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埙仲篪

 西周年间,在离都城丰镐大桥数里远的丰水岸边,有一户人家,这家的男人早年间随周武王姬发征讨商纣王时战死了,只遗下寡妻孤女二人相依为命,眼下母女俩靠着捕鱼编织过活,女儿每天担着鱼虾和芦席到丰镐桥去叫卖,日子十分清苦。他们原本也住在丰京城内,男人走时,姑娘还在襁褓中。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一帮纨绔子弟、地痞恶少,眼见孤孀好欺,都想餐其秀色,占她的便宜,甚至算计上了她的屋产。孰料,这妇人志气刚强,那些吃不着葡萄就咒骂葡萄酸的狗东西,竟趁夜黑风高时丧心病狂地点着了她的房子……她抢出了女儿,却没了立足之地;万般无奈,她只得忍悲含愤地回了丰水下游的娘家——一个给官家垂钓供鱼的穷佃户……

  冬来夏去,春过秋往,十八个年头的雨雪风霜,刚过四旬的母亲已然腰弯背驼,皴皮包骨,仿佛大旱中的枯树,叶落枝脆,只怕日光月影都能把她压折摧倒。可是只要一有女儿秀娃的动静,母亲那沟壑黯然的脸上就会闪现两汪清亮,那清亮就像镜子映出窈窕颀秀的女儿的身影。

  女儿秀娃长得清秀漂亮,楚楚动人。虽说缺吃少穿、苦劳勤作的日子时时煎熬着姑娘,可是艰难并没能磨灭姑娘的灵性。或许是对命运的不甘,抑或是丰水神灵的慈悲,姑娘反而被滋养得个头是个头,脸盘是脸盘,肌润肤滑,就像出水亭亭的新荷,红艳映波,蕊香熏浪;特别是那一对明眸就跟玛瑙琢的莲子一样,在柳眉下滴溜溜地打转儿,透着青春的喜兴与活泼。因此,每当姑娘担鱼走上桥头叫卖时,即便是不买鱼的人,也要多瞅上她几眼。

  镐城中一个风流公子爱买秀娃姑娘的鱼,每次只要姑娘在丰水桥头一摆出鱼摊,这俊俏公子准到,好像他就在附近一直瞄着她似的,而且不管鱼好鱼孬,大小肥瘦,凡是姑娘卖剩下的鱼,他都以公平价格买走。更有意思的是,如果姑娘三两天不来桥上卖鱼,这个公子哥准会在桥上转磨,转疲了就扒住桥栏,像只大白鹅似的,抻直脖子,吧嗒着眼儿,没着没落地望着远来的流水长吁短叹,直待到日落,才会蔫头耷脑地蹭下桥来,朝着乐舞声喧的坊院步去。

  常言道,人们是头回生、二回熟,三回五回就是宝了。姑娘和这公子哥虽说仅只生意上的买卖关系,少有过话,可是一来二去,两人能不熟吗?何况这公子买的总是她卖剩下的鱼,还从不回价,这让纯朴的秀娃姑娘很是不安,心中存了好感。终于有一天,姑娘开了口:“公子,你老买这些剩下鱼干什么?”

  公子像是头一回在姑娘面前大方地直视她的俊脸,笑道:“让大姐笑话了。别叫我公子,我们姐弟相称好吗?我有个妹子在官家坊院吹篪,这鱼是买给她的,让她给伙伴们分分。”

  “那,我叫你……大哥,你心眼儿真好!”话一出口,姑娘脸就红了。

  “嗯,叫大哥好。”公子依旧笑着,只是笑里似乎隐藏着一丝诡秘,“我妹子吹得可好了,就是练得太苦……”

  “他们天天练吗?那玩意儿一定很好听的。”姑娘担起了空鱼篓,不无自卑地叹了口气。

  “想去听听吗?”

  姑娘无奈地笑了笑,边走边道:“我得回家了。我娘还等着我做饭呢。”

  公子如蝇叮血般盯着姑娘迷人的身形,在她下到桥堍时不无得意地喊道:“大妹子,下回来时,我一定带你见识见识去!不光有乐曲,还有歌舞呐!”

