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风流孽债

  • 2016-03-14 11:41
  • 野犬女皇
  • 作者:沈石溪
  • 来源:网络

  红桃心做梦也没想到,赛豹尾虽然埋葬在日曲卡雪山厚厚的积雪下面,但麻烦并没有被同时埋葬掉,一场更大的危机悄悄降临到白虎岙野犬群。

  是它最先发现麻烦苗头的,那是一个风雨如晦的黄昏,秋风秋雨愁煞狗,白虎岙野犬群狩猎归来,在崎岖泥泞的山道上行走,每一条野犬都被淋得像落汤鸡。在爬一块陡坡时,白桃花滑了一跤。当时它就走在白桃花身边,整个过程看得很清楚。这一跤跌得并不厉害,四爪着地向下滑了约五六米,被一根裸露在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摔了个跟头。野狗命贱,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可以这么说,世界上没有一条野狗从小到大毫发未损从未跌过跤。跌倒算什么,野狗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一般来说,族群内任何一条野狗,滑这么一小跤,哼都不会哼一声,站起来抖抖身上的泥水,就会加快步伐追赶队伍。可白桃花滑落下去时,发出一声惊叫,摔了跟头后,躺在地上“呜呜”呻吟,半天也没有爬起来。这个时候,野犬群已经爬到坡顶,它朝坡下望去,白桃花蹲坐在地上,四肢跷举,嘴吻探进腹部,舌头反复舔理自己肚皮上的绒毛。

  野狗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千金小姐,不慎跌跤后,先注意衣服有没有摔破,光辉形象有没有遭殃,穷讲究什么呀,就算是肚皮上的绒毛蹭掉了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心痛嘛。

  “汪欧”,红桃心叫了一声,催促白桃花别再磨蹭了,赶快爬上坡来。

  白桃花仿佛聋了似的,仍埋头舔着自己的腹部,动作轻柔,神情专注,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好像正在从事一项神圣而又伟大的工作。

  这很反常,让红桃心生疑。它再瞪大眼睛仔细看去,白桃花舔理的部位,并非肚皮中央,而是处于后腿弯的下腹部。它心里一阵抽搐,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对雌性野狗来说,下腹部是个敏感部位,是生命的摇篮--子宫所在的位置。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白桃花子宫里正孕育着小生命,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滑了一跤后,白桃花会这般爱惜自己的腹部,会这般深情地反复舔吻这个部位。

  红桃心做过母亲,在这方面有深切的体会。当一条母野狗体内孕育小生命时,它全部的感情和注意力便投射到自己子宫所在的位置,尽量避免磕碰,避免撞击,以免肚子里的小宝宝们受到伤害。这是母性一种爱的本能。

  有这种可能,白桃花已经怀上小狗崽了!

  当然,目前还仅仅是一种猜测,但这种事情,纸是包不住火的。

  它提心吊胆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人类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对喜马拉雅野犬来说,是三月怀胎,一朝分娩。野狗胎儿生长速度极快,半个月后,白桃花的腹部就鼓出一个包,开始时小如山梨,半个月后变得像饱满的香柚。

  真相大白于天下,白桃花果真怀上了狗崽!

  对首领红桃心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喜马拉雅野犬奉行独特的生育制度,一个族群内,只有当家母野狗有权婚配并生育后代,其他母野狗无权自己生养,只能协助养育女皇的狗崽。

  这听起来很不公平,等级制度太厉害了,剥夺了其他母野狗的生育权。但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喜马拉雅野犬之所以选择如此奇特的生育制度,是物种演化的必然结果。野犬虽属于肉食猛兽,但个头相对矮小,凶猛不及豺和狼,机灵不及狐与獾,既不会上树掏鸟窝,也不会下河捉鱼虾,猎食能力在大中型肉食猛兽中算是偏弱的。单独一只或两只野狗,是无法捕捉到稍大一些的猎物的,非要五六条野犬以上,群策群力才能成功捕捉到马鹿、斑羚、野猪之类的大中型猎物。另一方面,野犬的繁殖能力却很强,从理论上说,一条母野狗每年都可生育,每胎可产五至八只小狗崽,假如任其随心所欲地生养,假如没有天灾人祸,每一只狗崽都能平安长大,七年之内一条母野狗就能发展成一个庞大的野犬军团。

