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黑狗的报复

  • 2016-03-08 14:11
  • 混血豺王
  • 作者:沈石溪
  • 来源:网络

  【第三章老黑狗的报复】

  老黑狗黑虎预感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的日子不多了。

  很多野生动物都有一种预知自己死亡的本领。例如大象,在死前的半个月,就离开象群长途跋涉到荒无人烟的密林深处,跳到象冢里等死。例如鲸,在死前的十几天就游离自己熟悉的水域,到没有鲨鱼的深海静静等待死神降临。

  老黑狗已十八岁,这年龄对人来说,正是黄金岁月青春年华生命的朝阳阶段,但对一条狗来说,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差不多要抓一把黄土盖脸了。它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精力不济,不能快速奔跑,一跑就气喘吁吁,咳得浑身抽成一团;食欲也大减,过去每顿吃一大瓦钵还嫌不饱,现在只咽了两三口就腹胀如鼓。生命就像秋天树上的黄叶,快掉喽。对将要死亡这一现实,老黑狗虽然恐惧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别说一条狗,即使主宰世界万物的人,也无法跟新陈代谢这条规律抗争的。

  老黑狗卧在木屋门口,凝望着对面山峰上那轮火红的夕阳。老狗和老人一样,都爱回忆往事,让灰色调的残余生命在色彩纷呈的已逝世界里得到一种回光返照式的再现。

  老黑狗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白活。用狗的价值观来衡量,它几乎得到了作为一条狗所能得到的一切。

  它出生在一个宽敞温暖的狗棚,母狗有充沛的乳汁,从来没受过饥寒之苦。它一睁开狗眼认识的主人就是阿蛮星,十八年一主到底,从一而终,保持了狗的贞节,没受过中途换主的麻烦。在十几年的猎狗生涯中,虽说没大的建树和惊天动地的业绩,倒也没捅过什么娄子,撵山狩猎,恪尽职守,经常能帮助主人从草窠里赶出一些兔子、狗獾、草狐之类的野兽,供主人猎杀;偶尔也和其他狗一起追逐大型猎物,使主人眉开眼笑。

  感谢命运,它曾和母狗珊珊产下过两窝狗崽,虽说这些狗崽先后都被陌生人抱走了,毕竟还存活在这个蔚蓝色的地球上,满足了繁衍生命的本能。

  值得骄傲的是,它仰仗着主人的威望,也靠自己的努力,在猎户寨当了十来年的狗群领袖,在狗群里一呼百应,充分享受了权力的甜美。在它当任猎户寨狗群领袖期间,只碰到过一次危机。那是在四年前,主人从农场买回一条名叫洛戛的大黄狗,这家伙勇猛善猎,很快就深得主人宠爱。眼看就要动摇它猎户寨狗群领袖地位了,阿弥陀佛,它黑虎命大福大造化大,那只叫洛戛的大黄狗在一次狩猎中被红毛豺给害死了。

  特别值得庆幸的是,当它年老体衰再也不能为主人卖命时,主人没有抛弃它,仍然养着它,给它养老送终。很多人对自己豢养的狗用得上时亲昵地称之为宝贝,用不上时就卖给狗贩子或送进屠宰场,有的干脆剥下笑脸自己动手,或用水闷或用绳吊或用刀捅或用栗柴棍猛敲狗鼻梁,油炸清炖宫爆,吃狗肉宴席。世界上只有为数极少的狗能寿终正寝。阿蛮星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主人了,它为自己这辈子能遇到阿蛮星这样的好主人感到荣幸。

  越觉得主人好,就越觉得白眉儿可恶。这豺娘养的家伙,装扮成狗,不仅混进狗群来了,还骗取了主人的信赖和宠爱。主人也真是的,样样都好,就是有时太自信太固执了一点,被白眉儿英俊的外表和高超的狩猎技艺迷住了心窍,识不破白眉儿狗面豺心的真面目。回想起那次雨裂沟里的遭遇,黑虎真气得要吐血。明明是豺,在干豺的勾当,却还反咬一口在主人面前诬陷它迷恋一只死蝙蝠。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卑鄙无耻的事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它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是老死的,而是被白眉儿活活气死的。它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此仇不报,它就是死了也不会闭眼睛的。

