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戏

  一、县城

  在省城火车站接到我们后,姨父直接开车往老家县城驶去。

  “你爸妈想看儿媳妇都想疯了!”姨父的声音从驾驶座上传来。我笑着看了看女友,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这是我第一次带菲儿回家过年,别说是她,连我自己都有些莫名的紧张。

  桑塔纳飞驰在公路上,我静静望着窗外出神。刚才在省城时还是晴空万里,可离家越近,天空却越来越阴沉起来。姨父把前窗摇起一半,一阵冷风卷进车内,我和女友虽然穿着羽绒服,身子却都不禁抖了一下。

  “你老家还真是有点冷呢。”菲儿对我笑笑,把头往衣服里缩了缩。

  “嘿,我觉得是咱在北方习惯有暖气,回家就觉得冷。好多人都这样。”我伸手把她往我这边凑紧些,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以前每年春节回家,印象中都是晴天。县城三面环山,一条小河当中穿过,是周围地区有名的风水宝地,像今天这种阴气沉沉的干冷天非常罕见。

  姨父似乎在反光镜中看出了我的诧异。他点燃一根烟,用军人特有的大嗓门响亮地说:“咱准儿媳说得没错,我们县这些日子的平均气温比去年低好几度!下半年开始,就没几个大晴天,一天到晚阴着,真是活见鬼了!”看着我不怎么高兴,他哈哈一笑,接着说,“不过也没事,又不是天灾人祸!现在我们县经济还可以,几乎家家有空调,天气异常就异常去呗,没人在乎!”

  把烟头往外一丢,姨父拉上车窗,就手摁开了暖气。

  我问了他不少亲戚们和县里现在的状况,菲儿也渐渐参与了聊天,气氛开始热烈起来。姨父熟练地驾驶小车在公路上狂奔,近处的树木和远处的田野飞快地往后退。不久,远远地县城露出了影子。

  “叮~咚~”铃响了一半门就开了。老爸还没顾着看看我们,就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旅行包。老妈拉着菲儿眉开眼笑地往里走,都没顾得上招呼她亲儿子我。

  姨父没进来休息,直接回家去了——反正他家跟我们家在一个小区,我也没跟他客气。老妈和菲儿在沙发上挨着坐,不停地问这问那。我倒了杯水坐到旁边,打趣地对菲儿说:“看,这就是一老妈级十万个为什么。”我妈说:“去去去,我这比你小时候可差远了。”

  我只是笑,走进卧室拉开旅行包,回头大声说:“老爸干嘛呢,快来看看我给你带的鞋合脚不合脚!”又拉开侧包拿出给妈买的多功能厨用刀,偷偷跑进厨房搁在了砧板上。

  家里还是老样子,干净、舒服。只是注意到客厅多了个立式空调,还是数码的。我乐了:“哟,爸妈比我还时髦呢,这高科技产品连我都不会摆弄。”我爸端着盘子从身后走过来,笑骂一句:“贫嘴!快来吃开心果和葡萄干!”

  爸妈总记得我爱吃什么。我一边剥着开心果一边看电视,旁边老妈忽然来了一句:“每次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呆的时间都这么短。这都腊月二十八了,初四就得走!”

  我头靠在老妈腿上抓葡萄干,说:“行啦妈,多数人比我放假时间还少呢。有这么几天我也就知足了,何况这次还给您绑架了这么大个闺女回家呢!”只听“啪”的一声,菲儿冷不防在我头顶拍了一下。

  电视里正在放去年春节晚会的回顾,我看着却很新鲜。因为这两年我一次春晚都没看全过——除夕之夜,我都是在县城公墓里过的。

  二、墓地

  四舅妈是大前年因病去世的,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之后连续三年的除夕夜要到她坟前放鞭炮、烧纸钱、献花。据说去拜祭死者之后,他们就不会在过年时因为留恋人间,给生者们带来困扰。

  吃完团年饭后,姨父开车带姨妈、我、菲儿和四舅往城外开去,一路无话。晚上八点,窗外除了车灯照亮的地方,全是黑漆漆一片。路似乎越来越窄,车颠簸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我心里涌出莫名的不安,伸手抓住菲儿的手,发现她手心里也有汗。

  从后座窗边传来淡淡的火药味和油墨味,那是鞭炮和纸钱的味道。四周一片静瑟,忽然从驾驶座上传来一声巨响:“哈哧!!”把我们吓了一跳。姨父“哈哈”笑道:“有点小感冒,顺便活跃活跃气氛!”我和菲儿都笑了。