  相对偏弱的猎食能力与超强的繁殖速度之间形成了尖锐矛盾。

  假设喜马拉雅野犬奉行一雌一雄的单偶制家庭婚配形式,夫妻双方就算恩爱和睦相敬如宾,也只能逮些鼠类或兔类来充饥,自己混饱肚皮也许还不算太难,但一大窝子女就成了沉重的负担。尤其进入冬季后,情况会更加糟糕,鼠类与兔类秋季时在地穴储存大量粮食,整个冬季躲在迷宫似的洞穴里,很少跑到地面上来,野狗夫妻无法法猎杀大中型兽类,鼠与兔又寻找不到,面临断炊之虞,那些狗崽不可避免会被严寒与饥饿夺走生命。

  假设喜马拉雅野犬族群内每一条母野狗都有权生育,幼犬的数量一定大大超过成年犬,吃饭的狗多,干活的狗少,食物压力显而易见,幼犬的夭折率肯定居高不下。更可怕的是,每一条母野狗都会偏爱自己的亲生骨肉,而排斥非亲生骨肉,个个为自己谋算,团队精神荡然无存,族群将会变成一盘散沙,集体狩猎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

  而实行女皇生育专利制度,表面上看,剥夺了其他母野狗的生育权利,抑制了族群的繁殖速度,其实却不然,数条母野狗齐心合力抚养一窝幼犬,吃饭的狗和干活的**例恰当,繁殖速率与食物资源相对平衡,优生优育,大大提高了幼犬的生活质量,当然也就大大提高了幼犬的存活率,对种群的繁衍壮大有利。另一方面,其他母野狗没有亲生骨肉可以眷恋,母性的情感便会集中到唯一那窝幼犬身上,心甘情愿做帮手犬,形成爱的扭结点,形成凝聚力,有利于族群团结。

  因此,凡喜马拉雅野犬群,都有这么一条严格的禁忌:除当家的母野狗外,其他任何雌犬都禁止私通,尤其禁止生育。

  对触犯禁忌的雌犬,处罚是相当严厉的。白虎岙野犬群史上曾发生过两起身为臣民的母狗暗结珠胎的事。第一起发生在十年前,当时白虎岙当家的是一条名叫阿魁的母狗,腰圆膀粗,长着一嘴坚冰似的犬牙,性情特别凶暴。有一条名叫九里香的雌犬,与公狗幽会,偷吃了禁果,一个月后,肚子开始隆起来了。阿魁母狗晓得后,用暴力强行驱逐,九里香被撕咬得浑身鲜血淋漓,不得不离开白虎岙流落荒野。两个月后,野犬群前往尕玛尔草原觅食,途经一条乱石沟时,看见六只死掉的狗崽。它们眼睛还没有睁开,出生最多两三天,就被饥饿夺走了生命。九里香守候在死狗崽身边,瘦骨嶙峋,也已奄奄一息了……第二起发生在六年前,当时白虎岙野犬群的首领是绿祖母。有一条名叫豆娘的母野狗,长得妖冶妩媚,不幸肚皮鼓了起来,绿祖母开始时用暴力驱逐,可驱逐了几次,豆娘还赖在族群内死也不肯离去。绿祖母率领其他母野狗一拥而上,咬断豆娘的喉管,又咬开豆娘的肚皮,母与子倒在血泊中。

  可以这么说,触犯禁忌的母狗,都不会有好下场。

  假如现在怀孕的不是白桃花,而是其他任何一条母野狗,红桃心会毫不犹豫按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来处置,或者用暴力将其驱逐出境,或者当场咬杀其肚子里那些孽障。

