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杏花败了

  1

  初夏的傍晚在这一带最为适宜,中午落了一阵雨,下午太阳曚曚昽昽地探出头来照了一霎,气温宜人,空气湿润。正是农闲,吃过晚饭,大家便三三两两地站在巷子口说话。素素打扮齐整出来,巷子口已经站了几个掐麦辫和纳鞋底的老妇人,都是素素的婶婶奶奶一辈的人,她们窜头在一起说着发祥家的媳妇云秀昨天夜里领了外村的男人过夜的事。素素老远就听到了,但待她走近,那些老妇人却又相互说起鞋底的好坏来。素素知道她们是回避她,因而就只打了招呼,从巷子出来,踩着斜坡上的青石板慢慢往下走。青石坡由于上面的人家倾倒的污水和刚刚下雨的原因,不好落脚,到处有泥巴和烂菜叶,不小心踩上去就是麻烦,素素曾经被滑倒过,因而格外小心。往下走的时候,素素就有些后悔,心想,早知道这么难走,还不如穿上平底的布鞋,可她在出门的时候,还是毅然换上了新买的高跟皮鞋。庄户人家,皮鞋是面子货,除非是去镇上或是走亲戚才穿在脚上,平时上地都是布鞋。但既然出来了,也就没必要再回去换。

  素素往下走,就听见春茂的妈说:“素素真俊,三十过了,后身看起来还像个女娃,嫩面得很。”大家都说是啊。素素听了,心里不免掠过一丝高兴,这样的话她经常听,却是百听不厌。这样一走神,脚底下一滑,幸亏扶着墙,才不致跌倒。又走了七八步,就听见春茂的妈又说:“可惜生不出娃来,再好的腰身也是个空架子。”王家婶婶接着说:“大柱子一年到头回来也住不了几天,怎么能怀上?”说完,大家都吃吃发笑。王家婶婶的声音尽管压得很低,可素素还是听到了,难免伤心。她回头看那一群人,春茂的妈看到了,就抬高声音又说:“穿皮鞋不好走路。”素素冲她笑笑,扭过了头。

  素素的心情一下子就差了,没想到一出门就晦气。她与大柱子结婚已经九年了,怀不上孩子,两个人心里都有疙瘩,就像肿瘤,稍微一碰,就让人钻心的疼。该去的医院都去了,该吃的药也都吃遍了,就是没有效果。一次吃饭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说:“大柱,要不检查检查你吧?”大柱一听这话,登时就火了,把碗砸在桌子上,饭汤溅得到处都是。大柱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个狗日的,生不出娃来,把病怪在我身上!我这么强壮的身体,有什么病?我的两个哥哥都有儿子,就我有病?笑话!”大柱子气愤愤地甩门而去。素素未曾想到他竟然动了如此大的肝火,委屈得哭了几个小时。事后,她倒也理解大柱,一个大男人,在这方面有问题,多少都是丢脸的事。当然,问题并没有查实,说是大柱有问题,也是冤枉了他。可各大医院都做了检查,也没查出她的大毛病来。那些道貌岸然的妇科大夫,大都一本正经地向她承诺,包在他们身上,不出三服药,就能让她的肚子圆起来。一段时间里,她对他们充满了信任,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觉得他们一定有妙手回春的本事。等吃了药不见效,换了别的大夫,她就留意问大夫,她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可那些满脸黄斑的老女人或是嬉皮笑脸的老男人定下的结论,总是叫她哭笑不得。有人说是子宫后倒的问题,让她吃药,然后手工拨乱反正。她极听话地跟着他们进了手术室,躺在病床上,任由他们在她体内翻江倒海,即使疼她也不吭一声,她满怀希望——只要过了这一关,往后她就能挺胸抬头了。可这样做了三五次,仍不见好。又有的大夫说是子宫太小,也有的说是输卵管堵塞,如此等等的结论,每个大夫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和经验,她都信他们,或者有时候不信了,却也没有办法,只好仍然满心憧憬,任由他们摆布。受过了千般疼、万般苦,她才渐渐心灰意懒了,终于有一天,她把问题怀疑到了大柱身上。而大柱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猜疑,也在情理之中,她想着,以后找机会再劝劝他。谁料想,她不断地这样提醒大柱,反而惹恼了他,自此出门之后,极少回家,这两年,除了春节在家里过上五六天,别的日子,不管是农忙还是节日,都不回来,甚至电话也极少打,而春节回来,却是整日走亲访友,喝酒打牌,顾不得这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推着。素素也跟着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有时候心里也发毛,想着这样下去,再过几年,等她和大柱都年龄大了,该怎么办?可到底该怎么办呢?她也不知道。有时候极想给大柱打电话,可大柱要么是不便接听,要么就是很忙,三言两语就挂了电话,不容她细说。于是,心里的委屈和希望也就这样慢慢地消磨掉了,她想着,大柱都不急,我急什么?有没有孩子终究是男人的事。虽这么安慰着自己,心里终究有疙瘩。

