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长安已不算太冷了,但这天还是下起了雪。 街上比以往要热闹些。接近正午时分,通往午门的街上拥满了人。人们翘首张望,眼睛里流露出许多或许少的异彩来。一帮小孩呼啦地从人群中冲来跑去。无可名状的兴奋,在长安城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突然,不知谁家的婴孩“哇”地一声哭出来,声音极响,有点撕心裂肺的味道。哭声里,一道轻柔的慰扶声慈爱而清亮。哭声越来越小,最后连同慰扶声消失在某个角落里。 雪零落,湿了地,润了人们的头与衣。 从天字号监狱走出,辩机觉得眼前一下宽广了许多。他努力想挺直腰,但脖子上几十斤重的枷具沉沉地压着,没走几步,又微微有点驼了。虽然枷具限制了上半身的自由,却也还有有点人情味的设计,比如固定死的双手距离头颅只有半尺长,用手喂嘴巴吃饭是没什么问题,更重要的是,它是木制的,这就比冷冰冰的金属脚镣温柔多了……辩机听着脚镣与地碰撞的当当声,苦笑一声。 两名穿着红挂衫、手持鬼头大刀的彪型大汉,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热闹的人群,自动为他们分开一条道。年轻女人们的眼里,那是一个负罪的,却又无比俊俏的和尚,把自己的男人比了下去。有人问,他犯了什么事?要处于腰斩!有人说,他是高僧呢,是唐玄奘的高足。有知情的人憋憋嘴,哼哼两声,高僧?满肚子男盗女倡的淫僧。 雪大了,鹅毛般的落纷纷。郦山应在西边吧,辩机深情向西边望了一眼,继续缓缓地走。九年前,正是在郦山脚下的一间草庵里,潜心研读佛经的辩机与鲜花一般的高阳公主邂逅了,两颗年轻的心互相吸引着,浪漫的爱情,像火一样的在他们之间燃烧起来。 一路走去,辩机默念着“阿弥陀佛”。心里油然地生出愧意:对不起天国的恩师玄奘,恩师对他情如父子,几十年对他悉心传授,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哎……无奈于天命啊!辩机痛苦的闭上眼。此刻,往日的点点滴滴像流星一般,在他脑海里闪过。他紧皱的眉头开始舒展,一抹红润使他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五月的郦山,满山遍野的绿。温柔的阳光,空气里涌荡着暖暖的味道。辩机轻扶着高阳,在空寥寂静的草地上,走出一条只属于他们的小道来。那小小的草庵,都是他们的天堂,每一件物、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他们激情的回忆。 高傲的高阳把一生的爱情梦想交托给辩机,不顾一切的,如同黑暗中寻找到光明的飞蛾。为了爱,她愿意放弃贵为公主的身份,愿意放弃那个空有一身蛮力的丈夫,愿意与所爱的人共同承担风风雨雨,所谓的王室的尊严与颜面,妇女的妇德与操守,在她眼如粪土一般。 但,辩机却不能,他的名望与地位,他的学识和理智,都决定,他不能抛弃一切,与她在见不到光的地方厮守一生。他不怕死,却不能不顾及世人的白眼咒骂,不能不顾及恩师的荣誉。 于是,他开始逃。他主动请求去译经,想在繁忙的工作中摆脱情感的纠葛。但越压抑,却越思念,剪不断,理还乱啊! 一个小偷,偷走了高阳送给他的玉枕,也偷走了他们走到尽头的缘分,这被世人不耻的恋情,也随之而暴光。皇上大怒,百官震动:辩机,腰斩!高阳哭干了泪,眼流着血求请皇上,皇上给她的是深冷、高大的宫门。哭够了,闹够了,爱死了,就只剩恨,深藏在高阳心里。 到了吧。辩机看见了午门,看见了刑场。与高阳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一股浓烈的腥味冲鼻而来,也许被太多的血染过,刑场有种阴霾的暗红。四下响起了市井流痞嘎嘎的怪笑,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辩机慢慢坐在刑场中央,从容得如同神明。雪落在其僧袍上,竟不化。就以此身度今生吧!他超度着自己的灵魂,超度着今生他那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来生,让我们再续前缘吧……如果有来生的话!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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