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厂风云

明朝初年,朱元璋带着军师刘伯温等人到江西出行时,路过皖南宁国县,听人说灵山的风水好,灵山的土挖掉,它马上又生出来。朱元璋不信,带着随从来到灵山,让人挖土做试验,果然是边挖边生。朱元璋大吃一惊,这还了得!这里的风水这么好,将来要是出了什么能人,不是要和他朱家争天下吗?他便问军师刘伯温:“刘爱卿,你看该怎么办?”刘伯温眼珠一转说:“何不命人在灵山上建一条龙窑,烧死这里的风水。”朱元璋一听心中甚喜,依计而行。于是就有了灵山龙窑。

宁阳陶瓷厂在改革大潮中破产,投资几百万的遂道窑变成了一条死窑。当初曹跃进厂长在厂务会上提出要上遂道窑,身为生产副厂长的万青山就极力反对,他说:“遂道窑生产的产品只是大路货,没有自己的特色,在市场上没有竞争力。还是原来的龙窑烧的产品有特色,可以和江苏宜兴、上海昆山的陶器比美。”可是曹跃进根本不听他的,反而讥讽他说:“你懂什么?你那只是小作坊式的生产,现在搞市场经济,就是要上规模、上档次。”万青山还想说什么,但是曹跃进把手一摆说:“不要争了,就这么定了。”曹跃进坚持上遂道窑,致使好端端的一个工厂,不到三年就破产了。不过曹跃进并没有吃亏,他在建遂道窑的过程中,吃回扣就吃了几十万元。

当要离开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厂时,万青山心里十分难受。他信步走到后山封存了几十年的龙窑前,面对这条古老的龙窑思绪万千。他清楚地记得,十六岁那年进灵山陶器厂时,就是在这条龙窑前拜葛传世为师的。

当年和万青山一道进厂的还有曹跃进,也是拜葛传世为师。葛传世在窑厂干了二十年,有一手绝活。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他烧的龙缸和水鼓曾远销欧美,为国家赚了不少外汇。可是在“文革”中,他却被当作反动技术权威惨遭批斗。一天夜里,造反派把他五花大绑塞进龙窑,准备第二天烧死他。半夜时分,万青山用黑布蒙着脸,悄悄来到龙窑前,他想乘着夜色救走师傅。他刚把窑门打开,摸进窑内的时候,却见窑门边又闪进一条黑影。他握紧手中防身的木棒,紧张地问:“什么人?”那条黑影说:“青山,是我。”原来是一个车间的工人徐天喜。他和徐天喜冒着生命危险把葛传世救了出来。当天夜里,葛传世便带着老伴和五岁的儿子远走高飞,从此杳无音信。

第二天,造反派见葛传世逃跑了,又查不到救走他的人,十分恼火。曹跃进便带着十几个工人来查封龙窑。万青山、徐天喜和吴正明等生产工人排成一排挡在龙窑前。曹跃进挥舞着捣泥巴的木棒说:“万青山,念在我俩是一块进厂的,你带着他们赶快离开,否则可别怪我不留情面!”万青山挺身而出说:“曹跃进,龙窑是我们的命根子,不是你想封就能封掉的!”曹跃进见万青山不识抬举,一棒子打在万青山的腰上,万青山一下子扑倒在地。徐天喜和吴正明赶快扶起万青山离开了现场。龙窑也就在那一天被封了。曹跃进由于积极造反,被提拔为厂革委会副主任。

想着这些往事,万青山很心酸,龙窑啊龙窑,我们这些和你相依为命的工人,今后的路怎么走?全厂下岗工人的出路何在?

工厂破产了,工人还要生活,买断工龄的那点钱用不了两年。那天万青山找到徐天喜说:“老徐,我想找几个工人合股,把龙窑修整好,重新烧工艺陶器。”徐天喜说:“你这个想法很好,可是得投资十几万,没有钱还是干不成。”万青山说:“我们买断的不是有两万多块钱吗?有个四五个人合股就可以干起来。”徐天喜说:“那可是工人的保命钱,万一投资到这里面,厂办砸了怎么办?”万青山犹豫了,是啊,那是活命钱,投资到龙窑上风险太大。可是不干,那就是一点出路都没有。他想了想说:“这事不能勉强,我们联络几个人试试看。”