  正常养育的小生命,称之为宝贝;非正常养育的小生命,称之为孽障。

  可面对白桃花,它总觉得有一种强大的心理障碍,阻止它去实施祖传的惩罚手段。

  犹犹豫豫,迟迟疑疑,时间流水似的淌逝了。转眼间,又一个多月过去了,白桃花的肚子越来越大,鼓鼓囊囊像吊着一只黄蜂窝。红桃心有生育经验,各种生理迹象表明,白桃花已到了预产期,并已临近分娩。

  事情迫在眉睫,必须有个了断,不能再往后拖了。

  红桃心左思右想,决定用“劝退”而非“驱逐”来让白桃花离开白虎岙野犬群。它不愿意对自己的同胞妹妹实施暴力,希望能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感情滋生仁慈,友谊催生和平,什么时候都是如此。

  那天下午,白虎岙野犬群在古戛纳河边扑倒一条大鲵,饱餐一顿后,母狗们散落在河岸边草地上,稍事休整。秋天的狗尾巴草,金黄松软,被太阳烤得暖融融,散发出一股扑鼻的醉香。孕期中的母野狗瞌睡大,白桃花侧躺在草地上,惬意地翻了个身,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红桃心摇动尾巴朝其他母野狗发出无声的指令,没有惊动熟睡中的白桃花,族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古戛纳河畔。红桃心是这么设想的,野犬群从来是集体行动,同进同退共猎共食,从未发生过把哪一只母野狗遗弃在半途的事,当白桃花一觉醒来,发现野犬群不见踪影,应该有所觉悟,晓得是野犬群有意抛弃了它,当然也应该晓得野犬群为啥要抛弃它,从而知趣地远走他乡。这样,既可避免正面冲突,又可解决问题,当然是上上策。

  遗憾的是,当红桃心带着其他母野狗回到白虎岙,没多久,就看见白桃花腆着大肚子,一路小跑着也回来了。白桃花似乎还挺委屈的,走到葫芦形溶洞前,扬颈长吠了两声,仿佛在控诉:你们不怀好心,你们把我孤零零地抛弃在河边,是想把我喂豹子吧!

  唉,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真让狗伤心。

  当然不能就此罢休,肯定是要找机会继续“劝退”的。

  这天清晨,白虎岙野犬群去往尕玛尔草原狩猎,追逐一群梅花鹿,一直追到喇叭斗,还未能追上这些奔跑如飞的梅花鹿。喇叭斗是个地名,在尕玛尔草原西端,两座山峦间有个豁口,形如喇叭,俗称喇叭斗。喇叭斗是白虎岙野犬群狩猎领地西面疆界,俗称西大门,出了喇叭斗,就是其他野犬群的领地了。红桃心觉得这是一次上佳的“劝退”机会,就摇动尾巴朝其他母野狗做了个示意,六条母野狗排成一条线,把白桃花阻挡在喇叭斗斗边界线外,红桃心狗嘴冲着白桃花厉声嚎叫:“汪欧--汪欧--”你严重触犯禁忌,已不适继续待在白虎岙,念你是我的同胞妹妹,我就不过多的指责你了,请你现在就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其余五条母狗也齐声高吠:顾全大局,遵守游戏规则,请离开白虎岙!

  白桃花不甘心自己被拒之“门”外,瞪着仇恨的眼睛,在六条母野狗排成的阵线前跑来跑去,企图寻找空隙与机会,破“门”而入,重新回到白虎岙领地来。

  红桃心“刷”地平举尾巴,龇牙咧嘴咆哮。其余五条母野狗也都摆开格杀的姿态来。这是最严正的警告:你再不听劝告,我只有用暴力驱逐了,别怪我心狠,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白桃花看看严阵以待的野犬群,似乎知道硬闯的结果将意味着什么,哀哀发出几声嗥叫,夹起尾巴扭身离开喇叭斗,向陌生荒野小跑而去,很快隐没在乱石与衰草间。

