫不见踪影。

  一天晚上,那女子突然又来了。但面有戚戚,愁云紧锁双眉。

  桑晓欲求欢,女子淡淡的慵懒,不抗拒也不配合。桑晓的动作停了下来,那女子轻推着桑晓的双肩,让他坐到了床头。女子揉捏着桑晓肩头的衣皱,不紧不慢的说出了一段故事。

  女子说,他姓聂,名小倩。而她以前告诉桑晓的境况,都是杜撰和谎言。女子说,自己不是人,是鬼。十七岁上病死,被家人在胸前腰后压上了镇凶纸符,怕的是她阴魂不散作祟寻衅,搅得活人不安不宁。于是这样一来,那符镇压住了她的魂魄,她只能游荡于离恨天外,无法凝聚人形,永世不得托生转世……近来,阴司来了一恶鬼,有权有势也有钱,吃得很开。想收小倩做二房,条件是,将来帮她运作活动,完成她投胎做人的夙愿。(鬼大爷:/转载请保留!)

  小倩说,我是来告别的,我已经答应他了。我已经厌倦了随风飘荡的孤鬼日子,我想做人,好好活着,生儿育女,慢慢变老,直至最后死在温暖的床上……

  小倩还说,人鬼殊途,我不是故意勾引你害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我还是做了错事,人鬼交合,会大伤元气,损耗精血的。可是,我总是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无法说服我自己……忘了我吧,如果来世重逢,我会穿着那双绣花鞋,在红尘中找你。遇到你,我会对着你笑的,你一定要认出我哦……

  听着小倩的诉说,桑晓心中全无惧怕,反而涌上了无尽的柔情和爱意,还有感伤。

  那一晚,小倩枕着桑晓的臂弯,睡的沉静如婴儿。

  桑晓一夜未眠,看着怀抱中酣睡的小倩,蓦然,他的头脑中如闪电划过茫茫夜空一般,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到过的一册笔记志怪文献中的记载。说,有惨死女子孤魂,若能得到精壮男子血液滴入起肚脐,就会以阳化阴,幽魂辗转复苏,就会获得重新投胎转世的资格与机会。只不过,滴血那男子,就会大病一场,身体从此衰败下来,永不能恢复如初。于是,桑晓揭起小倩的小衣,用牙齿咬破手肘,静静看着自己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缓缓汇入小倩浑圆的肚脐,氤氲着缕缕热气,就像一杯殷红的酒,散发着让人心醉神迷的芬芳……

  桑晓一直昏睡到第二天黄昏。

  睁开眼,小倩不见了。只看见,一缕黯淡的夕阳,斜斜的照在身边的床铺上。于是,桑晓复又沉沉睡去。

  晚上,桑晓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倩衣袂飘飘,眉眼楚楚浅笑盈盈,来和自己告别,说全靠桑晓精血的滋润,她已经摆脱了恶鬼的纠缠,即将赶往转世投胎的路上……

  梦醒时,已是东方泛白。

  桑晓硬撑着游丝般的气力坐了起来,从枕边摸出那只绣鞋,放在榻上凝视。心里五味杂陈,有忧伤,有依恋,有欣慰。忽然,端放床上的那双绣鞋,竟窜起了蓝莹莹的火苗,一眨眼,变成青烟,在屋顶缭绕盘旋后,钻出窗缝,消失在空中。床榻上,却不见丝毫灰烬。

  在残阳如血的黄昏时分,桑晓拄着拐杖,去了村东头的乱葬岗,果然看见一棵钻天白杨树下,有一小小孤坟,低矮破败,荒草萋萋。

  伫立片刻,桑晓回身踽踽独行,迎面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拽得好长好长。

  那株白杨树上,有一个硕大的鸟窝。此刻,寒鸦一声紧递一声的,嘁号了起来,声声凄厉,声声悲切,时断时续,没完没了……

  (三)又几百年后

  开着生药铺和两家绸缎庄、拥有六房妻妾的西门庆西门大官人,一贯的喜欢热闹吃酒,但此刻他坐在一大堆人簇拥的狮子楼雅座中,心里却懒懒的,不由自主得心焦,不由自主的烦闷。

