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叠俄币

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祖母的宝贝匣子。匣子是铁皮打制的,黑色,不大;长半尺许,宽两寸,高三寸,模样极像一个小棺材。里面装着许多陈年旧事。

合作化的时候,照例要烧地契的。祖母对社里头头说:

“俺家的地契早就被老鼠咬成了灰,上哪儿去找?”

其实,那地契就在祖母的宝贝盒子里。黄黄的纸上写着许多字,还盖着旧时政府的公章。公章很大,是方的。

每每看到烧变天账的电影或故事,我就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惶恐,想起祖母的宝贝匣子。

其实,那地契到底是被哥哥偷了去,烧了。那大概是文革期间的事儿了。

宝贝匣子藏在“阁笼”上。阁笼大抵类似南方的“阁楼”,只是不住人的,放些杂什物件,像旧纺车、老式铜炭火炉或者锡制水烟壶什么的,难得一用的。于是便落满了尘絮,发散着一股霉味。只是宝贝匣子却总光洁洁的。祖母每天都在站在柜子上,踮起枣核般的小脚,取下那匣子,擦拭一遍。有时,还要打开来看看。那时,祖母的脸上会漾起微笑。

宝贝匣子里塞满了一卷儿一卷儿的旧币。有“北海银行”的,也有交通银行的。几经揉搓,业已皱皱巴巴。当然还有些硬币,诸如“开元通宝”、“马头镍币”什么的。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叠崭新的俄币了。上面印着沙皇和皇后的头像,十分鲜亮。

祖母的宝贝匣子,家人都难得一见的。只有我,算是她格外恩宠的一个。我是她四个孙子最小的。

“孩子,你看看,这钱新着呢。”

祖母抖索着手,一张张捻着那俄币。俄币在她手里沙沙响。

祖母告诉我,是父亲挣的。父亲青年时代曾在莫斯科开过一家洗染店。几十年过去了,那叠俄币依然崭新如初。

有一次,我问母亲:

“那钱为什么不花掉呢?也许能买许多东西呢。”

“你奶奶不让花。”母亲说。

母亲还告诉我,爷爷总想花掉那笔钱,祖母不让。有一年秋天,父亲被北区(蓬莱)的杂牌军抓了去。赎人需一百块大洋。母亲忧虑得彻夜难眠。爷爷奶奶也睡不着觉。他们俩在炕上说着话儿:

“赎人,就把那钱兑换了吧。”爷爷说。

“不兑。砸锅卖铁也不兑。”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卖地!就卖庙后那块祖坟地。”

爷爷当然舍不得卖地。于是就投亲靠友的借债。父亲是赎回来了,家道却中落了,大不如前。

只是那叠俄币,依旧新崭崭的还在。

在我们这个几代单传的家里,祖母是真正的当家人。因为单传,祖父、父亲的性格生来就怯懦。在乡间,怯懦了,总免不了挨欺负。祖母没有大名。在户口登记簿上,还有我自己填的那些没完没了的表格里,祖母总是叫“孙哈氏”。祖母姓“哈”。大了,我才恍悟了些,“哈”姓者,回民也。也许祖母的族系里有着强项的传统。

我们家庙后那块地是粮囤子,真正的好地。或许是风水好吧,便作了祖坟地。岁月更换,那坟头一个接一个地矗立起来。每个坟头照例要立石碑,写上死者的姓名,如“显考孙公讳”或“显妣孙氏某某”之墓。石碑前还有祭祀的石桌、石香炉什么的。死者的阔绰当然会危及生者。我家的粮囤被坟头挤得愈来愈小。

有一次,本家的一个伯母去世了,又在那粮囤凿了一个坑。

祖母问父亲:

“打算埋在哪儿?”

“还能埋在哪儿?”

“埋在庙后?”

“那是祖坟地,有什么法子?”

“没法子!没法子!这样埋下去,你还吃不吃饭了?”

“祖上的规矩。”

“规矩就不能改?”

祖母决意改掉这规矩。

落葬那天,祖母着一身藏蓝色粗布裤褂,头发梳理得光光净净。小脚一捣一捣,身子一颤一颤,风也似的赶到了庙后。其时,棺材、吹鼓手、哭丧的队伍还在她身后有声有色地逶迤着。

待棺材赶到时,祖母已端端正正地躺在埋人的坑洞里,眯细着眼,看那午后酷酷烈烈的夏日和瓦蓝天空中一朵飘来飘去的云彩。

主事人生气了!

“您老这是干什么?”

主事人五十多岁了,是金鸡寨见多识广的角色。不过,他还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棘手的事儿呢。

哭丧着脸者声嘶力竭。吹者鼓得腮梆子疼。杠夫压得呻唤不止。

主事儿人说:

“看看——您老这事儿办得实在不地道。”

“要埋,就先埋我。”

祖母是个大活人,当然谁也不敢埋。

“不埋在祖坟上,又能去哪儿?”主事儿人又说。

“愿埋哪儿就埋那儿!”

后来。祖坟地就迁到了另外一块别人家的地界儿。那个主事儿人也因此名声受损,也就退出了红白喜事的场面。

祖母的确是个厉害人。

祖母很高,腰板挺直。我觉得,直到死,祖母的腰板也不曾佝偻过。

我五六岁时,她已经七十多了。她整天抱着我,小脚一捣一捣地在街上走。

“噢儿噢,狼来了,虎来了,俺荣子睡着了。”

我的童年充满了祖母的故事和摇篮曲。

祖母极爱干净,直到死,夜里小解也要到院子里,哪怕是在冷峭的冬夜。有一次,她终于摔倒在了院子里了。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再也没有起来。

入殓的时候,祖母的手是僵硬的。

哥哥说:

“让奶奶把自己的宝贝匣子也带走吧。”

母亲把匣子接了过去:

“她的手又冷又硬的,不想带什么。”

母亲把宝贝匣子放在了自己的柜子里。

母亲不似祖母。她不大摆弄那个棺材似的铁匣子。我倒是常翻腾着玩。

几年后,母亲去世了。

我回家奔丧时,又想起了那个宝贝匣子。只是已经不在母亲的柜子里了。

也许,是嫂子收起来了吧。我只是这样想想,也不大好去问。尽管我曾经答应过一个写小说的朋友,我会给他的收藏里增加一张俄国卢布。

现在,我偶尔也会萌生出这样的念头:列宁格勒早已变成彼得堡。或许,那叠俄罗斯钱币,真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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