  素素喜欢一个人站在坡底的场院上,看对面山上的庄稼和果树,星星点点的羊群也一目了然,偶尔有从沿河的公路上掠过的大卡车,尖叫着响彻箭子川道,素素也会看上好一阵,一直到它卷起的尘埃慢慢散落,才回过神来。更多的时候,素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眼睛睁大看着远处,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李逸就是在素素出神的时候,站在她的身后大喊了一声,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故作愠色,骂他:“坏小子!”李逸听她这么说,就板起脸纠正:“应该叫坏男人!”素素说:“黄嘴丫儿的娃娃,还说自己是男人。”李逸说:“我要是不上学,怕是娃娃都有两个了,怎么不是男人?”素素一听这话,就扑哧笑出声来,她说:“没结婚就是娃娃,你难道不晓得,农业合作社的时候,集体出工,结了婚的都是一分工,而没结婚的,即使年龄到了四十,也还是只有半分工。”李逸说:“社会都翻了几番了,你还停留在合作社的年代,真是落伍了。”素素笑着,又说:“真是个坏小子!”

  箭子川道上的女人,唤小孩子,多数一张口就是“狗日的”、“嫖客娃”一类的粗话,女人之间打闹的时候,通常叫对方“婊子”、“老嫖客”。这样的话,对她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包含了亲昵温暖的成分,大多只有熟人之间才这样说话。当然,这些字眼,她们也没有认真细究,这与城里是有极大区别的,城里人说话,谁敢直呼对方为嫖客和婊子?在箭子川道,脏话自有脏话的妙处,若都婉转起来,反而让人不自在。

  可素素却说李逸是坏小子。在李逸眼中,素素自是与别的女人不同。终究是读过书的人。

  素素上高二那年,患了面瘫的病,左面半个脸在一场重感冒之后一夜之间变了形,像是橡皮泥做的面具,被撕扯得呲牙咧嘴。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她说什么都不去学校了,整天用纱巾捂住脸面,大门不出。家里人四处奔波,断断续续治了两年,虽说有所缓和,却总没有根治。待到了二十二岁,家里人觉得再也不能留了,就匆匆找了大柱嫁了。大柱父母死得早,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上学到六年级就跟着哥哥去新疆打工,生得健壮魁梧,一身力气,倒也合素素的心意。也是天公作美,嫁过来的第二年,大柱领着素素去新疆,遇到一个行走江湖的医者,说是用针灸能治好素素的病。素素听后一喜,权且让他死马当活马医,没料想,三个月下来,那人竟真医好了素素的病。此后,素素嬉笑怒骂都如常人,又成了面如桃花的美人。素素感激大柱,对他也是体贴有加。