万青山找吴正明商量时,吴正明一口答应,他有点激动地说:“老万,只要你领头,我坚决跟着你干,万一亏了我也不怨你。”万青山握着他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很快,徐天喜也联络了几个工人,他们就让万青山领头,成立了灵山工艺陶器厂。在万青山带领下,没用到半个月,他们就把那条封闭了几十年的龙窑修整好了。在修整龙窑时,又有不少工人加入进来,万青山没有再让他们入股,他把风险只圈定在几个领头人身上。

由于都是熟练工人,产品很快做出来了。在把龙缸、水鼓和古花盆装进龙窑时,万青山在龙窑前磕了三个头,他不是迷信,而是真诚地向龙窑祈福,然后站起来对身边的徐天喜和吴正明庄严地说:“点火!”

一窑产品要烧三天,里面有三百多件工艺陶器,价值在八万元左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产品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三天过去了,开窑的时候,万青山和几个领头人都来了。当窑门一打开,几个工人把龙缸和水鼓搬出来时,万青山傻眼了,烧出的产品远远达不到质量要求,龙缸和水鼓的表面没有那种原始古朴的色彩,仅和日用陶器差不多,还有很多地方炸了裂。古花盆也缺乏那种原始的风格,而且上面的花纹也烧走了形。这是怎么回事?有过光荣历史的龙窑怎么烧出了这种产品?望着这一窑报废的产品,眼泪顺着万青山的脸颊无声地流下,这个坚强的烧窑人此刻心里十分悲痛,他对不起那些苦难的兄弟们。

徐天喜走来安慰他说:“青山,你也不要难过,龙窑以前也曾烧出过废品,我们还是认真地找找原因。”吴正明沉思片刻说:“要是葛师父在就好了。”一句话提醒了万青山,他抹去眼泪说:“对,应该去找我师父,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徐天喜说:“我们分头打听,只要葛师父还活在世上,就会有消息。”

几经周折,万青山终于打听到师父隐居在山门洞内方家冲。那天万青山带了礼品去拜访师父,他先乘车到山门,然后又走了几十里山路才到方家冲。他走进师父家时,只见头发斑白的师娘在家纳鞋底,就问:“师娘,我师父呢?”师娘望了他一眼说:“青山,你终于来了。你师父已经病了半个多月了,你要是再来晚一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师父了!”说着便领万青山走进里屋。只见师父脸色蜡黄,躺在病床上,他快步走过去,拉着师父枯瘦的手说:“师父,徒弟看你来了。”葛传世睁开混浊的老眼,看了万青山一会儿,喘息着说:“你来啦?”万青山哽咽着说:“师父,是我不好,我早就该来看你的。”葛传世喘着气说:“我就等着见你一面,听说你在带着工人重修龙窑,我就估摸你该来了。前几天曹跃进就来过,他要请我给他当顾问,你说我能相信他那样的人吗?”万青山说:“师父,我们现在很艰难,好不容易把龙窑修起来,却烧了一窑废品。”葛传世喘息了一会儿说:“我原来有一个小本子,记录了我一辈子烧窑的心血,本来是想留给你的,可是让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拿走了。你今天来,我就送你三句话:燃料用松枝,秞彩用土料,陶,陶……”说到这里,葛传世头一歪咽了气。万青山心头一震,见师父再也说不出话来,连忙喊师娘进来。师娘一摸葛传世的鼻孔,没有一丝气息,放声痛哭起来。万青山也拉着师父枯瘦的手哭着说:“师父,你怎么第三句话还没说完就走了呢?你不知道,多少工人在盼着你回去啊!”

人死不能复生,痛哭过之后,万青山就帮着师娘处理师父的丧事,一直忙到把师父送上山才回来。

万青山回来后,就把师父留下的两句话对工人们说了,决定按照师父的指点再烧第二窑产品。一个星期后,他们把做好的坯料全部装进了龙窑,又一次点起希望之火。

出窑的那一天,万青山,徐天喜,吴正明和全体工人都在窑门前紧张地等待着。当窑门打开,搬运工把里面的产品运出来时,万青山惊呆了,龙缸和水鼓的秞彩虽然比上次好多了,但是依然没达到那种古朴的风格,同时仍有许多烧炸了裂,又是一窑报废的产品。在场的工人怕万青山心里难受,纷纷散开了。只剩下徐天喜和吴正明在身边的时候,万青山含着眼泪说:“老徐,老吴,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全体工人,我不配做你们的领头人。”徐天喜说:“青山,失败是成功之母,在这关键的时刻,你千万别倒下啊!”吴正明说:“青山,你可别往坏处想,我们信得过你,全体工人也信得过你,你还要领着我们往下走啊。”