  四舅闷声不响地拉开窗户,摸出一包烟来,递给姨父一根,又顺手递给了我一根。我冲菲儿嘻嘻一笑,赶紧掏出zippo给大家点烟。姨父把自己旁边的车窗打开,又让菲儿把自己旁边的窗户开了一半。

  “最近县里很多乡村都流行看鬼戏,你在北方有没有听说过?”四舅是文化局的,对民俗和乡土艺术很了解。“鬼戏?”“嗯。虽然名字叫鬼戏,但实际上除了女演员脸上的妆外,似乎和鬼没有半点关系。”他顿了顿,轻吐了个眼圈,接着说,“据我们局看过的人说,确实精彩。而且里头带有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地方,就是演员能忽隐忽现。”

  “忽隐忽现?”

  “对。所以虽然收费比较高,但传播很快,现在基本上成了农村婚丧嫁娶的必备项目。”

  菲儿对鬼神异能之事很有兴趣,忍不住搭茬说:“那会不会就是魔术啊,利用光学原理造出的视觉假象。”

  四舅沉思了片刻,说:“也有可能。很多人问过他们,但鬼戏班子就是不说,而我们不太可能去发现这个秘密。”

  我插话说:“嘿嘿,因为小伎俩被揭穿了他们就没钱赚了嘛!他们肯定故作神秘,对看戏做出种种限制,比如不准到侧面看、不准到后面看、不准用手电筒照之类的……”

  “限制确实有,但你不想想人的好奇心怎么能轻易限制住呢?”四舅皱了皱眉,渐渐严肃起来:“上个月县里出了一件轰动的大事。两个年轻人,在看戏时硬闯到演员身边去,结果当场晕倒。有一个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在人民医院里……”

  “还有一个呢?”我追问道。

  “疯了。”

  一阵凉风从车里嗖的穿了过去,全车人都觉得身上冷起来。

  车在公墓门口停了下来。姨夫先下来,从车箱里拿出两支手电和两盏纸灯笼。手电在漆黑中划出两道亮光,照出零零落落的几辆车。今年人并不算多,去年来得比今年晚一些,公墓区前到处是车,连车位都找不到。

  我打着手电拉着菲儿,跟在姨父和四舅后头,沿着石级上山。小路旁边的黑暗中是一棵棵低矮的松柏深影,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手电光在前头挥舞探索着,不时停下来照照路旁的小牌。在光圈之外,隐隐露出一块又一块墓碑。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出几个被拖长的人影。

  四周静得可怕,脚步声都显得有些刺耳。“到了。”四舅沙哑的声音传来,显得有些遥远。我们来到了半山腰倒数第二排墓碑中,然后在右手边第五块前停了下来。

  我拿过菲儿手中的纸灯笼,和四舅的灯笼一起放在四舅妈墓前。暗暗的灯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忽明忽暗。姨父拿出鞭往碑后指了指,我就跟着他来到了末排坟后方的空地上。

  我们把三条鞭交叉在地上摆开,姨父挥手让我退开两步后,点燃了火机,慢慢往鞭炮凑过去。忽然山风乍起,呜呜地迅速吹过来,只一下就把火卷灭了。姨父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忍不住骂了两声,掏出来一根烟。

  我把zippo递给他,他用手捂着,总算点燃了烟头。

  风越来越大,我背后寒意阵阵,感觉似乎有一条条黑影无声地从地底往空中游窜。忽然,一只手搭在了我肩膀上,冰冷透过羽绒衣传进了身体里。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眯着眼回头望去,只见在暗暗的烛光下,一个面色苍白的老人死盯着姨父,双眼充血,发出淡淡的红光。老人只穿了一件衬衣,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勒痕。他的头痛苦地大幅扭动着,好像对眼前即将被点燃的鞭炮非常害怕。

  我正张口要问老人有什么事,突然听见菲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与此同时,姨父点燃了鞭炮。

  “噼啪啪啪啪啪……”

  鞭炮声一起,老人马上露出恐惧的神色,迅速往后飘走,他张大了嘴喘气,一条长长的舌头从嘴里摊了出来,直垂到领口。

  我愣了一下,猛眨了两下眼睛,四下一看,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这边鞭炮一响,远处也如应和般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我快步走到菲儿面前,抓紧她的双手问道:“你怎么了?!”

