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婚礼上的新娘

明朝嘉靖年间,保定府出了一个有名的富户,姓冯,名之瑞。冯之瑞以贩卖私盐起家,发家后改做药材生意,生药材直销往北京的各大药铺,红火非常。冯之瑞经常到京城走动,也少不得要到烟花巷中寻欢,后来就在八大胡同中结识了红滟楼的小五彩,看对了眼儿,他就把小五彩赎出身来给他做了偏房。小五彩给他生下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名叫满枝,小女儿名叫满莹,都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尚未成年,却也是美名远播了。

满枝十六岁那年,由冯之瑞做主,嫁给了满城县一个富商的公子。那位富商的公子本是一个纨绔子弟,风流成性,满枝只管得他几句,他就对满枝下了狠手,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哭哭啼啼跑回家来。冯之瑞心疼女儿,就把她留在家里,等到婆家接了,这才送她回去,过不得几天,两口子又打起来,她又哭着跑回来。冯之瑞知道自己给大女儿选错了人家,但后悔是没有用的。他就背地里对小女儿满莹说,让她自己挑中一个喜欢的人。满莹看中了铺子里的伙计陈兴业,对冯之瑞说了。冯之瑞倒也喜欢陈兴业这个孩子,开始着意提携他。两年之后,陈兴业当上了生药铺的掌柜,冯之瑞这才悄悄跟他说了女儿的心思。陈兴业本是一个孤儿,被冯之瑞收留传艺,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待一听说天仙般的满莹要嫁给自己,心里美得像是灌了蜜,哪还有反对的道理?当即就鸡啄米般地点头答应了。

婚礼定在六月十六。

陈兴业两手空空,自然拿不出钱来置办婚礼,全听冯之瑞主张。冯之瑞家大业大,自然不在乎给女儿办场婚礼。他家本就是一座五进深的四合院,只因家里人口少,只住了前面的两进,后面全都空着。他把第三进那几间房子收拾出来,就给女儿做了新房。

六月十六这天,他家里热闹异常。保定府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不说,那些生意上的朋友也从北京赶了来,邻居乡民更不用说,早已挑好了位子坐下,只等着开席以后大吃足喝。眼见着时辰已到,司仪悄悄问他:“该上轿了吧?”冯之瑞点点头:“好,送轿。”其实这迎亲的花轿,不过是从满莹住的闺房里把她接出来,围着村子转一圈,再送回他们三排的新房里。司仪唤过了花轿,站在门前高声喊道:“送轿喽——”

听到喊声,人们呼啦一下子围过来,等着看新娘子。满莹是保定府第一美人,很多人只听其名,却从未见过其人,今天这个机会是决然不肯放过的。轿夫们把花轿抬到满莹的闺房门口,掀开了轿帘,但满莹并没出来。司仪又喊了一句:“送轿喽——”还是没有动静。冯之瑞冲里面喊着:“满莹——”丫鬟小翠急慌慌地跑出来说:“老爷,小姐上茅厕了。”等了片刻,仍不见满莹回来,冯之瑞唤过小翠,让她到茅厕去找小姐。片刻之后,小翠又急急地跑回来,惊慌失措地喊到:“老爷,小姐没在茅厕里。”冯之瑞唤过了家人,四处寻找。不消一刻工夫,就听后院里传来一声惊呼。冯之瑞连忙跑过去,却见满莹躺在一间柴草房里,已然凉了。他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昏倒,强自站定了,咬一咬嘴唇,扭头吩咐陈兴业:“报官!”

时任保定府知府乃是当朝进士,姓傅,名叫傅叔尧。傅叔尧原在江浙做知县。江浙本是富庶地方,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但他一心都想高升,就留了个清白的名声,地方上少了搜刮,朝里少了进贡。结果不知亏空了哪位神仙,给他来了个明升暗降,当了这个穷地方的知府。这里果真是刮下三尺地皮也刮不出一两油水的,他也就把心思用在了创造政绩上。一接到满莹被害的报案,他不禁喜上眉梢,立即带上仵作和三班衙役赶到了冯之瑞家调查。