  自从李逸的父亲卧床不起,母亲担心父亲在撒手人寰的时候见不到李逸,就把他从西安的大学里唤了回来。李逸的父亲是肺结核晚期,刚满五十岁,在乡下,还是青壮劳力。这两年,他都是靠药物维持着,他有些不甘心,经常和自己过不去,因而这两年,脾气就在身体越来越差的时候反而越来越大,动不动就把头往墙上撞,用拳头砸砖,往往弄出很大的动静,满身是伤。李逸的母亲为了丈夫的药费和儿子的学费,在镇上摆了一个小百货的地摊,整日早出晚归,日子过得极为艰辛。好在李逸是个懂事的人,父亲病倒后,他就承担了家里的重担,每个假期都去村子对面的砖厂打零工,用来补贴家用。这次休学回来,他一面照看父亲,一面包揽了家里的全部农活。他原想着就此退学,也好出去打工来帮父亲看病,可父亲死活不肯,说是李逸如若退学,他就早早寻死算了,也不祸害他们。父亲哭着说:“你一定要把大学读完,也好让我在那边安心合眼!”

  父亲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差,这两日,每顿饭只能喝半碗米汤,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整日不停地咳嗽,有时候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半天喘不上气。李逸的母亲整日陪在身边。李逸实在看不下父亲的难受,就躲出去,站在场院边上看远处的山。一个人看山的时候,他偷偷流过泪,他恨自己没本事,挣不来钱给父亲看病,他甚至对自己上大学十分痛恨,他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可今后的两年,又该怎么度过?这个客观现实与父亲的希望纠缠在一起,就像两条蛇,不断地噬咬着李逸,让他看不到未来。

  就这样,李逸和素素在傍晚的时候,在场院边上经常遇见。

  李逸的家在场院旁边的巷子最深处。原来,共有三户人家,另外两户在早几年就搬到川道里去了。这几年,但凡在外面挣了钱的,要么在城里买了房子,举家搬到城里去,要么就在川道里修了新房,住进了宽房大院,扬眉吐气的。李逸家因为父亲生病,再加上自己和妹妹上学,日子艰难,也不奢望其他,就在老房子里住着。他的家,从山顶上往下看,自是萧条衰败的模样,与川道里红灿灿的砖瓦房大相径庭。

  起初的时候,他们只是打个招呼而已,相互并不熟悉,李逸一直在外面上学,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李逸不敢走远,他只想出来透透气,万一父亲有什么不测,也好回去照应。而素素见李逸来了,也没有避开的意思,反而觉得有趣。在素素看来,李逸就是个孩子——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她想,若不是自己得了病,以她那时的学习,也能考上大学,那她的日子定然是另外一番光景。因而,她对李逸充满了好奇,她想知道他在大学的生活。她说:“大学一定很好吧?”李逸被问,脸立刻就红了,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嘿嘿地冲她笑。素素又问:“在大学里有女朋友吧?”李逸的脸就红透了,连忙说:“没有,没有。”素素看他的样子,就捂着嘴笑起来。

  后来,他们就慢慢熟悉了。素素问李逸大学里的事,李逸就向她说大学里的老师和同学,说他们举办文艺晚会,他表演了节目的事,还说他们宿舍里打架的事,当然,也说别人谈恋爱的事。素素这时就又问:“你也谈了吧?”李逸就又慌忙摆手:“没有,没有。”素素说:“有就有了,怕什么?”李逸说:“真没有。”素素不信,偏要他说说女朋友的样子来。李逸无奈,只好说:“像我这样的穷人,谁家的女子能看得上?”素素说:“怎么就看不上呢?”李逸说:“即使看上了,我也没钱理人家啊。”素素知道刺疼了李逸,便再也不提。