  姑娘回身朝他挥了挥手,给了他一个很甜的笑……

  还别说,这公子哥果然言而有信!几天后姑娘担鱼上了桥,公子早就等在了桥上,当即将鱼全部买下,命一个小厮担走;随后他也不管姑娘愿意不愿意,就拉着姑娘下了桥,兴致勃勃地走进了镐京闹市。在市肆他给秀娃姑娘选购成衣、首饰,姑娘不好意思,想推辞,他就说:“哎呀!我的好妹子,去看歌舞,哪有像你这样,穿得补丁摞补丁的?听话,进里边快换了。我这当哥的再给妹子挑几身。”就这样,他紧哄慢哄地催逼着姑娘换好了衣饰,再瞧姑娘,嘿!真是人配衣,马上鞍,美得简直就是个天人!接着,他雇了辆辎车,和姑娘并坐其上,起初姑娘有些不习惯,可是集市上逛来逛去,一热闹也就忘了羞涩。至于公子,有美人同乘,游荡在熙攘中,赚足了四围艳羡的目光,乐得忘乎所以,直待风光够了才命车把式驶进了坊院。在这里听歌曲、观乐舞,姑娘可真开了眼,那音声,那舞姿,那厅堂,那陈设,那琼浆玉液,那珍馐佳肴,简直就是小时候娘给她讲过的王母娘娘瑶池会……尤其公子那位吹篪的妹子,不光将篪拿给她看,还手把着手教她吹出了音声;而公子抱起个大鸭蛋似的玩意儿,吹得“呜呜”的,和着她吹的篪声逗她开心不已。她问大鸭蛋叫啥。妹子说那叫埙,发出的音很沉很浑,像个老大哥;咱这细管的篪让它一比,就成了仲二,算小老弟。这话听得姑娘笑弯了腰……天擦黑时,公子护送她坐辎车回了家。

  从这儿以后,这公子哥的脚往秀娃姑娘家出进,可就勤得多了。他不光用嘴填和人,还不断地以财物接济姑娘;尤其叫姑娘感激的,是他突然有一天雇工购料将她家的破草屋翻盖一新,同时海誓山盟地求姑娘嫁给他。虽说病弱的老娘亲提醒女儿自己的终身大事要小心,总觉得这个公子哥有那么点儿不实在,家道也叫人摸不清,可单纯的姑娘已然掉入情网,被公子的过分殷勤俘虏了。很快他们就凑到了一起,过开了如胶似漆的小日子……

  然而,秀娃姑娘的好光景并没有过多久。就在姑娘庆幸自己得了个好丈夫,沉浸在幸福的蜜月里,憧憬着未来时,公子突然不辞而别,骤然消逝,一日两日不归,十天月余不回,音讯全无一些儿……秀娃姑娘吓坏了,急懵了,只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她绝望了!

  绝望中秀娃姑娘蓦地想起一个人——公子吹篪的妹子!这可真是洪水中的一根稻草,她不顾多日熬煎的虚弱,跌跌撞撞地闯进坊院,找到吹篪姑娘,急切地问:“你哥呢?他去哪儿了?”

  “我哥?去哪儿……”吹篪姑娘被问得一头雾水。

  秀娃姑娘紧抓着吹篪姑娘的手,提醒道:“就是带我来这儿的公子。”

  “你是说他呀,他是个大骗子!大坏蛋!”吹篪姑娘一脸愤然,咬牙道,“他就是只嗜血的烂苍蝇,见漂亮姑娘就认妹子,就吹他的王室身份。他到处寻花问柳,变方玩弄女人!咱这儿的姐妹,哪个没叫他欺侮过?好妹子,你……”

  听至此,秀娃姑娘只觉得天旋地转,訇然倒了下去……

  待秀娃姑娘醒来,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显然,娘一直在守着她。她更见苍老了。娘告诉她,是坊院的姐妹们把她抬回来的。姑娘没有哭,也没有闹,而是平静地坐了起来。她对娘说:噩梦过去了,为一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去死,不值得;她要给娘养老送终,要为娘好好地活!娘生她养她,宝贝样地爱护她,给她唱歌谣、说故事,在她心田播撒善良美好的种子,可是邪恶黑暗的权贵们却无情地摧残她,熄灭她!她不会屈服!她心中已经有了一首歌谣。她要控诉!要揭发!要向整个世界倾泻内心剧烈的悲愤!

  于是丰镐就传遍了这首《何人斯》的声音,到处都在朗读,都在质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我曾和你如同埙和篪一样,用一根红绳贯穿在一起,配合得那么和美;可是转脸你就变成了鬼蜮,虽然你有一张人的面孔,可是你的无耻行径,还能叫做人吗?姑娘希望她的这首诗传遍丰镐,让那个背叛了她的人看到,让他邪恶的心永远在黑暗中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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