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无畏的霹雷虎

我讲的霹雷虎,是一只狗,可不是小老虎。这种又小又白的杂种狗,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看上去,它一点儿也不怎么起眼。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当作圣诞礼物送给我的。真是天晓得,我的这位朋友似乎知道我看不上这条狗,就再三关照我,千万别丢掉它,因为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条像它这样勇敢无畏的狗了。所以他特地给这条小白狗取名为“霹雷虎”以表达他对这条狗的喜爱。据我的朋友说,若狗的世界里也像人类一样有文字、有字典的话,那么,对这条小白狗来说,在狗的字典里可找不到“害怕”两个字。

  对朋友的吹嘘,我将信将疑。不过,我很快和这条小白狗建立了友谊。

  也亲热地称它为霹雷虎了。因为我确实感到,这条小白狗好像根本没有恐惧心似的。我偶而带它上街蹓跶,路上碰到一只小狗,而这只小狗来到它的附近。它连瞟都不去瞟它一眼,压根儿就没把人家当回事儿。假如来的是只中等身材的,它就硬绷绷地翘起那条又短又粗的尾巴,围着人家兜圈子,用后腿轻蔑地抓着,两眼不是看天,就是瞧地,再不就望着远处或别的什么东西,可就是不朝人家看,只是用接连不断的尖声吠叫,来表示自己的存在。如果那只陌生狗不马上跑开,它就要跟人家打起来。结果呢,总是陌生狗飞快地跑开才完事。当然,有时候,霹雷虎也会吃败仗,可是,惨痛的教训,从没改变它的脾气。有一次,霹雷虎坐在我的马车里,看见路上有条大狗在那儿蹓跶。那只狗的身材引起了小家伙莫大的兴趣,它纵身从马车窗口里跳了下去,想跟对方较量一下,结果把自己的腿都弄折了,害得我费了好多的心血,才把它的腿治好。

  唉,这小家伙压根儿就不知害怕是什么东西。它所懂得的只是一股不同寻常的猛劲儿,管它叫霹雷虎,真是名副其实啊。

  这一年,我带着霹雷虎到加拿大北达科他州的草原上去买乳牛。草原上狼多成患。一到草原,打狼、捕狼,成了每日的话题。

  跟我打交道的本罗夫兄弟也像大多数牧人们一样,放弃了用毒药和捕狼机逮狼的一切企图,正在试用各种各样的狗来捕捉狼群,想在必要的除害工作中,稍稍显露它们的用处。我刚跟他谈完买乳牛的事儿,他就要紧向我—

  —介绍他养的一大群猎狗。我虽不是什么养狗专家,但见的多了,也颇在行。

  据我的观察,在他所养的一大群狗类中,要数猎狐狗顶不中用了。它们战斗起来太软弱。丹麦种大狗过于笨重。别的猎狗呢?只有在看得清狼群的时候才能跟上去。每一种狗都有一些致命的缺陷。可是,收人们还想组织一支由各种狗组成的队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那一天,我也被请去参加一场捕狼战斗。那些跟在我们后面的各式各样的狗,使我挺感兴趣,它们当中有混血狗,还有几只高级的纯种狗——特别是那几只俄国种狼狗,一定是非常值钱的。

  本罗夫自称“驯狗大师”,为这几只俄国种狼狗感到无比的骄傲。他相信,它们准能干得很漂亮。于是,他让几只不出名的猎狗担任追赶敌人的任务,而让丹麦种大狗随后压阵,俄国种狼狗充当了战斗的主力。其中还有两三只猎狐狗,因为它们的嗅觉又灵又准确,所以在敌人跑不见了的时候,跟踪搜敌的任务就要依靠它们。

  而我的霹雷虎,“他们说什么也不让我带去,要我把它关在铁笼子里。

  说是带去了,反而会坏事儿,怕它见了狼会吓得大喊大叫地惊跑了狗,也怕它被狼一口吞了,不好向我交代。我尊重主人的意见,就把它关在笼子里,跟着他们出发了。

  这是十月里的一天,我们骑着马在白德兰山间跑过的时候,看到了一片迷人的景色。四周的空气非常清新,虽然天色已经晚了,可是既未下雪,也没落霜。远处景色仍可看得清清楚楚。我们骑的那些马,匹匹都是生气勃勃的。有一两次,一只牧牛马乱蹦乱跳地竟把背上的人摔下地来。

  那些狗对于打猎都非常热心。不久,我们在乎原上看见了一两个灰色的点子。本罗夫说那不是狼就是山狗,于是打猎就正式开始了。那些狗大叫大嚷着追了上去。可是在这场追逐中,除了一只猎狗在肩头上负了一处轻伤以外,其余的那些狗,一点也看不出有谁参加过猎狼的搏斗。

  本罗夫的弟弟加尔文咕哝着说:“这是怎么搞的?一只狼也没咬死,我们养的这些狗可都是厉害的角色呀。别说灰狼,就是野狗,也甭想逃得出这些猎狗的追赶。三天前的脚迹,它们也闻得出。还有丹麦种大狗,它们连大灰熊都能吞下去,可今儿个是怎么啦?”