  在他人一叠声的阿谀奉承言辞中,他把头扭转窗外,呆呆的看着窗前一株大柳树浓密的枝叶。

  在这个夏季炎热的午后,西门庆心绪不宁,总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西门庆,是个胆大心狠的人。为了钱财,为了心爱的女人,他什么都不怕,哪怕顷刻间天翻地覆,他也会坦然接受。

  西门庆是个坏人,他自己也知道。关于自己的下场,他设想过很多次,不是横尸街头,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反正不可能得到善终。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他有着深刻的认识和透彻的了解。他不是不想做个好人,但这世道,不喜欢接纳好人,好人难活啊。

  在以前,他从来没有认真思忖过,自己到底是个好人还是恶棍的话题。但自从那日打武大门下经过,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那只撑窗的短竹竿,打在了西门庆的头巾上。而那个失手掉了竹竿的女人,惊恐地睁圆双眼张开小嘴的样子,却一下子实实在在的砸在了西门庆的心头上。他心里猛地一颤,心尖最柔软的地方,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又痛了接二连三下。于是,西门庆抬头看天,就觉得天旋地转。低头看脚,却浑身没有了丝毫力气,像蛇被都抖乱了筋骨,不要说举步走开,就连缓缓爬行,都力不从心了。

  想到那个情景,西门庆心尖又微微刺痛了一下。于是,他用手摩挲胸口,却碰到了一件硬邦邦的小巧物件。

  只有他知道,那是一只绣花鞋,钉着木底,绘绣着红花绿草。

  那是金莲的鞋,金莲脚小,人如其名。

  金莲这女人,该小的地方,小的让人疼惜,该大的地方,大的使人震撼。

  去年夏季,西门庆刚把金莲娶进门,夜夜承欢,夜夜新鲜,如鱼得水如胶似漆。

  那一晚,葡萄架下,金莲穿着紧身白绸小袄,和西门庆拥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悠悠荡荡的,一边吃葡萄,一边一递一口的相互灌着酒。秋千荡起来的时候,月光跟着他们的身影在晃动,有凉风习习,从他们两肋掠过,带来浓郁的草木清香。金莲的两条白腿,像连枷一样,不停的轮番挥舞踢踏着,大红绣鞋在明净的夜晚,划闪着妖娆的色彩。突然,西门庆不顾金莲的大呼小叫抓耳挠脸,捏住那一对脚腕,扒下了一只绣鞋。

  他端详着绣鞋,却执起酒壶,往鞋壳内注满了琥珀颜色的酒液,径直端至嘴边,准备一饮而进。金莲劈手夺下,小嘴嘟起,眼波横斜,娇嗔道“大郎,别,脏……”西门庆一把揽过金莲说:“潘小六儿,在达达的眼中,你是天下最干净的人儿,我喜欢你身上的一切。为了你,我宁愿与所有人为敌……”金莲打断了他的话,翘着手指把绣鞋举到嘴边,浅饮一口后,撅圆鲜嫩的嘴唇,把整个身体压在了西门庆的胸前,用她的嘴堵住了他还想说的话……

  自从那夜后,这只绣花鞋,就一直踹到了西门庆的胸口,从不离身。就像从他胸口,繁衍生长而出的一朵鲜花。

  一个粗大汉子,大踏步走上楼梯,把一个圆圆的包裹,径直丢向了西门庆。并从身后抽出一把还留有血渍的长刀,蹲下马步,把刀横在眉下,眼睛抖射着寒光,杀气逼人。他大喝一声:“西门恶贼,速来受死!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来人是武松。

