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泰恩福耳山洞

  许多年以前,在苏格兰的一座怪石鳞峋的海岛上住着两个渔夫,他们和睦相处,生活十分愉快、幸福。他们两人都没有结婚,也没有亲戚。尽管他们打鱼的方式不同,但他们都靠打鱼为生。他们年龄差不多,但外貌和性格却迥然不同,就像雄鹰和海豹那样截然不同。

  他们中的一个叫卡斯帕尔。他又矮又胖,长着一张宽阔而又结实的圆脸,两只眼睛笑眯眯的,显得和蔼、善良,好像从来没有悲伤和烦恼似的。他不仅长得肥胖,而且行动迟缓,因此他成天只能忙忙家务活,如烘烤糕点,或编织鱼网,用来捕鱼或者出售,另外,他不少时间花在耕种自己的那一小块土地上。他的那个伙伴同他正相反:身体干瘦、细长,长着一个轮廓分明的鹰钩鼻和一双锐利的眼睛,他是一个最能干、最幸运的渔夫,是一个像鸟儿的羽毛一样灵活的人,也是全岛最勤劳的农民,同时,他也是在基尔西瓦尔集市上有名的最贪婪的商人。不过,他的货物好,他也不骗人,所以大家都喜欢跟他做生意。维尔姆·法尔克(乡亲们这样称呼他)尽管贪婪,但他还是愿意把好不容易才赚来的钱跟卡斯帕尔分享。他们不愁吃穿,日子过得好。可是,光过好日子还不能满足维尔姆贪婪的心。他要发财,而且要发大财。他很快就明白,走一般勤劳致富的路那太费劲了,于是他一心想碰上特殊的机遇,凭运气发大财。他脑子里想的尽是发财的事,其它的事他已不考虑了。他跟卡斯帕尔谈起他的想法。卡斯帕尔把维尔姆的每句话都当做至理明言,于是他把维尔姆的想法告诉了邻居。很快这事便纷纷传开了,有人说维尔姆靠恶魔的帮助得到了黄金,又有人说维尔姆还从地府的冥王处得到了藏宝的秘密。

  起初,维尔姆对这些传言一笑置之。后来,他真的以为哪一位精灵有一天会给他泄露一个藏宝的地方。因此,当乡亲们再以这类话嘲弄他时,他也不再反驳了。他虽然还在做生意,可热情不高了,他只是盲目地寻找宝藏,希望一下子发大财,为此浪费了不少时间,这些时间他本来可以用来捕鱼或者干些其它有益的事。也许,这也是他的不幸。

  有一天,他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抱着渺茫的希望,注视着汹涌澎湃的大海,好像幸运会从那里朝他涌来。突然,巨浪把一颗黄色的弹丸,一颗金弹丸,卷到他脚下的青苔和岩石之间。

  维尔姆站在那里,像是着了魔,这告诉他,他的希望并不是空想。大海给他送来了金子,送来了美丽的纯金,也许它本来是一块大金锭,落在海底,经过海浪的冲刷,才变得像猎枪子弹一样的大小了。于是,他明白了,从前一定有一艘满载货物的船在附近的海上沉没了,而他正是命中注定要把沉没在海底的宝藏打捞上来的人。从此,这就成了他唯一的追求。他把拾来的金弹丸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连他的朋友也不让知道,免得别人搅了他的发财美梦。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搁下了,日日夜夜待在海边,不是撒网打鱼,而是朝海里抛出一把自制的铁钩,打捞金子。可是,他毫无收获,反而更加贫困了,因为他再也挣不到一文钱,而卡斯帕尔慢吞吞地干活,根本维持不了两个人的生计。为了寻找宝藏,维尔姆不仅花掉了捡到的那块金子,而且花完了两个人原来挣下的财产。可是卡斯帕尔就像以前默默地从维尔姆那儿得到许多食物一样,对他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也默不作声,毫无怨言。朋友的这种忍让的态度反而激励了维尔姆,他更加不知疲倦地继续寻找财宝。使他感到振奋的是,每当他躺下休息时,眼睛一闭上,耳边就响起一种轻轻的说话声,他听得十分真切,可是每次又不能记住它。像维尔姆这种人,总是把一切事跟自己心里想的连在一起。尽管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认为这种奇怪的耳语声跟自己寻宝有关系,这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他一定会走运,一定会找到一大堆黄金。