  红桃心长长舒了口气,总算“劝退”有效,危机解除了。

  当天的狩猎运气也还不错,经过几次围追堵截,擒获了一只额头上刚刚长出茸角的小梅花鹿,鹿血甘甜,鹿茸滋补,鹿肉鲜美,饱啖一顿后,野犬群踏着落日班师回巢。

  万万没想到的是,它们刚拐进大本营的门户--那块白虎状巨石,就看见白桃花已经早就回到巢穴来了。毫无疑问,早晨在喇叭斗时,白桃花虽然扭头落荒而去,但其实并没真的听从“劝退”离开白虎岙野犬群,而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玩了个捉迷藏的游戏,绕了个圈又回到白虎岙狞猎领地来了。

  更让红桃心触目惊心的是,白桃花正叼着一大团衰草,沿着一条斜坡往山腰一条蚯蚓状岩缝里搬运。沿途撒落了许多草杆草屑,可以推断,已经来来回回搬运多次了。正是初冬时节,被太阳晒得金黄的衰草,散发出一股特有的香味。喜马拉雅野犬属于标准的肉食动物,对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白桃花腆着大肚子,气喘吁吁往岩缝里搬运衰草,并乐此不疲,是何原因?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白桃花把半山腰那条蚯蚓状岩缝当做产房,正在积极布置产床。红桃心生育过狗崽,有这方面的经验,母野狗到了快临盆时,出于一种生命程序中早就编排好的遗传密码,会寻找一个能遮风挡雨的树洞、地穴或岩缝,当做自己的产房,以便能在一个免受风雨侵袭的舒适空间产下自己的宝贝,还会衔来树叶和草丝,铺在冰凉潮湿的泥地或岩石上,以保护刚刚出生的脆弱的小生命。

  明摆着的,白桃花不仅不准备离开白虎岙,还要赖在白虎岙生产幼崽!

  白桃花选择的蚯蚓状岩缝,与红桃心所产七只幼犬居住的葫芦形溶洞相距仅几百米。同一族群,在同一个狩猎领地内,同时有两条母野狗养育子嗣,对喜马拉雅野犬来说,是前无古狗后无来者闻所未闻的事。这不仅是对红桃心首领权威的一个严峻挑衅,也是对它所生产的还不到两个月大的七只幼犬生存的一个严重威胁。

  是可忍,孰不可忍!

  屡次“劝退”无效,看来只有暴力驱逐了。

  红桃心狂吠一声,率众直奔半山腰,在蚯蚓状岩缝前,将白桃花围住。

  它伸出血红的舌头,磨砺满嘴交错的犬牙,喉咙深处发出恶毒的低嚎,杀气腾腾的眼光直逼白桃花隆起的肚皮,这套形体动作相当于最后通牒:要么立即离开白虎岙,要么被活活咬杀,两条路由你选!

  白桃花背靠着那条蚯蚓状岩缝,也张牙舞爪地咆哮,毫无愧疚之意,毫无悔改之意,毫无退却之意。

  红桃心乜斜眼睛瞄瞄身边众母狗,虽然也摆出扑咬姿势,但没有一张狗脸表现出同仇敌忾的义愤。绿祖母满脸凄凉,眼角似乎还凝结着一滴混浊的泪。而独眼姨妈表现更是差劲,根本就没有摆出扑咬姿势,反而还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白桃花。对这些母野狗来讲,白桃花的行为并未触犯它们切身利益,也没构成对它们生存的威胁,当然不会对白桃花恨之入骨。因为它是首领,它们出于服从和听命,才参与对白桃花的围攻的。

  即便没有其他母野狗相帮,它也有足够的力量对付白桃。它是族群的女皇,白桃花是族群的臣民,女皇有权处置犯规的臣民。它是族群秩序的维护者,白桃花是族群禁忌的触犯者,它代表正义,白桃花代表邪恶。它身心俱健,处于最佳竞技状态,白桃花临近分娩,身心疲惫,体力明显处于劣势。只要它扑上去,胜利一定是属于它的。

  它恶狠狠蹿扑上去,果然如它所料,白桃花虚弱得不堪一击,扭打几下就被它扑翻在地,毫无还手之力。它在白桃花背上重重啃了一口,牙尖刺进皮囊,狗毛飞旋,惨叫声撕心裂肺。其实,它完全可以一口咬断白桃花的喉管,可它没这么做,而只是在非致命的背部啃了一口,它还不忍心同胞妹妹惨死在自己的爪牙下。

  “汪欧--”我真的已经动了杀戮之心,别指望我会口下留情!