  2

  他们站在场院边上说话,李逸给素素讲了今天去镇上给父亲买药时见到和听到的两则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一则是现代版的宋江和阎婆惜。这是李逸第一次见人被一刀一刀地捅死。当时他刚从药店出来,就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抓着一个和他一般年龄的女人的头发,扭打在一起。那女人尖叫着,骂着脏话。赶集的人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就像两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相互撕咬着对方,后来,那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尺见长的弯月尖刀,像捅棉花包一样一刀一刀刺进女人的身体,直至女人倒地,他还不停歇,以致用力太大,弯月尖刀的刀柄折断了,他拿着刀柄仍然在女人的身上挥舞,那刀刃,明晃晃地扎在女人的左胸上。周围的人说,这两人刚刚离婚,女人准备再嫁,男人心里过不去,在街上见了,就用刀子说话。有人说,这男人定是事先准备好了的,不然哪儿来的刀子?也有人说,刀子是卖肉的老哈的,是男人遇见了女人之后,一时抢了刀子。但不管怎么说,那男子倒是冷静,杀人后,他从旁边的西瓜摊上取了西瓜,三拳砸烂,兀自勾头吃瓜,不管旁人。更为奇怪的是,派出所就在附近,及至那男子吃完瓜,也不见有警察来,他觉得无趣,就自己去了派出所。

  第二则案件是现代版的武大郎和潘金莲。这是李逸回家的路上,开车的司机讲给大家的,也是最近三四天里的事,发生在镇上的东街。那男人是上门女婿,老实巴交,对自己的女人惟命是从。女人每晚与自己的相好打电话打情骂俏至深夜,全然不顾一旁心如刀绞的男人。男人被吵得睡不着,实在忍受不住,就骂了女人几句。女人受了委屈,心中十分不快,睡至半夜,越想越气,就想教训一下那蒙头酣睡的男人,下床取了半截砖头,轻轻重重地在男人的头上敲了几下,觉得解了气,才安然睡下,等到天明,才发现男人已经气绝而亡,脑袋被砸扁了,血肉模糊。

  这两则凶杀案,投放在箭子川道上,能把方圆十几个村子炸得鸡飞狗上墙。箭子川道上的人就是这样,天下任何大事都与他们无关,而在眼皮下死了人,就比天还大。说白了,还是女人金贵,箭子川道上的女人,不论是瘸子傻子瞎子,只要能生孩子,就没有剩余的道理,总归或好或坏都有人会要的,尽管娶一门亲事所花的彩礼要他们在外面拼命很多年才能挣到,尽管娶进门之后,他们仍然会对她们拳脚相加,但在她们单身的时候,她们比金子还值钱。

  于是,素素说:“镇上的女人真恶毒!”素素说的镇上的女人是指那“潘金莲”,可李逸却把前一个“阎婆惜”也联系起来,一时想不通,他觉得那阎婆惜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素素怎么能说也是恶毒呢?他没有接她的话。

  但沉默了一会儿,素素又说了一遍:“镇上的女人真是恶毒!”

  她的眼睛充满幽怨,眉头蹙成一团,也许她是生气了,或者就是愤怒,但李逸分辨不来。他唇上毛茸茸的一层未曾剃过的胡须出卖了他的故作深沉。二十二岁的年龄,还不足以准确地揣测三十一岁女人的真实心理。他对此毫无经验。其实,他对与他同龄的小姑娘也拿捏不准,他觉得她们简直就是小狐狸,眼睛骨碌一转,前后便是十万八千里的巨大波浪,在他看来,有些女孩子根本就是故意刁难人,撒娇过了火,就会令人生厌。

  他极力装作大丈夫的样子,想对这两件事做一下点评,但心里思忖了两遍,竟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倘若为那阎婆惜辩解,他怕引起素素的不快——这两起案件对她的触动太大,李逸不想惹恼了她。而若是顺着她的意思,仍然说“镇上的女人真是恶毒”一类的话,却又觉得太幼稚。但他终归是要发表一点意见的,不然,她眉头的疙瘩就解不开。

  他只好接了话:“谁说不是呢!”说完,他就背搭着手,右脚踢着石子,望了她一眼,便又勾下头,看石子把地面揉出满目疮痍的面目。

  她蹙起眉头的样子还真是好看,温文尔雅,不放肆,不渲染,很是优雅别致。于是,他又抬头看了看她的脸。却不想,她也转头看他,四目相对,空气就立马灼热起来,他立马红了脸。他的这个毛病自小就有。有人说脸红是种病,他赞同这个说法,动不动就脸红,对一个男人来说简直就是耻辱,他对此深恶痛绝。即便如此,他也无能为力,很多时候,不管他如何强迫自己,冷静自己,都无济于事,脸要红时自然就红了,根本管不住。他羞涩地冲她一笑。

  她竟扑哧笑出声来。她说:“脸红什么?”