  在打开眼前的包裹前,西门庆内心还是非常惊恐与胆怯的。他知道,自己虽然练过几路拳脚,但绝对不是眼前打虎壮士的对手。

  汉子掷来的包裹里面,是一颗人头,金莲的人头。

  人头双眼圆睁,柳眉倒竖,满脸血污。一直耳朵上,还带着那只翡翠水滴形耳坠,另一只耳朵上空空如也,一缕乌发掩盖下,这只耳朵晶莹如玉。

  西门庆一把拂去了桌前的杯盘碗箸,把人头端放桌上。

  他小心地揩去脸上的血污,合拢了那双眼睛,定睛看了一会,突然凄厉狰狞的狂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嘶哑凄厉,像鸱枭哀嚎。

  突然,他发疯的在那已经没有血色的嘴唇上,狂吻了起来。

  抬起头时,西门庆脸上涕泪纵横。刚才对武松仅存的那一点恐惧,此刻,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狂叫一声,踢翻桌子,从腰里抽出软剑,向武松奔去。(鬼大爷:/转载请保留!)

  狮子楼上的人,跑了个一干二净。

  几个回合后,武松瞅准空隙,奋起一脚,踹在了西门庆的小腹上。西门庆的身子,撞断了雕花窗棂,飞出了酒楼。

  在掉落的过程中,西门庆的手臂,触到了碰撞身体的柳树枝条,但是他没有伸手抓拽。他恍惚看到,他的潘小六,穿着绣花鞋,坐在秋千架上,两手抓着绳索,对着他,在甜甜地笑,悠悠然,荡过来,飘过去。最后,越升越高,飘进了洁白的云层中……

  西门庆跌落在了地上,后脑沉闷的痛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去年那一晚上,葡萄架下,他和金莲相互揉搓成一个肉团,从秋千架滚落下来以后,秋千的踩板,由于惯性,在后脑上重重的磕了一下。那种痛,也和现在一样,沉沉闷闷的,痒痒的微痛。

  西门庆不由得嘴角上扯,微笑了一下。

  他举起尚还能动的右手,在胸前费力的撕扯抓挠,抠出了那只绣花鞋。

  然后他双臂舒展,惬意的躺在了清河县阳光明媚的大街上,躺成了一个大字,一动不动。

  血,顺着指尖流进了那只绣花鞋,一会就贮满了殷红的液体,散发着妖娆鲜艳的光泽……

  (四)又又几百年后

  黑娃的官名,是叫作高富帅的,可是从来没有人叫过这名字。

  自打父母过世后,自打很小就开始给郭举人家当羊倌之后,所有人,都叫他黑娃。如今,他老了,有人叫他黑娃哥,有人叫他黑娃叔,也有人叫他黑娃爷。甚至在和二奶奶亲热时,平时弱柳扶风的一个俏人儿,那时却凶猛得像头豹子,在他身下急剧的扭动着,双手胡乱撕抓着他肩膀上的肌肉,喘气如风箱拉扯,急急切切的说:“好黑娃,死黑娃,快,快,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但二奶奶田小娥,一直说自己已经死了的那个小脚女人,至今活着,还坐在炕上,戴着老花镜,给小孙子缝绣节端午节要带的荷包。而从来没说过要死要活这类话的黑娃,却已经感觉到死神正披着黑丝的斗篷,一步一步,坚定而执着的像自己的破窑洞走来。

  安静的睡在炕上的黑娃,觉得自己眼皮沉重的像门扇,掀动或者扛起他们,是一件很费劲很吃力的事情。

  于是,黑娃一动不动的躺着。

  他知道,即使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窑内的昏暗,看到的还是夜色侵蚀下的一团厚重凝滞的漆黑。

  其实,黑娃,还是想睁开眼睛看一眼的,看一眼院子里树梢上的那一轮白月亮,看一眼门前崁塄下的那一溜黄土坡,更想看一眼对面一棵大杜梨树下、窑前黄土窗台上,是否晾晒着一双精巧鲜艳的绣花鞋。