  白桃花仍守在蚯蚓状岩缝前,凄厉地嚎着,摆出困兽犹斗的架势。

  它再次扑上去,一阵猛烈扭打,没费多大力气就又把白桃花压倒在地,狠狠在白桃花臀部撕了一爪,撕出几条长长的血痕。

  除了独眼姨妈外,其他几条母野狗虽然没有扑上来撕咬,但始终簇拥在红桃心身旁,用咆哮来声援红桃心这场师出有名的讨伐。“汪汪,欧欧”,你侵犯了野犬族群亘古以来就奉行的女皇生育专利权,这是铁定的死罪,绝无赦免的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又周旋了几个回合,白桃花精疲力竭,瘫趴在地上,已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叮它的脖颈仍倔犟地梗挺着,嘴腔里仍吐出不屈不挠的低嚎,态度很明确:即使被活活咬死,我也决不会离开白虎岙的!

  对白桃花来说,当场咬杀和驱逐出境并没什么区别。一条怀孕的母野狗,离开从小生活的族群,离开所熟悉的狩猎领地,孤身只影到陌生的荒野流浪,是很难生存下去的。特别是对一条临近分娩的母野狗来说,更是如此。就算被驱逐出去后能及时找到合适的居所并顺顺利利产下幼崽,但母野狗产后虚弱,很难找到足够的食物。丛林险恶,天上地下都是饥肠辘辘的猛禽野兽,失去群体的照料,失去同伴的看护,产下的幼犬安全系数极低,要么成为其他肉食兽的口中餐,要么成为高山雪域几具饿殍,存活的概率等于零。历史上还没哪条母野狗能单独养大一窝幼犬的。

  横竖都是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红桃心愤慨到了极点,再不动真格的,它以后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在白虎岙野犬群里当首领?它怒嚎一声扑到白桃花身上,叼住白桃花的耳朵用力拧,将白桃花仰面翻转在地,然后张嘴朝黄蜂窝般隆起的腹部咬下去……

  休怪我无情无义,休怪我不顾姐妹的手足之情,我已经多次给你留了活路,你活路不走偏要走死路,是你逼我走到这一步的!

  白桃花两只狗眼绝望地仇视着它,四只狗爪胡乱踢蹬,徒劳地挣扎。

  它尖利的犬牙已经触碰到白桃花圆滚滚的肚皮,感觉到激烈跳动的胎心音,它眼睛一闭心一横刚要使劲咬下去,突然,白桃花右后爪在它左侧胯部蹭了一下,不偏不倚刚好蹭在它那条足有半尺长的疤痕上,就像电流击中最敏感部位,它心头一阵颤抖,顿时就失去了噬咬的冲动。

  这条半尺长的疤痕,留给它的印象太深刻了,它这辈子是无法忘却的。

  那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在猎杀一头公野猪时,混战中,也不知怎么搞的,它左侧胯部被野猪獠牙犁开一个血口,虽然没伤着骨头,却皮开肉绽,已无法奔跑,只能一瘸一拐慢慢行走。这伤势,十天半月好不了,起码要拖一两个月。无法奔跑,就意味着无法打猎,当然也就无法履行首领的职责。野犬社会遵循汰劣留良的丛林法则,要是谁不幸受了重伤或患了重病,极有可能就会被族群抛弃,孤独地等待死神降临。

  白虎岙野犬群曾发生过这种事,一条名叫央冬的母野狗,不幸被一头愤怒的狗熊用熊掌掴断了脊梁,后肢瘫痪,只能靠前肢在地上匍匐爬行。外出狩猎,央冬远远掉在队伍后头,野犬群捕获猎物,等央冬赶到,猎物早就被瓜分得干二净。就算央冬赶到时,猎物还没被分割完,但野狗靠体力争抢猎物,谁也不会对重伤致残的央冬予以照顾,央冬还是得不到食物。短短七天后,可怜的央冬就被饥饿夺走了生命。