  李逸说:“天太热。”

  “当真是天太热?”她眉头轻轻上扬。

  “大概是吧。”此话一出,李逸就后悔了,他无疑是自己暴露了。

  “哈哈,不会是做了亏心事吧?”

  “我和你站在这儿说话,哪有什么亏心事?”这样一说,李逸反而坦然了。他倒觉得她的脸色红了一下,可到底有没有红,他没敢看。

  果然,她就不再逼着问了,只是嘿嘿笑了两声,然后看远方的山。李逸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仍旧揉着脚下的石子。

  素素说:“他们怎么狠下心来的?”她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李逸一时没回过神来,接不上话。素素又问:“他们真的那么恨对方吗?”

  李逸刚想说不知道,素素却又说:“倘若是你,你能下得去手吗?”李逸被她的追问逗笑了,他说:“你怎么把这事扯到我身上来了?”素素说:“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个歹毒的人。”李逸说:“再歹毒的人,你这么问也识不破。”素素表现出怅然若失的样子,于是,两人又都不说话。

  天色慢慢往下暗,远处的山逐渐隐约。

  李逸说:“我得回去了。”

  素素望着他,要说什么,嘴皮噏动,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又转过脸去,看着远处。李逸倒没了主意,他不知道她今晚怎么了。他才发现,他对她还一无所知。他只好问:“出什么事了吗?”素素摇摇头。李逸愣了片刻,又说:“那我回去了。”她仍然没有回头。可等李逸走出四五步,她突然说:“今晚到我家来好吗?”

  李逸一时不知所措,他确定他的脸又红了,像个无辜的孩子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素素又说:“我要请你帮帮忙,你若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李逸哦了一声,慌忙拐进了巷子,心里七上八下。

  李逸刚进门,就见母亲惊魂未定地从厨房里端着一碗凉水出来,父亲的咳嗽急促而低沉。母亲说:“怕是不行了。”李逸慌忙进屋,只见父亲蜷缩在炕沿,像一只干瘦的猫儿,他用干瘪的双手抓着被子,脑袋勉强伸出来,呕吐不停,黑色的血顺着炕边流到地上,积了一大片,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李逸慌忙扶住父亲,眼泪禁不住就溢满了眼眶。父亲就像是经历了一次重体力劳动之后的瘫软,靠在李逸怀里,像个死而复生的人。父亲吐血的状况在最近几天里时有发生,可从未像今晚这么厉害过。李逸反倒有些害怕,心里慌乱。母亲叫李逸把父亲扶着躺在炕上。可刚安置妥当,父亲就又咳嗽吐出血来,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李逸无奈,只好重新把他抱在怀里。李逸说:“吃点药吧。”母亲说:“这个样子,吃不进去。”

  母亲把那碗凉水放在父亲身边,找来香表。她先对着上房的香案,点了香,烧了黄表,然后跪着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经过路过的各方神灵,公公婆婆等诸位家神,请你们发发慈悲,救娃他爸于水火之中,免了我们一家的灾难。若真要罚,你们就罚我吧,千万让他好起来!”母亲说着,哭出声来,父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母亲跪了一会儿,嘴里念叨着,声音细如游丝,李逸也听不见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起身,在碗上横放了一双筷子,又把另一根筷子竖起夹在这一双中间,让它站立在碗中。母亲边做边严厉地喊:“站定!”母亲做了三遍都立不住那一根筷子,她也就连着喊了三遍站定,一次比一次严厉,好在第四次筷子果然就站住了。母亲捏了一撮麦麸在父亲身上头上打晃,嘴里仍然念着刚才的那几句话,晃了两圈,她把手里的麦麸丢一些在碗里,把剩下的隔门扔出去,喊着:“去去去!”如此三番,又用馒头碎屑照旧做了几次,直至碗里飘满了麦麸和馒头,才停下,最后三根筷子在母亲做“法事”的过程中,被打倒,两根掉到了炕上,一根斜插在碗里。母亲端起碗,在父亲的头上身上仍然晃了几圈,继续说着:“吃饱喝饱,赶紧走吧,不要再来祸害了!”然后端起碗出门去了,仍然走着说着。