  到底多少年了,到底在多少个日子里,黑娃在山梁沟壑里放羊种庄稼,总是不由自主手搭凉棚、踮起脚尖,扯长脖子朝那棵杜梨树下张望。看这户人家的黄土窗台上,有没有规规矩矩立放起来晾晒着的、那一双红绣花鞋。

  那一痕红色,他老远就能一眼瞥见。

  暖暖的阳光照耀下,那一方小小的黄土窗台,简直像金子般熠熠生辉,映衬的那双红鞋,也像初绽的红花一样鲜艳夺目。每当看到那双红鞋摆在窗台上,黑娃就会心旌摇荡,浑身猛然陡添力气。于是,他急切的盼望着黄昏的来临,盼望着夜色均匀浓重的,涂染这个小小的村落。黑娃会在草草吃罢晚饭后,把自己洗的清清爽爽的,精神抖擞的,去轻轻敲响那个他最为熟悉的、杜梨树下窑洞的门环。他知道,门开后,迎接他的,会是一具温温热热滑滑溜溜的白净身子,还有一整晚温温款款总也说不尽的陈年旧话,东家长西家短,粮食收割,孩子上学,不得见面之苦,日日相思之煎熬等等等等……

  小娥是黑娃的相好,很多年了,小娥比黑娃还大四岁。

  小娥的男人是个石匠,经常把石匠工具装在一个宽大的牛皮褡裢中,走村串户,给人家打石磨凿兽脊雕照壁。石匠外出时,他们的约定暗号,就是把那一双大红绣花鞋摆在窗台上。

  其实,黑娃的柜子里也锁着一只绣花鞋,周周正正的裹藏在柜子中他的破衣烂衫之中,谁也不知道——包括小娥。

  这是个秘密,黑娃准备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棺材里去。

  至今,黑娃还能清晰的记起第一次见到小娥——当初的二少奶奶的情景。

  那情景仿佛一张年画,不仅没有随着岁月的推移变迁而黯淡褪色,反而却在光阴的缓缓行进中,历久弥新,画面越来越逼真,色彩越来越鲜亮明媚。

  黑娃十七岁那年,两鬓已经斑白,但精神依旧矍烁的地主郭举人又新娶了一房老婆。

  晚上睡在马号里,谈论郭举人和他的小老婆,是佣人和长工们久谈不衰的话题。长工们都说,新娶进门的二奶奶年纪尚小,完全能做郭举人的女儿了。说那二奶奶长得既心疼又水灵,脸子白白的,眉毛弯弯的,眼睛水格盈盈的,奶子翘个兮兮的,尻蛋子圆不溜溜的……说到此处,长工们都不约而同使劲地吞咽着唾沫,叹息一声,又狠狠地说,可惜一个花朵一样的妙人,却让这么一个糟朽老头子受用……真他奶奶的,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简直是一苗刚长出嫩叶的白菜心,却让一头老母猪给拱了……

  每每听到这类话语,黑娃就不由的脸红心跳,血冲头顶,身体却憋胀得难受。(鬼大爷:/转载请保留!)

  他不喜欢长工们在背后这样议论老东家郭举人。

  在黑娃心目中,郭举人还是个不错的东家。老头的身条圆滚滚的,脸蛋红彤彤的,长着一个肉乎乎的鼻头。平时喜欢喝点小酒,侍弄几盆花草,翻看几册闲书,待人平易温和。那双眼睛总是眯缝着,流露着笑意。何况,黑娃父母死得早,不是在郭家干着羊倌的营生,黑娃连自己晚上能呆在什么地方过夜,都猜想不来,也说不清楚。