仵作验过了满莹的尸身,禀报道:满莹衣衫完整,现在还是处女之身,并没受到污辱。她的脖子上带有明显的指痕,脸色青紫,明显是被掐扼而死。傅知府闻听此言,不觉微微一愣。凶手杀了满莹,如果不是图色,那又贪图什么呢?他一时想不明白。但这无妨。他饱读诗书,更喜公案小说,那些破案的招式,他也略知一二。他叫过了小翠,问明了满莹小姐上茅厕的时辰,然后叫过参加婚宴的人,逐一问讯他们在那个时辰的作为,还要找出证人来印证。

傅知府这边正问得仔细,却听见一个衙役大吼一声:“哪里跑!”众人听到喊声,扭头望去,却见一个书生夺门而出,那名衙役紧跟着追出去。跑出不远,他就追上了书生,把他给抓回来,提到了傅知府面前。傅知府大声问道:“你还不从实招来吗?”那名书生跪倒在地,早已吓得体似筛糠,一个劲儿地磕着响头:“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傅知府问他:“你且说来,为何要跑?”这位书生抬起头来,颤颤巍巍地说了。他原是大名县的一名书生,名叫钱晋福。今游历至此,听路人传言,说是保定府第一美人要出嫁,不觉心痒难抑,想赶过来一睹芳颜。来到冯家之后,满耳所听又都是满莹之美,他再也等不得了,偷偷溜到满莹屋后,想从后窗中偷窥。谁知满莹后窗之外,就是他们的新房,门前人来人往,他不得偷窥,只好又回到前院。满莹死后,冯之瑞命人看管大院,不许任何人出入,他没走脱。刚才听说知府正在问讯每个人在那个时辰的行踪,还要找出证人来,他哪里找得出证人,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就想趁机逃跑。

傅知府冷冷一笑:“恐怕你是做贼心虚吧?”

钱晋福闻听此言,顿时给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小人只是想一睹芳颜,绝对没有做那杀人的勾当啊。”傅知府冷冷一哼,丢下钱晋福,找到满莹的后窗。钱晋福所说不错,满莹闺房的后窗,正对着她的新房。新房前人来人往,他要想往里偷窥,却是万万不能的。傅知府正愁眉苦脸地踱着步子,师爷急急地跑过来说:“大人,那个书生昏过去了。”傅知府忙道:“快把他救过来。”师爷说:“仵作已给他掐了人中,现时是给救过来啦。我派人去请郎中了,不一刻也就该到了。大人,该怎么处置他呢?”傅知府知道这位师爷足智多谋,善于钻营,就问他道:“你看该怎么办呢?”师爷捻着胡须笑了:“这就要看大人怎么想了。果真破了案子,抓到凶手,那是万事大吉,求之不得。如果破不了案子,依着冯之瑞的情形,这事儿弄不好就能传到京里,恐怕会影响大人的仕途。把这钱晋福关进大牢,来它一个审而不结,倒可以左右逢源了。”傅知府一听,不禁拍掌叫好。他马上来到堂前,命衙役们押上钱晋福,回府衙去了。

果如师爷所料,满莹被杀的案子没有任何进展。傅知府认定了钱晋福就是杀害满莹的凶手,几次提审,钱晋福仍是不肯承认。傅知府怒极,命衙役们给他上刑。别看这个钱晋福是个文弱书生,却也知道一旦承认了杀人的罪过,就要被砍头的。他咬紧牙关受着刑,却也是不肯改动半个字。傅知府本想再令衙役们给他施以重刑,但一看钱晋福已是气息奄奄,只得作罢,让衙役们把他拖回了阴暗潮湿的大牢里。钱晋福发起了高烧,说着胡话,却也仍不忘了要说:“冤枉,我冤枉啊。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人。我到现在都没见过满莹小姐,又怎么会杀了她呢?冤枉,我冤枉呀。”