  母亲把这碗凉水泼在十字路口,以便过往的神灵能把这饿鬼一样的瘟神带走。这种送瘟神的法事,箭子川道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做,没什么技巧和秘密。母亲做这种事,李逸还是头一回见。李逸小的时候,母亲生病,父亲这样做过几次,但父亲的做法更为繁琐。这种东西,其实就是求得一份心安。像父亲现在这样,药吃不下去,母亲能想的,也许只有这个办法。李逸不信这些,也反对家里人做这些无聊的事,但有时候不信这个还能怎么样呢!

  不过这种事有时候说来也怪,村里的老人们就经常围在一起说阴阳做法事。说是一个符咒就能让偷苹果的贼人在园子里转悠一个晚上都出不去;也有人为了陷害别人,在人家的大门口埋上钢针或者小人一类的用物,就能让那家人倒大霉。因而,太原府的人家在时运不济的时候,大多会找高明的阴阳来整治,当然,其中不乏江湖骗子,可等骗了,他们也不后悔,说是骗子该拿的。

  父亲果然咳嗽轻了些,在母亲回来后约半个小时,便不吐血了,只是脸色苍白,呼吸艰难,几次要说话,但等李逸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仍然听不见声音。母亲就给他灌了红糖水,扶他躺下。李逸说:“还是叫五奎来看看吧。”母亲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五奎是太原府的赤脚医生,几乎能包揽百病。村里人得了病,最先都要请五奎来看看,并不是五奎有多高明,而是村上距离镇上远,镇上的医院又搞得一塌糊涂,很多时候还不如五奎管用。五奎最起码能随叫随到,可镇上的医院,百十来号人,常年上班的也就那两三个能经得起推敲的老大夫,周围排满了人,忙得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而别的人,要么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么就都端着茶杯围在后面的家属区院子里下棋,喊杀震天。病人来了,找上半天,没人理会,即使有人接手,也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让转到县医院去。因而,医院就像个藏污纳垢的幌子,箭子川道上的人并不看重。但凡得了病,经得五奎一瞧,小病留下治疗,大病赶忙派车去大医院,反而不耽搁病情。五奎也是个胆子极大的人,先看牲畜后看人,自学成才,也能接生灌肠,捏骨针灸,样样在行。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出过命案,但村里人也都能原谅——那些大医院终究远水解不了近渴。因而,五奎照样在太原府混得风生水起,甚至周围村子里的人,也都闻名而来,使得五奎声名远播。五奎在村子里也有极高的威望,家境盈余自不必说,谁家还没个三灾六难——太原府的人都知道,五奎是惹不起的角色。

  年近五十的五奎,出诊时常戴一副茶色的石头眼镜,满面红光,衣服干净且熨烫得棱角分明,很早就抽十元的兰州烟,这与村子里众人都抽的两元五的兰州烟有着身份上的本质区别。若有不明事理的人见了五奎,给他发劣质烟卷,五奎总是笑笑,挥挥手,说是嗓子疼,抽不得。后来,有明眼人知道五奎是嫌弃,因而,若是要请五奎来家里瞧病,定然要先买上两包十元的兰州烟备着,担心他不用正规厂家的药物,到时候还得多花钱。当然,五奎也有不如意的事,老婆在五年前因病撒手西去,他的日子也就在富足的同时显得孤单。但五奎并不缺女人,以他越活越年轻的架势,自有那些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投怀送抱。太原府的男人们大都去了全国各地,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五奎又常年在家吃百家饭,岂能落单!所以,要说五奎是太原府最逍遥快活的人,也不为过。