  本罗夫的老父亲生气地说:“它们能追,能找到足迹,能吞掉大灰熊,这完全可能。不过,事实是它们不愿意逮灰狼。这群废物全吓得没了命——

  我真后悔,不该花那些钱去把它们买回来。”

  当他们在这样相互埋怨、相互争论的时候,我赶着马离开了他们。

  对于他们的失败,似乎只有一种理由可以解释。那些猎狗虽然只只都是动作迅速、身强力壮的,可是只要碰到一只灰狼,好像就把它们全都吓住了。

  它们根本不敢去追它,所以每次都被它跑掉了。我想今日要是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霹雷虎上阵,肯定不会这样窝囊。但是,我没讲出口。

  后来,我和本罗夫兄弟又去打过好几次狼。可是结果都不见得比头一回好,所以弄得他们非常气愤。那些狗出去打猎的时候,差不多每次都能发现一只狼,但它们总是没法把狼弄死。而且事到临了,人们总是离得大远,因此也闹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几次的打猎经验,已经使本罗夫深深相信:“这群可怜虫里头,找不出一只真正有胆量的狗来。”

  在这时候,我就提议说:“下次,让我的那只小白狗也上阵吧,也许能凑凑数呢。”

  本罗夫答应了,不过他又补了一句:“被狼咬死了可别怪我。”

  第二天,我们又去打狼了。队伍还是老样子,精壮的好马、熟练的骑手、蓝色的大狗、黄狗、花狗,全跟以前一样。就是多了一只新来的小白狗,这就是我的霹雷虎。它老是厮守在我的身边。无论是那只狗,或是那匹马要是过于跑近了些,都会山乎意料地马上被它咬上一口。

  我们登上了一座光秃秃的大孤山,从那儿可以望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这时候,一直在用望远镜侦察着这片广阔地区的本罗夫叫了起来:“我看见它啦。它正朝骷髅河那边跑哩。我猜呀,这是一条大灰狼!”

  我举起望远镜仔细地搜索,终于发现了一个移动的灰点子。经验告诉我,一个移动的白点,意味着一只羚羊;红点意味着狐狸,而灰点呢,不是山狗,就是灰狼。到底是狼是狗,又可以从它的尾巴来判定。从望远镜里看过去,如果尾巴朝下的,就是山狗,要是朝上,就是只可恨的灰狼。

  本罗夫一挥手,他身边的狼狗、丹麦种大狗、猎狐狗一起追了过去。可过了不久,谁也闹不清这次追逐是怎么结束的。那些狗一只接着一只回到了猎人们身边,而那只狼却跑得无影无踪了。

  于是,讽刺呀、责备呀,又在这群猎人们中间开始了。

  “呸!吓住啦,完全给吓住啦,”本罗夫的老父亲怒气冲冲地指着那群狗说,“它们很容易就能追上那只狼的。可是当狼一回头,它们就拨转屁股往家奔啦——呸!都是没有用的家伙!”

  本罗夫回过头,叽笑地问我:“你那只谁也比不上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狗上哪儿去啦?”

  我说:“不知道,照我看,它根本没有看到狼。我敢打赌,要是它看见了,一定会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的。”

  猎人们听了,一个个哈哈大笑,纷纷说:“好吧,明天再看它的!”

  当天晚上,牧场附近又被狼或山狗咬死了好几头牛。这件事激怒了我们,于是,又一次捕猎开始了。

  打猎开头的情形,跟上次差不多。将近傍晚的时候,我们在半英里路以外,发现了一只尾巴朝上的动物。本罗夫把一条叫丹德儿的大狼狗叫上马鞍,好让它看到方向,准备出击。我灵机一动,也叫霹雷虎跳到我的马背上。可是它的腿太短,跳了好几次也没跳上来,最后还是把我的腿当作中途站,这才慢慢地爬了上来。我一面指着那个灰点子,一面说:“找它去,找它去。”