  黑虎深深为主人的安危担忧。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血统决定着物种的行为规范和精神风貌。没听说过豺能和人亲善友爱。豺就是豺,血液里就带着仇视人类的成分,骨髓里就有阴险狠毒的烙印。人习惯于把邪恶势力比喻为豺狼虎豹,豺名列第一,可见人是多么地痛恨豺。但主人身边却恰恰睡着一匹豺!谁敢保证说这匹白眉儿不会在哪天突然豺性大发,趁主人没有睁防备之际伤害主人。只要是豺,就永远也改不了与人为敌的本性。

  想到这里,老黑狗黑虎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深深的内疚。它作为村长的猎狗,有责任保护主人的安全,有义务维护猎户寨狗群的纯洁,揭穿豺的阴谋与伪装。它无能,它没尽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让白眉儿至今还逍遥法外,蒙骗着主人和猎户寨的狗群。要是主人因此而受到豺的伤害,要是猎户寨的狗群因此而沾染豺性蜕化变质,它黑虎就是历史的罪狗,死了灵魂也不会安宁。

  背后的木屋里传来人和狗的嬉戏声,不用回头看黑虎也知道,是主人在火塘边逗着白眉儿玩。主人习惯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猎狗柔软的唇吻,假如对象真是猎狗,这当然是一种无伤大雅的亲昵;可对象是一匹豺的话,这就等于在和死神玩捉迷藏了。它真想大声对阿蛮星说:主人,危险!遗憾的是,它不会操作人类的语言系统。它若用狗的语言来表达,主人又要误会它是在无事生非瞎嚷嚷。

  怎么办?难道它真要带着壮志未酬的巨大遗恨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难道它真的忍心不顾主人安危听任白眉儿为非作歹了吗?

  不不,它一定要设法在死神把自己召唤去之前揭穿白眉儿狗面豺心的真相。只有这样,它才能安安心心平平静静问心无愧地离开这个世界,才算给自己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太阳落山了,紫色的暮霭笼罩着寨子。老黑狗思索着对付白眉儿的办法。

  或许,它可以出其不意地咬住白眉儿的喉管,它反正快要死了,把所有的生命都凝聚在这一咬上,咬着后死也不松口,被浑身咬得稀巴烂也不松口,与这豺娘养的家伙同归于尽。

  不不,这主意不妥,老黑狗想,它风烛残年,与白眉儿拼斗,好比以卵击石,悬殊太大。极有可能它还没咬着对方的喉管,自己倒给对方咬得半死不活了;就算它运气好,能一口咬住对方的喉管,有没有力气坚持到把喉管咬断也成问题;再说主人看到后,很有可能会以为是它嫉妒成性在寻衅报复呢。

  应当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想一个能充分暴露白眉儿豺的品性的绝招。

  暮春的夜,温柔湿润,空气中弥漫着郁金香的芬芳。金蛉子和纺织娘轻吟慢唱。月牙儿升起来了,照亮了一片薄云。

  突然,老黑狗脑子一亮,想出了个主意:要是主人看到它活活被咬死,死得极惨,皮开肉绽,开膛剖腹,完全是豺狼的噬咬风格,主人就一定会认定白眉儿是匹残忍的豺。

  当然,白眉儿现在正伪装成狗,绝不会在主人的鼻眼底下用豺的风格来咬它的,即使送上门去让其白咬也不肯咬的。这没关系,谁咬的并不重要,关键是要体现出豺的噬咬风格。

  老黑狗黑虎知道,采用这个办法,自己是必死无疑的。它生命的烛光虽然快熄灭了,但假如静静地待在自己的狗棚里,苟延残喘,少说还可活十天半月。对生命意识很强的哺乳类动物来说,哪怕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它很快就要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了,想到这一点,它免不了有些伤感。但它是条忠诚的老猎狗,珍惜主人的生命赛过珍惜自己的生命,甘愿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来擦亮主人受蒙蔽的眼睛,为了报效主人,别说少活十天半月,即使少活半年一载的,也在所不惜。

  主意已定,老黑狗黑虎离开院门向院子里的狗棚走去。院子南墙东西两端盖着两个狗棚,东边的狗棚属白眉儿,西边的狗棚归老黑狗,两条狗虽然共同效忠一个主人,但由于关系恶化,彼此间从未串过门,两个狗棚之间像有一条无形的界线。老黑狗越过自己的狗棚,一头钻进白眉儿的狗棚。