  那个春天的一个傍晚,黑娃在黄昏时分赶着羊群回家,才第一次见到了过门只三个月的二奶奶田小蛾。

  二奶奶正在门前和一群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踢毽子。

  看见二奶奶的第一眼,黑娃就觉得那女子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茫,使周边的天光和云彩,都暗淡了下来,也使旁边一树盛开的灼灼艳艳的桃花,也暗淡了下来。黑娃觉得那一圈乍隐乍显的光茫,能灼痛人的眼睛,能焚化自己的皮毛骨肉,既能让自己争高变大成顶天立地的巨人,也能让自己变短缩小成芝麻黄豆般的小物,一阵微风,就会把他带到千里之外的渺茫去处……

  第一眼看到小蛾的光洁面孔,黑娃就恍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亲切,仿佛久别重逢,仿佛苦苦寻觅后募然回首时的突然发现。

  小蛾在踢踺子的间隙,也漫不泾心的回眸看了黑娃一眼。四目相对时,黑娃那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就更加逼真和真切了。

  看到小蛾盯了一眼自己,黑娃却一下子惊慌失措了。

  在二奶奶面前,黑娃自惭形秽。他刚从山里赶羊归来,裤腿一高一低,沾满泥巴,露水打湿了布鞋,又沾染了黄土和草叶,像两个笨重的泥包。况且自己胸前还抱着一只正在吃奶的跑不动路的小羊羔,小羊羔很享受地静卧在他怀中,满足的发出稚嫩的咩咩叫声,时不时伸出粉红的舌头,讨好的舔一下黑娃的手背和指头。黑娃还知道,自己浑身肮脏,散发着羊圈的浓浓腥臊。

  于是,黑娃急急慌慌的驱赶羊群,想匆匆离开。可是羊群却在这群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跟前,乱了阵形,不听他的指挥。

  羊群从姑娘们中间穿插而过,扰乱了姑娘们踢毽子的队形。一头公羊,粗壮的脖颈靠着桃树,一下又一下的扛搓起来,摇落一层花瓣,像下了一阵红雨。一头母羊,腿间耷拉着粉红的奶袋,竟然对那鸡毛踺子产生了兴趣,翕动着嘴唇闻闻嗅嗅,直到屁股上遭受到了一位姑娘一脚踹击后,才委屈的叫了几声狼狈走开。

  黑娃终于赶着羊群,走出了姑娘们的阵营。渐行渐远间,身后还回响着姑娘们亲呢又泼辣的笑骂声。

  黑娃机械地挪动着两条软不沓沓的腿,走得有力无力。

  黑娃是走远了,但黑娃的心,却留在了桃树下踢踺子的二奶奶身上。

  黑娃的魂丢了,没有随着羊群、随着黑娃的躯壳走回羊圈。

  黑娃的魂,还呆呆地站在郭举人家的青砖门楼下,呆呆的看着春天里阳光中桃树下、一群姑娘簇拥着的二奶奶踢踺子的身姿。时值仲春,天气乍暖还寒,黑娃还穿着臃肿的大档棉裤,可二奶奶竟脱了外衣,只穿一身窄窄薄薄的白绸裤褂,腰身盈盈一握,却柔韧灵巧,浑圆的屁股一扭一扭,一只脚尖倏忽踮起脚跟又安稳落下,一条腿轻盈地抬起下落,落下又抬起。那脚上,穿着一双小小浅浅的绣花鞋,那绣鞋只兜住了她的脚趾和脚后跟。大半个光洁的脚面,仍露在鞋壳外,在春天明净阳光的照耀下,能看出隐隐的淡蓝血管。二奶奶脚腕上扬时,轻薄的绸裤向下拥去,结实匀称的小腿暴露在阳光里,两根长长的红鞋带呈八字交错,疏密有致的紧绑在那段小腿上。雪白的肌肤上,丝丝红带缠裹镶嵌,映衬分明,格外醒目。

  二奶奶忘情的踢着,鸡毛踺子飘瓢扬场忽上忽下,二奶的脸颊红红的,眼神明净清澈。鼻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庞随着毽子的上下翻飞,忽而向上扬起,忽而向下低敛。姑娘们亲脆的笑声向四周荡漾,笑声仿佛摇撼动了桃树的枝枝丫丫,不时有小巧的花朵纷纷落下,扑到姑娘的肩头上,沾到姑娘的发稍衣襟上……