  它胯部被野猪獠牙犁伤后,心绪不宁,精神不振,担心自己会步央冬的后尘,遭遇活活饿死的悲惨命运。这时候,白桃花已替代它的职位,率领母野狗外出狞猎,成了白虎岙野犬群事实上的首领,起码也是代理家长了。让它欣慰的是,白桃花仍把它当做女皇般尊敬。开头几天,伤口流血不止,它无法跟随野犬群一起外出觅食,野犬群打猎归来后,白桃花就会带一两条母野狗来到它身边,吐出肉块供它享用。十来天后,它伤口逐渐愈合,慢慢行走已不再流血,它就远远跟在野犬群后头,追随群体出猎。每当野犬群捕捉到猎物后,白桃花便会用凶猛的吠叫声阻止饥肠辘辘的母野狗抢食猎物,非要等它拖着受伤的腿赶到狩猎现场后,先撕食一口,然后才允许其他母野狗来争抢。对具有群体意识的喜马拉雅野犬来说,啄食秩序就是阶级秩序,获取猎物后让它先尝第一口,意味着仍把它视为群体内地位最高的首领。一个半月后,它的伤口痊愈了,身体完全康复,白桃花又主动放弃代理家长的位置,无条件地把白虎岙野犬群的指挥权交还给它。

  它心里非常明白,它受了这么重的伤,要不是靠了这份浓厚的姐妹情,别说重登首领宝座了,它连性命都保不住。在它受伤后,如果白桃花有一点点私心杂念,如果姐妹情谊有一点点动摇松弛,后果都是难以想象的。那个时候,白桃花如果想取而代之当白虎岙野犬群的首领,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白桃花没这么做,不仅在它受伤阶段为它提供食物,还毫不犹豫地把族群的首领权交还给它。多好的白桃花,多么感狗肺腑的姐妹情。可以这么说,白桃花的鼎力相助,它才渡过生命的难关。

  它能咬杀白桃花,继而咬杀白桃花腹中的小宝贝吗?

  不不,除非它的良心叫两足行走的人给吃了,它绝不能这么做的。

  它松开爪牙,从白桃花身上跳开去。它耳郭下垂,尾巴松卷,嘴吻闭拢,发出这么一个信号:它已放弃杀戮的念头。

  其他几条母野狗也当即停止了气势汹汹的嗥叫。

  白桃花翻身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草屑,又去守在那条蚯蚓状岩缝前,凄凉地吠叫,好像在说:今天,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离开白虎岙,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红桃心转身跑回葫芦形溶洞,给七条幼犬反哺喂食。它是这么考虑的,既然自己无法狠下心去咬杀白桃花,而自桃花又是宁可被咬死也决不离开白虎岙,面对现实,那么它只有一种选择,就是妥协。它已经有七条幼犬了,白桃花再产下一窝狗崽,肯定会给白虎岙野犬群带来生存压力,但也不一定就会造成灾难性后果。它想,白虎岙领地辽阔,树林茂密,背靠日曲卡雪山,面临尕玛尔草原,物产丰饶,族群内那些母野狗,大都是身强力壮的狩猎高手,如果更勤勉努力地捕食,更勤俭节约地持家,养活两窝幼犬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野狗是有感情的动物,为了感情,触犯某种禁忌,牺牲某种利益,也不是绝无仅有的事。

  再说了,追本溯源,造成目前这种尴尬局面,它也是有无法推诿的责任的,要是当初它没有头脑发昏过了交配期还硬把赛豹尾留在白虎岙野犬群,白桃花就不会有那段畸形的恋情,当然也就不会怀上这胎孽障。说到底,是它鬼迷心窍种下了祸根,才结出这枚生活的苦果。自食其果,怨天怨地到头来也只能怨自己啊。

  但愿老天爷保佑白虎岙野犬群,能风平浪静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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