  老黑狗发现白眉儿的狗棚和自己的狗棚大同小异,也是四尺见方的空间,也是铺着厚厚一层稻草。它卧在稻草上,默默地等待着。

  月牙儿升上树梢,老黑狗晓得,主人快上床睡觉了,白眉儿也快从木屋回狗棚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干就快干。它侧躺下来,先将一只前腿伸到自己嘴边,狠狠心,一口咬住,脖颈使劲一扭,腿往外猛蹬,咝的一声,前腿的狗皮被撕开长长一条口子,疼得它真想大声咆哮。它倒吸一口冷气,拼命克制住自己,不叫出声来。它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嚷出声来,惊动主人,暴露出自己的意图;如果这样的话就会前功尽弃,血白流,命白搭,痛苦也白痛苦。

  自己戕害自己,是要有点毅力的。

  前腿血流如注,老黑狗咬咬牙,又四爪朝天躺在稻草上,把嘴吻探进自己的腹部,咬住腹部柔软的狗皮,在地上挣扎着打了两个滚,噗的一声,腹部又裂开一个口子,一团血糊糊的东西从创口像蘑菇似的涌了出来。

  肠子流出来了,闷热的体腔一阵凉快。它又发疯般地在自己身上、腿上胡啃乱咬。

  老黑狗并不是自虐狂,它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它要用自己遍体鳞伤的死相来使主人明白,那条会摇尾巴的白眉儿本质上是匹敌视人类和狗的豺,是残忍无度的恶魔。它并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在制造假象,是在伪造现场,它不过是把将来必然要发生的事提前诱发出来罢了。既然白眉儿是豺娘养的,基因里就带着邪恶与残暴,就永远也改不掉杀狗吃狗杀人吃人的本性。

  它没有羞耻感,相反,它有一种为主人赴汤蹈火的慷慨和以身殉职的悲壮。

  牺牲自己,铲除异己,正义得不能再正义了。

  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老黑狗知道,白眉儿正往狗棚走来。它已因失血过多再也站不起来了,但它还活着。它要坚持活到主人闻讯赶来。它要留着奄奄一息的残相给主人看,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激发主人的愤慨与憎恶,毫不留情地处置白眉儿,不,是处置恶豺。

  白眉儿大概是闻到了狗棚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站在狗棚外汪汪乱叫。

  叫什么叫呀,进来吧,宝贝,里头欢腾,里头热闹,里头有好戏看哪。

  老黑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低嚎。猫和狗都会在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声,形式相似,内容却大相径庭;猫是在惬意舒适时才咕噜咕噜叫,俗称猫念佛;狗是生气发怒时才咕噜咕噜叫,是一种刻毒的诅咒。

  你这该死的小白脸,你这豺娘养的杂种,你这骗子加流氓,你这歹毒的蟊贼,我就占领了你的窝,你敢把找怎么样,你敢来咬我撕我吗?

  老黑狗不愧是在人类身边生活了十多年的家犬,很有点战略战术。诱敌深入,请君入瓮,布个圈套让你钻,设个陷阱让你跳!

  白眉儿果然气势汹汹地钻进狗棚来了。对白眉儿来说,被无缘无故地占了窝,当然愤慨;到家里来搞打砸抢,谁肯善罢甘休?它以为老黑狗是找上门来挑衅的,欺到它头上来了,它当然要反击,要扞卫自己的权益,要把老黑狗撵出去。它做梦也想不到,老黑狗会用自戕的办法设下这么个毒辣的圈套。

  这蠢东西,果然上当了,老黑狗想。它闷闷地不出声,也不想用残剩的最后一点生命去朝白眉儿咬一口。它知道,别说自己已经受了致命伤,即使没受伤,咬白眉儿一口,也最多咬掉一撮黄毛,是无法把白眉儿咬死的。它可不想占这种小便宜。它要尽量避免和白眉儿咬成一团,绝不能让主人闻讯来观看时,自己和白眉儿是处于格斗状态;假如这样的话,主人会认为是一般性质的狗咬狗,从而减轻对白眉儿的惩罚;真要造成这样的后果,它就死得太冤枉太不值得了。

  它早就设计好了最后一个含义丰富的形体语言。

  当白眉儿钻进狗棚,龇牙咧嘴朝它吠叫时,它用最后一点力气,爬到狗棚的门口,狗头和一条前腿伸出门洞去,侧躺着,一副想逃却逃不掉的姿势,一副无辜受害者的相,一副弱者盼望救星盼可怜神态。

  十几步开外的木屋里已经有了动静,亮起一豆灯光,竹床咯吱咯吱响,还传来主人不耐烦的抱怨声:“半夜三更的,疯叫个啥呀,又碰上什么怪事了嘛?”

