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女儿舍身救父

  【第十二章女儿舍身救父】

  几十支火把,将半山腰的祭神台照得如同白昼。祭神台中央立着一根比蟒蛇身体还粗的木桩,约有四米高,俗称断魂桩,是逢年过节杀牲祭神用的。木桩被各种动物的血涂抹成深褐色,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层一陰一森森的幽光。六指头被绑在木桩上,四周堆起一圈半米高的柴块。

  一位身体干瘪的巫娘,身着五颜六色的神袍,掐着一串用各种走兽膑骨制作的大念珠,低头默诵。一位头发灰白的神汉,裸露的上身用红泥巴和黑泥巴画成斑马线,高擎着一支松明火把,仰起刻满皱纹的脸,神态庄重肃穆,凝望着渐渐攀高的一轮皓月。松明火把燃烧的黑色烟雾在天空缭绕,给祭神台蒙上了一层恐怖的氛围。

  他们在等待着月亮升到与大黑山顶平行的位置时,点火焚烧。按照先祖传下来的规矩,这时候烧死的琵琶鬼,灵魂会被月神锁进大黑山背后的无底灵洞,任你是修炼了几千年的鬼一精一,也永无超度的可能,更无法再转世投胎祸害人间。

  祭神台的四周都是原始森林,鸟兽被火光驱散,只有猫头鹰躲在浓密的枝丫间偶尔发出一两声嚣叫,振翅捕捉在草丛里蹿逃的耗子。

  月亮从横断山脉的大峡谷一点一点缓慢攀升,终于,巍峨的大黑山主峰贴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银光。月亮和主峰那棵孤松连成了一条水平线。神汉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握着长刀,步罡踏斗,舞刀跳神。巫娘摇动手臂旋转着那串兽骨念珠,就像转动伏魔降鬼的法轮,高声吟诵着古老的《送鬼经》:

  你要吃饭就撒给你一把谷米,

  你要喝酒就斟给你一碗白酒,

  吃饱喝足后就请你上路,

  走得越远越好,—路上不要回头;

  翻过九十九座大山去到鸟都飞不到的地方,

  淌过九十九条大河去到鱼都游不到的地方,

  永远也不要回来。

  神汉围着断魂桩绕了三匝,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点燃了柴块。火苗像蛇信子似的突突蹿动,四下蔓延,连成一片橘红色的跳动的火焰。巫娘往火焰里撒米酹酒,为琵琶鬼饯行。几十个围观的村民和黑衣兵丁都垂着头,嘴里喃喃有词,跟着巫娘诵唱经文。

  六指头的膝盖已感觉到火的温度,他晓得,再过一会儿,火焰会越烧越大,像千万条毒蛇将他吞噬掉。从他被那些黑衣兵丁捉住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会被当做琵琶鬼活活烧死。阿妈早就说过,他长着六根指头,他们不会把他当人看待的。他并不特别害怕,他烧成灰烬后,灵魂会升到天国,和阿妈相会。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惦记的是,他死后,金叶子能不能照顾好两只虎娃。金叶子是他的女儿,蒲公英和绣球草就是他的外孙,他希望它们能平安长大。他放心不下的是,金叶子那条被公野猪獠牙咬伤的前腿还没好利索,能不能找到足够的食物,在他死后,万一它再有个闪失,蒲公英和绣球草就……

  火光映照在他的身上,明亮得就像一尊铜像。

  刮起了风,风助火势,断魂桩四周的柴块已燃成一个大火圈,他的腿已被灼烤得发烫。“呼啦呼啦”的风声,“咿哩啊哇”的诵经声,“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哦,还有阿妈来自天国的召唤声……不对,好像还有虎啸声传人耳朵,那般熟悉,那般亲切。是金叶子在吼叫啊!不不,这不可能,他想,金叶子正在几十里外的葫芦洞看护两只虎娃,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或者说是一种临死前的幻觉。

  “欧——”树林里响起一声令人心惊胆寒的虎啸,刮起一股一陰一沉沉的带着虎腥味的风,神汉停止了跳神,巫娘张着嘴发不出声,围观的村民和黑衣兵丁也都面面相觑,惊恐万状。

  “嗖——”一道黑影从树林蹿出来,一个跳跃便登上祭神台。斑斓的色彩,矫健的身姿,饰有黄白黑三种色斑的面颊。真是金叶子!它张开血盆大口,朝站在祭神台上的人发出威胁的咆哮。