  李逸去请五奎,心中不免忐忑,走在半道上正思量是否要买上两包好烟,却不想就碰见了五奎。李逸说:“叔,你要去谁家?我还正要去请你呢。”天黑,五奎就用手电筒照了照李逸的脸,说:“你爸是不是又重了?”李逸说:“刚才血吐得太厉害了!”五奎说:“怕是不行了!”李逸一听,心里马上一酸,赶忙说:“请您去瞧瞧吧!”五奎没有马上答话,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广阔的箭子川道,又看了看手机,说:“还早呢,去看看。”

  五奎捏了捏李逸父亲的胳膊,拨了拨他的眼睛,又要他吐出舌头来。父亲靠在母亲的怀里,眯着眼,艰难地探出舌头,只探出一小部分,再一使劲,却又缩回去了。五奎说:“先给打一针,让睡一觉,或许能精神一点。”

  待打了针,李逸和母亲送五奎到门口,五奎说:“准备后事吧,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李逸的母亲按捺不住,哽咽起来,李逸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头。五奎又说,“今晚打了针,到明天应该能安静些,不妨事。”

  母子两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五奎,就在门外各自哭了一阵。母亲又担心父亲,抹了眼泪回去。李逸蹲在墙角,抽了一支烟,这是他最近学会的,他觉得天真的要塌了。

  李逸陪着母亲守护父亲到了十点,见父亲喘息逐渐均匀,面色略有缓和,才静下心来。他本想和母亲说说话,宽慰宽慰她,可母亲却只是掉眼泪,疲惫至极,李逸不想打扰她,抽身出来,站在场院边上看川道里的辉煌灯火。他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一狠心,又全部咽回肚里。

  3

  素素家在南巷子的最深处。南巷子有八户人家,素素家就像个幽深的后花园,周围是一片旧时的坟地,经过风雨的淘洗,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坟头也都基本平整了,被南巷子的人当作堆放柴草的场院。每年清明上坟,那些虔诚的子孙找不到先人的坟头,就在场院里用土块压满白色的纸条,然后散落各处,磕头作揖,站起来,就骂南巷子的人心眼极坏,“倘若是他们的先人埋在这里,他们也会这样糟蹋吗?”于是,就有人提议夏天的时候要选个好日子,重新垒垒坟头,可这话说也就说了,夏天的时候,还是无人来管。麦子收完了,大家照例把柴草堆放在自家占好的地盘上,站在那些散乱的坟头上说荤话,小孩子褪下裤子,随意撒尿,也没人管教。

  坟地的周围长满了硕大的杏树,等青杏探头,就不断有淘气的孩子偷偷爬上树去偷吃。倘若是被巷子里的人发现了,就呼天唤地地咒骂。春茂的妈对付这些小子最为泼辣,她除了大声骂,还用土块打他们。有时候打中了,那在树上的娃娃受了疼,又受了惊吓,当场就哭起来,可春茂的妈仍然不依不饶,厉声让他们滚下来,那孩子磨磨蹭蹭下来,就被春茂的妈当场揪了耳朵,遣送到他们的家长面前。家长知道自家的孩子做错了事,又惹不起春茂的妈,于是,那孩子又难免一顿拳脚,然后给春茂的妈赔礼道歉。等春茂的妈走远了,家长才又说:“懒婆娘,杏树又不是你家的,你逞什么能?”可说归说,下次见了春茂的妈,仍然道歉,说是要好好收拾孩子。然而孩子的本性,岂是家长随便能管教了的!再者,家长也本就没有管教孩子,有些人反而怂恿孩子故意和春茂的妈作对,因而,那些孩子仍旧偷空爬上树去,拿了竹棍,在树上一顿烂打,指甲芽儿大小的杏子纷纷落地,他们吃够了,才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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