当天晚上,万青山一个人悄悄走上了灵山。灵山上有一座古庙,在月光里显得神秘而又朦胧。万青山一直在想,师父那没说完的一句话,“陶……”是指什么呢?当他走到古庙前,望着庙后废弃的土坑时,猛然想起文革前他们用的陶土好像就是在庙后取的,莫非是陶土的问题?此刻他心中一亮,快步走下那个土坑,抓了一把土在手上,然后又走到庙前,抓了他们现在用的一把土在手上,两只手不断地揉搓,很快他就感觉到庙后和庙前的陶土显得不一样,庙前的陶土干燥,缺少黏性,庙后的陶土自然黏性很强,土质也好。看来问题很有可能就是出在用土上了。

第二天在办公室,万青山把从灵山上带回的两把陶土给徐天喜和吴正明看了,然后说:“师傅没有说完的第三句话,很有可能就是指陶土,你们还记得吧,文革前我们就是用庙后的陶土。”徐天喜说:“不错,是那么回事。老万,我们再取庙后的陶土烧一窑。”吴正明说:“可是我们账上也没有钱了,买松枝和釉彩要几万块钱呢。”正在这时,只见曹跃进神气活现地走了进来。

万青山说:“你真是稀客,怎么到我们这个小作坊来了。”

曹跃进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当然是有事罗。”

万青山为他泡了一杯茶,等待他的下文。

曹跃进品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听说你们烧了两窑废品,我就想来帮帮你们。”

徐天喜说:“那是我们的事,用不着你关心。”

曹跃进说:“话不能那样说,怎么说以前我也是你们的厂长。”

吴正明说:“只怕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万青山说:“说说你的条件吧,你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曹跃进洋洋自得地说:“我知道,出了两窑废品,你们的资金一定很紧张,我想给你们注入一笔资金,当然得由我来出任厂长。”

徐天喜说:“别做梦吧,你还是哪里好到哪里去。”吴正明也紧跟着说:“我们都知道,你当厂长时捞了不少油水,所以才把一个好端端的工厂搞垮了。你那个钱是臭钱,没人愿意要。”

曹跃进见话不投机,灰溜溜地站起来说:“好吧,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曹跃进自认为胸有成竹,他在得知万青山领头办工艺厂时,就想到万青山可能要找葛传世,便用重金买通了葛传世的儿子,让他回家拿来了那本他父亲一生心血积累的制陶工艺经验。

曹跃进走后,万青山说:“资金的问题还是我来想办法吧。”吴正明说:“老万,你家里也不富裕,儿子还在上大学,哪里能拿出几万块钱呢?”万青山说:“这个你们就不用管了,安排工人上班,取庙后的陶土,我去筹钱。”说完就走了出去。

徐天喜一想不对,老万哪里有钱,莫非他要把房子做抵押贷款?便和吴正明商量,还是发动大家想办法,不能让老万一个人担这么大的风险。

万青山回到家,就和妻子月英商量用房子做抵押去贷款。月英说:“青山,我不是不相信你,要是再烧一窑废品,我们住哪儿呢?”万青山说:“真是那样,我们就住到工棚里去。月英,我不能对不起那些跟着我的工人。”月英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取出房产证和土地证递给万青山。

万青山拿着房产证和土地证刚走出门,只见徐天喜和吴正明带着几十名工人站在他的院子里,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叠钱。万青山莫名其妙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徐天喜说:“老万,我和吴正明商量了,每个人出一千或两千,凑起来也就够了,你把房产证和土地证还是让嫂子收起来吧。”万青山又一次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对大家说:“只要你们信得过我,我老万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我们的产品烧出来!”