  有一天,他又站在捡到黄金的海岸边,海上突然起了暴风雨。十分猛烈。他只得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躲避。这个当地人叫做斯泰恩福耳的山洞,有一个长长的地下通道,通道两头的口子正对着大海,海水涌来时可以毫无阻挡地穿过。海水穿过时,泡沫飞溅,咆哮声震耳欲聋。这个山洞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进出,也就是上面的裂缝处。除一些大胆、顽皮的男孩偶尔进洞外,很少有人会来,因为洞内不仅危险,还有一种鬼怪似的叫喊声。

  维尔姆吃力地摸到洞口,走进去约一丈多深,才来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下面是悬岩峭壁。他趁势坐下,听着暴风雨在头顶怒吼,看着波浪在脚下汹涌翻滚,脑子里又想起沉船的事来。这该是怎样的船呢?他虽然到处打听,可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当地人也从未听说过附近有船只沉没。他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当他终于从梦幻中醒过来时,他发现暴风雨已经过去。他刚想离开山洞,往上爬时,忽然听到底下有个声音传来,这声音清清楚楚,在唤“卡尔——弥——翰”几个字。他吃了一惊,连忙朝底下张望。“伟大的上帝啊!”他叫了起来,“这正是我在睡梦中听到的声音,老天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卡尔弥翰!”维尔姆一步走出去,离开了山洞上面的裂缝口,又听到了从洞里传来的这一声音。他活像一头受惊的狍子,慌慌张张地朝他的草屋奔去。

  维尔姆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他只是感到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不过,他的贪财之心也太大了,任何危险都吓不倒他,他硬是在荆棘丛生的发财小道上往前闯。后来,有一天深夜,他趁着月色,乘船来到了斯泰恩福耳山洞前的海上,往前扔出铁钩捞宝藏,铁钩突然被什么东西钩住了。他使尽力气也拉不动。这时,海面上起了风,空中乌云密布,小船猛烈地摇晃起来,眼看就要翻了。维尔姆毫不动摇,他拉呀拉,直到拉得动了。因为手里没有重量了,他还以为绳子断了呢。这时,月亮被乌云遮住,海面上浮起了一个又黑又圆的东西,他又听到了一声“卡尔弥翰”。维尔姆急忙伸手去抓,可是那东西又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这时,狂风大作,他连忙到附近的岩石下躲避。平日里,他无休止地追寻财物,受尽折磨。今天,他劳累不堪,不一会便躺在地上睡着了,希望在梦中重新获得忍受折磨的力量。维尔姆醒来时,冉冉升起的太阳已将第一道光线洒在一平如镜的海面上。他刚要出去劳动,看到远方有一个黑影朝他慢慢漂来。不一会,他认出这是一条小船,船上有一个人影。他感到惊奇的是,对面的小船虽然用尖尖的船头朝海岸旁靠上来,可是船上却没有船帆和船桨,坐在船上的人好像没有想到掌舵。其实,他还不知道船上到底有没有船舵。小船越来越近,最后停靠在维尔姆的船旁。船里原来是个干瘪的小老头,身上穿着黄亚麻的衣服,头戴一顶高高耸起的红睡帽,眼睛紧闭着,坐在那是活像一具干尸。维尔姆对老头大声喊叫,还推了推他,他都没有反应。他用绳子系住小船,正想把它拖走时,小老头却突然睁开眼睛,眼珠骨碌碌地转动。那种模样连最大胆的渔夫都会感到害怕。

  “我在哪里呀?”小老头深深地叹息一声,用荷兰语问。维尔姆从前跟荷兰的渔夫学过一点荷兰语,于是告诉他这个岛的名字,并问他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来,是想着卡尔弥翰。”

  “看卡尔弥翰?真是天晓得!这是什么东西?”贪婪的渔夫惊叫起来。

  “对这种方式的提问,我一概不予回答。”小老头说,显然十分害怕。

  “喏,”维尔姆大叫一声,“卡尔弥翰是什么?”

  “现在,卡尔弥翰什么也不是,可是从前却是一艘美丽的海船,装着黄金,那是任何一条船都比不上的。”

  “它在哪里沉没的,什么时间?”