  不知是谁喊了声:“老虎来啦!”围观的村民和黑衣兵丁如梦初醒,扔了火把四散逃命。神汉和巫娘也抱头鼠窜。

  金叶子并不去追赶,它在已经燃烧起来的柴堆前来回跑动着,急促地低声吼叫,几次做出想要跳跃的姿势。

  “金叶子,别跳,别过来!快回去,回去!”六指头扯直喉咙大声喊叫。能看到金叶子不顾危险前来救他,他已经很满足了,已经很欣慰了,死也可以瞑目了。

  野兽都本能地畏惧火,即使半夜遭遇到最疯狂的狼群,燃起一堆篝火,也能把狼吓退。金叶子虽说从小生活在他身边,习惯了有火的生活,但此时此刻,要它穿越火圈来救他,也实在太难为它了。火焰会灼伤它美丽的皮毛,浓烟会熏瞎它的铜铃双眼,更何况他被捆绑在木桩上,它就算跳进火圈来,又如何能将他从木桩上解救下来?

  那些个黑衣兵丁很快会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他们都带着槍,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他和金叶子的。金叶子若继续滞留在祭神台,很有可能救他不成反倒赔进了自己的性命。要是金叶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出生仅一个多月的蒲公英和绣球草也必死无疑。

  火越烧越大,他的身体被烧烤得热辣辣疼。透过火光他看见,几条黑影正在树林边缘跃动,仿佛还听到了拉动槍栓的声响。“金叶子,听话,快……”他用足力气高声喊叫。他晓得自己快不行了,顶多还有一两分钟,无情的火焰就会点燃他身上的野羊皮褂子和豹皮围裙,继而烧焦他的皮肉。他才喊出半句,一团炙热的浓烟被风吹斜,灌进他的嘴,呛得他窒息般地难受,再也发不出声来。

  “欧——”气势磅礴的虎啸吓得火焰都退缩下去了好几寸,六指头看见,金叶子高高蹿跃起来,飞越火圈,像座金色的小山,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捆绑住他身体的那根断魂桩。

  “咔嚓喇”,那根蟒蛇般粗的断魂桩竖在泥土中已经好几十年,风吹雨淋,太一陽一晒蚂蚁啃,木质早已松脆腐朽,经不起金叶子的拼命扑撞,齐根折断,訇然倒地。六指头身体歪仄,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根断魂桩一起栽倒在燃烧的柴堆上,一块块垒起来的柴爿被压坍了,火焰被压熄了,他带着那根断魂桩一连翻了好几个身,才算从滚烫的火灰中滚了出来。

  金叶子身上好几处虎毛都被烧焦了,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火星。“欧呜”,它朝六指头轻吼一声,催促他赶快站起来离开这个鬼地方。

  六指头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双手还被反绑在断魂桩上,就像扛着一根大木头,重心不稳,趔趔趄趄才走了两步,断魂桩绊在一块石头上,他一下子又连人带桩摔倒在地。

  “开槍,快开槍!”祭神台另一端,传来戴墨镜头目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乒乒乓乓”,黑衣兵丁举槍射击。子弹打在还在燃烧的柴堆上,进溅起一簇簇耀眼的火星。

  金叶子绕到他的脚后跟,两只前爪抠住断魂桩,虎嘴咬住断魂桩,嘴角发出“呜呜”声,用力往后拔。

  好聪明的女儿,要把断魂桩从他的背上抽走。他双脚蹬地,一点一点往前爬,断魂桩梢细根粗,他在往梢头那端移动,爬出一米左右,那捆得紧紧的绳索便开始松动,只要再往前蹬几步,便能将双臂从断魂桩上解脱出来。就在这时,他听到金叶子“呜噜”呻吟了一声,爪牙突然松开,那根沉重的断魂桩又贴在他的背上,他身体往前蹬动,那断魂桩跟着往前挪动。