  后来,黑娃看到二奶奶的机会越来越多。

  黑娃一天天长高长壮,而郭举人却一天天长老变衰,腰子弯得像虾米,时不时脸上留着长长短短的抓痕,在院子的角落里支起火炉熬药吃。但依旧笑眯眯的,对下人从来不恶声恶气。

  但长工们都在背后谈论说,老爷还整天熬药滋补身子哩,眼看自己都被小女人榨成药渣了……老的配小的,阴阳失调,只可怜了那小女人,夜夜抱个朽木桩子睡,不知心里有多苦呢……

  黑娃再也没见过二奶奶踢毽子。

  但每次看见二奶奶梳着光光的发髻,穿着那双大红的绣花鞋,迎着夕照坐在昏暗的天井中时,头脑中,就明晰的展现出那天二奶奶在阳光中、桃树下踢毽子的画面,不由筋酥骨软,心胸里生出一种愤慨和愁怅。

  许多个夜晚,马号里的长工都已经鼾声四起,可黑娃却浑身躁热,毫无睡意,眼前交替出现着二奶奶光洁明亮的脸庞,和那段上下翻飞的白腿与那双惹人眼目的红鞋。

  那年夏夜,黑娃依旧睡不着,翻来覆去倒把自己折腾出一身粘汗。

  他干脆披衣起身,走到外面让夜风使自己平静下来清爽一点。

  他像个幽灵一样转来转去,不知不觉间,像有一条无形的绳子牵着他似的,他头重脚轻,晕晕乎乎来到了后院二奶奶的睡房门前。

  房门紧闭着,门帘卷起来挂在门柱上,屋子里亮着一盏晕黄的灯火。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楚。窗扇倒大开着,从中游荡出一股浅淡飘浮的气息,有胭脂的香味,有羊奶的淡膻,有婴粟的浓郁,还有茉莉花的清新。

  黑娃嗅到这气味,想驻足,但心里怯怯的。想离去,但却挪不动腿脚。

  “天呐,我没腿了,我会跌倒的……”黑娃可怜的叹息了一声,顺着窗户贴着墙跟蹲了下来。心跳得像擂鼓,耳朵却灵敏极了,墙角下昆虫在草叶上爬动的悉索声,他都能捕捉得一清二楚。(鬼大爷:/转载请保留!)

  哐啷一声脆响,好像是屋内一只铜盆被摔到了地上。

  紧接着,一个女人尖细的哭声从屋内戛然响起。黑娃一下头皮紧缩,觉得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哎呦,小姑奶奶,你别哭喊啊……一会就能成了……这几付药还挺管用的,每天早晨,我都觉得小肚子热辣辣的……来,你再摸摸,说不定就可以了……”是老东家郭举人的声音,期期艾艾的,一幅乞求别人施舍什么东西的语调,声音压得很低。

  “呜……呜……老东西你滚开!都摸半晚上了,老娘是死人啊,一直叫你摸来摸去的……快滚!以后别上我屋里来……呜……”