吸取上两次的失败经验,这次陶土全部从庙后取回来的,虽然成本增加了,但是陶土的质量明显比上次好得多。釉彩也全部用土料,制坯的时候虽然不太好看,但也许烧出来的效果就不一样了。都是老工人,一点就会。

三天烧完,再一次开窑。万青山和全体工人紧张地等待产品出窑。此刻万青山的心情十分复杂,要是这一窑再烧不成功,他就真的要把房屋抵押贷款,还清工人的集资,另想出路了。徐天喜和吴正明站在他身旁,他们怕万一失败万青山经受不了打击,准备随时安慰他。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当窑门打开,搬运工把第一批产品运出来时,全体工人眼睛一亮,那古朴的色彩,原始的风格,浑然天成,恰到好处。工人们一阵欢呼,我们成功了!这哪里是工艺陶瓷,对于这些饱经患难的陶工来说,这就是金山银山!万青山面对着成功的产品,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猛地跪到龙窑前,再一次流下了眼泪,不过那是幸福的泪水。随即他大声吼着说:“龙窑啊龙窑,你终于没有辜负我们这些烧窑人!”徐天喜和吴正明也紧跟着跪在龙窑前,激动得热泪盈眶。全体工人见三个领头人向龙窑拜谢,也都刷地跪下来,含着眼泪说:“龙窑啊龙窑,你就是我们的生命窑!”

这些古朴而又独特的工艺陶瓷产品一投放市场,很快受到客户的喜爱,在上海,在广州,在厦门,货一到就被抢购一空。根据市场需求,万青山决定在这三个海滨城市设立办事处,不久他们又接到了美国和加拿大的订单。

正当他们的产品走俏国际市场的时候,曹跃进办的宁阳工艺陶瓷厂却出事了。

曹跃进自那天从灵山工艺陶器厂回去后,越想越气,他在心里发誓说,万青山,别看你现在有几十个工人支持,我非把你整垮不可!于是他就办了一个宁阳工艺陶瓷厂,招工启事上明确写着,凡来宁阳工艺陶瓷厂干活的工人,月薪不少于800元,熟练工人1000元至1500元。他企图用高薪把万青山的工人拉过来,可是他失算了,没招到几个熟练工人。他的工厂开工后,接连烧了两窑废品,眼看投资的几十万就要打水漂,无可奈何,他只好再一次来到灵山工艺陶器厂,向万青山求救。不过这一次没有了上一次的傲气,而是像一个乞丐。听了他的叙述,万青山心里很矛盾,想着他在“文革”期间和当厂长时干的那些坏事,想着他打在自己腰上的那一棒子,真不愿帮他,但他毕竟也是工人出身,何况宁阳工艺陶瓷厂也有几十名工人要生存,于是就说:你们的产品很可能是用土和上釉彩出了问题,这样吧,明天我就过去帮你几天忙,负责把你第三窑烧好。

曹跃进感激地说:“老万,你就一点不记恨我吗?难道你忘了我打过你一棒子吗?”

万青山叹口气说:“唉,都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好记恨的,何况我们以前都是和泥巴打交道的工人。我知道你在“文革”中做过对不起师父的事,但那时你也很年轻,是被人利用。至于个人之间的恩怨,我也不愿意多想了。”

一席话说得曹跃进无地自容。他临走时泪汪汪地说:“老万,这次全靠你帮我一把了,明天我在厂里等你。”

万青山说:“放心吧,我一定来。”

在万青山的指导下,曹跃进第三窑也烧出了合格的产品。望着那些充满原始韵味的龙缸、水鼓和古花盆,曹跃进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猛地跑进办公室,拿出葛传世的笔记本,走出来递给万青山说:“老万,这是师父心血的结晶,我不配拥有它,现在我把它送给你,算是我对师父的忏悔。”

万青山说:“这,这不妥当吧。”

曹跃进叹口气说:“这本来就是师父留给你的,我见你领头办厂,就想到你可能要找师父,便抢先一步让他儿子卖给了我。你知道我对生产工艺一窍不通,照着师父写的去做,还是烧出了废品。何况师父笔记本中写的要点我也不懂,老万,你就别推辞了。”

万青山见他说得诚恳,这才接过来,抚摸着笔记本说:“老曹,我们都已年过半百,来日不多了,希望能真正把师父的工艺继承下来,做好我们的产品,让龙窑再创辉煌。”

曹跃进一把抱住万青山说:“老万,我的好兄弟,你就领着我们一起干吧,我这个厂就是你的分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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