  菲儿长呼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说:“我……刚才,好像有两只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腿……”

  我们下山的时候,人已经多了起来,公墓大门前更是拥堵不堪。要是不知道的,说不定会误认为这里是哪个热闹的集市呢。

  车开了不久,远远地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唢呐声,四舅笑了:“听,这边上也有村子在请鬼戏呢。”

  我一只手紧握着菲儿的双手,另一只手在她头上轻轻抚摸着。她看起来已经平复了,转头对我温柔一笑:“咱明天去哪儿啊?”

  我亲了亲她的头发,说:“嗯,应该是回老家去拜年吧!”

  三、冯家畈

  大年初一的上午,太阳难得地露了面。桑塔纳走完大路,转到了乡间小道上。小道很窄,比车宽不了多少,而且颠簸异常。路边是小腿高的杂草,而旁边的荒山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栽上了稀疏的小松树。

  菲儿饶有兴致地东看看西看看,像郊游一般开心。我和坐在前面的老爸闲扯,老爸指着松树对我说:“看,现在在搞‘退耕还林’,谁来种树,政府都会按亩给他钱。”

  车一蹦一蹦地到了冯家畈村口,村里人都热情地过来招呼我们。我拉着有些害羞的菲儿“贵宝爹、刘婆婆”地叫人,也不知道她一时之间能记得多少。也有一些我也记不起名字来的村里人,只是叔叔、奶奶地乱叫了。

  村口有一个大池塘,池塘边是几棵老槐树,树干弯弯曲曲地升到水面上。我们绕过池塘窄处的小桥,拿着拜年的烟酒罐头挨家挨户地拜年。其间每家都少不了一阵寒暄祝贺,不知不觉太阳南移,肚子就饿了起来。

  一群人饿着肚子来到了老村长冯老爹家,他早已经迎在门口了。冯老爹满面红光,总是笑呵呵的,再加上须发全白,居然和年画里的寿仙很像。冯老爹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按在上座上,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菲儿,大笑道:“好啊,你小时候那么调皮,转眼间已经要立业成家啦!”

  我嘻嘻笑着说:“老爹您一点都不显老!”

  等大家坐定之后,冯老爹从桌下拿出两瓶枝江大曲来。冯奶奶端出一盘盘腊货和大白馒头,之后是新鲜的炒肉和蔬菜。

  桌上说说笑笑,大多在谈论些亲戚间一年的变化,但我多半没有听进耳朵里——头回带女友回家,按规矩要对长辈一个一个敬酒,酒量很浅的我这时候早已经晕头转向了。

  冯老爹给我端来一杯清茶醒酒,他拍拍我肩膀说:“知道你今天要来,老爹给你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我脑袋里好不容易消化了这句话,吞吞吐吐地说:“什、什么?”

  “鬼戏!”

  昨晚的幻象瞬间回闪,我酒醒了几分。菲儿高兴地说:“谢谢冯老爹,太好啦!”

  热闹的酒席上好像忽然安静下来。老妈看看四舅,眉头皱成一团。

  四舅放下了筷子,严肃地对我和菲儿说:“冯叔请鬼戏是好事,但安全措施一定要注意。为了以防万一,你和菲看戏时一定要坐在我旁边。”

  十、尾声

  大年初四,晚上7点。开往北方的火车慢慢驶动了,我和菲儿凑在窗边,对着站台上的老爸老妈拼命挥手。

  当我在公司电脑前紧张工作时,偶尔想到春节发生的一切,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三月中旬,四舅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县政府已经明文下来,要彻底整治农村太过猖獗的宣扬封建迷信的违法演出行为。说白了,这就是针对鬼戏的。

  五一长假我没回家,老妈打电话过来倾诉了大堆的离别之情,还顺便告诉我两件事:一是鬼戏已经被彻底清干净,再也看不到了;还有一件是今年五一县城气温创了今年来的新高,真是热死人。

  初夏的一个周末。我在电脑上打下最后一行字,揉揉眼,发现已经将近晚上12点。菲儿在床上躺着,手里的书垂到一边,显然已经“呼呼”睡着。

  我习惯性地拿起显示器旁的烟盒一掏,发现居然已经空了。烟瘾有点上来,我考虑了片刻,披了个外套,蹑手蹑脚地走过客厅,轻轻出了门。

  外头居然有些凉。一阵小风吹来,钻进我的衣袖,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今晚月亮没出来,小巷子里黑洞洞的,只有远处的便利店照来一星半点微光。