  “那是在一百年前。至于什么地方,我也不太清楚。我来,就是为了寻找沉船的地方,打捞失落的黄金的。如果你愿意帮助我,那么我们可以平分那些金子。”

  “非常愿意,请告诉我,我该干什么呢?”

  “你要干的事,是需要胆量的。你必须在半夜时到岛上最荒凉、最偏僻的地方,牵上一头牛,到时杀掉牛,然后请人把新鲜的牛皮裹在你身上。陪你来的人再把你放倒在地上,让你一个人躺在那里。等到时钟敲午夜一点时,你就知道卡尔弥翰的财物究竟在哪里了。”

  “使用这样的办法,连老盎格鲁人的儿子也会带着灵魂进入地狱的!”维尔姆吃惊地叫起来。“你是个恶毒的魔鬼。”他接着喊道,一面匆匆忙忙地划船离开了,“你去下地狱吧!我不愿意跟你来往。”

  小老头恨透了,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看着他的背影诅咒、谩骂。可是渔夫维尔姆却手握双桨,很快就划到听觉范围以外的地方去了。他绕过山岩拐了个弯,一会儿便不见了。可是,他尽管发现恶毒的魔鬼想利用自己的贪婪,用黄金做圈套诱骗自己,可是他那颗受到迷惑的心却仍然没有得到医治。相反,他既想利用这个身穿黄衣的老头的信息,又不想使自己陷入魔鬼的圈套之中。于是,他继续在荒凉的海滩旁打捞金子,为此浪费了很多时间和财富。否则,他可以到大海的其它地方一大网一大网地捕鱼,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用自己的勤劳创造富裕的生活。现在,他跟伙伴一起陷入贫困的境地,过着缺衣少食的生活。可是,这样的困境明明是维尔姆一手造成的,那是因为他头脑发热,而又有一种错误的贪婪欲望。结果,卡斯帕尔必须负担两个人的生活,而他却没有丝毫怨言。

  是啊,他始终百依百顺,就像从前一样相信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那时候,他们的生活不是过得很愉快吗?困境加重了维尔姆的痛苦,驱使他更急切地去寻找黄金,因为他希望不仅要解决自己的生活困难,而且也要解决朋友的生活困难。另外,“卡尔弥翰”这句恶魔一般的耳语声仍然在睡梦中响彻耳际。总之,困难的生括、贪婪和无可指望的期待最后使他疯狂起来,他决心按照小老头的话去行事。当然,正如古老的神话所说,他跨出这一步就等于把自己交给地狱的黑暗势力。

  卡斯帕尔竭力相劝,不过,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他越是恳求维尔姆放弃自己的意图,维尔姆寻宝的欲望也就越强烈。最后,善良的弱者终于无可奈何地答应帮助他实现计划。他们有一头漂亮的母牛,这是他们亲手把它从牛犊喂养大的。由于不忍心看到母牛落在陌生人手上,长期以来他们一直舍不得将它卖掉,这头母牛便成了他们最后的一笔财产。现在,他们亲手用绳子捆住母牛的双角,两个人的心里痛苦极了。恶魔一般的贪婪驱使着维尔姆抵制一切善良的感情,卡斯帕尔对他无可奈何。这时已经进入了九月,苏格兰开始了漫长的冬天,黑夜也变长了。夜光云随着凛烈的晚风浓浓地搅拌在一起,堆砌得如同漩涡里的冰山一样,重重叠叠。山间的谷地和潮湿的沼泽间一片漆黑,混浊的河床看上去黑糊糊的,就像地狱的大门,让人望而生畏。维尔姆领头走在前面,卡斯帕尔紧跟在后,他鼓起勇气,打着寒噤。他只要一看到那头可怜的牲口,看到它如此信任而又毫无意识地朝着死亡一步步走去,想到它即将死在迄今为止一直喂它养它的人手上,他那模糊的眼睛里禁不住充满了泪水。他们好不容易才来到泥泞的狭谷里,那里长着青苔和灌木。巨大的山石星罗棋布,山谷坐落在荒凉的群山之间。这些山全都笼罩在灰蒙蒙的云雾中,那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趔趄着走到山谷中央的一块大石头前,一只受惊的山鹰呱呱地叫着朝高空飞去。可怜的母牛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吼叫,似乎认出了这个可怕的地方,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厄运。卡斯帕尔转到一边去,擦拭着滚落不止的泪水。他抬头顺着刚才走来的山崖望去,远处传来了大海的咆哮声,然后又举目遥望山顶,天空中乌云翻滚,不时地还听到沉闷的轰隆声。等他回过头来再看维尔姆时,只见他已经把母牛绑在石头上,然后举起利斧,正要砍杀善良的牲口。