  他的心咯噔往下一沉,子弹击中金叶子了!不但他跑不了,金叶子也完了,唉——

  可就在这时,虎爪和虎牙又抓牢了那根该死的断魂桩,他赶紧双脚蹬地,蛇一样扭着腰朝前蹿游,终于从断魂桩上抽身出来。

  虽然他还被反绑着双手,但已能站起来奔跑了。他叫一声:“快跑!”猫着腰,跳下祭神台,钻进黑黢黢的树林。金叶子也跟着他跳了下来,溶进漆黑的夜。

  背后,几十支火把在崎岖的山道上蜿蜒追来。

  六指头从小在老林子里滚爬摸打,摸黑行走本来是不成问题的,但反剪双手,免不了磕磕绊绊,一会儿滑跤,一会儿绊倒,怎么也跑不快。让他吃惊的是,金叶子比他跑得还慢,颠颠踬踬,一步三滑,走得极其艰难。虎有一双在黑暗中会感光的眼睛,黑夜在林中捕猎是虎的拿手好戏,按理说三蹿两跳便该跑得无影无踪了啊。它一定是负了重伤,他想,他反绑着双手,无法查看它的伤情。

  翻过一座小山包,金叶子好像再也走不动了,站着喘咳了一阵,突然身体一软,咕咚栽倒在地。

  那支尾随跟踪的火把队伍此时还落在一里外的山林。

  六指头爬到一座磐石旁,用脸贴在磐石上试探,找到有锋利棱角的一面,反转身,将绑在手腕上的麻绳用力在石棱上磨割。“沙沙沙”,麻绳的纤维在锯齿形的石棱上一根根崩断。他心太急,用力过猛,好几次手腕被割破了,仍咬紧牙关狠命摆动双臂。“嘣”,麻绳终于被割断了,他的手获得了解放。他揉揉被捆得麻木的手腕,爬到金叶子身边。

  林子里月光斑驳,四周都是齐人高的山茅草,金叶子卧在草丛那座磐石后面,虎头无力地枕在石头上。他抚摸它的脸颊:“金叶子,你怎么啦,哪儿受伤了?”它伸出舌头在他的手背上舔了又舔,很忧郁很眷恋的样子。他的手在它身上摸索着,脖颈、脊背、胸腹,摸到偏左一点的胸口时,他的手指触摸到一个弹洞,湿漉漉黏稠稠热乎乎的,将手移到月光下一看,心疼得像千万根钢针在戳,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按住它胸脯上的伤口,希望能将酒盅大的血洞堵住,但没有用,它每一次呼吸,血流就会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怎么也堵不住。

  它是为他受的伤,他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淌。他晓得,它救他绝不是出于一种偶然的巧合,它夜里外出狩猎,刚好遇见他被绑在祭神台上,便跑过来救他;而是当他被黑衣兵丁捉走后,它就开始寻找他的下落,决心要把他从魔爪下营救出来。它瘸着一条腿,在山林里四处奔走,白天黑夜,不停地寻找。当神汉点燃了柴堆,明亮的火光映照天空,隔着一座山头,它远远看见他被捆绑在断魂桩上,便迅速赶来。它当然也看见祭神台上站着荷槍实弹的黑衣兵丁,看见让它本能地感到恐怖的熊熊燃烧的火焰,它不会不明白,跳进祭神台,就好比闯进刀山火海,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死亡的威胁太大太大。

  它或许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不是害怕自己的身体会被槍弹穿出窟窿,不是担心火焰会烧焦自己的皮肉,而是想到了石洞里嗷嗷待哺的蒲公英和绣球草,宝贝还太小,无法独立生活,万一它回不去了,它们也会追随它过无奈桥奔黄泉路。带崽的母虎,会加倍爱惜吝啬自己的生命,因为它的生命是和它所钟爱的小宝贝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它在祭神台前的林子里踌躇徘徊,但当柴堆渐渐燃成一个火圈,他快被火焰吞噬时,一种强烈的生死相依的情感,使它不顾一切地从林子里扑跃出来。

  “金叶子,站起来,我们回家去。”他哽咽着,想把它从地上扶起来,“我去采最好的草药,一定替你治好伤。”

  它的身体动了动,在他的搀扶下,两条前肢立了起来,两条后肢还屈跪着,努力想站起来。

  “金叶子,坚强些,蒲公英和绣球草正盼着你回去。”他在它耳畔轻声说着,用力抬它的身体,“来,站起来,我们回家。”

  他说到蒲公英和绣球草的名字时,他发现,它的眼睛粲然一亮。它或许听不懂他说的每一个字,但它绝对能听懂蒲公英和绣球草这两个名字,从而理解他说话的意思。它的后肢挣动着,在他的帮助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可他刚一松手,它又颓然跪倒在地。

  他晓得,它受了致命伤,血流得太多,快不行了。

  “抓住琵琶鬼,不能让他跑了!”