  二奶奶还在不管不顾的哭闹,夹杂着摔打东西的声音。一件黑乎乎的物件,从窗子里丢出来,擦着黑娃的头皮飞过去,砸到了前面的树干上,又反弹过来滚落到了黑娃的脚下。

  是一只绣花鞋,就着微弱的光亮,黑娃看清楚了。

  青缎鞋面上,有青青的草叶,黄黄的花朵,根茎纤弱,花瓣娇媚,似乎微风一拂,就会活泼泼的摇曳摆动。

  屋子里女人的哭声,并没有停歇,只是减弱了许多,断断续续哼哼唧唧的,像反复在吟唱这一首古老的歌谣。

  “好了好了,小冤家别哭了,我这就走,你也安安生生睡吧,唉……”郭举人叹着气,一手抓着裤腰,一手捶着脊椎,打开门,缓缓的走了出来。

  黑娃已经躲在那棵大树的声影后面,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绣花鞋。

  黑娃看着东家远去的背影,腿忽然间不软了,心也不跳了,脑袋依旧晕乎乎的,浑身却平添了力量。

  他义无反顾的朝那间流溢着神秘气息的屋门走去。

  跳跃的烛光下,小女人穿着红肚兜侧躺在床上,脸朝立,背朝外。肩膀圆润,脊梁光洁,腰身细巧,黑娃毫无缘故的想起了,郭举人宽敞明亮的客厅摆放着的一只细瓷花瓶。二奶奶肚兜的红带,在背后松松垮垮的打了一个结,像一朵怒放的红花。黑娃又一次想起,春日阳光下那段粉藕似的白腿上,绑缚绣花鞋红带的图画,不由得口干舌涩,腿肚子也抖抖索索地颤动起来。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了那个光滑细腻的腰背上,重重的喘气,呢喃叹息说,我的个你呀……

  从此,黑娃成了一个很幸福的羊倌。

  当小蛾把那双大红绣花鞋,晾晒在雕花木格窗台上的时侯,那个晚上,就是黑娃和小女人最快乐的节日。

  陆续有人给黑娃提亲,但黑娃的婚姻却一直遥遥无期不见踪影。

  只有黑娃自己明白,他心灵的窗台上,早已被一双绣花鞋占据了,无法搬挪无法替代。再说,他又是那么的眷恋郭家,眷恋郭家的马号,眷恋时时摆出绣花鞋那个窗口,依恋屋子里那个水一样柔软、玉一样温润的女人。

  黑娃和小蛾的隐情,郭家的长工下人都知道。郭举人可能知道,可能也不知道。谁能顾得了那么多呢,反正他一天老似一天,况且性情又是那么温和。

  几年后,共产党来了,革命了。老举人家的土地和家产全都分给了别人。

  黑娃盼望着政府把小女人分给自己。可是土改刚一开始,老地主郭举人又怕又气,一时回转不过,夜里悬梁自尽了。

  昔日显赫的郭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两个地主婆,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这时,老女人放出话来,村里的大小光棍,如果谁能出钱给老地主买一具棺木,请几个和尚做一场法事,超度可怜的老举人,就把小女人给谁做老婆。

  村里人纷纷支持老女人的想法和倡议。

  可是黑娃从小给地主家放羊,房无一件,地无一垄,精腿打得炕沿响,他上天入地东奔西走,还是没有凑够那笔钱财,那时候,人们都穷。

  他只能眼睜睁的看着小蛾蒙着盖头,骑着黑驴,走进村头大杜梨树下石匠的那孔窑洞。

  岁月催人老,昔日娇艳的小女人,也变成了老太婆,容颜不再,脸皱成了一枚山核桃。黑娃也变成了老汉,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岁月把他的肌肤风干成了蛇蜕一样的干皮,所有的力气,都从他的双腿间轻轻巧巧的溜走了。

  此刻,老光棍黑娃安静的躺在炕上,斑驳杂乱的回忆着往事,心平气和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已经多长时间没看到小蛾把绣花鞋摆到窗台上了呢?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进去过小蛾的窑洞里呢,三五年,还是十来年?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再未踏进过大杜梨树下的哪个院落呢?是小蛾小儿子上高一的那一年?还是村里二柱子在工地上被电死的那一年?还是小蛾的男人石匠突然中风半身不遂的那一年?……

  想着想着,老汉黑娃突然间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窗户外一方又白的月亮,月亮的周围笼上了一层金黄的圆圈。