  他再也不能顺从朋友的意愿了,立刻把两手合在一起,扑通跪倒在地。“看在上帝的分上,维尔姆!”卡斯帕尔绝望地大叫一声,“饶恕你自己,饶恕这头母牛吧!饶恕你的灵魂和你的生命吧!如果你一定要试试天意,那就等到明天!我们宁愿宰杀另一头牲口,也不要杀掉我们的母牛!”

  “卡斯帕尔,你疯了吗?”维尔姆大声吼叫,真像发了疯一样,一面高高地挥舞着斧子,“难道要我饶了这头牛的命而让自己活活饿死吗?”

  “你不会饿死的,”卡斯帕尔坚定地说,“只要我有一双手,你就不会饿死。我愿意起早摸黑地为你劳动,只要你不丧失纯洁的灵魂,并让这头可怜的牲口活下去!”

  “那就请你把斧子接过去,把我的头劈开吧!”维尔姆绝望地说,“我要求得到的东西没有到手以前,我是不会离开这儿的。你能为我起出卡尔弥翰沉船上的宝贝吗?你用一双手除了能赚到最低劣的食物以外,难道还能赚到什么吗?不过,你可以解除我的苦恼了。来吧,让我成为它的牺牲品吧!”

  “维尔姆,你先杀了这头母牛,再杀了我吧!这一切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它只是牵涉到你的灵魂的安宁。啊!这里就是彼克特人的祭坛,你所奉献的祭品是专给阴司地府的。”

  “我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维尔姆狂野地笑着,就像一个铁了心的、谁也改变不了的人一样。“卡斯帕尔,你疯了,还要把我逼疯,好吧,你瞧,”他说着把斧子扔在地上,同时捡起一把石刀,像是要把自己捅穿,“行了,让我们一起死吧!”

  卡斯帕尔从维尔姆手中夺下利器,然后抓起斧子,挥舞着举过头顶,朝心爱的母牛脑袋上猛地砍去,母牛还没有来得及抽搐,便倒在主人的脚下死了。

  随着这一猝不及防的举动,天空中突然雷鸣电闪。维尔姆直瞪瞪地看着朋友,就像一个大人看着一个孩子正干着连自己也不敢干的事情一样。卡斯帕尔似乎没有被隆隆雷声所吓住,也没有因伙伴的惊讶而丧失理智,他一声不吭地跪倒在母牛旁边,开始剥皮。

  维尔姆惊魂稍定,连忙帮他一起干。他刚才急于想完成这件事,而现在却明显地露出矛盾的神情。一阵暴雨瓢泼而下,雷声在山间轰鸣,可怕的闪电划破布满石头和青苔的峡谷,一阵阵狂风在山谷和海岸间怒号、呼啸。牛皮剥完了,两个人累得浑身是汗。他们把牛皮摊在地上,卡斯帕尔按照吩咐,把朋友紧紧地裹在里面,捆扎好。最后,这位可怜的人才打破长时间的沉默,同情地看着躺在地上好像中了邪的朋友,声音颤抖着问道:“维尔姆,我还能给你干点什么吗?”

  “没有了,”他回答说,“再见吧!”

  “再见,”卡斯帕尔回答说,“愿上帝保佑你,并像我一样宽恕你!”