  “这个琵琶鬼有妖法,会唆使老虎来咬人,大家要小心哪!”

  “瞧,一路都是血迹,这老虎受了重伤,流了这么多血,跑不远的,快追!”

  “这里的草太深,小心被虎伤着!”

  火把队伍越来越近,脚步声、喘息声和人的喊叫声已听得清清楚楚。几个黑衣兵丁顺着地上的血迹鬼鬼祟祟朝磐石摸来,不知是蛇还是老鼠受到惊吓后从洞穴钻出来,逃进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几支槍管立刻对着发出响声的草丛射去一排子弹,直打得草叶纷飞泥土进溅。

  他们如惊弓之鸟,害怕会遭到受伤虎的埋伏。

  金叶子从磐石背后伸出半张脸去,耳郭抖动着,仔细分辨各种声音。突然,它抬起一只前爪,轻轻推搡六指头的胸口,把六指头推得倒退了一步。它的眼光从他的头顶穿越过去,凝望遥远的大黑山,嘴里呼呼吹着气。他明白,它是要他离开这里。它伤得这么重,他不能扔下它不管,他想,它是为了救他才受的重伤,危难时刻,他不能独自逃生,不然的话,他就连畜生都不如了。要死就死在一起,拼它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金叶子身旁有一块椰子般大的圆石头,他弯腰去捡,准备等黑衣兵丁走拢时,狠狠地砸过去。

  “啪”,长长的虎尾嗖地抡起,压在他的手腕上,黑暗中那双虎眼闪动着幽蓝的光,似在埋怨和生气。

  他明白了,它不让他待在这儿,更不让他用石头与那些黑衣兵丁拼命。

  也许是听到了异常响动,也许是担心遭虎的突然袭击,黑衣兵丁们在磐石前约二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大声吆喝,胡乱开槍,为自己壮胆,那位戴墨镜的头目将一支燃烧的火把朝磐石扔过来,以试探虚实。

  火把落在金叶子面前,火光映照下,六指头看见,金叶子眼角上吊,嘴角下塌,满面怒容,眼光逼视着他。突然,它无声地张开嘴,冲着他做出龇牙咧嘴的动作,他熟悉它的表情,这表示它内心的极度愤慨,是一种含有威胁意味的举动。

  它要他走,立刻就走,一秒钟也不要耽误就走。

  “金叶子,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要我回葫芦洞找蒲公英和绣球草,是吗?”他压低声音说道,“蒲公英,绣球草。蒲公英,绣球草。”他一连念叨了好几遍两只虎娃的名字,让它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金叶子,你放心,你是我的好女儿,蒲公英和绣球草就是我的好外孙,我一定会把它们抚养大的。金叶子,你若听懂了我的话,就舔舔我的手。”

  他说着,将右手伸到它的嘴吻前。它伸出舌头在他的手掌上舔了舔,随即“呼”的一声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气流,喷到他的脸上。那是忧心如焚的催促,锥心泣血的恳求,让他快点离开。

  他流着泪,钻进树丛,向大黑山跑去。拐过山湾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支火把队伍已围聚在那块磐石前了,人影憧憧,有两个胆大的黑衣兵丁端着槍,拨开草叶,向磐石后面探头探脑。金叶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四肢微屈,虎视眈眈,做出捕食的动作来。他晓得,它要用最后一点生命,向戕害它的仇敌进行凌厉的扑击,为他争得时间,让他能活着回到葫芦洞。他踉踉跄跄地拐过山湾,钻进一条通往大黑山的箐沟。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气势磅礴的虎啸,传来黑衣兵丁喊爹哭娘的叫声,传来好几声槍响……

  他抹了一把眼泪,加快脚步,在林子里奔跑着。他要尽快赶回葫芦洞,抱着蒲公英和绣球草,远走高飞,走到任何人都休想找得到的深山密林,尽心照顾它们,把它们抚养大,让它们成为呼啸山林的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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