  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回荡着漂向远处。

  忽然,耳边传来“嗖”一声,我寒毛紧缩,停在原地。

  一阵大风迎面而过,背后“呼啦啦”乱响,似乎是吹动衣袍的声音。我慌忙转身,却只看到黑茫茫一片。

  一声女子的轻叱过后,眼前的黑暗开始慢慢滚动,从缝隙中透出些白色的暗光。

  缝隙越来越大,一个旋转的女子身影出现在眼前。

  她身穿戏服,双手无力地耷拉在两旁,跟随身体荡着。头低垂在胸前,脖子撑得老长。

  她的长发完全散开,被转动成一条黑环,同时云袖和衣角在急速的旋转中呼呼生风。

  四、鬼戏班子

  鬼戏班子总共五人,都被冯老爹让到了里屋。

  我和菲儿轻轻走到门前,仔细往里看去:坐门口的那人正在低声说着什么,他看起来大概四十来岁,穿一身不太干净的黑色西装,像是带头的;旁边的一男一女,相貌都非常普通,男的左手提着个唢呐,右手拽着一个大大的旅行袋,看着似乎相当沉重;有个老头坐在床头,眉毛很长,眼睛半睁半闭,表情似笑非笑;还有一个长发的女孩,一身黑衣,静静坐在角落里。

  菲儿捅了我一下,凑在我耳边悄悄说:“真是叫人失望呀,看着就是几个普通的农民嘛!”

  我对她笑笑,说:“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他们有啥绝活呢。”

  菲儿对鬼戏班子的兴致好像没那么高了,于是我们走出大门,拖着手信步在村里逛。村子里这几年破败了不少,一眼望去,好几户土坯房已经塌掉,杂草从瓦缝中爬出来,顺着断掉的土墙往上窜。青壮年都出去打工,有些混得好的把老人也接走,再也没回来过,乡下的房子就这么闲置荒废了。

  我蹲在村口的池塘边抽烟,对着水面出神。小时候每逢放假,老妈都会把我丢在老家让外曾祖母照顾,这池塘就成了儿时的乐园。小伙伴们总会收集一些碎瓦片,站在浅浅的水边打水漂儿,或者拿出散碎的炮竹,在手里点燃后丢进水里,“砰”的一声炸起半人高的小水柱。

  那些长到水面的老槐树,树干中间早就被蛀空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可在枝头却又不断地钻出新芽来。我走到边上用脚一踢,整棵树居然巍巍地抖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掉进水中。

  天不知什么时候又阴了,云层厚厚地压下来,把大地也涂上了一层灰色。

  只见菲儿在水边找了块残瓦,伏低身子,用右手使劲扔出去,瓦片在水面上划过。菲儿拍拍手,高兴地说:“哇!看哪!四个漂儿!”

  我说:“别得意,看我的!”说完就左看右看找起瓦片来。

  脚边土里正好就有块碎瓦,我翻起来,走到池塘边。正要扔出去,只听见有人大叫:“你们干什么呢!”

  我愣了一下,看到桂姐披头散发,站在远处的禾场上指着我们。菲儿躲到我后面问:“怎么啦?”我回答道:“那是桂姐。她儿子前年在这池子里溺死后,就疯了。”

  见我丢掉手中的瓦片,桂姐絮絮叨叨地念着“别打我儿子、别打我儿子”,慢慢进了屋。

  我和菲儿离池塘远了点,我继续说:“村里以前有老人,说这池子邪门,每年都要淹死人,还说再会游泳也不管用,水里有水鬼拉你的腿……”

  正说话间,冯老爹领着鬼戏班子朝这边走了过来。那个长眉毛老头指着池塘,跟黑西服说着什么。提唢呐的男人扛着旅行袋,后面默默跟着那两个女的,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个小锹。

  冯老爹带他们来到池边,问:“这儿呢?”

  长眉毛老头说:“这里地势最低,又有深水,是个天然的聚阴场所……”

  菲儿脸色大变,紧紧拉住了我的衣服。我一看就知道她为什么害怕,不由笑笑,安慰说:“都这么大人了,还信有什么鬼神呢?”