  这是维尔姆听到的最后几句话。接着,他便消失在越来越黑的牛皮中去了。这时空中又起了一场少见的暴风雨,狂风怒号。维尔姆只能靠耳朵听了。一阵电闪,维尔姆不仅奇怪地看清了身旁的高山和岩石,还看到底下的山谷,看到浪花连天的大海和海湾间星罗棋布的岛屿。他甚至相信看到了那只陌生而又断了桅杆的大船,大船刹那间又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一连串的雷声,震耳欲聋。大块的岩石从山上滚落下来,几乎要把他砸死。大雨如注,山谷里积满了洪水。山洪猛涨,快要浸到维尔姆的肩膀了。幸好卡斯帕尔刚才把他搁在一块凸出的高地上,否则,他早就淹死了。水势越来越高,维尔姆挣扎着想要脱离危险的境地,可是牛皮却把他裹得越来越紧。他大声呼喊卡斯帕尔,没有用,卡斯帕尔早就离开了。危难之中,他不敢请求上帝。当他想哀求众神时,他感到自己正落在众神强有力的手中,内心产生了恐惧。

  水已经涨到耳旁,快到维尔姆的嘴边了。“上帝啊,我完啦!”他大叫一声,汹涌的山洪似乎已经淌到脸上了。正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瀑布一般的响声,不过声音很微弱。顿时,他感到嘴边没有水流了。山洪穿过岩石退下去,雨势也减弱了。他绝望的心情逐渐消除,心中似乎又出现了一丝希望。然而,尽管他由于死亡的威胁而感到精疲力竭,并渴望能够摆脱眼下被牛皮拘禁的困境,可是他那狂妄追求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因此,生命危险变得微不足道了,一股贪婪的欲望又肆无忌惮地复苏了。他深信,为了实现目的,必须忍受眼前的困难,于是心情又平静下来。最后,他又冷又累,竟然睡着了。

  他睡了大约两个小时。一阵冷风拂过他的面颊,咆哮而来的海浪声把他从幸福、忘我的酣睡中惊醒。天暗下来。就像刚才起风暴时那样,闪电又照亮了四周。他再次看到了那条陌生的海船,海船漂浮在斯泰恩福耳山洞前高高的浪尖上,一下子又被抛进了万丈深渊。他死死地盯住那个幽灵一般的海船,一阵不停息的闪电把海面照得通亮。突然,山一般高的海浪从波谷间腾空而起,海浪带着巨大的威力把维尔姆朝山岩扔过去,他吓得顿时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时,暴风雨停息了,天空晴朗,可是仍然打着闪电。群山环绕,他躺在山脚下,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一点儿也不能动弹了。维尔姆静静地听着大海的波涛声,其中还夹杂着庄严的音乐,犹如教堂里的颂歌。开始,声音非常微弱,他还以为是幻觉呢。后来,乐声又不断地响起,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他甚至能够分辨出,这就是教堂赞美歌的曲调,那是他去年夏天在一个荷兰渔夫的船上听到的。

  他终于听出了歌词。山谷里又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他费力地把身体朝一块石头移动,把头枕在石块上,这时他真的看到了一队人影。歌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队伍慢慢地朝他移动过来。那些人的脸上显出苦闷和害怕的神色,身上的衣服好像在滴水。现在,他们就在自己身旁,歌声停止了。人群中站在前面的是几位乐师,还有几名是水手。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位高大的壮汉子,衣服古色古香,缀满了美丽的金饰品。他在腰间佩着一把利剑,手上拿着一把又粗又长的西班牙乐器,上面镶嵌着金制的按钮。一个黑男孩走在左前方,不时地给他递上一根长烟袋。他郑重其事地吸上几口,再往前走。壮汉子笔直地站在维尔姆面前,两旁站着几个男人,衣着并不华丽,每个人手上都拿着烟袋,不过没有跟在壮汉后面的黑男孩手上拿着的烟袋值钱。他们后面又上来一批人,还有一些女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牵着孩子,全都穿着贵重的异国情调的衣服。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一帮荷兰水手,每个人嘴里都叼着塞满烟丝的褐色烟斗,脸色阴沉,一声不吭地抽着烟。