四个月之后,钱晋福病死在大牢里。

傅知府命令师爷把钱晋福的供状小改了几处,说他听到满莹的美色后即心怀不轨,悄悄溜到满莹的婚礼上,监视其行踪。看到她独自去往后院的茅厕,即将其拦截到无人的柴房内欲行非礼。只因满莹奋力反抗,未能得手,又恐来人将其抓获,故而杀人灭口。供词改好以后,师爷仿冒了钱晋福的字迹签字画押,又按住他的手指头按下了朱砂红印,给刑部递送了公文。没过两天,刑部批复,钱晋福竟敢在满莹的婚礼上对其施行强暴,非礼不成又杀人灭口,可见其色胆包天,气焰嚣张,特裁戮尸示众。傅知府命衙役们挖出了钱晋福的尸身,砍下脑袋,曝尸三日。至此,此案已算是盖棺定论。破了如此玄妙的案子,上面却不鼓励,傅知府很是意犹未尽,让师爷找来几个说书先生,编成了段子,坊间传唱。


有了傅知府的银子开路,说书先生们自然把段子编得神乎其神,到处说来。冯之瑞闻听他女儿被害的案子被编成了段子,自然赶来听听。听着说书先生描述满莹的美丽端庄,他不由想起女儿来,更是心痛不已,不觉落下泪来。不等听完,他就先回到家里,走到满莹的新房门口。满莹一死,陈兴业的婚没结成,也不愿住到新房里睹物思人,这间房子就空下来,异常凄清。冯之瑞叹了口气,忽然瞥见邻居家的二毛正在房顶上抹房。他蓦然想起,满莹婚礼的那天,二毛也是在房顶上抹房的。他站那么高,这边院子里的一举一动尽在他的眼界里,他没准儿就看到了凶手呢。他冲着二毛喊道:“二毛,满莹被害的那天……”

二毛本来正在抹房,听到他的喊叫,忽然一怔。猛然又听到满莹被害这几个字,他身子一抖,竟从房顶上折下来。冯之瑞也给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他,却见二毛跪在地上,连连给他磕着响头:“叔呀,我不是人呀。是我害了满莹妹子,是我害了她呀。”冯之瑞微微一惊,忙问端倪。二毛这才跟他说了。原来,他和满枝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心意暗许。谁知冯之瑞执意要把满枝嫁给那个纨绔子弟,两个人的心都要碎了。他们无力改变这个残酷的决定,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身相许。满枝嫁到满城县以后,心里还是对他念念不忘,总是找个茬口和丈夫打上一架,然后就跑回娘家来,再趁机和二毛幽会。满莹婚礼那天,二毛正在房顶上抹房,忽然看到满枝冲他招手,忙着跳过这边院子里来。两个人躲进柴房里,共度云雨。谁知两个人正在兴奋的时候,却听到“啊”的一声惊叫。两个人可给吓坏了,连忙扭头看去,却见满莹站在门边,愕然地看着他们。现在想起来才明白,那天满莹上茅厕,茅厕里人多,她又怕误了时辰,便找没人的柴房来方便,没想到恰好看到了他们那一幕。他跳过去,一把抓住满莹的胳膊,乞求地看着她:“满莹,千万别把今天这事儿说出去啊。”满莹摇摇头说:“你们做下这么丢人的事,还不让我说?我就是要告诉父亲,看他怎么惩罚你们!”说着,转身就要走。二毛一急,就掐住了满莹的脖子。等他发现满莹无力地耷拉下脑袋,已经晚了,满莹就那么死了。他和满枝都给吓坏了,抛下了满莹的尸身,满枝到前面去了,他也慌忙跳回到自己家里。

冯之瑞仰天长叹:“天啊,这是谁作的孽呀!”

他即刻叫来家人,把二毛绑了,押送到知府衙门。傅知府听了二毛的供述,一时没了主意,愣在那里。师爷脑子倒也灵光,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先把二毛押入大牢,再做定夺。”傅知府一想也只得如此,先把二毛押入了大牢。他和师爷急得团团转,但这草菅人命的事毕竟不同于儿戏,两个人想到半宿,也没想出个好主意,只得分头睡了。

第二天一早,衙役们赶到衙门等着知府升堂问案,谁知等到了日上三竿,也不见老爷出来。班头悄悄推开大门,探头往里一望,里面半个人影也没。他带上两个衙役进府去找,仍是一个人都没见到,而且各个房间里都凌乱异常。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傅知府和那位师爷。想是他们二位带着内眷们连夜就逃掉了。

说书先生们的段子里,自然又加上了他们连夜逃跑的内容,而且描述得绘声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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