  黑娃老汉躺在炕上,为自己再次能有力气睁开眼睛而感到惊诧和兴奋。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活到明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了。他明确的知道,眼下的奇迹,只是人在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明个,会刮大风的……”黑娃老汉看着屋外的月亮,自言自语了一句。月光透光窗棱射进来,照在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上,有一团亮光在闪烁。月光照着炕头的瓶瓶罐罐上,反射出点点柔和明净的光斑,像一双双眼睛在扑闪。

  黑娃老汉努力用胳膊一鼓劲,竟然坐了起来。

  他被自己巨大的力量震惊了。在这一刻,仿佛岁月倒流了,或者时间凝固了,自己又仿佛回到了血气方刚的年轻时代。他在月亮朦胧光辉的映照下,把两条瘦腿挪到炕沿下,用脚尖找到了炕下的布鞋。

  黑娃老汉下了炕,径直走到柜前,摸摸索索却有准确无误的翻检到了一个东西后,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是一双绣花鞋,清凉的月光下,蓝缎鞋面上,闪烁着幽幽冷光。

  黑娃老汉又忽然觉得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他重重的跌倒在炕上。仿佛掉到了棉花堆里,仿佛跌落在洁白柔然的云朵中,还仿佛从小娥肚子上滚落下来后,猝死一般的眩晕和有气无力……

  远处的鸡啼了一声,又是短促的一声。

  跌躺在炕上的黑娃老汉,忽然看见对面狭小的窗口金光四射。

  在耀眼的光芒中,年轻时的二奶奶——田小娥,穿着一双耀眼的红绣鞋,正坐在天井的藤椅中,对镜描眉。又看到一个小女人坐在一架秋千上荡来荡去,眼睛笑成一弯月牙,穿着绣鞋的小脚,在空中拂来摆去,划出一道道绮丽的弧线……恍惚中,依旧是小娥的眉眼,但她却穿着一身古代的白衣服,轻轻飘飘的在广袤荒凉的原野飞舞,一条白练缓缓落下,挂在了一棵老树的枯枝上……雾气袅袅的池水中,那个女子,好像是小娥,又好像不是,眉眼看不清楚。水汽蒸腾的白雾中,只见她懒懒的举起一只胳膊,肌肤莹润,十指如葱,指尖涂着鲜艳的红色……

  黑娃老汉还看到,另一个他,已经轻轻盈盈的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在头顶上方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躯体一眼后,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像被一股感觉不到的清风托浮着,飘到屋外,飘过田野茅屋,顺着一条缓缓清浅的河水逆流而上。月光洒在粼粼的水面上,水面明亮如镜子,像窑里黑白电视机的屏幕。河水屏幕上,出现了交相更替的斑斓画面:一个华冠丽服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葡萄架下,用一只绣花鞋当酒杯,一口一口的喝着酒;一个瘦弱书生,撑着一把油纸伞,在荒郊踽踽独行。还有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头戴王冠身披金甲,跨在一匹枣红大马上驰骋奔走……忽然,不知是自己跌落河中和他们融为一体,还是他们的身影飘飘忽忽的上升盘旋,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黑娃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又好像是和自己在内的五个人,一起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晃晃荡荡的飘在河谷的上空,散散漫漫的飘荡向渺茫的、未知的远方……

  天还没亮,黑娃老汉就死了,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青缎面小黄花的绣花鞋。(鬼大爷:/转载请保留!)

  当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僵硬了。老汉黑娃脸庞皱纹舒展,双目紧闭,眼角似乎还荡漾着笑意。

  没有人知道,黑娃老汉在临死之际,为什么手里却攥着一双绣花鞋。更没有人知道,他临死前想着些什么,又看到了些什么……

  几天后,村头的乱葬岗,又多出了一抔新鲜的黄土堆。

  一个两鬓灰白的老太太,头顶着手帕,坐在坟前絮絮叨叨的低语。纸钱的黑灰犹如妖媚的蝴蝶,打着旋儿,上下左右翻飞。老太婆用树枝拨拉着一个还没有完全烧完着尽的物件——一只蓝面黄花的绣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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