  渔夫害怕地看着这支奇怪的队伍,一种新的期待又使他保持着勇气。他们围着他站了很久,喷吐的烟雾聚成乌云,笼罩在头顶,星星在云雾中闪闪发光。人群围得越来越紧,口中和烟斗里冒出来的烟云越来越浓。维尔姆是个勇敢而又大胆的男子汉,他对可能发生的意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是,当他看到这一群人不可理解地朝自己逼近,好像要把自己压死时,他顿时丧失了勇气,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紧张得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维尔姆转过头去,正好看到穿黄衣的小老头直挺挺地坐在身旁。小老头还跟上回一样,只是嘴里也叼着烟斗,似乎是为了嘲笑那一大帮子人。维尔姆吓得几乎昏死过去,他对着为首的人惊恐地大喊:“请以你供奉的神灵的名义告诉我,你是谁,对我有什么要求?”壮汉更加郑重其事地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袋交给仆人,用一种可怕的冷漠的声音回答说: “我叫阿·弗·范·斯韦尔德,是阿姆斯特丹的卡尔弥翰轮船上的船长。我们的船从巴达维亚返航,在途中沉没了,就是在这里布满暗礁的海岸边沉没的。喏,这些人是我的船员,这些是我的旅客,那些是勇敢的水手,他们都同我一起遇难了。你为什么要把我们从海底深处的住宅里呼唤出来呢?你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宁静呢?”

  “我想知道卡尔弥翰船上的宝贝沉没在哪里。”

  “在海底。”

  “在海底什么地方?”

  “斯泰恩福耳山洞。”

  “我怎样才能得到它们?”

  “一只企鹅为了一条鲱鱼敢于潜入深渊。为了卡尔弥翰船上的宝贝难道不值得这样做吗?”

  “我会从中得到多少呢?”

  “远远超过你终生的需要。”穿黄衣的小老头奸笑一声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问完了吗?”船长接着问道。

  “我问完了。祝你顺利!”

  “祝你顺利,再见。”荷兰人回答,然后转过身准备走了。乐师们重新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同来的时候一样,大家秩序井然地离开了。他们一面走,一面唱着庄严而又隆重的歌曲。歌声越来越轻,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最后完全消失在汹涌澎湃的波涛声中了。

  维尔姆拼足最后的气力,想要从牛皮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他伸出一只手,然后他用这只手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绳子,从牛皮中钻了出来。他连头也没回,急忙朝自己的草屋奔去,他跑到那里,看到可怜的卡斯帕尔僵直地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觉。他费了很大的力才使朋友重新苏醒过来。那善良的人看到失去了的朋友又站在自己面前时,兴奋得哭了起来。

  可是,当他听说维尔姆将要从事绝望的行动时,他脸上幸福的光芒又顿时消失了。

  “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想呆在这个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忍受苦难的煎熬。无论你是否愿意跟我去,反正我要走了。”说完,维尔姆带着火把、绳子和火种,匆匆忙忙离开了。

  卡斯帕尔急忙追出去,看到他已经站在上一回借以躲雨的岩石上,准备顺着绳索下到黑洞洞的深渊去。底下涛声隆隆,气势吓人。他费尽口舌,根本劝阻不了这个发疯的人。

  于是,他决定跟他一起下去。维尔姆却命令他留下来,叫他抓紧绳子。维尔姆竭尽全力朝岩洞悬下去,只有极度的贪欲才能产生这样的勇气和力量。终于他踩到了一块往前凸起的岩石上。下面汹涌的海浪在翻滚,一片漆黑。海浪撞击在岩石上,激起一层白色的浪花。维尔姆贪婪地向四面张望,终于看到脚下水底里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光。他放下火把,一头栽下去,抓住了那件沉甸甸的东西,把它带上水面。这是一只小铁箱,里面装满了金币。他告诉伙伴自己找到了什么,伙伴要他就此满足,赶快上来。可是他完全不听伙伴的劝告。维尔姆认为这只是他长期努力奋斗的第一个成果。他又一次扑下水去——海面上传来了波浪的欢笑声,可是维尔姆再也没有露头。卡斯帕尔一个人回到家中,从此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他虚弱的头脑和多愁善感的心灵受到少有的震动,精神彻底崩溃了。他抛弃了一切,两眼痴呆,日日夜夜地在外流浪,头脑里空空如也。从前认识他的人为他感到惋惜,同时又躲着他。据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个渔夫在岸边看到维尔姆跟卡尔弥翰船上的水手混在一起。就在那个夜晚,卡斯帕尔不见了。

  人们到处寻找,结果哪儿都不见他的踪迹。据说,他常常显形在卡尔弥翰船上,跟船上的人待一起,坐在维尔姆身旁。从此以后,这艘船每到一定的时候总要出现在斯泰恩福耳山洞前。