  提唢呐的男人听我这么说,夸张地摇了摇头,低头对拿锹的女人说:“他们懂什么。”

  这话听在我耳朵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正要张口,黑西装却忽然对唢呐说:“住嘴!”话音威严,唢呐立马低下了头。

  这时候,长眉毛开口了:“冯老爹,就这儿了,您把两个小孩带走吧。”他说话时眼瞅着水塘,似乎并不把我们看在眼里。

  冯老爹赶紧把我们拉开,一边对他说:“那行,你们弄吧,有什么要帮忙的叫我一声。”

  黑西装冲冯老爹点点头,余光瞥了我一眼。

  五、大雪

  黑暗中,一个接一个影子从紧闭的门里鱼贯而入,它们轻轻飘在半空中,没有半点声音。很快,它们发现了我,靠近来围在床边。

  我看着它们,却无法看到长相,甚至看不清它们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只有一团又一团。

  渐渐地,它们飘上了床,一些进了被子,还有一些干脆立在我身上。我觉得心里一阵阵紧抽,却怎么也动弹不得,想吼叫,声音却深卡在喉咙口。

  忽然一个柔媚的女声从空中悠悠传来:“汝命萧杀,不若与汝共赴往生……”刹那间每个影子都发出尖锐的共鸣,我只觉得头疼得要裂开一般,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两只干枯的手从我背后暴然伸出,一把抓住了一个影子,将它重重甩到地上,那黑影嗖地消失了。被子被轻轻掀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飘了出来,立在了我枕边。她身材矮小,略显驼背,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穿在消瘦的身体上,就好像挂在衣服架子上,随风摆动不停。

  影子们显然受到了惊吓,赫然远离。僵持了不久,它们不约而同地从门和窗户间穿出。

  “啊嚏!!”

  一个喷嚏,我从梦中猛地醒来,看到自己的被子竟真被踢开。“看来回了老家,连睡觉习惯都变回小时候了。”我微笑着想,起身穿上了羽绒服。

  幸好屋里不像梦里那么暗。我来到凹进的木窗前,把它吱呀吱呀地打开,双眼立刻被一片白色闪得睁不了眼——不知何时,外头居然下起了大雪。大块的雪花迅速下落,不留声息地覆盖在地面之前的雪花上,不一会儿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我提起堂屋大门的木拴,垂到一边,然后一脚踏了出去。这么短的时间,气温居然下降了不少,村里早已白茫茫一片。

  我一边猛搓双手,一边往雪中走去。穿过几个大稻草堆的捷径后,走了不远,我看到菲趴在一块断墙后一动不动,不由噗地笑了出来。

  她披着冯老爹家的军大衣,浑身被大雪盖上了一层,活像个冰雕,跟断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小护士面前,她略显驼背,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护士同志,他已经查过了。”老妇对小护士笑道。

  “哼,查过了也不早说,浪费我的时间!”小护士白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猛地坐起来,喜道:“老爹(注二),您什么时候来的啊!”

  老妇转头温柔地看着我,说:“你一到县城我就来了。”

  “那您还一直跟我捉迷藏呀,我都没看见您,”我假装生气,说,“不知道我多想您呀!”

  老爹只是笑,却不说话。

  早上的阳光直射到我脸上,我眯眼醒过来,发现爸妈、菲儿、大姨父、四舅都坐在床边,还有医生和护士站在稍远处。

  老妈见我醒了,赶紧一把把我拉到怀里,激动地说:“醒了、醒了!”

  原来那天晚上桂姐把我撞倒后,我就重重砸到戏台的条凳上晕了过去,之后被连夜送进人民医院。因为老妈是医生的关系,我虽然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但好在抢救及时,没有什么大碍。

  我抱怨说:“老妈,你们人们医院可真行,昨儿大半夜的还有人过来查体温呢!”

  老妈疑惑不语,旁边的护士抢着说道:“不会吧,昨天上夜班全是男的啊!”

  我眉头微皱,转头往旁边的病床上看去,发现那根本就是张空床,哪里有半个人睡过的痕迹?

  医生说:“我们检查到你有轻微的脑震荡。受伤后有没有做过梦呢?”

  整个房间忽然安静下来。过了半晌,我呆呆地答道:“有的,不少呢。”

  然后我抬头对老妈说:“我想去拜祭一下老爹。”

  医院的花园里,嫩草已经疏疏拉拉钻了出来。雾气被阳光驱散,消失在空气中。妈妈和菲儿去给我买吃的,四舅和大姨父则陪我在草地上散步。

  四舅说:“你真的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接过大姨父递过来的烟,深吸一口,然后轻轻吐了出来,淡然说:“没有。”

  他笑了笑,干咳一声,沉重地迎着我的目光,说:

  “那天鬼戏的花旦,当场死亡了。”

  (注二:老爹其实是我的外曾祖母,在我小时候带了我好几年。在当地,为了表示尊敬,会对女性用男性亲戚的称谓,比如姐姐叫成“哥哥”,奶奶叫成“爹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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