  这样过不了分把钟工夫,它就看清了。接着,它满怀信心地鼓足勇气,跟着那些已经跑远了的猎狗,拔腿赶了上去。

  这一次的追逐,不是在沿河的乱丛棵子里,而是在空旷的高原上进行的。

  我们紧紧地挨在一起,登上一处高地,观看这一场激烈的追逐,正在半英里以外地方进行着。这时候,丹德儿已经赶上了那只狼,咬住了它的屁股。就在那只狼掉过头来抵抗的当儿,我们看到了一幕惊人的场面,那些狗三三两两地跑了上去,围着狼汪汪直叫。最后,那只小白狗也冲了上去,它不声不响地一点没浪费时间,朝灰狼的喉咙直扑过去,一下子没扑到,可是好像咬住了对方的鼻子。这时候,那十条大狗便一拥而上,两分钟工夫就结果了狼的性命。我们用足全力,好容易才赶来看到了战斗的结尾。

  这一下该轮到我来夸耀一番了,因为我的霹雷虎已经在他们面前露了一手。不过,这没什么值得可以太夸耀的,因为被弄死的不过是一只小狼,所以它在逃命的时候选错了地方;又何况,霹雷虎已经受了伤——那只狼在它的肩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当我们骑着马,得意洋洋地回家的时候,我看见霹雷虎跑起来一瘸一瘸的。“来吧,”我喊道,“上来吧,霹雷虎。”它跳了一两下,可是总跳不到马鞍上。我把马鞭子伸到它面前,它一口咬住了,我把它拎起来,放到马鞍前面,就这样把它带了回去。我像照顾婴儿似地照顾着它。它已经给牧人们树立了榜样,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去弥补那些狗的弱点。也许,那些猎狐狗很灵活,那些俄国种狼狗和丹麦种大狗也能经得起战斗。但是,它们没有最最重要的勇气,就会变得一无用处。而我的小霹雷虎,却勇敢无畏,充满勇气。

  过了三天,是万圣节前夜,这天天气晴朗,并不太冷,地上也没有积雪。

  人们常常用打猎来庆祝这个节日,而这一次,打猎的唯一对象当然就是狼了。

  可是霹雷虎受了伤,身体很不好,这使大家感到非常失望,它像平时一样,睡在我的脚边。伤口上粘满了斑斑的血迹。照它目前的情况看来,是不适于战斗的,但我们又非出去打猎不可,因此我就把它引到外屋里去锁了起来。

  可是,在我们出发的时候,不知道别人怎样,至少我就产生一种厄运临头的感觉。我明明晓得,没有我的狗参加,这次出猎是一定要失败的,不过,失败到什么样的程度,我一时还说不上来。

  我们在远处骷髅河区的山冈之间穿行的时候,发现山脚艾树丛里,有个小白球儿蹦蹦跳跳地滚了过来。过了一分多钟,霹雷虎边哼哼边摇尾巴,跑到了我的身边。我没法赶它回去,它不接受这样的命令,即使是我命令它回去,它也不肯听。看样子它的伤势很严重,所以我叫了它一声,然后伸下马鞭,把它拎到了马鞍上。

  “就在这儿呆着吧。”我想,“让我照顾着你,一直到平安无事地跟我一起回家为止。”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把霹雷虎估计错了。这时候,本罗夫的老父亲突然“嗬,嗬”地叫了起来,通知大家他已经看见狼了。丹德儿和它的一只竞争者同时往马背上窜去,都想观察一下敌人的行踪。结果两只相互一撞,全栽到在地上,跌在草棵子里直滚直爬。但是,正在用心侦察的霹雷虎,却望见了离我们不太远的那只狼。接着,我还没来得及发现呢,它就纵下马鞍,东拐西弯,忽上忽下地在树丛底下径直朝那只狼冲了过去。在头几分钟里,是它带领着狗群前进。当然,没跑多远它就落后了。它毕竟腿短,而且又受了重伤。那些大狗看到了移动着的灰点子,于是,跟往常一样,原野上出现了一长串的追逐队伍。看来,这次打猎一定很成功。因为那只狼才跑了一公里多点儿,而那些狗又都是这样的劲头十足。

  “它们已经跑到大熊谷去了。”本罗夫叫道,“这边来,咱们抄到它们前头去。”