  木屋的门开启了,那豆灯光飘出木屋,穿过院子,向白眉儿的狗棚移来。

  老黑狗将那只伸出狗棚的前爪使劲在泥地里刨划了两下,抠断了草根,抠出一条泥沟。这是一个证据,证明它竭力在朝外逃窜,却被里头那个家伙拼命拉扯住了。

  白眉儿在狗棚里连声咆哮,还在老黑狗身上撕咬,想把入侵者撵出自己的窝。

  老黑狗觉得自己的腹腔里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那一定是白眉儿的狗爪缠住了它漫流出来的狗肠子。

  唔,这样很好,这样戏就演得更逼真了。

  阿蛮星举着马灯来到狗棚前,只粗粗看了一眼,便满脸惊愕的表情,一面举灯仔细观察,一面蹲下身体问:“黑虎,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啦?”

  老黑狗已不再有力气吠叫了,动动嘴角,吐出一口血沫。被堵在狗棚里的白眉儿仍一声接一声发出恶声恶气的吠叫。

  这蠢家伙,自己在给自己身上贴罪名呢,老黑狗想。

  阿蛮星放下马灯,抱住老黑狗的肩胛,使劲把它从狗棚里拖出来——惨哪,老黑狗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一根弯弯曲曲的肠子拖在身后,冷不丁一看好像生了第二条尾巴。还蒙在鼓里的白眉儿跟着老黑狗钻出了狗棚。白眉儿因愤慨而两眼闪烁着绿光。显得凶残狠毒;满嘴血污,脖子上还缠着老黑狗的肠子,汪汪嚎叫,瞧着就是一副赶尽杀绝的屠夫相。

  阿蛮星倒吸了一口冷气,慌乱中差点把马灯弄翻了。他把奄奄一息的老黑狗放在地上,像撞着鬼似的后退了两步,双眼直愣愣望着白眉儿,脸上浮起惊骇、恐惧、憎恶的表情。

  白眉儿这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头,眨巴着眼睛望望躺在地上四爪抽搐的老黑狗,又望望脸色铁青双目喷火的主人,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

  老黑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爪子在地上胡乱踢蹬,挣扎着向主人站立的方向爬动了最后一寸。看起来,老黑狗是在竭尽全部的生命,爬离身后那个恶魔,哪怕远一寸也好;爬向亲爱的主人,哪怕近一寸也好。突然,老黑狗脑袋猛地一仄,死了;可它那双狗眼仍瞪得溜圆,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似乎临死那一瞬间仍在呼唤主人替它申冤报仇。

  “黑虎,黑虎,你怎么啦?你醒醒,你醒醒!”阿蛮星一条腿跪在地上,高声叫喊着。

  老黑狗嘴角间凝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永恒的微笑。

  “汪汪汪汪”,白眉儿又不合时宜地朝已经死了的老黑狗发出一串吠叫。它年轻的狗脑筋一时半刻无法破译眼前这件稀奇古怪的事;它在质问老黑狗,这到底是怎么啦?

  “你……你……你这条疯狗!”阿蛮星指着白眉儿的鼻梁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怎么敢咬死黑虎?黑虎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忠心耿耿,我都舍不得把它卖给狗贩子,你……你竟敢咬死它。你……你还掏出它的肠子。你上次对付牯子牛时也掏出了牛肠子,我就怀疑你不是狗,狗没有这般恶毒的咬法。今天你又掏了黑虎的狗肠子,你……你确实不是狗,你……你是豺!”