  “午夜早就过了,”当年轻的金匠讲完了故事时,大学生说,“现在大概没有危险了。我实在太困了,我劝大家还是躺下安心睡觉吧。”

  “凌晨两点以前我是不敢睡觉的。”猎人回答说,“有句谚语说得好:深夜十一点到凌晨两点是小偷出没的时间。”

  “这我也相信。”圆规匠说,“如果有人想谋害我们,那么最好的时间莫过于半夜以后了。因此,我觉得大学生可以把他的故事继续讲下去,那个故事他还没有讲完呢。”

  “我不反对,”大学生说,“不过坐在我旁边的猎人还没有听到故事的第一部分。”

  “你就讲吧,第一部分我能想象出来。”猎人大声说。

  “那么,好吧。”大学生正要开始,突然传来狗的吠叫声,他又中断了讲故事。大家屏住气,倾听着。这时,一个仆人从伯爵夫人的房间里冲出来,大声说,大约有十到十二个全副武装的人正从侧面朝客栈走来。

  猎人连忙抓起猎枪,大学生也掏出手枪,两个手艺人操起棍棒,车夫从袋里拔出长刀。他们站在那里,相互看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先到楼梯边上去!”大学生喊道,“在我们被彻底制服以前,也得让两三个流氓尝尝死亡的滋味。”说完,他把第二把手枪交给圆规匠,解释说,他们今天应该一个接一个地射击。大家在楼梯旁站住,大学生和猎人占据了前排位置。勇敢的圆规匠站在猎人的旁边,他俯身注视着栏杆,把手枪瞄准楼梯中央。金匠和车夫站在他们后面,准备一旦肉搏时,便不顾一切豁出去拼了。他们静静地等了几分钟,终于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还听到几个人在悄悄说话的声音。

  现在,他们又听到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走在前面的三个人已经暴露在他们的射击圈里。显然,他们没有料到别人会这样迎接他们。当他们转过楼梯的时候,猎人一声猛喝:“站住!再往前一步,就打死你们。朋友们,扳上枪机,准备射击!”

  “这件事你放心好了!”猎人回答说,“我不相信伯爵夫人会丢掉首饰。即使真的丢了,她也会向你的救命恩人赔偿损失的,并会对这件事提供证明。我们现在需要睡觉,经过一夜的奔波,你也需要休息了。以后再谈吧,现在最好忘掉我们的不幸吧,或者想想我们如何逃出去。”

  说完,他们走了。弗利克斯一个人留下来,开始思考猎人的建议。

  过了几个小时,当猎人和大学生回来的时候,他们看到小伙子比先前愉快和坚强多了。猎人对金匠说,强盗头子要他好好照顾夫人,几分钟后那个他们在草房里看到过的女人将供夫人使唤,给仁慈的伯爵夫人送咖啡。为了不受干扰,他们决定不要她来侍候。

  后来,当一个又老又丑的茨冈女人送上早餐,并奸诈地询问还需要什么时,弗利克斯挥挥手,叫她走。猎人见她还在犹疑不决,干脆把她撵了出去。大学生又讲到在强盗营房内看到的情况。“哦,美丽的伯爵夫人,你住的草房,”他说,“看样子原来是强盗头子住的。它并不宽敞,可是比其它房子漂亮。除了这里外,那儿还有六间,里面住着妇女和孩子。强盗们一般只有六个人待在家里。他们一个人站岗,就站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第二个强盗在下面路口,第三个放暗哨,在上面峡谷的入口处。两个小时一班,然后由另外三个强盗接班。此外,他们每人都牵着两条大狗。他们很警惕。没有预先跟他们打招呼,任何人都别想离开草房半步。我们要想悄悄地逃走,看来是不可能的。”

  “睡过一觉以后,我感到轻松多了,”弗利克斯说,“别放弃任何希望。你们如果怕败露,那么我们可以换个话题,否则,过了一会儿大家又会充满忧愁了。大学生,你在客栈时已经讲了一个故事,继续往下讲吧,反正我们有时间。”

  “我想不起来讲过什么故事了。”年轻的大学生说。

  “你讲的故事叫《冷酷的心》,不过,讲到老板和赌徒们把烧炭工彼得撵出了大门,就停下了。”

  “对,我现在想起来了,”他回答说,“来吧,如果你们愿意接着往下听,我就继续给你们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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