  于是,我们拨转马头,绕过山脚,拼命往前赶。这时候,狗与狼的追逐似乎正在山南进行着。

  当我们翻过山顶,正要跑下山的时候,本罗夫又大声叫起来:“嗨,狼在这儿哪!咱们跟它面对面啦。”说罢,他跳下马背,把组绳一扔,就往前奔去。我也跟了上去,只见一只大灰狼,正在笨重地穿过一片空地,朝我们这边跑来。它脑袋低低地垂着,尾巴微微翘着。在它身后100 米远的地方, 丹德儿像只掠过地面的老鹰,用比狼快一倍的速度赶了上来。只一分钟工夫,它已经跑到狼的身边,张口咬了起来,可是当狼回身反击的时候,它又朝后跳了开去。这时候,它们的位置正在我们下面,与我们相距不到60 米远。本罗夫抽出左轮枪,对准灰狼正要发射的时候,他的老父亲阻止了他:“别忙,别忙,还是让它们自己来解决吧。”话出口不到几秒钟,第二只猎狗赶上来了,接着,其余的狗也一只接着一只,飞快地冲了上来。当它们冲上来的时候,每只狗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都想立刻扑上去把灰狼扯个粉碎。可是结果呢,却一个个地来了个大转弯,围在灰狼咬不着的地方乱跳起来。又过了一分钟光景,那些俄国种狼狗上来了——个儿又大,长得又漂亮,的的确确是些好狗。没问题,它们在远远地往前奔来的时候,是打算一个劲儿朝灰狼身上直冲的。可是,那只狼勇敢的姿态,强壮的体格和致命的脚爪,以及两排白色的牙齿,老远就把它们都吓住了。因此它们也只好参加了外面的包围圈,而当中的那只恶狼,却东张西望地准备着迎接各种形式的战斗。看来,这是只狼王,它是为它的群体出来探路的,正巧落入了我们的包围圈。

  接着,那些粗腿大脚的丹麦狗上来了。它们个个都跟灰狼差不多大。它们往前冲的时候,呼哧呼哧地喘气声,交汇成了一种可怕的声响。它们一心要把敌人扯个稀烂。可是一看见灰狼那副凶猛无畏的样子,有力的爪子,健壮的四肢,以及那种必要时可以拼掉生命,但又决不甘心单独牺牲的神气—

  —唉,这三只丹麦种大狗呀,也跟其他那些狗一样,一下子像皮球泄了气似地胆怯起来。不错,它们就要冲上去的——但不是现在,而是要等它们喘好气以后。它们是不怕狼的,决不怕的,从它们的声音里,我就觉察得出它们的勇气。它们挺清楚,头一个往上冲的一定会吃苦头,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马上就要朝前冲了。眼下它们还要叫上一阵子,给自己打打气,壮壮胆。

  这十条大狗在围着那只不声不响的灰狼直跳直叫的时候,另一边远远的草棵子里,响起了一阵沙沙声,接着滚出来一个雪白的像皮球似的东西,我一看,原来是速度最慢的霹雷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它穿过空旷的平地,笔直地朝随时在变化着的包围圈冲去。圈子里站着的正是那只谁也不敢对阵的杀牛大王大灰狼。可是你猜霹雷虎犹豫了吗?没有,一点也没有。它穿过“汪汪”直叫的包围圈,一个纵身,对准那个山地老魔王的喉咙直扑过去。灰狼用它的二十把利爪朝它还击。小家伙退了下来,接着马上又冲了上去。可是再往下的情况,我就看不大清了。一大群狗乱翻乱滚,扭作一团。

  我好像看到小白狗咬住了狼鼻子死不肯放。一场混战,打得到处都是狗,我们实在没法帮它们的忙。而它们也不需要我们协助,它们已经有了一个英勇无比的领袖。没多大工夫,战斗结束。那只大得可怕的灰狼,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那只小白狗还咬住了它的鼻子不肯放哩。

  我们围站在离开它们不到30 米远的地方,一直想上去帮帮忙,总捞不到机会。可是等到可以这么做的时候,它们已经不需要我们帮忙了。

  狼王已经死了,我喊了声霹雷虎,可是它并不动弹。我跑到它跟前弯下身子,拍拍它,可它还是动也不动。我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它身上有两处很深的伤口。我伸手把它抱起来。它有气无力地哼了哼,从嘴里放开了那只狼。

  候,那些粗鲁的牧人们都围着它跪了下来。本罗夫的老父亲用颤抖的声音,喃喃地说:”我情愿牺牲二十条牛犊子,也不愿意看到它受伤。”我把它抱在怀里,一面叫它,一面轻轻地拍它的脑袋。它又软弱无力地哼了一声,这是它在跟我道别。因为它在哼哼的时候,还舔了舔我的手,接着就永远不吱声了。

  后来,我和牧民们把这只勇敢的小狗,葬在牧场后面的一座小山上。我特地为它用木板竖了个墓碑,上面写着:“勇敢无畏的霹雷虎,永存我心中!”

  (赵纪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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