  这时,白眉儿头部的毛已差不多让老黑狗的血给染红了,尖尖的耳廓,长而上翘的唇吻,确实有点像红毛豺。

  白眉儿在阿蛮星身边待了一年多时间,早已熟悉主人的表情和语调,虽听不懂主人话语的确切含义,大致的意思还是猜得出来的。它从主人颤抖的手指和牙齿缝里蹦出来的音节中感受到了一种正在受到严厉审判的压力。它瞧瞧躺在地上已僵硬不动的老黑狗,明白主人是在指责它死了老黑狗,并残忍地掏空了老黑狗的肚肠。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它在狗棚里确实撕咬过老黑狗,但天地良心,那都是同类打架的招式,仅用了三分力气,至多撕咬掉几撮狗毛,不可能撕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更不可能把肚肠都掏出来的,除非老黑狗的皮囊是用纸糊的。可眼面前躺在地上已气绝身亡的老黑狗,确实肠子漫流惨不忍睹。

  这是怎么回事?白眉儿全懵了,犹如小孩第一次看魔术表演,瞠目结舌,如坠云里雾里。本来嘛,人心叵测,狗心叵测,世界就是一个魔术大舞台,但白眉儿过于单纯,还没认清这一点。它想,会不会是刚才有别的野兽如土豹、鬣狗或斑狼之类的来过,把老黑狗收拾了一顿?它环视狗棚四周,没有任何别的野兽光临过的蛛丝马迹,耸动鼻子,空气中也没闻出陌生气味。

  怪怪怪,真正是撞着鬼啰。狗倒起霉来,喝凉水也会硌牙。这真是飞来横祸。现在,别说它白眉儿长着一张狗嘴,即使换成一张人嘴,恐怕也洗刷不掉嫌疑了,跳进怒江也洗不清了。它只能对着那弯挂在树梢的月牙儿,连声吼叫,以发泄堵塞在胸臆那团如铅巴般沉重的冤气。它太急于向主人表白自己了,太急于为自己辩白了,不知不觉间,叫声变了调,由嘹亮的吠叫变成尖细的嚣叫。

  凡猎人都知道,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叫法,虎啸龙吟豹吼鹿鸣羊咩牛哞鼠吱狗吠狼嗥豺嚣,那悠悠的嚣叫声非豺莫属,狗想学也学不会的。

  阿蛮星浓眉竖立,脚底板像踩住了火炭,连连向后跳去:“你……你……你果真是匹恶豺!我瞎了眼,收养了你这混账东西!”

  白眉儿这才幡然猛醒,意识到自己糊里糊涂发出了豺嚣声,露了马脚,真是气极生悲啊。它想掩饰自己的失误,赶篷紧汪汪汪发出柔和的狗吠,摇着尾巴朝阿蛮星靠去。

  ——我是狗,英明的主人,千万别误会,瞧瞧,我发出的是地道的狗吠声,我的尾巴摇得潇洒自如,我是狗!

  “别……别过来。你是会装狗叫会摇尾巴的狡猾的豺,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别过来,杂种!你想干什么?你掏了老黑狗的肚肠,还想掏我的肚肠吗?”

  欲盖弥彰,适得其反,误会越来越深了。

  怎么办?怎么办?白眉儿急得团团转。

  阿蛮星突然转身飞也似的跑回木屋,又旋风般地冲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挥舞着,朝白眉儿逼近。

  “你这恶豺,你敢咬死黑虎,我砍下你的豺头;你敢掏出黑虎的肚肠,我砍断你的爪子;你敢吃狗肉喝狗血,我吃你的豺肉喝你的豺血!”

  白眉儿望见头顶的夜空划出一道闪亮的弧形,急忙往旁边蹿跳;长刀劈了个空,刀锋落在沙砾上,迸溅起一候耀眼的火星。

  阿蛮星又剁又捅又挑又刺,白眉儿灵巧地东跳西跃,连根毛也没被砍掉。

  “你这畜生,还敢戏弄我。”阿蛮星气急败坏地吼道,又踅回木屋,抬出猎枪。

  白眉儿深深知道猎枪的厉害,能洞穿熊皮,能击碎虎头,能追上疾飞的鹰隼。假如死能洗净冤枉,它愿意一死以谢主人。问题是即使死了,在阿蛮星心目中仍是匹十恶不赦的豺,死了等于白死。它可不想平白无故地丢掉性命。它别无选择,只有逃离主人,逃离猎户寨。

  它纵身一跃,跳过一米多高的院墙,钻进夜幕。

  背后砰地爆起一声巨响,霰弹擦着它的头皮飞过。它拐了个弯,逃进寨后那条幽深的山沟,又顺着山沟逃进莽莽苍苍的日曲卡山麓。

  它的猎狗生涯被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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